离婚第十七


  半夜里,张大哥把大嫂推醒,“我作了个梦,我作了个梦,”他说了两遍,为是等她醒明白了再往下说。

  “什么梦?”她打了个哈欠。

  “梦见天真回来了。”

  “梦是心头想。”

  张大哥楞了一会儿。“梦见他回来了,顶喜欢的。待了一会儿,秀真也来了。秀真该来了,不是应当放暑假了吗?”

  “七月一号才完事呢,还有两三天了。”

  “啊!我梦见她回来了,也挺喜欢的。待了一会儿,彷彿咱们是办喜事,院子里搭起席棚,上着喜字的玻璃,厨子王二来了,亲友也来了,还送来不少汽水。秀真出门子,给的是谁?你猜!”

  “我怎会猜着你的梦?”

  张大哥又楞了一会儿。“小赵!给的是小赵!他穿着西服,胸前挂着大红花,来迎亲。我恍忽似乎看见吴太极,邱先生,孙先生们都在西屋外边立着,吸着烟卷。他们的眼睛,我记得清楚极了,都钉着我,好像在万牲园里看猴子那样,脸上都带着点轻视我的笑意。我看见小赵进来,又看见他们大家那样笑我,我的心要裂了。我回头看了看,秀真在堂屋立着呢,没有打扮起来,还穿着学校的制服。她不哭也不笑,就是在那儿立着,像傀儡戏里的那个配角,立在一旁,一点动作没有。我找你,也找不到。我转了好几个圈。你记得咱们那条老黄狗?不是到夏天自己咬不着身上的狗蝇就转圈,又急又没办法?我就是那个样。我想揍小赵;一生没打过架,胳臂抬也抬不起,净剩了哆嗦了。小赵向我笑了。我就往后退,挡住了秀真。我想拉起她往外跑,小赵正堵住门。吴太极们都在他身后指着我笑。我拉着她往后退。正在这个当儿,门外咚——响了一声,震天震地的,像一个霹雳。我就醒了。什么意思呢?什么意思呢?”

  “没事!横是天真快出来了。我明个早晨给他的屋子收拾出来。”张大嫂安慰着丈夫,同时也安慰着自己。

  “梦来得奇怪,我不放心秀真!”

  “她,没事!在学校里正考书,还能有什么事?”大嫂很坚决的说,可是自己也不相信这些话。

  张大哥不言语了。帐子外边有个蚊子飞来飞去的响着。待了好大半天,他问:“你还醒着哪?”

  “睡不着了;蚊子也不是在帐子里边不是?”

  他顾不到蚊子的问题。“我说,万一小赵非要秀真不可呢?”

  “何必信梦话呢!不是老李和他说好了吗?”

  “梦不梦的,万一呢!老李这两天也没来!”

  “衙门也许事儿忙,这两天。”

  “也许。我问你,万一小赵非那么办不可,你怎着?”

  “我?我不能把秀儿给他!”

  “不给他,天真就出不来呢?”张大哥紧了一句。

  “那——”

  “哎!”张大哥又不言语了。

  夫妻俩全思索着,蚊子在帐子外飞来飞去的响。

  大嫂先说了话:“我的女儿不能给他!”

  “儿子可以不要了?”

  “我也不是不爱儿子,可是——”

  “他要是明媒正娶的办;自然这口气不好受,可是——”

  “命中没儿子就是没儿子;女儿是可以不——”

  “不用说了,”张大哥有点带怒了,“不用说了!命该如此就结了!我姓张的算完了;拿刀剁小赵个兔崽子!”

  多少多少年了,张大哥没用过“兔崽子”。“拿刀剁”?只能说说。他不能再睡。往事一片一片的落在眼前。自己少年时的努力,家庭的建设,朋友的交往,生儿女的欣喜,作媒的成功,对社会规法的履行,财产购置……无缘无故的祸从天降!自从幼年,经过多少次变乱,多少回革命,自己总没跌倒,财产也没损失,连北京改成北平那么大的变动都没影响到自己,现在?北京改名北平的时节,他以为世界到了末日,可是个人的生活并没有摇动。现在!不明白,什么也不明白;小赵比他小着二十多岁。小赵是飞机,张大哥是骡车;骡车本不想去追飞机,可是飞机掷下的炸弹是没眼睛的。骡车被炸得纷碎。他想起前二年在顺治门里,一辆汽车碰死一匹老驴。汽车来到跟前,老驴双腿跪下了,瘫了,两只大眼睛看着车轮轧在自己的头上,一汪血,动也没动,眼还睁着!那匹老驴也许是在妙峰山的香会上,白云观神路上,戴着串铃,新鞍,毛像缎子似的,鼻孔张着,飞走,踢起轻松的尘沙,博得游人的彩声。汽车来了,瞪着眼,瘫在那里!张大哥听见远处的鸡鸣,窗纸微微发青,不能睡,不能!自己是那个老驴,跪到小赵的身前,求他抬手,饶了他;必不得已,连秀真饶上也可以;儿子的价值比女儿高。大嫂也没睡。


  大嫂来找老李,到底小赵是怎回事?她拿出有小赵签字的纸条,告诉老李,张大哥作了个恶梦。

  李太太看见亲家来了,不得不和丈夫一同接见。丈夫的眼神非常的可怕,像看见老鼠的猫,全身的力量都运到眼上。老李还不出话来。大嫂的脸,虽然勉强笑着,分明带着隔夜的泪痕。她不但关心天真,而且问老李:“秀儿是不是准没危险?”老李回答不出。他的唇白了,脑门上出了热汗,眼睛极可怕。生平不爱管闲事,虽然心中愿意打个抱不平;一旦自动的给人帮忙,原来连半点本领也没有,叫小赵由着性戏弄;自己是天生来的糟蛋!什么事都由着别人,自己就没个主张?穿衣服,结婚,接家眷,生,死,都听别人的。连和太太大声嚷几句都不敢。地道糟蛋。只顾了想自己的事,张大嫂又说了什么,没听见。自己要说点什么,说不出,嘴唇只管自张自闭,像浅木盆里的挣扎性命的鱼!

  大嫂还勉强笑着逗一逗干女儿,摸着菱的胖葫芦脸。摸着摸着哭起来,想起秀真幼时的光景。李太太也陪着落泪,自己一肚子的冤屈还没和大嫂诉说。丈夫的眼神非常的可怕,不敢多哭,而且得劝住张大嫂。

  正在这个时节,吴太太来了,进了屋门就哭。方墩的脸上青了好几块,右眼上一个大黑圈。“我活不成了,活不成了!”看见张大嫂也在这里,更觉得势力雄厚些:“老李,你不叫我活着,我也叫你平安不了。吴小子虽然厉害,向来没打过我;现在,你看看,看看!”她指着脸上的伤。“都是你,你把他顶下来,你叫他和我离婚:今天就是今天了,咱们俩上当街说去!”

  李太太为这个自己打过一顿嘴巴,可是始终没和丈夫闹破。自然哪,丈夫心里有病;不说,他自己还不明白?他心里明白,假装糊涂,好几天不理我?吴太太来得好,跟他闹,看他怎样!白给小赵二百五十块钱,够买两三亩地的!

  老李莫名其妙。一句话没有。嘴一张一闭。汗衫贴在背上,像刚被雨淋过的。

  张大嫂问了方墩几句。把自己的委屈暂放在下层,打住了泪,为老李辩护。“这是小赵写的,我不都认识,我明白其中的意思。老李为我们给了他二百五十块钱。为我们把他自己押给小赵。老李会顶了吴先生?老李会叫吴先生跟你离婚?我家里闹了事,你们连问也不问,就是老李是个好人,我告诉你吴太太!买房子?老李买我们的房子?小赵要的报酬!小赵是你们家的人,不是个东西!”大嫂把几个月的怨气恨不能都照顾了方墩,心中痛快了些。

  方墩不言语了。可是泪更多了:“反正我挨了打!”心里头说:“不能这么白挨!”

  李太太瞪了眼,幸而没向大嫂说这回事。丈夫的眼神非常的可怕,吴先生可以揍吴太太,焉知老李不拿我杀气?

  老李一声也不响,虽然大嫂把方墩说得闭口无言,可是心中越发觉得无聊。这群妇人们,小赵!自己是好人,没用!

  张大嫂又给方墩出了主意,“找小赵去!跟他拚命,你要是治服了他,吴先生再也不敢打你。我的当家子的也把差事搁下了,难道也是老李的坏?”

  “小赵还叫我上衙门闹去呢!”方墩心里说。待了会儿对两位太太说:“我谁也不怨,只怨我不该留下那个小妖精!我没挨过打,没挨过!”她觉得一世的英名付于流水。“没完,我家去,我死给他们看看,我谁也不怨,”她设法张开带黑圈的眼看了老李一下,似乎是道歉“我走了。我死后,只求你姐们给我烧张纸去!”

  方墩走后,李太太乘着张大嫂没走,设法和丈夫说话,打开僵局。有客人在座,比较的容易些,可是老李还是没理她。


  小赵第一没有任何宗教信仰,第二没有道德观念,第三不信什么主义,第四不承认人应有良心,第五不向任何人负任何责任,按说他可以完全无忧无虑,而一人有钱,天下太平了。不过,人心总是肉长的,小赵的心不幸也是肉长的,这真叫他无可如何的自怜自叹自恨。对于秀真,他居然有一点为难!本来早就可以把她诱到个地方,使她变成个妇人;可是不知为了什么,他还没下手。人的心不能使人成为超人;小赵恨自己。她比别的妇人都容易弄到手,别的妇女得花钱,定计,写契证;她完全白来,一瓶汽水,几声笛耳,带她看了趟天真,行了。可是他不敢下手,他不认识了自己。

  他向来不为难,定计策是纯粹理智的,用不着感情:成功与失败是凭用计的详密活动与否,也不受良心的责备与监视。成功便得点便宜,失败就损失点:失败了再干,用不着为难。秀真有点与众不同,简单得像个大布娃娃,不用小赵费半点思想。也许是理智清闲起来,感情就来作怪,小赵像拿惯了老鼠的猫,这回捉住了个小的,不肯一口吞下,而想逗弄着玩,明知道这是不妥,甚至于是不对,可是不肯下手。假如这么软弱下去,将来也许有失去捕鼠能力的可能!小赵没了主意。她的眼睛鼻子笑涡,连那双大脚,都叫他想到是个“女子”,不是“货物”。他常想他的母亲和他的父亲也不过是那么一回事,但是他不肯随便骂自己的亲娘。对于秀真也有这么点。他觉得秀真应当和他有点人与人的关系,不是人与货物的关系。一向他拿女的当作机器,或是与对不很贵的磁瓶有同等的作用与价值。秀真会使他的心动了动。他非常奇怪的发现了自己身上有种比猫捕鼠玄虚一些的东西。他要留着秀真,永远满足他的肉欲,而不随手的扔了她。这便奇怪的很。这是要由小赵而变成张大哥——张大哥有什么出息?!这是要由享受而去负责任,由充分的自由而改成有家有室,将来还要生儿养女。因此得留着秀真的身子,因为小赵是要为自己娶太太。他觉着非常的可笑,同时又觉着其中或者另有滋味,她确是与众不同。但是,为了这点玄虚的东西而牺牲了个人的事业,上算不上算?把秀真送出去,至少来几千,先不用说升官。小赵为了难。思想还是清楚的,不过这一回每当一思索就有点别的东西来裹乱。性欲的问题,在小赵本不成问题。现在生要为这个问题而永远管一个女子叫笛耳,太不上算;吃着他,喝着他,养了孩子他喂着,还得天天陪上几声笛耳,糊涂!可是秀真有股子奇怪的劲,叫他想到,老管她叫笛耳是件舒服事,有一个半个小小赵,她养的,也许有趣味。他是上了当。不该钩搭这么个小妖精。后悔也不行,他极愿意去和她一块走走逛逛,看看她的一双大脚。那双大脚踩住了他的命,彷彿是。妇女本来都是抽象的,现在有一个成为具体的,有一定的笑涡,大脚,香气,贴在他的心上,好像那年他害肚子疼贴的那张回春膏。虽然贴着有些麻烦,可是还不能不承认那是自己身上的一部分,它叫肚皮发痒,给内部一些热气;一贴膏药叫人相信自己的肚子有了依靠。一块钱一贴;在肚子上值一万金子,特别在肚子正疼的时候。秀真是张贴心房的膏药。可是小赵不承认心中有什么病。为难!

  丁二爷找到小赵。

  “赵先生,”丁二爷叫,彷彿称呼别人“先生”是件极体面的事,“赵先生!”

  “丁二吗?有什么事?”小赵是有分寸的,丁二爷只是“丁二”,无须加以客气的称呼。

  “秀姑娘叫我来的。”

  “什么?”

  “秀姑娘叫我来的。”

  “哪个秀姑娘?”小赵的眼珠没练习着跳高,而是死鱼似的瞪着丁二爷。他最讨厌别人知道了自己的事。

  “秀真,秀真,我的侄女秀真。”丁二爷好像故意的讨厌。

  “你的侄女?”小赵真似乎把秀真忘了,丁二的侄女,哼!

  “我把她抱大了的,真的,一点不假。我的事她知道,她的事我知道。您和她的事我也知道。她叫我找您来了。”

  小赵非常的不得劲,很有意把丁二枪毙了,以绝后患。“找我干吗?啊,别人知道不知道?”

  “别人怎能知道,她就是和我说知心话,我的嘴严,很严,像个石头子。”

  “不要你的命,你敢和别人说!”

  “决不说,决不说,丁二都仗着你们老爷维持。那回您不是赏了我一块钱?忘不了,老记着。”

  “快说,到底有什么事?”小赵减了些猜疑,可是增加了些不耐烦;丁二是到梆到底的讨厌鬼。

  “是这么回事!”

  “快着,三言两语,别拉锯,赵先生没工夫!”

  “秀真一半天就搬回家来,出入可就不大方便了,叫您快想主意。她说,顶好您设法先把天真放出来,然后您向张大哥要求这回婚事。成也得成,不成也得成。秀姑娘说了,她自己也和父亲母亲要求;父母不答应,她就上吊。可是天真得先出来,不然她没话向父母说。”

  “好啦,去你的,我快着办。给你这块钱,”小赵把张钱票扔在地上。“留神你的命,自要你一跟别人提这个,噗,一刀两断,听见没有?”

  丁二爷把票子拾了起来。“谢谢,赵先生,谢谢!决不对别人说!您可快着点!秀姑娘真不坏,真不坏。郎才女貌!赵先生,丁二等吃喜酒!以后您有什么信传给秀姑娘,找我丁二,妥当,准保妥当!”

  小赵心里怎么也不是味。不肯承认自己是落在情网中;赵先生被个蜘蛛拿住?赵先生像小绿蝇似的在蛛网上挣扎?没有的事!可是丁二的末几句话使他心中痒了痒——吃喜酒,郎才女貌!人还不易逃出人类的通病,小赵恨自己太软弱。可是洞房花烛夜,吻着那双大脚,准保没被别人吻过的;她脸上红着,两个笑涡像两朵小海棠花!以前经历过的女人都像木板似的,压在她们身上都觉不出一点弹性!小赵没办法,没法把心掏出来,换上块又硬又光的大石卵。


  丁二爷一辈子没撒过谎,这是头一次。他非常的兴奋。说了谎,而且是对大家所不敢惹的小赵说的!还白捡了一块钱,生命确是有趣的。大概把小赵揍死,也许什么事没有?谁知道!天下的事只怕没人作;作出来不一定准好或是准坏,就怕不作。丁二爷想起过去的事;假如少年的时候,遇上事敢作,也许不至成为废物?他有点后悔。好吧,现在拿小赵试试手。小赵一点也没看起咱,给他个冷不防!丁二爷没想到自己是要作个英雄,他自己知道自己,英雄与丁二联不到一处。只是要试试手,试好了便算附带的酬报了张大哥,试不好——谁知道怎样呢!过去是一片雾,将来是一片雾,现在,只有现在,似乎在哪儿有点阳光。秀真,小丫头,也确是可爱!要是自己的儿子还跟着自己,大概还许和她定婚呢!儿子哪儿去了?那个老婆哪儿去了?他看着街上的邮差;终年的送信,只是没有丁二的!去喝两盅,谁叫白来一块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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