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婚第七


  张大哥的“心病”回了家。这块心病的另一名称是张天真。暑假寒假的前四五个星期,心病先生一定回家,他所在的学校永远没有考试——只考过一次,刚一发卷子,校长的脑袋不知怎么由项上飞起,至今没有下落。

  天真从入小学到现在,父亲给他托过多少次人情,请过多少回客,已经无法计算。张大哥爱儿子的至诚与礼貌的周到,使托人情和请客变成一种艺术。在入小学第一年的时候,张大哥便托校长的亲戚去给报名,因为这么办官样一些,即使小学的入学测验不过是那么一回事。入学那天,他亲自领着天真拜见校长教员,连看门的校役都接了他五角钱。考中学的时候,钱花得特别的多。考了五处,都没考上,虽然五处的校长和重要的教职员都吃了他的饭,而且有两处是校长太太亲手给报的名。五处的失败使他看清——人情到底没托到家。所以在第六回投考的时候,他把教育局中学科科长恳求得直落泪,结果天真的总分数差着许多,由科长亲自到学校去给短多少补多少,于是天真很惊异的纳闷这回怎会及了格,而自己诅咒命运不佳,又得上学。入大学的时候——不,没多少人准知道天真是正式生还是旁听生;张大哥承认人情是托到了家,不然,天真怎会在大学读书?

  天真漂亮,空洞,看不起穷人,倾向共产,钱老是不够花,没钱的时候也偶尔上半点钟课。漂亮:高鼻子,大眼睛,腮向下溜着点,板着脸笑,所以似笑非笑,到没要笑而笑的时候,专为展列口中的白牙。一举一动没有不像电影明星的,约翰巴里穆尔是圣人,是上帝。头发分得讲究,不出门时永戴着压发的小帽垫。东交民巷俄国理发馆去理发,因为不会说英语,被白俄老鬼看不起;给了一块五的小账,第二次再去,白俄老鬼敢情也说中国话,而且说得不错。高身量,细腰,长腿,穿西服。爱“看”跳舞,假装有理想,皱着眉照镜子,整天吃蜜柑。拿着冰鞋上东安市场,穿上运动衣睡觉。每天看三份小报,不知道国事,专记影戏园的广告。非常的和蔼,对于女的;也好生个闷气,对于父亲。

  回家了,就是讨厌回家,而又不得不回家来。学校罢了课,不晓得为什么,自然不便参加任何团体的开会与工作。上天津或上海吧,手里又不那么富裕,况且胆子又小,只好回家,虽然十二分不痛快。第一个讨厌的是父亲,第二个是家中的硬木椅子,封建制度的徽帜。母亲无所谓。幸而书房里有地毯,可以随便烧几个窟窿,往痰盂里扔烟卷头太费事。

  张大嫂对天真有点怕,母亲对长子理当如是,况且是这么个漂亮,新式吕洞宾似的大儿子。儿子回来了,当然给弄点好吃的。问儿子,儿子不说,只板着脸一笑,无所谓。自己设计吧,又怕不合儿子的口味,儿子是不好伺候的,因为儿子比爸爸又维新着十几倍。高高兴兴的给预备下鸡汤煮馄饨,儿子出去没回来吃饭。张大嫂一边刷洗洴伙,一边落泪,还不敢叫丈夫看见,收拾完了站在炉前烤干两个湿眼睛。儿子十二点还没回来,妈妈当然该等着门。

  一点半,儿子回来了。“喝,妈,干吗还等着我呢?”露了露白牙。

  “你看,我不等门,你跳墙进来呀?”

  “好了,妈,赶明儿不用再等我。”

  “你不饿呀?”妈妈看着儿子的耳朵冻得像两片山楂糕,“老穿这洋衣裳,多么薄薄!”

  “不饿,也不冷——里边有绒紧子。妈,来看看,绒有多么厚!”儿子对妈妈有时候就得宽大一些,像逗小孩似的逗逗。

  “可不是,真厚!”

  “二十六块呢,账还没还;地道英国货!”

  “不去看看爸爸?他还没看见你呢!”妈妈眼中带着恳求的神气。

  “明天再说,他准得睡了。”

  “叫醒他也不要紧呀,他明天起得早,出去得早,你又不定睡到什么时候。”

  “算了吧,明天早早起。”儿子对着镜子向后抹撒头发,光润得像个漆光的槟榔杓儿。“妈,睡去吧。”

  妈妈叹了口气,去睡。

  儿子戴上小帽垫,坐在床边上哼唧着《一对爱的鸟》,一边剥蜜柑,顺着果汁的甜美,板着脸一笑,想着自己像巴里穆尔。


  张大哥对于儿子的希望不大——北平人对儿子的希望都不大——只盼他成为下得去的,有模有样的,有一官半职的,有家有室的,一个中等人。科长就稍嫌过了点劲,中学的教职员又嫌低得点;局子里的科员,税关上的办事员,县衙门的收发主任——最远的是通县——恰好不高不低的正合适。大学——不管什么样的大学——毕业,而后闹个科员,名利兼收,理想的儿子。作事不要太认真,交际可得广一些,家中有个贤内助——最好是老派家庭的,认识些个字,胖胖的,会生白胖小子。天真的大学资格是一定可以拿到手的,即使是旁听生,到时候也得来张文凭,有人情什么事也可以办到。毕业后的事情,有张大哥在,不难:教育局,公安局,市政局,全有人。婚姻是个难题。张大哥这四五年来最发愁的就是这件事。自己当了半辈子媒人,要是自己娶个窝窝头样的儿媳妇,那才叫一交摔到西山去呢!不过这还是就女的一方面说,张大哥难道还找不到个合适的大姑娘?天真是块心病。天真的学业,虽然五次没考上中学是因为人情没托到家,可是张大哥心中也不能不打鼓。天真的那笔字,那路白话夹白字的文章,张大哥未免寒心。别的都不要紧,作科员总得有笔拿得出手的字与文章。自然洋文好也能作科员科长,可是天真的洋文大概连白字也写不出几个。人情是得托,本事也得多少有一点,张大哥还不是一省的主席,能叫个大字不识的人作县知事。这是块病。万一天真真不行,就满打找住理想的儿媳妇,又怎样呢?

  还有,天真的行为也来得奇。说他是共产党,屈心;不是,他又一点没规矩,没准稿子。说他硬,他只买冰鞋而不敢去滑冰,怕摔了后脑海。说他软,他敢向爸爸立楞眼睛。说他糊涂,他很明白;说他明白,他又糊涂。张大哥没有法子把儿子分到哪种哪类中去,换句话说,天真在他的天平上忽高忽低,没有准分两。心病,没法对外人说;知子莫如父,而今父亲竟自不明白儿子。

  天平已经有一端忽上忽下,怎叫那一端不低昂不定?没法给儿子定亲,天下还有比这再难堪的事没有?不给他定婚,万一他……张大哥把两只眼一齐闭上了!

  提到财产,张大哥自从二十三岁进衙门,到如今已作了二十七八年的事,钱,没剩下多少,虽然事情老没断过,手头看着也老像富裕。手头看着富裕,正是不能剩钱的原因。架子。架子支到那块是没法省钱的。诚然,他没有乱扔过一个小铜子,张大嫂没错花过一百钱,可是,一顿涮羊肉就是五六块。要请客——作科员能不请客吗?——就得连香菜老醋都买顶鲜顶高的。自然五六块一顿火锅比十二块一桌菜——连酒饭车钱和小账就得二十来块的——省得多了,可是五六块到底是五六块,况且架不住常吃。儿女的教育费是一大宗,儿女又都不是省钱的材料。人情来往又是一大宗,况且张大哥是以出份子赶份子为荣的。他那年办四十整寿的时候,整整进了一千号人情,这是个体面,绝大的体面,可是不照样给人家送礼,怎能到时候有一千号的收入?

  北平人的财产观念是有房产。开铺子是山东山西——现在添上了广东佬——人们的事。地亩限于祖产和祖坟。买空卖空太不保险。上万国储金是个道儿,可是也不一定可靠。只有吃瓦片是条安全的路。张大哥有三处小房,连自己住的那处在内。当个科员能置买三处小房,在他同事的眼中,这不亚于一个奇迹。

  天真以为父亲是个财主。对秀真提到父亲的时候,他的头一歪——“那个资本老头”。他不知道父亲有多少钱,也不探问。父亲不给钱,他希望共产。父亲给钱,他希望别共了父亲的产,好留着给他一个人花。钱到了手,他花三四块理个发,论半打吃冰激凌,以十个为起码吃橘子,因为听说外国的青年全爱吃冰激凌与水果。这些经常费外,还有不言不语,先斩后奏的临时费;先买了东西,而后硬往家里送账条;资本老头没法不代偿,这叫作不流血的共产法。

  女儿也是块心病,不过没有儿子的那样大。女儿生就是赔钱货,从洗三那天起已打定主意为她赔钱,赔上二十来年,打发她出嫁,出嫁之后还许回娘家来掉眼泪。这是谁也没办法的事。老天爷赏给谁女儿,谁就得唱出义务戏。指着女儿发财是混账话,张大哥不能出售女儿,可是凭良心说,义务戏谁也是捏着鼻子唱。到底是儿子,只要不是马蜂儿子。天真是不是马蜂儿子?谁敢断定!

  天真回来的那天,资本老头一夜没睡好。


  天真的特点:懒,懦。

  和妈妈定好第二天早起:爸爸上了衙门,他还正作着最好的那个梦呢。十点半才起来,妈妈特意给定下的豆浆,买下顶小顶脆的焦油炸果,洋白糖——又怕儿子不爱喝甜浆,另备下一碟老天义的八宝酱菜。儿子起来了,由打哈欠到擦完雪花膏,一点四十分钟的工夫。

  妈妈去收拾屋子,爸爸是资本老头,妈妈是奴隶。天真常想到共爸爸的产,永远没想到释放奴隶妈妈。没人能信这是那么漂亮的人的卧室:被子一半在地上,烟卷头——都是自行烧尽的——把茶碟烧了好几道黄油印,地上扔满了报纸,报纸上扔着橘子皮,木梳,大刷子,小刷子。枕头上放着篾子,拖鞋上躺着生发油瓶。茶碗里有几个橘子核。换下的袜子在痰盂里练习游泳。妈妈皱了眉。天真是地道出淤泥而不染,和街坊家王二嫂正是一对儿。王二嫂的被子能整片往下掉泥,锅盖上清理得下来一斤肥料,可是一出门,脸擦得像个银娃娃,衣裳像些嫩莲花瓣儿。自腕以上,自项而下,皆泥也。妈妈最不佩服王二嫂,可是恰好有这么个儿子。

  可是妈妈闻着儿子睡衣上的汗味,手绢上的香水与烟卷味,彷彿得到些安慰。这么大,这么魁梧,而又大妞儿似的儿子!妈妈抱着枕头,想了半天女儿。女儿的小苹果脸,那一笑!妈妈的眉头散开了,看满地的乱七八糟都有些意思。只盼娶一房漂漂亮亮的儿媳妇,可不要王二嫂那样的。

  妈妈收拾完了,儿子已早把豆浆等吃了个净尽。

  “妈,老头这几天手里怎样?”天真手插在裤袋里,挺着胸,眼看着棚,脚尖往起欠,很像电影明星。

  “又要钱?”妈妈不知是笑好,还是哭好。

  “不是;得作一身礼服;我自己不要钱。有个朋友下礼拜结婚,请我作伴郎,得穿礼服。”

  “也得二三十块吧?”

  天真笑了,板着脸,肩头往上端,“别叫一百听见,这还是常礼服。”

  “那——和爸爸说去吧。据我想,为别人的事不便——”

  “不能就穿一回不是?!”

  “你自己说去吧!”

  妈妈不肯负责,儿子更不愿意和爸爸去交涉。

  “您和爸爸有交情,给我说说!”儿子忽然发现了妈与爸有交情,牙都露出来。

  “臭小子,我不和他有交情,和谁有——”妈拿笑补足后半句。儿子又露了露牙,继而一想,妈妈大概是肯代为交涉了,应当把笑扩大一些,张了张嘴,吸进些带着豆浆味的空气。


  晚上,爷儿俩见着面。天真吸烟,没话可讲。张大哥吸烟,没话可讲。天真看着蓝烟往上升,张大哥斜眼看着烟斗。好大半天,张大哥觉得专看烟斗是办不了事的:“天真,你还有多少日子就毕业了?”

  “至多一年吧,”天真一点也不准知道什么时候毕业。

  “毕业后怎样呢?”

  “顶好上西洋留学。”天真正了正洋裤裤缝。

  “哼——”张大哥又看上了烟斗。待了老大半天,“去学什么呢?”

  “到外国再说。也别说,近来很喜欢音乐,就研究音乐也不坏。”

  “学音乐将来能挣多少钱呢?”

  “艺术家也有穷的,也有阔的,没准儿。”

  “没准儿”是张大哥最忌讳的三个字。但是不便和儿子辩论。又待了半天,“据我看,不如学财政好。”

  “财政也行;那么您一定送我留洋了?”天真立起来。

  “我并没那么说!上外洋一年得多少钱?”

  “还不得两三千?”天真约摸着说。记得李正华在巴黎一年花六千。可是他养着三个法国姑娘,设若养一个的话,三千也许够了。

  张大哥不便于再说什么。儿子敢向这样家境的老子一年要三千,定不是个明白儿子,也就不必费话。

  天真也不便再说,给父亲一个草案,以后再慢慢进行,资本老头的钱不能像流水那么痛快。

  “水仙好哇,今年,还是您自己晒的?”天真一阵明白,知道讨资本老头的喜欢是要去留洋的第一步,而夸奖老头自己晒的水仙是讨喜欢的捷径。

  “不算十分好,”资本老头的眼从烟斗上挪到儿子的脸部,然后沉着气立起来,“不算十分好。”走到水仙花那里,用手在花苞的下面横着一比,“去年的才这样矮;今年的长荒了;屋子还是太热。”

  “您没养洋水仙花,今年?”天真心里直暗笑自己。

  “太慢,非到阴历二月初开不了,而且今年也真贵,四毛五分钱一头;玩不起!可是好哇,上面看花,下面看根,养好了根子这么长。前天才听说,洋水仙开过之后,等叶子干了,把包儿头朝下挂在不见阳光,干松的地方,到冬天就又能开花。事就奇怪,怎么倒挂着,”烟斗头朝了下,“就又能拔尖子呢?其中必有个道理!”张大哥显出爱用思想的样子。

  “把小孩子倒栽葱养着,大了准能作高官。”天真觉得自己非常的幽默,而且对父亲过度的和气。

  爸爸觉得儿子真俏皮,聪明,哈哈的笑起来。

  妈妈听见父子的笑声,进来向他们眨巴眼。

  “你看,我说洋水仙倒挂起来,能再开花,天真说小孩子倒养着能作大官!哈哈哈……”

  妈妈的笑声震下棚顶一缕塔灰,“咱们可该扫房了,看这些灰!”

  一家子非常的欢喜。

  临睡的时候:“天真还要留洋呢,一年两三千!志向不错呀,啊——”一个哈欠,“可是也得供给得起呀!”

  “还要作礼服呢,得个整数,给人家作伴郎去。”妈妈也陪了个哈欠。

  “一百?”

  老两口谁也没再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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