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亡流亡


  約莫是晚上十點鐘了,天上沒有星,也沒有月,只是下着絲絲微雨。是暮春天氣,被樹林包住着的T村(這村離革命發祥地的C城不到一里路遠),這時正被薄寒和悽靜佔據着。

  在一座糾纏着牽牛藤的齋寺門口,忽然有四條人影在蠕動着。這四條人影,遠遠地望去,雖然不能夠把他們的面容看清楚,但他們蠕動的方向,大概是可以約略看出的。他們從這座齋寺右轉,溜過一條靠牆翳樹的小道,再左轉直走,不久便溜到一座頹老的古屋去。

  這古層因爲年紀太老了,它的顏色和着夜色一樣幽暗。它的門口有兩株大龍眼樹蟠據着,繁枝密葉,颯颯作聲。這些人影中間,一個狀似中年婦人的把鎖着的門,輕輕地,不敢弄出聲音來地,用鑰匙開着。餘的這幾條人影都幽幽地塞進這古屋裏去。這狀類中年婦人的也隨着進來,把她同行的另一位狀類婦人的手上持着的燈,拿過手來點亮着,放在門側的一隻椅子上。她們幽幽地耳語了一回,這兩個狀似婦人的,便又踏着足尖走出門外,把門依舊鎖着,徑自去了。

  這時候,屋裏留下的只是一對人影;這對人影從悽暗的燈光下,可以把他們一男一女的狀貌看出來,那男的是個瘦長身材,廣額,隆鼻,目光炯炯有神。又是英偉,又是清瘦,年約二十三四歲的樣子。那女的約莫十八九歲,穿着一身女學生制服,剪髮,身材俊俏,面部秀潤,面頰象玫瑰花色一樣,眼媚,脣怯。這時候,兩人的態度都是又是戰慄,又是高興的樣子。照這古屋裏的鬼氣陰森和時覺奇臭這方面考察起來,我們不難想象到這個地方原爲租給人家安放着棺材之用。屋裏的老鼠,實在是太多了,它們這樣不顧一切的噪鬧着,真有點要把人擡到洞穴裏撕食的意思。

  供給他們今晚睡覺的,是一隻佔據這古屋的面積四分之一的大榻——它是這樣大,而且舊,而且時發奇臭,被一套由白轉黑的蚊帳包住,牀板上掩蓋着一條紅黑色的毛氈。他們各把外衣,外褲脫去,把燈吹熄,各懷抱着一種怕羞而又歡喜的心理,摸摸索索地都在這破榻上睡着了。

  但,在這種恐怖的狀態中,他們那裏睡得成。這時候,最使他們難堪的,便是門外時不時有那狺狺不住的狗吠聲。那位女性這時只是僵臥着,象一具冷屍似的不動。那男的,翻來覆去,只是得不到一刻的安息。他機械地吻着她的前額,吻着她的雙脣。她只是僵臥着,不敢移動。每當屋外的犬聲吠得太利害,或樓上的鼠聲鬧得太兇時,他便把他的頭埋在她的懷間,把他的身緊緊地靠在她的身上。這時候,可以聽見女的幽幽地向着男的說:

  “親愛的哥哥啊!沉靜些兒罷!我很駭怕!我合上眼時,便恍惚見着許多軍警來拿你!哎喲!我很怕!我想假若你真的……咳!我那時只有一死便完了!”

  “不至於的!”那男的幽幽地答。“我想他們決拿不到我!我們神不知,鬼不覺的避到此間,這是誰也不能知道的!”

  這男的名叫沈之菲,K大學的畢業生,M黨部的重要職員。這次M黨恰好發生一個極大的變故,黨中的舊勢力佔勝利,對新派施行大屠殺。他是屬於新派一流人物,因爲平日持論頗激烈,和那些專拍資本家,大劣紳,新軍閥的馬屁的黨員,意氣大大不能相合。大概是因爲這點兒緣故吧,在這次變故中,他居然被視爲危險人物,在必捕之列。

  這女的名叫黃曼曼,是他的愛人。她在黨立的W女校畢業不久,最近和他一同在M黨部辦事。她的性情很是溫和柔順,態度本來很不接近革命,但因爲她的愛人是在幹着革命的緣故,她便用着對待情人的心理去迎合着革命。

  “但願你不至於——,哎喲!門外似乎有了——腳步聲!靜,靜着,不好做聲!”曼曼把嘴放在之菲的耳朵裏面說。她的臉,差不多全部都藏匿到被窩裏去了。

  “沒有的!”之菲說。“哪裏是腳步聲,那是三幾片落葉的聲音呢!”他這時一方面固然免不了有些害怕,一方面卻很感到有趣。他覺得在這漆黑之夜,古屋之內,愛人的懷上,很可領略人生的意味。

  “親愛的曼妹啊!我這時很感到有趣,我想做詩!”之菲很自得地說着。

  “哎喲!哥哥啊!你真的是把我嚇死哩!你聽他們說,政府方面很注意你!他們到K校捉你兩次去呢!……哎喲!我怕!我真的怕!”曼曼說,聲音顫動得很利害。

  又是一陣狗吠聲,他們都屏息着不敢吐氣。過了一會,覺得沒有什麼,才又安心。

  老不成眠的之菲,不間斷地在翻來覆去。過了約莫兩個鐘頭之後,他突然地抱着僵臥着的曼曼,用手指輕輕地抹着她合上的眼睛,向着她耳邊很嚴肅地說:

  “你和我的關係,再用不着向別人宣佈,我倆就今晚結婚吧!讓這裏的臭味,做我們點綴着結婚的各種芬馥的花香;讓這藏棺材的古屋,做我們結婚的禮拜堂;讓這樓上的鼠聲,做我們結婚的神父的祈禱;讓這屋外的狗吠聲,做我們結婚的來賓的汽車聲;讓這滿城的屠殺,做我們結婚的牲品;讓這滿城戒嚴的軍警,做我們結婚時用以誇耀子民的衛隊吧!這是再好沒有的機會了,我們就是今晚結婚吧!”

  “結婚!”這兩個字象電流似地觸着裝睡的曼曼全身。她周身有一股熱氣在激動着,再也不僵冷的了。她的心在跳躍着,脈搏異常亢急,兩頰異常灼熱。這真是出乎她意料之外,一年來她所苦悶着,所不能解決的問題,今晚卻由他口中自己道出。

  沈之菲在K大學的二年級時,他的父母即爲他討了一個素未謀面的老婆。雖說,夫婦間因爲知識相差太遠,沒有多大感情,但形式間卻是做了幾年夫婦,生了一個女孩兒。在大學畢業這年,大概是因爲中了邱比德(戀愛之神)的矢的緣故吧,在不可和人家戀愛的局面下,他卻偷偷地和黃曼曼戀愛起來。這曼曼女士,因爲認識了他,居然和她的未婚夫解除婚約。她明知之菲是個有妻有子的人,但她不能離開他。她只願一生和他永遠在一塊兒,做他的朋友也可以,做他的妹妹也可以,做他的愛人也可以。她不敢想到和他做夫婦,因爲這於他的犧牲是太大的了!出她的意料之外的是“結婚”這兩個字,更在這個恐怖的夜,由他自己提出。

  “結婚!好是很好的,但是你的夫人呢?……”曼曼說,聲音非常悽媚。

  “她當然是很可憐!但,那有什麼辦法?我們怕也只有永遠地過流亡的生活,不能回鄉去的了!——唉!親愛的曼妹!我一向很對你不住!我一向很使你受苦!我因爲知道幹革命的事業,危險在所不免;所以一年來不敢和你談及婚姻這個問題。誰知這時候,我的危險簡直象大海里的一隻待沉的破舟一樣,你依舊戀着我不忍離去!你這樣的愛我,實在是令我感激不盡!我敢向你宣誓,我以後的生命,都是你的!我再也不敢負你了!曼妹!親愛的曼妹,這是再好沒有的機會了,我們便今晚結婚吧!”之菲說,眼間溼着清淚。

  她和他緊緊地抱着,眼淚對流地泣了一會,便答應着他的要求了。


  沈之菲本來是住在K大學,黃曼曼本來是住在W女校的。一半是因爲兩人間的情熱,一半是爲着避去人家的暗算,他們在兩個月以前便祕密地一同搬到這離C城不到一里路遠的T村來住着。他們住的地方,是在一個齋寺的後座。齋寺內有許多齋姨。都和他們很愛好。齋寺內的住持是個年紀五十餘歲,肥胖的,好笑的,好性情的婆婆。人們統稱呼她做“姑太”。姑太以下的許多姑(她們由大姑,二姑,三姑排列下去)中,最和他們接近的便是大姑和十一姑。

  大姑姓岑,是一個活潑的,聰慧的,美麗的女人。她的年紀不過廿六七歲,瓜子臉,彎彎的雙眉,秀媚的雙目,嫩膩膩的薄臉皮;態度恬靜而婀娜。這半月來,姑太恰好到H港探親去,齋寺內的一切庶政,全權地交落在她手裏。她指揮一切,談笑自若,大有六轡在握,一塵不驚之意。十一姑是個粗人,年紀約莫三十餘歲的樣子,頰骨很開展,額角太小,膚色焦黑,但態度卻很率真,誠懇和樂天。這次黨變,之菲和曼曼得到她倆的幫助最多。

  黨變前幾日,之菲害着一場熱症。這日,他的病剛好,正約曼曼同到黨部辦公去。門外忽然來了一陣急劇的叩門聲。他下意識地叫着婆媽三嬸開門。他部裏的一個同事慌忙地走進來,即時把門關住,望着之菲,戰慄地說:“哎喲!老沈,不得了啊!……”

  “什麼事”之菲問,他也爲他的同事所嚇呆了。

  “哎喲!想不到來得這麼利害!”他的同事答。“昨夜夜深時,軍警開始捕人!聽說K大學給他們拿去兩千多人。全市的男女學生,給他們拿去千多人!各工會,各社團給他們拿去三千多人!我這時候走來這裏,路上還見許多軍警,手上扎着白布,荷槍實彈,如臨大敵似地在叱問着過往的路人。我緩一步險些他們拿出呢!嗬嗬!”

  這來客的名字叫鐵瓊海,和沈之菲同在黨部辦事不久,感情還算不錯。他是個大臉膛,大軀體,熱心而多疑,激烈而不知進退的青年。

  過了一會,又是一陣打門聲。開門後,兩個女學生裝束的逃難者走進來,遂又把門關上。這兩個女性都是之菲的同鄉,年紀都很輕。一個高身材,舉動活潑的名叫林秋英;另一個身材稍矮,舉動風騷的名叫杜蘅芬。她倆都在W女校肄業。林秋英憨跳着,望着沈之菲只是笑。杜蘅芬把她的兩手交叉地放在她自己的胸部上,嬌滴滴地說:“哎喲!嚇煞我!剛纔我們走來找你時,路上碰到一個壞蛋軍人,把我們追了一會,嚇得我啊——哎喲!我的心這時候還跳得七上八落呢!嗬!嗬!……”

  “呵!呵!這麼利害!”沈之菲安慰着她似地說。

  “倒要提防他捉你去做他的——唏!唏!”曼曼戲謔着說。這時她挽着杜蘅芬的手朝着林秋英打着笑臉。

  “討厭極!”杜蘅芬更嬌媚地說。她望着之菲,用一種復仇而又獻媚的態度說:“菲哥!你爲什麼不教訓你的曼夫人呢!——嗬!嗬!你們是主人,偏來奚落我們作客的!”

  “不要說這些閒話了,有什麼消息,請報告吧,”之菲嚴正地說。

  “哎喲!消息麼,多得很呢!林可君給他們拿去了!陳鐵生給他們拿去了!熊雙木給他們拿去了!我們的革命××會,給他們封閉了!還有呢,他們到K大學捉你兩次去呢!第一次捉你不到,第二次又是捉你不到,他們發惱了,便把一個平常並不活動的陳鐵生湊數拿去!……我們住的那個地方,他們很注意,現在已經不能再住下去了!許多重要的宣傳品和研究革命理論的書籍,都給我們放火燒掉了!糟糕!我們現在不敢回到寓所去呢!……唉!菲哥!怎麼辦呢!怎麼辦呢?”

  之菲着實地和她們討論了一回,最後勸她們先避到親戚家裏去,俟有機會時,再想方法逃出C城。她們再坐了一會,匆匆地走出去了。

  過了一刻,來了新加坡慘案代表團回國的D君,L君,h君,P君。他們又報告了許多不好的消息。坐了一會,他們走了。再過一忽,又來着他部裏的同事章心,陳若真。K大學的學生陳梅,李雲光。

  這時候,大姑已知道這裏頭是什麼意義了。她暗地裏約着之菲和曼曼到僻靜的佛堂裏談話。這是下午兩點鐘的時候了,太陽光從窗隙射進佛殿上,在泥塑塗着金油的佛像上倒映出黃亮亮的光來,照在他們各人的臉上。大姑很沉靜而懇切地向着他們說:“你的而今唔好出街咯!街上系口甘危險!頭先我出街個陣時,睇見一個車仔佬俾渠的打死路!——真衰咯!我的嗰個阿妹聽話又系俾渠的拉左去!而家唔知去左邊咯!(你們現在不能上街上!街上是這樣危險!剛纔我上街的時候,看到一個拉車伕給他們打死了!——運氣很壞!我自家的妹妹聽說又是給他們拉去了!現在不知去向!)……”她說到這裏,停了一息,面上表示着一種憂忿的神氣。

  “咁咩(這樣)?”之菲說,臉上溢着微笑。“我想渠系女仔慨,怕唔系幾緊要呱。至多俾渠的驚一驚,唔使幾耐怕會放出來咯!至衰系我的咯,而今唔知點好?(我想她是女子,或者不至於怎麼要緊的。最利害不過給他們嚇一陣,不久大概是可以解放出來咯!最糟糕的是我們,現在不知道怎樣纔好?)……”

  “我想咁(我想這樣),”大姑說,她的左手放在她的胸前,右手放在她的膝部,低着頭微微地笑着,“你的而今唔好叫你的朋友來呢處坐,慌住人家會知道你的系呢處住。至好你的要辭左嗰個婆媽,同渠話,你的而今即刻要返屋企呼咯。你的門口嗰個門呢,我同你的鎖住。你的出入,可以由我的嗰邊慨。(你們現在不要叫你們的朋友來這裏坐,恐怕給人家知道你們在這裏住着。最好你們要辭去那個僕婦,對她說,你們現在即刻便要回家咯。你們門口那個門呢,我給你們鎖住。你們可以從我們那邊進出的。”

  “唔知嗰個婆媽肯唔肯去呢(不知道那僕婦肯去嗎)?”之菲說。

  “點解會唔肯呢?一定要渠去,渠唔去,想點呢?(爲什麼會不肯去呢?一定要她去,她不去,想什麼呢?)”大姑很肯定地答。

  “…………”

  “…………”

  彼此沉默了一會,之菲忽然又想起另外別一個問題來,向着大姑問着:

  “唔知左近有地方番交無?我想今晚去第二處番交重好!呢度怕唔系幾穩陣咯!(不知附近有地方睡覺嗎?我想今晚頂好換一處地方睡覺!這裏怕不穩當了!)”

  “有繫有慨,不過嗰個地方太臘塔,唔知你中意唔中意啫?(有是有的,不過那個地方太髒,不知你合意不合意哩?)”大姑答,她笑出聲來了。

  “無所謂嘅,而今榲到地方就得咯,重使好個咩。(不要緊的,現在找到地方便可以,不用什麼好的了。)……”之菲說,表示着一種感激的樣子。

  “我的今晚等到人家完全番交咗,自帶你的去。好唔好呢?(我們今晚等到人家都睡覺了,來帶你們去。好不好呢?)”大姑低聲的說。

  “好!多謝你的咁好心!我的真系唔知點感謝你的好羅!(好!多謝你們這樣好心!我們真是不知怎樣感謝你們好!)……”之菲說,他這時感到十二分滿足,他想起戲臺上的“書生落難遇救”的腳色來了。……

  他和曼曼終於一一地依照着大姑的計劃做去。僕婦也被辭去了。門也鎖起來了,朋友也大半回去了,並且不再來了。那晚在他那兒睡覺的,只餘着鐵瓊海,章心和才從新加坡回國的P。他和曼曼到晚上十時以後,便被十一姑和大姑帶到那藏棺的古屋裏睡覺去了。


  一個炎光照耀着的中午,T村村前的景物都躺在一種沉默的,固定的,連一片風都沒有的靜境中。高高的晴空,闊闊的田野,森森的樹林,遠遠的官道,都是淡而有味的。在這樣寂靜的地方,真是連三兩個落葉的聲音都可以聽得出呢。

  這時,忽然起了一陣車輪輾地的聲音,四架手車便在這官道上出現。第一架坐着一個年紀約莫二十六七歲的婦人,挽着髻,穿着普通的中年婦人的常服,手上提着一個盛滿着“大錢王寶”和香燭的籃,象是預備着到廟裏拜菩薩去似的。第二架坐着一個年紀約莫三十餘歲的婦人,傭婦一般的打扮,手上扶着一包棉被和一些雜物,態度很是坦白和易,象表示着她一生永遠未嘗思慮過的樣子。第三架是個女學生模樣的女性,年紀還輕。她的兩頰和朝霞一般,脣似褪了色的玫瑰花瓣,身材很配稱。服裝雖不大講究,但風貌楚楚,是個美人的樣子。她的態度很象擔驚害怕,雙眉只是結着。第四架是個高身材,面孔瘦削蒼白,滿着沉憂鬱悶的氣象的青年。他雖是竭力地在裝着笑,但那種不自然的笑愈加表示出他的悲哀。他有時搖着頭,打開嗓子,似乎要唱歌的樣子,但終於唱不出什麼聲音來。他把帽戴得太低了,幾乎把他的面部遮去一大截。他穿的是一件毛藍布長衫,這使他在原有的年齡上添加一半年歲似的的頹老。他的頭有時四方探望,有時筆直,不敢左右視。有許多時候,他相信樹林後確有埋伏着在等候捕獲他的軍隊,他的臉色變得更加蒼白了。

  這四架車上的坐客不是別人,第一位便是岑大姑,第二位便是十一姑,第三位便是黃曼曼,第四位便是沈之菲。他們這時候都坐着由T村走向相距七八里路遠的S村去。這次的行動,也是全由大姑計劃出來的。這幾天因爲風聲愈緊,被拿去的日多,有的給他們用嚴刑祕密處死,有的當場給他們格殺,全城已入於一個大恐怖的局面中。聽說,他們在街上捉人的方法,真是愈出愈奇。他們把這班所謂犯人的頭面用黑布包起來,一個個的用粗繩縛着,象把美洲人販賣黑奴的故事,再演一回。這班被捕的囚徒真勇敢,聽說一路上,《國民革命歌》,《世界革命歌》,還從他們嘶了的喉頭不間斷地裂出。

  大姑恐怕沈之菲和黃曼曼會因此發生危險,這日她又暗地裏向着他倆說:

  “呢幾日的聲氣,聽話又系唔好。渠的呢班老爺周圍去捉人慨啫。我的呢度近過頭,怕有的咁多唔穩陣咯。我想咁,如果你的願意,我可以孖十一姑同你的去一個鄉下去。我的有一個熟人喺個度,渠呢,自然會好好的招呼你的慨。(這幾日的消息,聽說又是不好。他們這班老爺四處去拿人哩。我們這裏離城太近,恐怕有許多不穩當了。我想這樣,你們如若願意,我可和十一姑帶你們到一個鄉下去。我們有一個相熟的人在那兒,他自然會把你們好好地招待着啊。)……”

  “咁(這樣),自然好極羅!我想孖(和)曼妹即刻就去!”之菲答。這時,他正立在齋寺內的一個光線照不到的後房門口,兩手撫摸着曼曼的肩。

  “昨日我已經叫十一姑去孖渠的講,叫渠預備一間房俾你的。渠的已經答應咯。咁,我而今想扌羅炷香燭,元寶,扮成去拜菩薩咁嗰樣!十一姑孖你的扌羅住棉被枕頭等等野。你呢,要扮成一個生意佬,好似到鄉下探親咁嗰樣。(昨日我已經叫十一姑去和他們說,叫他預備一間房給你們。他們已經答應咯。這樣,我現在想拿着香燭,王寶,扮成象去拜菩薩的樣子!十一姑和你們拿着棉被枕頭等等東西。你呢,要扮成一個商人,好象到鄉下探親的樣子。)曼姑娘呢,——唏!唏!”她失聲的笑了,在寂靜的齋寺裏,這個笑聲消歇後還象一縷輕煙似地在迴旋着。她露出兩行榴齒,現出兩個梨渦,完全表示出一種驚人之美。“曼姑娘呢,沈先生,你要話渠系你嗰夫人自得噃(你要說他是你的夫人才行呀)!”大姑繼續地說,她的態度又是莊嚴,又是戲謔,又是動情,又是冷靜。

  曼曼的臉上紅了一陣,走過去念着她的手腕說一聲:

  “啐!真抵死咯(真該死咯)!”

  “嘻!嘻!……”大姑望着她繼續笑了一陣,便再說下去。“由呢度去東門,搭馬車一直去嗰個鄉下。本來呢,系幾方便慨。不過,我怕你的俾人睇見唔多好。不如咁,我的自己叫四架車仔由我的門口彎第二條路,一直拉到嗰處去重好!你話系唔系呢!(從這裏到東門,乘馬車直到那個鄉下,本來呢,是很方便的,不過,我怕你們給人看見不大好。不如這樣,我們自己叫四架手車從我們門口走另外一條路,一直拉到那處去!,你說是不是呢?)”

  “系慨!咁,我的而今就去咯!(是的!這樣!我們現在就去咯!)”之菲答。

  經過這場談話後,各人收拾了一回,便由十一姑僱來四架手車載向S村而去。這S村是白雲山麓的一個小村。村的周圍,有鬱拔的崇山,茂密的森林,豐富的草原,清冷的流泉,瑩潔的沙石。村裏近着官道旁有一座前後廳對峙的中戶人家的住屋,屋前門首貼着兩條寫着“國恩家慶”,“人壽年豐”字樣的春聯的,便是他們這次來訪的居停的住家了。

  居停是個年紀約莫四十餘歲的男人,手上不間斷地持着一杆旱菸筒,不間斷地在猛吸着紅煙。他的身材很高大,神態好象一隻山雞一般。眼光炯炯,老是注視着他的旱菸筒。他是一個農人,兼替人家看守山地的。大姑所以認識他,也是因爲她們齋寺裏管轄着的一片山地是交落給他守管的緣故。這時,他象一位門神似的,拿着旱菸筒,站在門邊。他遠遠地望見大姑諸人走近,便用着他的闊大的聲音喊問着:

  “呵!呵!你的家下自嚟(你們現在纔來)!好!好!請裏邊坐……”

  大姑邁步走上前向着居停含笑介紹着他倆說:

  “我特地帶渠的兩位來呢示住幾日。渠的兩位呢,系我的慨朋友。呢位系沈先生。嗰位系黃姑娘。(我特地帶他們兩位來這裏住幾天。他們兩位呢,是我的朋友。這位是沈先生,那位是黃姑娘。)……”她望着之菲和曼曼很自然地一笑,便又繼續着說:

  “呢位系谷祿兄,你的喺呢處唔使客氣,好似自家人一樣自得𠺝。(這位是谷祿兄,你們在這裏不用客套,好象自家人一樣才行呀。)”

  “系咯!真系唔使客氣咯!(是咯!真是不用客套咯!)”谷祿兄說,手上抱着旱菸筒,很樸實,很誠懇地表示歡迎。

  剛踏入門口,女居停打着笑臉迎上來。她是上粗陋的,紫黑色的,門牙突出的,強壯的,聲音宏大的四十餘歲婦人。她很羞澀的,不懂禮貌的,哼了幾句便自去了。

  之菲和曼曼,大姑,十一姑都被請到前廳東首的前房裏面坐談。谷祿兄依舊在吸着煙,和他們扯東說西。他的五六個男孩和一個十一二歲的童養媳,也都蜂集到這房裏來看客人。谷祿兄象是個好性情的人,那些孩子們時常鑽到他的懷裏去,他都不動氣。

  大姑和十一姑坐了一會便辭去了。他們說,可以時時來這裏探望之菲和曼曼。

  大姑和十一姑去後,谷祿兄父子夫婦忙亂了兩個鐘頭,才把西首的那間本來儲藏着許多蒜頭和柴頭的前房搬清。當中安置一個小榻給這對避難者居住。一羣俏皮的小孩子走來圍着他們看,十幾只小眼睛裏充滿着驚奇的,神祕的,不能解說的明淨之光。正和一羣蒼蠅戀着失了味的食物一樣,趕開去,一會兒又是齊集。

  後來,爲避去這羣小孩子的糾纏,之菲和曼曼合力地把他們逐出室外,把門關着。但,這羣喜歡開玩笑的小朋友,仍然捨不得離去,他們把長凳擡到門口的小窗下。輪流地站高着去偷窺室內,頻頻地作着小鬼臉。這對來賓是來得太奇怪,尤其是剪髮的女人特別惹起村童們驚奇的注意。

  “嗰等野系男仔系女仔呢?話渠系女仔,渠又剪左頭髮;話渠系男仔,渠嗰樣又鬼咁似女仔?(那傢伙到底是男子還是女子呢?說她是女子,她不該把頭髮剪去;說他是男子,他又是這樣的象女子的模樣?)……”這羣小孩子嘁嘁喳喳在私議着。

  “在這裏住下去一定很危險!……”之菲說,他的眼睛直視着,心情很是焦急,煩悶,不快。他覺得全身都乏力了,在他面前閃躍着的只是一團團陰影。一剎那間,他爲革命的失敗,家庭的長時間隔絕,前途的滿着許多暗礁種種不快的念頭所苦惱着。引起他不快的導火線的是他面前的這些在扮着小鬼臉的孩兒們。他覺得這班小傢伙真可惡,他的憎惡的原因,大半是因爲這班孩兒們的無知的舉動,會增加他們藏匿生活的不安和危險。“這真糟糕!給這班小孩子一傳出去,全村便人人知道了。真糟糕!這班小鬼子!壞東西!很可惡!……”他恨恨地說,索性把窗門都關住了,頹然地倒在曼曼身旁。

  “是的,”曼曼很溫柔地說。“這羣小孩子真是討厭!沒有方法把他們懲戒,真是給他們氣壞的了!”

  在一種苦悶的,難以忍耐的,透不過氣來的狀態中,他們廝守着一個整個的下午。機械地接吻,擁抱,睡眠——睡眠,擁抱,接吻。他們的精神都是頹喪,疲倦,和久病後臥在黑暗無光的病室裏,又是不健康,又是傷感的境況一樣。

  晚飯後,他們一齊到村外去散步。滿耳的鳥聲,陰森的林木,倦飛的暮雲,蒼翠的春山,把山村整個地點綴得象童話裏的仙境一樣。他們歌唱着,舞蹈着,在一種迷離,飄忽,清瑟,微妙的不可言說的大自然的美中陶醉。

  “久在樊籠裏,復得返自然!”沈之菲在一條兩旁夾着大樹,鳥聲啁啾的官道上忘形地這樣喊出來,嗤的一聲笑了。他望着散着短髮,笑微微在舞着的曼曼,好象一位森林的女神一樣,又是美麗,又是恬靜,益使他心頭覺得甜甜地只是打算着做詩。

  他們散步歸來,天上忽然下着一陣驟雨。一望蔥蘢的樹林,高低的樓閣,起伏的山嶺,都在它們原有的美上套上一層薄紗。臥室裏,燈光下,他們彼此調情地又是接了一個長久的吻,擁抱着一個長時間的擁抱。一會兒,覺得倦了,便又熄燈睡下。

  一個悽楚的,憤激的念頭,象夜色一樣幽靜的,前來襲擊着之菲。他這時的神經又是興奮,又是疲倦,他覺得欲哭而又哭不出來,欲把自己經過的失敗史演繹一番,以求得到一種甜蜜的痛苦,但他的頭腦又好象灌鉛般似的,再也不能思索下去。昏沉了一會,朦朧間象是睡去的樣子。他忽而下意識地幽手幽腳地走下牀來。在褲袋裏摸出一把硬挺挺的手槍拿在手上,輕輕地從小窗口跳出。他走得很快,一叢叢的樹林不停地向後面溜過,不消半個鐘頭,他便發現自己已在滿街燈火的C城裏面了。

  滿街的軍警還在不間斷地捕人。他不顧一切,挺身走過去。

  “停步!那裏去!”一個站在十字街口的壯大多力的軍人叱着他說,聲音大如牛鳴。

  “我要去我自己想去的地方!幹你什麼鳥!你真可惡!你的鳥名字叫什麼?”他大聲地回答,眼睛裏幾乎迸出火來。

  “那裏來的野種?你不知現在是戒嚴的時候麼?你再敢放肆,我便給你一槍?”軍士如牛喘一般地說,他把他的槍對準之菲的胸口。

  之菲急的一閃身,拔出手槍給他一轟,他便倒在地面,做着他最後的掙扎了。

  “戒嚴!戒你媽的嚴!我偏要給你們解嚴呢!”他一面說着,一面前進。

  這時候,街上的軍警一齊走向這槍聲起處的地點來。一個滿着血的死屍刺着他們的眼簾,他們即刻分頭追趕着那在逃的兇手。這時候,之菲已走到三千餘人的監禁所××院門前了。××院門前有幾個如虎似狼的軍士堵守着。他再也不向他們講話了,一槍一個,用不到幾角銀的子彈費,幾個大漢都倒在地上浴着血不起了。

  “囚徒們!囚徒們!逃走吧!逃走吧!到你們理想之鄉去吧!”之菲走入監獄裏,向着他們高聲地說。但見吶喊連聲,十幾分鍾間,他們便都走盡。

  “好!痛快!痛快已極!”他站在十字街口,露着牙齒獰笑着說,他這時充滿着一種勝利的愉快。

  “轟!轟!轟!……”這時在他周圍的盡是槍聲。不一會,一排一排的步槍都向着他圍逼着。

  “叛徒!奸黨!大盜!……”他們口裏不停地在叫罵着。

  他從街上一跳,身體很輕的飛到露臺上去。他挺着胸脯立着,向他們壯烈地演講着。(他們都不敢近他,惟遠遠地用槍轟擊他。)

  “懦夫!懦夫!你們這班卑鄙怯懦的奴隸!你們都沒有‘腦’,沒有‘心’,沒有‘靈魂’的殘廢的動物!你們只會做人家的走狗!拍人家的馬屁!殺自己的兄弟!你們永遠是被欺騙者!你們永遠是蠢豬!什麼是黨!現在的黨,只在大肚商人的銀袋裏;在土豪劣紳的‘樹的’(手杖)下;在貪官污吏的官印中。你們這班蠢豬!不要臉的奴才!在忙着什麼!回去吧,你們也許有父母,也許有老婆,也許有兒子,他們都在靠着你們這班蠢豬養活!你們要是作戰而死,大肚的商人,狠心的土豪,劣紳,狡詐的貪官,污吏,會給你們什麼利益呢?唉!唉!你們這班蠢豬!蠢豬!蠢豬!”

  正在他演說得最壯烈時,十幾粒子彈齊向他的頭,胸,腰,腹各要害穿過,他“呀”的一聲叱嚷,便覺得軟軟地倒下去。

  “菲哥!菲哥!”曼曼說,“你在做着噩夢麼?你剛纔嚇死人哩!你爲什麼這樣大聲的嚷!啊!啊!你受驚麼?不要害怕!不要害怕!這時候你已離去險地很遠,正在我的懷裏睡着呢!”

  “呀”的一聲,之菲也清醒了起來。他摸着他那受槍擊的各要害,覺得沒有什麼,便把頭靠着曼曼的心窩,冷然地一笑。


  由C城往H港的××輪船上,華麗舒適的西餐房中,坐着兩個少年,一個少女,這時船尚未啓錨,他們的神色都似乎很是恐慌的樣子。

  一陣急劇的打門聲,間着一陣借問的談話聲。

  “是的,我見他們走進去,他們一定是在裏面無疑!”門外的聲音說着,又是一陣打門聲。在房裏面的他們的面色嚇得變成青白,暗地裏說:“不好了!他們爲什麼這麼快便追到來!這番可沒命了!”

  三人中,一個戴藍色眼鏡的青年,只得迎上前去把門推開一線,在門口伸出頭來叱問:“提邊個?噪得咁得利害!(找那個?噪得這樣利害!)”

  “有一個姓沈的朋友口系呢度無?我好似見渠入來咁?(這裏有沒有一個姓沈的朋友?我好象見他進來的?)”一個穿着中山裝的少年跟在茶房後面來的,答着。

  “見鬼咩?呢度邊處有一個姓沈慨!話你聽!你咁亂噪人口地,唔得嘅!(見鬼嗎?這裏那裏有一個姓沈的!告訴你:你這樣隨便噪鬧別人,不可以的!)”戴藍色眼鏡的青年忿然地說,把門用力地關了。

  “第二次咁攪法唔得慨!唔睇得定就唔好亂來失禮人!(下次不可以這樣搞法!沒有看清楚就不好隨便來得罪人!)”那個茶房向着穿中山裝的少年發牢騷的聲音。

  這時,那戴藍色眼鏡的青年向着坐着的那對青年男女幽幽地說:“危險呀!總算把他們打退一陣!”

  “恐怕他第二次再來,那可就沒有辦法了!”坐着的青年說。

  “大概不會的,船也快開了!”戴藍色眼鏡的青年,帶着安慰的口吻說。

  這時在門口的那個穿着中山裝的青年,踱來踱去不斷地自語着:“到底他到那裏去了呢?分明是見他走進來的了?”

  這回在坐着的那青年,細心聽清了他的口音,似乎很熟,他便偷偷地從門口的百葉窗窺出,原來在門口踱着的那人正是他的同事林谷菊君。他心中不覺好笑起來。

  他隨即開了門,向着林谷菊君打了一躬,林谷菊便含笑地走進來,把門即刻關上。

  “之菲哥。剛纔爲什麼不見你呢?”林谷菊問,態度很是愉快。

  “哎喲!谷菊哥!我們剛纔給你驚壞了!我們以爲你是一個偵探啊!”之菲答。即時指着那戴藍色眼鏡的青年說:“這位是新從新加坡回國的P君。”

  “啊!啊!”谷菊君說,握着P君的手。“你便是P君,上次我在羣衆大會中見你演說一次,你的演說真是漂亮啊!”

  “你便是谷菊君,和之菲君一處辦事的麼?失敬!失敬!剛纔是真對不住啊?”P君答着,很自然地一笑。

  這時船已開行,他們都認爲危險時期已過,彼此都覺得如釋重負,很是快樂。他們的談話,因爲有機器的軋軋的聲音相和,不怕人家偷聽,也分外談得起勁了。

  “之菲哥!想不到在此地和你相逢!你這幾日來的情形怎麼樣?請你報告我罷,”谷菊問。

  “這幾日麼?”之菲反問着。他這時正倚在曼曼身上,全身都覺得輕快。“從T村到S村,你是知道的。在那裏,我們覺得村人大驚小怪,倘若風傳出去,到底有多少不便,所以我們便決計回到齋寺裏去。前兩三天本年打算到H港來,聽說戒備很嚴。上H港時,盤問尤爲利害,所以不敢輕於嘗試。這兩夜來,我還勉強可以睡得,曼妹簡直徹夜不眠。我想,這樣繼續下去,有點不妙。便吩咐一個忠實的同鄉出來打探情形。路上,碼頭和船上的查問和戒備的程度怎樣,他都有了很詳細的報告。經過他的報告後,我們便決意即刻逃走。恰好遇着一陣急雨,(這陣雨,真是下得好!)我們坐在黃包車中,周圍統把帆布包住着。這樣,我們便從敵人的腹心平安地走到碼頭來。哎喲,在黃包車中,我真怕,倘若他們走來查問時,我可即刻沒命了!但,他們終於沒有來打擾我!下船後,恐怕坐統艙,人多眼衆,有些不便,所以和P君一同充闊氣的來坐這生平未嘗坐過的西餐房。恰好又是給你這位準偵探嚇了一跳!哈!哈!”

  林谷菊,是個年約二十二三歲的少年。他雖是廣東人,但因爲住居上海多年,故而麪皮白淨,看去彷彿江南人一樣。他不幸滿面麻子,要不然,他定可稱爲頭一等的美男子呢。他說話時態度很活潑,口音很正。對於戀愛這個問題,他現出十分關心的樣子,雖然女子喜歡麻臉的甚少,但他並不因此而失去他的勇氣。他的戰略,是一切可以接近的女性,都一體地加以劇烈的進攻。

  P君是個很漂亮的少年,他的年齡和林谷菊差不多。他的行動確有點輕佻;據他自己說,他對於女性的豔福,確是不淺。他的身材是太高和太瘦,所以行路時總有點象臨風的舞鶴一樣。

  “我們現在別的說話都不要說,大家談談戀愛問題好吧。這問題談起來又開心,又沒有多大危險,你們贊成嗎?”林谷菊擊着艙位說。

  “好的,好的,我很贊成。我提議先請之菲君和曼曼女士把他們的戀愛史說出來給我們聽聽。”P君動容的答,他兩手插在衣袋裏不斷地踱來踱去。

  “呀!呀!太不成!太不成!”曼曼女士羞紅着臉,抗議着。

  “報告我們戀愛的經過,這很容易。但,谷菊君要把他怎樣進攻女性,P君要把他怎樣享受過豔福先行報告,纔對!”之菲很老成似地說着。

  “對於女性怎樣進攻麼?好!我便先報告也未嘗不可以。但在未報告之前,我們先須承認:(一)凡女性總是好的;(二)凡女性縱有些不好,亦特別地可以原諒的。由這兩種信念,我們對一般的女性便都會發生一種特別的好感。由這種特別的好感,便會發生一種濃烈的愛情出來。我們對任何式樣的女子都要應用這種濃烈的愛情,發狂地,拼命地去進攻她。我們要令被進攻的女性發生愛或發生憎。我們不能令她們對這種進攻者漠不關心。”谷菊拉長聲音演說着,他有點不知人間何世的神態。

  “那麼,你現在有幾個愛人呢?哈!哈!”P君問。他有點懷疑,因爲他對着這演講家的麻臉,有幾分不能信仰。

  “愛人麼?這可糟糕了!我一向不懂得這個戰術。最近學到這個戰術時,偏又天不做美,遇着這場亙古未有的橫禍,把幾個和我要好的女人都趕跑了。趕跑了!天哪!天哪!”谷菊君旁若無人地說着,他這時似乎有點傷感的樣子。

  “P君,現在該是你報告你的豔史的時候了,”谷菊君揉着眼睛說。

  P君臉色一沉,自語似地說:

  “咳!我的豔遇麼?不算是什麼豔遇,倒可說是一場悲劇!大約是一九二二年的夏天吧,那時我纔到C城N中學肄業,同樣的一個美貌的女子便和我戀上了。那時候,我們時常到荔枝灣去弄舟。荔枝灣的風景你們是知道的。在那柳絛嫩綠,荔子嫣紅,翠袖濃妝,花香衣影的荔枝灣上,我們整日搖舟軟語,好像葉底鴛鴦。咳!什麼擁抱,接吻,我們不嘗做過!然而我們的熱烈相愛,只能得到旁觀者的妒忌,不能得到雙方父母的同情。我因此奔走南洋,久不歸國。這次星洲發生慘案,不幸我更被人家舉做回國代表!唉!這一回國,便給我的父母捉去結婚。哎喲,天哪!恰好結婚這一夜,我偏在街上遇着她!她像知道我的消息似的,只把我瞪了一眼,恨恨地便自去了!咳!真糟糕!那時,我心上覺得像受了一刀,覺得什麼事都完了似的!唉!……”P君說完後,臉色有點青白,他的眼睛向着上面呆呆盯住,好像在凝視着他那永遠不能再見的情人一樣。

  “你們的戀愛史怎樣講呢?”谷菊望着之菲和曼曼這樣問着。

  “我們還未嘗戀愛,那裏便有史呢?”之菲抵賴地答。

  “呀!呀!太不成!太不成!”曼曼臉兒羞紅,依舊提出抗議。

  一路有說有笑,時間溜過很快。不一會便聽見許多人在艙面喧嚷着:“快到了!”“H港快到了!”在漆黑的夜色中,H港珠光耀着,好像浮在水面的一頂皇冠一樣。從它的表面上看起來,我們即時可以斷定它是驕傲的,炫耀的,迷醉的,鴆毒的一個地方。同時,我們只須沉默一下,便會覺得鼻頭一酸,攢到心頭的是這麼多痛心的材料啊!我們似乎可以看見山靈在震怒,海水在哀呼,——中國呀!奴隸的民族!不長進的民族!——一種沉默的聲音,似乎隱隱間由海浪上傳出。

  “啊!啊!現在又要受人家檢查!又要像豬狗一樣的給人家糟蹋!啊!啊!做人難!做不長進的中國人尤難!做不長進的中國的流亡人尤難之尤難!”之菲想了一會,覺得能夠跳下大海去較爲爽快。但,這倒不是一件輕易做得到的事,他結果只得忍耐着。

  船終於到岸了,碼頭上的檢查幸不利害。給他們——那些稽查員,在身上摸索了一會,沒有露出什麼破綻來的之菲,曼曼,谷菊,P君,便逃也似地投向那闊氣的東亞旅館去。


  一間華麗的大旅館房間,電燈灑着如銀的強光,壁間一碧深深的玻璃回映着。紋帳瑩潔如雪,繡被別樣嫣紅。大約是深夜一時了,才從輪船上岸的之菲和曼曼便都被旅館裏的夥計帶到這房裏來。

  “好唔好呢,呢間房(這間房子好不好呢)?”廣東口音的夥計問。他對着這對年輕的男女,不自覺地現出一段羨慕的神態來。

  “好慨,喺度得咯。你而今即刻要同我的搬左行李起來口番!(好的,在這裏便可以了。你現在即刻要把我們的行李搬起來啊!)”之菲答。他倚着曼曼,在有彈性的睡榻上坐下。

  “得羅!得羅!(好的!好的)”夥計翹起鼻孔,閃着眼,連聲說“好的”出去了。

  過了一忽,夥計把他們的行李搬上來,另外一個夥計拿上一本簿條給他們填來歷。之菲持着緊繫在簿條上的鉛筆,紅着臉地填着:

林守素,廣東人,今年二十四歲,從C城來。


妻黃鶯,廣東人,今年十九歲,同上。


  曼曼女士的臉紅了一陣,瞟着之菲一眼,又是含羞,又是快意。那夥計機械地袖着簿子走到別處去了。

  這時,住在三樓的P君和谷菊都到他們的房裏來坐談(之菲和曼曼住在四樓)。

  “你的真系激死人羅!咁,兩公婆喺處番交,又軟,又暖,又爽,又過癮!唉!真系激死我的咯!(你們真是令人羨煞咯!這樣,兩夫妻在一塊兒睡覺,多麼溫柔,暖和,爽快和陶醉!唉!真是令我們羨煞咯!)”P君用着C城的方言戲謔着之菲和曼曼。

  “你們的唔系又系兩公婆番交咩?你孖谷菊兄今夜成親起來唔得咩?(你們不是也是兩夫妻一塊兒睡覺嗎?你和谷菊兄今晚成親起來不可以嗎?)”之菲指着他倆笑着說。

  “你的真系得意咯!咁,點怕走路呢!哪!你的平日番交邊處有咁好慨地方。今夜真系闊起上來咯!(你們真是快樂啊!像這樣,爲什麼怕流亡呢!哪!你們平時睡覺的地方那裏有這麼漂亮。今晚真是闊氣起來咯!)”谷菊也用着C城的方言戲謔着。他的麻臉上滿着妒羨的表情。

  “你的咁,真系討厭咯!成日榲我的來講!話曬嗰的唔好聽慨嘢!真衰咯!我同渠不過系一個朋友啫,點解又話愛人!又話兩公婆!真系激死人咯!(你們這樣,真是討厭咯!整天拿我們來做話柄!把那些聽不入耳的話都說出來!真是壞蛋東西咯!我和他不過是一個朋友,爲什麼說他是我的愛人,又說我們是兩夫妻,真是令人氣悶得很咯!)”曼曼也用着講不正的C城口音和人家辯駁。

  “點解你的唔系兩公婆會向一處番交呢?(爲什麼你們不是兩夫婦會在一處睡覺呢?)”P君老實不客氣地駁問着。

  “呢個牀鋪有咁闊,我的番交嗰陣時離開地番唔得咩?(這隻睡榻有這麼闊,我們睡的時候離開一點,不是可以嗎?)”之菲答,他開始覺得有點太滑稽了。

  亂七八糟的談了一會,吃了飯,洗了身,寫了信,大約已是深夜兩點多鐘了。谷菊和P君都回三樓睡覺去,這時房裏只剩下之菲和曼曼二人。

  “點解你咁怕醜呢(爲什麼你這麼怕羞呢)?”之菲再用C城話問,把她緊緊地摟抱着。

  “衰咯!而今俾渠的知道我的喺一處番交咯!我覺得好唔好意思。頭先唔知根一間有兩個牀鋪慨房重好!(糟糕啊!現在給他們知道我們一塊兒睡覺了!我覺得真是不好意思。剛纔不知道找一間有兩個睡榻的房間還好些!)”曼曼答,很無氣力地睡在之菲的臂上。

  “重使客氣咩?你估渠的唔知道我的已經喺一處番交好耐咩?而今夜咯,乖乖地番交羅!(還要客氣做什麼呢?你以爲他們不知道我們已經一塊兒睡覺很久嗎?現在夜深了,好好兒睡覺吧!)”之菲說。

  “我今晚唔番交咯,坐到天光!(今夜我偏不睡覺,坐到天亮!)”曼曼說。

  “真系撒嬌羅!你榲到渠的,唔通連埋我都榲得到咩?你唔番交,我捉住你來番!睇你想點呢?(真是撒嬌了!你可以騙得他們,難道連我都騙起來嗎?你不睡覺,我偏要拿你來睡覺!看你有什麼辦法?)”之菲說,他用手指彈着她的頰。

  “無咁野蠻慨,得唔得要由我想過。(沒有這樣野蠻的,睡覺不睡覺應該由我打算。)”曼曼答,她推開他的手,有點嗔意。

  “得慨嚦!得慨嚦!(可以的了!可以的了!)”之菲說。雙眼望着她,盡調着情。

  “我唔番(我不睡覺)!”曼曼很堅決地說。

  “由得你!你唔番也好,我自己番重爽!(隨你的便吧!你不睡覺也可以,我自己一個人睡覺更快活!)”他賭氣地說,放下帳帷自己睡下去了。

  過了一會,她坐在帳外垂淚。

  “你真系唔睬我咩?呃!呃!(你真是不搭理我嗎?呃!呃!)”她哭着說。

  “叫你好好地番,你又唔番;點解而今又喊起上來呢?(好好兒請你睡覺你不睡,現在爲什麼又哭起來呢?)”他從榻上跳起來,抱着她,吻着她一陣,安慰着她說。

  “菲哥!你要自己保重身體!我想不久我一定會死?我們的結果,我預料是個很慘的悲劇!我想,你的家庭斷不容你和我結婚,把你的舊妻休棄!我的家庭也斷不許我自由!呃!呃!呃!”曼曼用着流利的普通話說,她哭得更加厲害了。

  “我也知道這是我的不對!”她繼續說着。“我不應該和你發生戀愛!我不應該從你的夫人手裏把你奪過來!我不應該從你的父親母親的手裏把你奪過來!菲哥,你要自己保重身體!妹妹始終是對你不住的!你讓我獨自個人天涯海角飄流去吧!我不久一定會死,我不久一定會死的!但我是一個罪人,我只配死在大海里,死在十字街頭,死在荒山上,死在絕域中!我不配含笑的死在你的懷裏!呃!呃!呃!”她睡在之菲懷中,淒涼地哭着。

  “妹妹!不要哭!——我們要忍耐着,我們要一步一步地做去,無論如何,我是不負妹妹的!我可以給全社會詛咒,給父母驅逐,可以擔當一切罪名!但,我不忍妹妹從我的懷裏離去!我不忍妹妹自己走到滅亡之路去!你要死也好,我們一塊兒死去吧!……”之菲說,悽然淚下。

  “我可以死,你是不可以死的!我死了,別無牽累。你是死不得的!你的大哥前年死去了!你的二哥去年死去了!你的一對六十多歲的慈親,老境淒涼,只望着你一人作他們最後的安慰!唉!你正宜振作有爲!你正宜振作有爲!菲哥!你要自己保重身體纔好,妹妹從此怕不能和你親近的了……唉!從此便請你把我忘記吧!呃!呃!呃!”她說着又是哭着,恍惚是要在她的情人的懷裏哭死一樣。

  “我不可以死,難道你便可以死的嗎?你也有爺爺,也有媽媽,也有兄弟姊妹,難道你死了去,他們便不會悲哀嗎?奮鬥!奮鬥!我們還要努力衝開一條血路,創造我們的新生活!”他勸着她說,把手握着拳,臉上現出一段英偉的表情。

  “我能夠永遠和你在一處,那是很好的,正和一個美麗的夢一樣。但,我終怕我們有了夢醒之一日!”她啜泣着說,軟軟地倚在之菲身上。

  “最後我們的辦法,只有用我們的心力去打破一切!對於舊社會的一切,我們絲毫也是不能妥協的!我們要從奮鬥中得到我們的生命!要從舊禮教中衝鋒突圍而出,去建築我們的新樂土!我們不能退卻!退卻了,便不是一個革命家的行爲!”

  最後這幾句話,她像很受感動。她把她的搐搦着的前胸緊緊地湊上之菲懷裏,抖顫着的手兒把他緊緊地摟抱着。口中喃喃地哼着銷魂的囈語:“哥哥!親愛的哥哥!”


  第二天早晨,曙光突過黑夜的重圍,把它們愉快的,勝利的光輝,網着這一對熱情的,銷魂的,終夜因爲狂歡不曾好好睡過的情人。之菲是個有早起習慣的人,首先爲這種光輝所驚醒了。他伸一伸懶腰,連連地打了幾個呵欠,身體覺得很軟弱地,頭上有點眩暈。他凝視着棉被裏面頭髮散亂,袒胸露臂,香夢沉酣的曼曼,不禁起了一點莫名其妙的,不近情理的埋怨。

  “你這個狐狸精!……”他心中這樣說了一聲。越看越愛,越捨不得離開她獨自起身。……

  幾個鐘頭過去了,他終於在正午時候和她一同離開睡榻。洗過手臉,吃過午餐後便和谷菊,P君同到街上散步去。路上,之菲這樣想着:

  “這回真是有點詩意了!在這淪爲帝國主義者的殖民地的孤島上,在這被粉黛,珠寶麻木了人心的孤島上,我開始地把我的瘦長的影投射着在這兒了!我時時刻刻都有被捕獲的危險,因而在未被捕獲以前,我時時刻刻都覺得異樣的快活和自足。我這時的心境正和兒童的溜冰,探險家的探險一樣,越覺得危險,越覺得有趣!……啊!啊!我從今天起,開始地瞭解生命的意義了!”他這時臉上溢着自足的笑,挺着胸脯在街上走動着,覺得分外有精神。過了一會,他忽而從衣袋裏摸出一張寫着字的紙條,默默地看了一會,便向着谷菊,P君和曼曼說:“我們找章心去吧!他的通訊住址,寫明他住在這條街××店樓上。”

  “可以的!”P君閃着眼,翹着嘴說。

  谷菊和曼曼都點着頭,表示贊成。

  他們幾個人成爲單行地走着,之菲在前,P君斷後,曼曼和谷菊在中間。過了十分鐘,在一間普通樣子的批發鋪前,之菲忽然地立住。把手兒一揮,向着他的同伴起勁地說:“到了!這兒便是章心住着的地方,我們進去問他一問。”

  他把戴在頭上的帽拿在手裏,口裏作着一陣輕輕的口哨,衝進店裏面去。

  “章心先生住在這兒嗎?”他向着站在他面前的一個肥胖的老闆點着頭問:那老闆有一個像蠟石一樣光滑的頭,兩隻眼睛像破爛了的蘋果一樣。

  “我不曉得那一個是章心先生!”他用鼻孔裏的聲音說。

  “章心先生,他在寫給兄弟的一封信上說他住在這裏。——我是他的好朋友,請你坦白地告訴我吧!”之菲祈求着說,態度非常溫和。

  “我們店裏沒有這個人!”那老闆很不耐煩地說,把面孔轉開去,再也不打理他了。

  之菲不得要領地走出來,心中覺得十分憤恨。

  “這班蠢豬,真是可殺!”他喃喃地說着,一半是自語,一半是要得到他的同伴的同情。

  立在店外的P君,谷菊和曼曼,都說了幾句痛罵資本家的說話,便和之菲離開那店戶走去了。

  下午二點鐘的時候,他們在同條街的一家店戶上找到陳若真。熱烈地握了一回手之後,陳若真愉快異常地喊出來:

  “呵,呵,之菲哥!呵,呵,谷菊哥!呵,呵,P君!呵,呵,曼妹!你們好!好!好!我這幾天很爲你們擔心。現在來了,好!好!”

  陳若真是個西式的中國人。他的身軀是這樣高大,鼻部特別高聳。他自己說,他在南洋當報館主筆時,有一次在街上散步,一個年輕的西婦錯認他是她的情郎,把他趕了好半里路。待到趕上了,他回頭一看,那西婦才羞紅着兩頰,廢然而返呢。他的性情很溫和,態度很冷靜,他從未曾表示着過度的快樂,也未曾表示着過度的失望。他做事的頭腦很緻密,秩序很井然。但有時,卻失之迂緩。他在南洋當過十年主筆,這次回國不久,和之菲一同在M黨部辦事,感情很是融洽。這時他住在這家商店後樓的一個房裏頭,他的從C城帶來的老婆住在店老闆的家中。店老闆名叫楊敬亭,和他很有點交情。

  “這店裏頭是很古老的,女人到這裏頭來,他們認爲莫大的不祥。尤其是剪髮的女人,他們要特別地駭怕!菲哥,你現在可帶曼妹去見我的婦人。再由我的婦人向老闆娘商量商量,或者曼妹可以在那邊同住也不一定,”若真向着之菲和曼曼很誠懇地說。

  他們再談了一會,無非是互相勉勵,努力幹去這類說話。

  谷菊和P君先回旅舍去了。之菲和曼曼由這店裏一個夥計帶到老闆的住家去。

  老闆的住家,是在一座面街的三層樓上。從街上走進,要經過了幾十步的黝黑的樓梯,纔會達到它的門口。樓上的佈置,是把樓前劃出一個小面積出來,作爲會客室。裏面,陳設茶牀,幾,坐椅,風景畫。樓欄上,擺着許多盆花。剩下來的一個三丈寬廣的整面積,分隔爲兩間房的樣子,房前留着一條小通道。

  住在這兒的有楊老闆的第三,第四兩個姨太,一個被人們稱呼爲八奶的他們的親戚,一個三十餘歲的傭婦,一個十四五歲的俾女,一個新從C城逃難來依的婦人,和陳若真夫人這一班人物。

  之菲和曼曼被帶到這裏時,差不多已是下午三點鐘了。那帶他們來的夥計剛到門口時,便徑自回去。之菲抱着一個羞怯的,好奇的心理把門敲着。即刻便有一個清脆的聲音——誰呀?——在室內答應着。之菲站着不動,曼曼便柔聲的說:“我呀!——我是探陳夫人來的!”

  “呀”的一聲,室門開了,他們便都被迎接進去。

  陳若真夫人是個身材嬌小,鄉村式的,貞靜的,畏羞的美人。她的年紀二十八歲了,有了丈夫十年了,但她還保留下一種少女的畏羞的神態。她的身體很軟弱,有一個多年不斷根的肚痛病,性情很溫柔,和藹。見了她的人,無論如何都不會和她慪氣的。她說話時的態度,小小的口一張一翕的神情,又是稚氣,又是可愛。她的臉表現出十足的女性;眉,目,嘴,鼻,都是柔順的,多情的表徵。她穿着新式女子的衣裙,但不很稱身。這時,她含笑地把他們介紹一番,美麗得出衆的三奶,便嬌滴滴地說:

  “咦,沈先生,曼姑娘,我們這幾天和陳夫人時常在替你們擔心呢!現在逃走出來,真是歡喜啊!”

  三奶年約廿一二歲的樣子,生得體態苗條,柳眉杏眼。她穿的是一套稱身的淡綠色常服,行路時好像剪風燕子,活潑,輕盈,嫋娜!她說話時的神態,兩隻驚人的美的眼睛只是望着人,又是溫柔,又是妖媚。聽說她的手段很高強,把個年過半百的楊老闆,弄得顛顛倒倒,惟命是從。

  站在她身邊的那位四奶,臉上只是含着笑,不大說話。她的年紀約莫十六七歲的樣子,白淨得像一團雪。她的身材矮胖,面貌象月份牌畫着的美人一樣,凝重而沒有生氣。在她眉目間流露着的,有一點表示不得的隱恨。聽說她給楊老闆弄過手後,只和她睡過一夜,以後便讓她去守生寡。

  和陳夫人同坐在一隻長凳上的那位八奶,年約廿七八歲,是個富家奶奶的樣子。她的身上,處處都表示出豐滿的肉感。說她是美,實在是無一處不美,說她是平凡,實在卻又是無一處不平凡。她的說話和舉動的神態,證明她是個善於酬對,和使到遇見她的男子都給她買服的能手。

  在八奶的後面站着的,是那個從C城逃難來依的婦人。她的年紀約莫三十歲,面貌很醜,額小,目如母豬目,鼻低平,嘴脣厚。她的丈夫是個危險人物,所以她亦是在必逃之列。這時,她站在這隊美人隊裏,對照之下,她像一隻烏鴉站在一羣白鴿裏面一樣。

  之菲和曼曼在這裏和她們談了一會,大權在握的三奶,對他們着實賣弄了一些恩意。最後,她嬌滴滴地,銷魂地說着,“曼曼姑娘,如不嫌棄,便請在這兒暫屈幾天!……沈先生,我們真喜歡見你,請你時常來這裏坐談!”

  下午四點鐘的時候,之菲離開楊老闆的住家,獨自在街上走着。街上很擁擠,印度巡捕做着等距離的黑標點。經過了幾條街,遇見了許多可生可死的人,他終於走到海濱去了。

  這時候,斜陽壯麗,萬道紅光,浴着遠海。有生命的,自由的,歡樂的浪花在跳躍着,在奔流着,在一齊趨赴紅光照映的美境下去!他們雖經過狂風暴雨之摧殘,輪船小艇之壓迫,寒星悽月之誘感,奇山異島之阻隔;他們卻始終是自由的,活潑的,跳動的!他們超過時間空間的限制,永遠是力的表現!

  岸上陳列着些來往不斷的兩足動物。這些動物除一部分執行劫掠和統治者外,餘者都是冥頑不靈的奴隸!黑的巡捕,黃的手車伕,小販,大老闆,行街者,小情人,大學生……滿街上都是俘虜!都是罪人!都是弱者!他們永遠不希望光明!永遠不渴求光明!他們在監獄裏住慣了,他們厭惡光明!他們永不活動,永不努力,永不要自由!他們被束縛慣了,他們厭惡自由!他們是古井之水,是池塘之水,是死的!是死的!他們度慣死的生活,他們厭惡生!

  “唉!唉!死氣沉沉的孤島啊!失了靈性的大中華民族的人民啊!給人家玩弄到徹底的黑印度巡捕啊!我爲爾差!我爲爾哭!起來!你披霞帶霧的鬱拔的奇峯!起來!你魁梧奇偉,七尺昂藏的黑印度巡捕!起來!起來!你以數千年文物自傲的中華民族的秀異的人民!起來!大家聯成一條戰線!叱吒喑嗚,使用我們的強力,把罪惡貫盈的統治階級打倒!打倒!打倒!打倒!我們要把吮吸膏血,摧殘自由,以寡暴衆的統治階級不容情地打倒!纔有面目可以立足天地之間!……”之菲很激越慷慨地自語着,這時他對着大海,立在市街上挺直腰子,兩眼包着熱淚,把拳頭握得緊緊,擺在胸前。

  “全世界被壓迫階級聯合起來,打倒資本帝國主義!國民革命成功萬歲!世界革命成功萬歲!……”

  這幾個被他呼得成爲慣性的口號,在他胸腦間擁擠着。……

  這天晚上,他再到楊老闆店中,在陳若真住着的房子裏睡覺。


  在徒然的興奮和無效果的努力中,之菲和他的朋友們忙亂了幾天。他們的辦事處,不期然而然地好像是設在陳若真的房裏一樣,這現象使得陳若真非常害怕,他時常張大着眼睛,呆呆地望着之菲說:“之菲哥,請你向他們說,叫他們以後不要再到這裏來。這地方比較可以藏身些,倘若透露了些風聲,以後便沒有別的地方可以去的了!”

  他雖然是這樣說,但每天到他這裏來的仍是非常之多。麻子滿面,而近視眼深得驚人的章心,大臉膛的鐵瓊海,肥胖的江子威,瘦長的P君,擅談戀愛的谷菊,說話喜歡用演講式的陳曉天,都時時到這裏來討論一切問題。

  有一天,他們接到W地M黨部的×部長打來一封密電,囑他們在這H港設立一個辦事機關,負責辦理,該×部後方的事務。經費由某商店支取。他們熱烈的討論着,擬派鐵瓊海,江子威到W地去接洽;陳若真,沈之菲留在這h地主持後方,餘的都要到海外活動去。關於到海外去的應該怎樣活動,怎樣宣傳,怎樣組織;留在H港的應該怎樣祕密,怎樣負責,怎樣機警;到W地去的,途上應該怎樣留心,怎樣老成,鎮定,都有了詳細的討論。但,結果那家和×部長有了極深關係的商店,看到×部長的密電後,一毛不拔,他們的計劃,因經費無着,全部失敗。

  這天晚上,街上浮蕩着一層溫潤的溼氣,這種溼氣是膩油油的,軟絲絲的,正和女人的吸息一樣。之菲穿着一套黑斜羽的西裝,踏着擦光的黑皮鞋,頭上戴着灰黑色的呢帽,被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妮子帶向海濱那條馬路去。那小妮子是楊老闆家的婢女,出落得嬌小玲瓏,十分可愛。她滿面堆着稚氣的笑,態度又是羞澀,又是柔媚,又是惹人憐愛。她跣着足,穿着一套有顏色的下人衣服。臉上最顯著的美,是她那雙天真無邪,閃着光的眼,和那個說話時不敢儘量張翕的小口。這時她含着笑向着之菲說:

  “沈先生,曼曼姑娘和陳夫人都在海濱等候你呢。她們要請你同她們一同到街上去散步一會。”

  她說話時的神情,像是一字一字的咀嚼着,說完後,只是吃吃地笑。在她的笑裏流露着仰慕他們的幸福,和悲傷着她自己的命運的陰影。

  “可憐的妹妹!”之菲看着她那種可憐的表情,心中不禁這樣說了一聲。“咳!你這麼聰明,這麼年輕,這麼美貌;因爲受了經濟壓迫,終於不得不背離父母,淪爲人家婢女!……還有呢,你長得這麼出衆,偏落在楊老闆家中;我恐怕不久,他一定又會把你騙去,做他的第五個姨太太呢!”

  他想到這裏,心頭只是悶悶,吐了幾口氣,依舊地在街上擺動着。

  “咳!所以我們要革命!惟有革命,才能夠把這種不平的,悲慘的現象打消!……”他自語着。

  到了海濱,一團團的黑影在燈光照不到的地方蠕動着。一陣陣從海面吹來的東風,帶來一種像西婦身上溢露出來的腥臭一樣。之菲和那婢女在曼曼和陳夫人指定的地方張大眼睛尋了一會,還不見她們的蹤跡。

  “呀!他們那兒去了?”她有些着急地說。

  “她們初到這裏,怕迷失了路吧!”之菲很擔心地說,心上一急,覺得事情很不好辦了。

  過了一會,在毗鄰的一家洋貨店內,她們終於被尋出來了。陳夫人這晚穿得異常漂亮,豔裝盛服,象個貴婦人一樣。曼曼亦易了妝束,扮成富家的女兒一樣華麗。照她們的意思推測出來,好像是要竭力避免赤化的嫌疑似的。(在這被稱爲赤都的C城的附近的地方,剪髮,粗服的女子,和頭髮披肩,衣冠不整的男子,都有赤化的嫌疑!……)

  “啊,啊,我尋找你們很久呢!”之菲含笑對着曼曼和陳夫人說。

  “我們等候得不耐煩了,纔到這洋貨店裏逛一逛。”陳夫人嬌滴滴地答。

  “菲哥,我們一同看電戲去呢,”曼曼挽着之菲的手說。又拉着陳夫人同到電戲院去。

  這一晚,他和她們都過得很快活。當之菲把她們送回寓所,獨自在歸途上走動時,他心裏還充滿着一種溫馨迷醉的餘影。他覺得周身真是被幸福堆滿了。照他的見解,革命和戀愛都是生命之火的燃燒材料。把生命爲革命,爲戀愛而犧牲,真是多麼有意義的啊!有時,人家駁問他說:“革命和戀愛,到底會不會衝突呢?”

  他只是微笑着肯定地說:“那一定是不會衝突的。人之必需戀愛,正如必需吃飯一樣。因爲戀愛和吃飯這兩件大事,都被資本制度弄壞了,使得大家不能安心戀愛和安心吃飯,所以需要革命!”

  今晚,他特別覺得他平時這幾句說話,有了充分的理由。在這出走的危險期內,在這迷醉的溫馥途中,他覺得已是摑捉着生命之真了。

  晚上十一點鐘,他回到楊老闆的店中(他每晚和陳若真同在一處睡覺)。P君,林谷菊,陳曉天,鐵瓊海和江子威諸人照舊發狂地在房子裏談論着一切。

  “我打算後天到新加坡去,在那兒,我可以指揮着一切羣衆運動!”這是P君的聲音。

  “我依舊想到W地去。”這是鐵瓊海的聲音。

  “我們一起到W地去,實在是不錯。”這是江子威的聲音。

  “我此刻不能去,一二星期後,我打算到暹羅去。”這是陳曉天的聲音。

  “我連一文都沒有!我想向陳若真借到一筆旅費,同你到新加坡去。”這是林谷菊朝着P君說着的聲音。

  之菲在樓梯口望了一會,覺得有趣。他便即刻走到房裏去參加他們的談話會。

  這樣的談話,繼續了約莫十五分鐘以後,陳若真從客廳上走下來向着他們說:“諸位,你們的談話要細聲一些!”他哼着這一句,便走開去了。他這幾天老是不敢坐在房裏,鎮日走到客廳上去和商人們談閒天。

  約莫十一點半鐘的時候,店裏一個夥計慌慌張張走到之菲那兒,用很急遽的聲音說:“走啊!幾個包探!他們差不多到樓梯口來了!作速的跑!……跑!跑啊!”

  這幾句話剛說完時,之菲便走到門口,但已經是太遲了!一個,兩個,三個,四個的健壯多力的包探都在他們的房門口陸續出現!

  在門口的之菲,最先受他們的檢查。衣袋裏的眼鏡,匯豐紙票,自來水筆,朋友通訊住址,幾片出恭紙都給他們翻出來。隨後便被他們一拿,拿到房裏面坐着。就中有一個鼻特別高,眼特別深,舉動特別像獵狗的包探長很客氣地對着他們坐下。他的聲音是這麼悠徐的,這麼溫和的。他的態度極力模擬寬厚,因此益顯出他的狡詐來。

  “What is your name?Please!(請問尊姓大名!)”他對着之菲很有禮貌地說,手上正燃着一條香菸在吸。

  “My name is —Chang So.(我叫張素。)”之菲答,臉上有些蒼白。

  ——Where do you live?(住在那兒)

  ——I live in Canton.(住在廣州)

  ——What is your occupation?(做什麼工作的?)

  ——I am a student.(我是個學生。)

  ——how old are you?(多大年紀?)

  ——Twenty five years old.(二十五歲。)

  ——Why do you leave Canton now?(幹嗎要離開廣州?)

  ——I disike Canton so much,I feel it is troubled!(我不喜歡廣州,我覺得那裏討厭!)

  這獵狗式的西人和之菲對談了一會,沉默了一下,便又問着:

  ——Your say that you are a student ,but which school do you belong?(你說你是一個學生,但是你是哪個學校的?)

  ——I belong to National Kwangtung University.(我是國立廣東大學的。)

  ——Why do you live in this shop?(你爲什麼住在這店裏?)

  ——Because the shopkeepre of this shop is my relation.(因爲這店的老闆是我的親戚。)

  ——What kinnd of relatiom is it?(什麼親戚?)

  ——The shopkeeper is my uncle-in-law.(老闆是我的舅舅。)

  ——Do you enter any party?(你入過什麼黨嗎?)

  ——No!Iynever.(不!我從沒入過。)

  ——Are you a friend of Mr Lee Tie-sin(你是李迪新的朋友嗎?)

  ——No!I don’t acquaint with him.(不!我不認識他。)

  這像獵狗一樣感覺靈敏,能夠以鼻判斷事物的包探長,一面和之菲談話,一面記錄着。隨後,他用同樣的方式去和P君,鐵瓊海,林谷菊,陳曉天諸人對話。隨後又吩咐那站在門口的三外包探進來搜索,箱,囊,藤籃,抽屜都被翻過;連房裏頭的數簿,豆袋,麥袋,都被照顧一番。這三個包探都遍身長着汗毛,健壯多力。他們搜尋證物的態度好似飢鷹在捕取食物一樣,迅速而嚴密。

  搜索的結果,絕無所得。但,他們分明是捨不得空來空去的。這時那獵狗式的包探長便立起身來向着之菲說:

  ——You have to go with us!(你得跟我們一道走!)

  ——May Iyask you what is the reason?(請問是什麼理由?)——之菲答。

  ——We don’t believe you are a good citizen,that is all.(總之,我們不想信你是一個安分的公民。)

  ——May Iystay in this shop?(我可以留在這店裏嗎?)

  ——No,you can’t!(不,不成!)

  ——So then Iymust go with you!(那麼,我一定得跟你們走羅!)

  ——Yes!Yes!(對哪!對哪!)

  ——May I bring a blanket With me?(我可以帶一條毛毯嗎?)

  ——Yes,you may,if you Please!(可以的,請吧!)

  包探長和他對說了幾句,便命一個身材非常高大,遍身汗毛特別長的包探先帶他坐着摩托車到警察總局去。包探長和其餘的兩個包探卻分別和P君,谷菊,曉天,鐵瓊海,江子威到他們的住所去檢查行李。

  天上滿着黑雲,月兒深閉,星兒不出。在摩托車中的之菲,覺得一種新的傲岸,一種新的滿足。固然,他承認不去拿人偏給人拿去,這是一件可恥的事。但幹了一回革命,終於被人拿去,在他總算於心無愧。比起那班光會升官發財的革命者,口誦打倒帝國主義之空言,身行拍帝國主義者馬屁之實者,總算光明許多。還有一點,他覺得要是在這H港給他們這班洋鬼子弄死,還算死在敵人手裏,不致怎樣冤枉。要是在C城給那班所謂同志們弄死,那才靈魂兒也有些羞恥呢!

  同時,他也覺得有點悔恨。他恨自己終有點生得太蠢,幾根瘦骨格外頑梗得可悲,拜跪不工,馬屁不拍,面具不戴,頭顱不滑,到而今,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蓄妻子,左隳師友之歡,右貽親戚之憂,人間傷心事,孰逾乎此!

  經過幾條漆黑的街道,他屢次想從摩托車裏跳出來。但他覺得這個辦法,總是有點不好,所以沒有跳得成功。過了一忽,警察總局便在他的面前躍現着了。

  下了車,他被帶進局裏面去了。局裏面正燈光輝煌,各辦事人員正很忙碌地在把他們的頭埋在案上。這時,他們見拿到一個西裝少年,大家的樣子都表示一點高興和滿足。

  “赤黨!一定是個赤黨!”他們不約而同地張着眼睛,低喊着。他們的確是比那位包探長更加聰明;只用他們的下意識,便能斷定之菲的罪狀。

  停了一忽,之菲站在一個學生式的辦事人員面前受他的登記。那辦事人員很和氣而且說話時很帶着一種同情的憐憫的口吻。他問:

  “渠的點解會捉左你來呢(他們爲什麼會把你拿來呢)?”

  “我唔知點解(我不知道)!”之菲不高興地答。

  一年來世故閱歷得很深的之菲,知道這辦事人員一定是個新進來辦事的人,所以他還有一點同情的稚氣。他知道要是過了三幾年,他這種稚氣自然會全數消盡。那時候他一定會和其他的辦事人員一樣,見到一切犯人,只會開心!他沉默了一會,用着鄙夷不屑的神氣惡狠狠地望着那班在嘲笑着他的辦事人員,心中很憤懣地這樣想着:

  “你們這班蠢豬都是首先在必殺之列!你們都是些無恥的結晶,奴隸的模型,賤格的總量!你們只配給獵狗式的西人踢屁股,打嘴巴,只配食他們的口水!你們便以此狐假虎威,欺壓良善。你們爲自己的人格起見,即使率妻子而爲娼爲盜,還不失自立門面,有點志氣!但,你們不能,所以你們可殺!……”他越想越憤慨,眼睛裏幾乎噴出火來。

  姓名,年歲,職業,和一切必須登記的話頭都給那稚氣的辦事人員登記了。跟着,便來了一個年紀約莫三十餘歲,身材短小的雜役向他解開領帶,鈕釦,褲帶,襪帶,鞋帶;拿出衣袋裏的眼鏡,紙幣,自來水筆,手巾,一一地由那登記員登記。登記後,便包起來拿去了。隨後,他只帶着一條毛毯,被一個身材高大得可怕的西獄卒送到獄裏面去。


  獄裏面囚徒縱橫睡倒,燈光悽暗,穢氣四溢;當之菲被那獄卒用強力推入鐵欄杆裏面時,那些還未睡覺的囚徒們,都用着驚異的眼光盯視着他。

  “你爲什麼會來到這個地方?”一個臭氣滿身的,面目無色,像在棺材裏走出來的活死人問。他的意思是以爲穿西裝的少年,一定是有很高的位置的,不至於坐監的。他見之菲穿着漂亮的西裝,竟會和他一塊兒坐在這臭溼的地面上,不覺吃了一驚。他的那對不潔的,放射着黃光的眼睛,這時因爲感情興奮,張開得異樣的闊大。在他的眼光照得到的地方,頓時更加黑暗,悽慘起來。

  “他們爲什麼要把我拿到此地,我自己也是不知道的,”之菲很誠懇地答。

  “他們大概是拿錯的,”另一位囚徒說。這囚徒亂髮四披,面如破鞋底一樣不潔。

  “你外邊有朋友嗎?他們知道你到這邊來了嗎?”第三個囚徒問,他的樣子有幾分像抽鴉片煙的作家一樣。

  “朋友多少是有的,他們大概也是知道的,”之菲很感激地答。他這時面上燃着微笑,感到異常滿足的樣子。

  “你要設法通知你的朋友,叫他們拿東西來給你吃。這裏的監飯很壞,你一定吃不下的。我們初來時,也是吃不下。久了,沒有法子想,才勉強把每餐像泥沙般的監飯吞下多少!”第一個囚徒說。他再把他的眼睛張開一下,獄裏面的小天地又頓時黑暗起來了。

  “你們爲什麼給他們拿來呢?”之菲問。

  “抽鴉片煙,無錢還他們的罰款!”第一個囚徒覺得有點羞澀地答。

  “抽鴉片煙,無錢還他們的罰款!”第二個囚徒照樣地答。

  “抽鴉片煙,無錢還他們的罰款!”第三個囚徒又是照樣地答。

  大家傾談了一會,這個讓枕頭,那個讓地板位,之菲覺得倒也快活。

  “Chang so!Chang So!(張素!張素!)”剛纔帶他到這獄裏來的那個西獄卒在獄門口大聲呼喚着,隨着他便把獄門打開,招呼着他出去。衆囚徒齊向他說:“恭喜!恭喜!你大概可以即刻出獄了!”

  他來不及回答,已被那西獄卒引到一間很清潔,很闊氣的拘留所去。一路這西獄卒對着他很有禮貌地問:

  “Are you Mr. Chang So?(你是張素先生嗎?)”

  “Yes,I am!(是,我是的!)”他冷然地答。

  “Oh ,this place is too dirty for you!I now guide you to a fine room!(呵,這地方對你是太髒了,現在我帶你到一間漂亮房間去!)”獄卒說。

  “Thank you very much!(謝謝!)”之菲毫不介意地答。

  “you heve some friends who shall come to acompany you soom!(你有些朋友馬上也來跟你作伴呢!)”獄卒笑着說。他的粗重的聲音,使壁間生了一種回聲。

  “Yes I am sure!(是的,我相信如此!)”之菲答,他覺得有點不能忍耐了。

  這時,他們已到那漂亮的拘留所。之菲微笑着,挺直胸脯,自己塞進房裏頭去。獄卒向他一笑,把房門鎖着,便自去了。

  “在這H港給他們拿住是多麼僥倖!要是在C城落在他們那班壞蛋手裏,這時候一定拳足交加,說不定沒有生命的了!可憐的中國人呀!你們對待自己的兄弟偏要比帝國主義者對待他們的敵人更加兇狠!這真是滑稽極了!”在拘留所內的之菲,對着亮晶晶的燈光,雪白的粉牆,雅潔的睡椅不禁這樣想着。過了一會,他開始地感到孤獨。在室中踱來踱去,走了一會,忽而不期然而然地,想起在倫敦給人家幽囚過的中山先生來。他把眼睛直直的凝視着,恍惚看見中山先生在幽囚所中祈禱着的那種虔誠,憂鬱,和爲人類贖罪的偉大的信心的表情。他很受了感動,幾乎哭出來了。這樣地凝視了一會,他又恍惚地看見中山先生走向他面前來,向着他說着一些又是悲壯又是蒼涼的訓詞。

  “小孩子,不要灰心罷。全世界被壓迫的階級和被壓迫的民族的解放,完全是要靠仗你們這班青年人去打先鋒。奮鬥!奮鬥!爲自由而奮鬥!爲真理而奮鬥!爲撲滅強權而奮鬥!爲徹底反帝而奮鬥!爲徹底打倒軍閥而奮鬥!爲肅清一切反革命,假革命而奮鬥!把你們熱烈的心血發爲警鐘去喚醒四千年神明之裔,黃帝子孫之沉夢!把你們強毅的意志化爲利器去保護十二萬萬五千萬被壓迫的同胞!殺身以成仁,捨生以赴義,與其爲奴而生,不如殺賊而死!……”訓詞的內容大致是這樣。

  在獄中的之菲,至死不悟的之菲,這時尚在夢想那被許多人冒牌着的中山先生。他如飲了猛烈之酒,感情益加興奮,意氣益加激昂。

  “奮鬥!奮鬥!幸而能夠出獄,我當加倍努力去肅清一切惡勢力!”他張大眼睛,挺直腰子,對着自己宣誓,把拳頭一連在壁上痛擊幾下。

  “Mr. Chang So,your friends come here now!(張素先生,你的朋友們現在來啦!)”獄卒半是同情,半是嘲笑的站在門口向他說着他好像從夢中醒來似的,耳邊聽見P君和曉天君在辦事處談話的聲音。

  “啊,啊,他們也來了!好,好,這纔算是德不孤,必有鄰呢!唉!這倒痛快!”之菲在房裏讚歎着,他的態度,好像在欣賞着一篇好的文學作品一樣。

  受過同樣登記後的P君和曉天君,終於一同被那西獄卒送到之菲的房裏頭來。他們這時候,更是談着,笑着,分外覺得有趣。

  “一點證據都沒有,我想大概是不至於有了生命的危險的,”之菲冷然地說。

  “最怕他們把我們送回C城去!送回C城去,那我們可一定沒有生命了!”P君答,他的臉色有點灰白,態度卻是非常鎮定。

  “大概是不會的,”曉天帶着自己安慰自己的神情說。

  “起來!飢寒交迫的奴隸!起來,全世界的罪人!滿腔的熱血已經沸騰,作一次最後的鬥爭!……”P君低聲唱着,手舞足蹈,有點發狂的樣子。

  “不要亂唱罷!”之菲說,搖着頭作勢勸他停止。

  “谷菊君,子威君和瓊海君終於不來,不知道是被送到第二處監獄去,還是給他們免脫呢!”過了一個鐘頭之後,曉天說。曉天是個活潑的青年,臉上很有血色,顴骨開展,額闊,鼻有鋒棱。他的身體很強壯,說話時老是搖着頭,伸着手,作着一個演說家的姿勢。他和之菲同學,同事,現在更同一處坐監。

  約莫是深夜三點鐘的時候,他們開始睡眠了。因爲連一個枕頭都沒有,各人只得曲肱而枕。那不夠兩尺來寬,卻有一丈多長的睡椅是太小了,他們只得頭對腳地平列睡下去。一套單薄的洋毯,亦是很勉強地把他們三人包在一處。

  在這種情況下不能成眠的之菲,聽着房外寒風打樹的聲音,摩托車在奔馳着的聲音,一隊隊的包探在夜操的聲音,覺得又是悲壯,又是淒涼。他想起他的頹老的父母親,想起他的情人,想起他的被擯棄的妻,想起他平時不嘗想到和忘記的一切事情;他覺得虛幻,縹渺,蒼茫,悽沉,嚴肅,灰暗,但他總是流不出眼淚來。


  之菲一夜無眠,侵晨早起。這時候羣動皆息,百喧俱靜。拘留所外,上廊上只排列着幾架用布套套住的汽車,長廊外便是一個士敏土鎮成的廣場。廣場的對面,高屋岸然,正是警察總局的辦公處。

  一輪美麗的朝陽,距離拘留所不夠五十丈遠的光景,從海邊的叢樹中探頭探腦的在窺望這被囚的之菲。這是像胭脂一樣的嫣紅,像血一樣的猩紅,像玫瑰花一樣的軟紅,像少女的臉一樣的嫩紅,像將軍的須一樣的戟紅。它象徵柔媚,同時卻象徵猛烈,它象徵美,同時卻象徵力。它是青春的化身,它是生命的全部。它有意似地把它的紅光射到黑暗的拘留所,把它的溫熱浸照着之菲的全身。它用它的無言的話語幽幽地安慰着他。它用它的同情的脈動深深地鼓勵着他。他笑了。他深心裏感到一種不可言說的愉悅地笑了。

  過了一會,一個司號的印度兵雄赳赳的站在長廊上。他向四周裏望了一望,便把手上的喇叭提到口裏,低着頭,張着目,脹動着兩腮地吹起來。在這吹號聲中,足有兩百個印度兵,幾十個英包探,一百個中國兵,一齊地擠到這廊外的廣場上。他們都很認真地在操練着,一陣陣皮鞋擦地的聲音,都很沉重而有力。

  僱傭的印度兵差不多每個都有十二兩重的鬍鬚。須的境域,大率自下項至耳邊,自嘴脣至兩腮。須的顏色,自淡褐色至沉黑色,自微黃色至深紅色,大體以黑色者爲最多。他們像一羣雄羊,雖鬚毛遍體,而權威極少。他們持槍整步的技巧似乎很高,一聲前進如黑浪怒翻,勢若奔馬。一聲立正,如椰林無風,危立不動。

  英包探個個都很精警,有極高的鼻峯,極深的眼窩,極兇狠的神氣,極靈活的表情。眼睛裏燃着吃人的獸性,燃着驕傲的火星。他們都長身挺立,象一隊忍飢待發的狼羣一樣。他們散開來,每人都有一輛摩托車供着驅使,來去如馳風掣電,分明顯出捕人正如探囊取物。

  僱傭的中國兵,那真滑稽第一,不肖無雙的了!他們經過帝國主義者高明的炮製,只准他們戴着尖頭的帽,縛着很寬闊的褲腳,腰心很不自然地束着一條橫帶。一個個鼻很低,臉色很黃,面上的筋肉表現出十分弛緩而無力。操也操得特別壞,他們的足在擺動着,他們的頭卻永遠地不是屬於他們所有的樣子。

  這時,P君和曉天君也起身了。他們都即刻走到門連隔着鐵欄望着廣場上的三色板的晨操。看了一會,覺得着實有趣,他們便在這拘留所裏面用着皮鞋踏着地板,十分用力地操起來。

  從門外經過的白種人,都很感到興味地把他們考察一番,問問他們被拘的理由,便自去了。他們這種熱心的照顧,全然是由於好奇心的激勵,同情的部分當然很少,這是無疑的。其中如一個西獄卒,和一個把之菲從××號帶來的包探,有時也玩弄着一點小殷勤,這算是絕無僅有的例外。

  但,在這種漆黑的,悶絕的環境中,居然有了一個雜役頭目的華人和一個司號的印度人向他們表示着親切的同情。雖然這種同情對於他們的助力極少,但同情之爲同情,自有它本身的價值。

  這華人是個身軀高大,臉生得像一個老媽媽一樣,態度非常誠實的人。他穿着一身制服,肩上有了三排肩章。行路時很隨意,並不將他的彎了的腰,認真挺直一下。他的面孔,有些豐滿,但不至於太肥。他說話時,聲低而闊,緩而和。這人忽然走到他們的門口,問着他們是否要買食物。這菲便把袋裏的兩角銀——他們搜身時不小心留下的——給他,囑他代買麪包。之菲懇求他到××街××號通知陳若真和楊老闆,請他們設法營救,也經他的允許。不過,這件事完全是失卻效力。因爲當他晚上回來報告時,他說楊老闆完全不承認有這麼一回事。

  司號的印度人是個中等身材的人,他的皮膚很黑,鬍子很多。他的眼很明敏警捷,額小,鼻略低。全身很配稱,不失是個精悍靈活的好身手。他偷偷地用英語和他們說話,但他很靈敏地避去各個白種人的注意。他對於他們的被捕,有一種深切的同情,和一種由羨慕而生出來的敬意。有時,他因爲不能得到和他們談話的機會,他便迅速地從鐵欄門外探海燈似地打進來了個同情的苦臉。當白種人行過時,他又背轉身在走來走去,即刻把他的行爲很巧妙的掩蓋了。

  有一次,他把一枝鉛筆捲着一張白紙,背轉身遞給他們,低聲地說着:

  “Please,write on your friends’address. I can infrom them to see you!(請寫上你朋友的住址,我能通知他們來看你!)”

  他的聲音很悲激,很悽沉,這顯然是由他的充分同情的緣故。

  “Thank you!We have sent a message to them,but the answer is not to be received yet!(謝謝你,我們已經派一送信的人到他們那裏去了,不過到現在還沒得到回信!)”之菲答,他這時倚着鐵欄杆很敏捷地接過他的紙筆,即便藏起。

  是傍晚時候,斜陽在廊外廣場的樹畔耀着它的最後的笑臉。樹畔的坐椅上坐着一個十分美麗的西婦,幾個活潑的小女孩像小鳥般在跳躍着。那西婦穿着淡紅色的襯衣,金絲色的發,深藍色的眼,嫩白色的肉,隆起的胸,周身的曲線,造成她的整個的美。她對於她自己的美,似乎很滿足。她在那兒只是微微笑着。那幾個小女孩,正在追逐着打跟斗,有時更一齊走到那西婦的身上去,扭着她的腕,牽着她的臂,把頭掛在她的腿上。那西婦只是笑着,微微地笑着。

  徹夜沒有睡,整天只吃到三片堅硬的冷麪包的之菲,現在十分疲倦。他看到門外這個行樂圖,心中越加傷感。幻滅的念頭,不停地在他心坎來往。他想起他的兒時的生活,想想他小學,中學,大學時代的生活,想起一切和他有關係的人,想起一切離棄他的人,最後他想起年餘來在革命戰地上滿着理想和詩趣中深醉着的生活。這些回憶,使他異常地悵惘。他一向是個死的羨慕者,但此刻他的確有點驚怕和煩悶。他的臉很是灰白,他的腦恍惚是要破裂的樣子。

  P君是因爲受餓的結果,似乎更加瘦長起來了。他踱來踱去,有點像幽靈的樣子。他的臉上堆滿着黑痕,口裏不住地在叱罵着。他的性情變得很壞,有點發狂的趨向。

  曉天君說話時,依然保存他的演說家的姿態。但聲音卻沒有平時那麼響了。

一○


  又是過了一夜。這一夜他們都睡得很好。聽說今天要傳去問話,這個消息的確給他們多少新的期望,不管這期望是壞的還是好的。他們平時都是自由慣了,不知自由是怎麼可貴的人,此刻對於鐵欄外一切生物在自由行動的樂趣,真是渴慕到十二分。連那在門外走廊上用一團破布在擦淨着地面的,穿着破爛衣褲的工人,和一隻搖着尾在走動着的癩皮狗,都會令他們羨慕。因爲對於自由的渴慕愈深,所以對於帝國主義者無端對自由的侵害愈加痛恨!同時,想起那班勾結帝國主義者在殘殺同胞的所謂“忠實同志”!更成爲痕恨中之頂深切的痛恨!

  其實痛恨儘管由他們痛恨,然而入獄者終於入獄,被殘殺者終於被殘殺,安享榮華者終於安享榮華。事實如此,非“痛恨”所得而修改。這時候爲他們計,最好還是在心靈上做一番工夫,現出東方人本來的色彩來。最上乘能夠參禪悟道,超出生滅,歸於涅槃。那時候,豈不是坐監幾日,勝似面壁九年!其次或者作着大塊勞我以生,佚我以死,享樂我以入獄的玄想。要是真能得到“忘足,履之適也,忘身,住之適也”的混沌境界,也未嘗不可。但他們都是二十世紀的青年,他們不能再學那些欺人自欺的古代哲學家,去尋求他們的好夢。……其實,他們也要不到這種無聊的好夢!

  差不多是上午十一時的時候,他們便一齊被傳出去問話。問話處由這拘留所門外的長廊向左走去,不到幾十步的工夫便到了。他們一路上各人都有他的一個護兵式的雜役把他們牽得很出力。牽着之菲的一個雜役,滿面露着兇狠之氣。他穿着普通警一樣的制服,斜眉,尖目,小鬼耳。他行路時幾根瘦骨頭本有些難以維持之意,但他拿着之菲,卻自家顯出自家是個威猛,有氣力的樣子來。他的表情很難看,不停地圓睜雙眼看着之菲,鼻孔裏哼出“恨!恨”的聲音來,表示他對這犯人的不屑!

  “你貴處系邊度啊(你貴處那裏呢)?”之菲低聲下氣地問着他。

  “你想點啊(你想怎樣),混賬!”這雜役叱着,他的眼睛張得愈大了。

  “我好好地問你一聲,點解你咁可惡啊!你估好你勒咩,我中意時,上你幾巴掌!(我好聲氣的問你一聲,你爲什麼這樣胡鬧呢!你以爲你很高貴嗎?我如果覺得快意時,便賞給你幾巴掌!)”之菲大聲叱着他,眼睛幾乎突出來了。

  欺善怕惡的雜役,這時只得低着頭,紅着臉,沉默着不敢做聲。

  問話處是一間三丈見方,二丈多高的屋子,安置着辦公檯,旋圍椅,象普通機關的辦事處一般的樣子。室內有一點木材氣味,坐在那裏的翻譯員是個矮身材,洋氣十足,穿着稱體西裝的人。他的鼻頭有一粒小黑痣,痣上有幾條鬈曲着的黑毛。那在翻譯員上首,專詞問話的西人,穿着一套灰色的譁嘰洋服,臉上紅得像一個酒徒一樣。

  之菲最先被審問,其次P君,其次曉天。在問話中,他們搖一下身子,扭一下鼻孔,都要受譴責。“無禮!”“不恭敬!”那翻譯員時常用着師長的神氣說,極望把他們加以糾正。最後,他似乎爲一種或然的同情所激動,扭着身子向他們開恩似的說:

  “諸位,你們這件案情很輕,一二天內當可出獄。不過,哈!哈……”他很不負責任地笑着。

  停了一會,他們又被送回拘留所去。

  他們今早又沒有飯吃,餓火在他們腹中燃燒着,令他們十分難耐。他們開始暴躁起來,一齊打着鐵門,用着一種餓壞了的聲音喊着:

  “Sir!Sir!Sir!——(先生!先生!先生!)”

  “Mr.!Mr.!Mr.!——(先生!先生!先生!)”

  他們的聲音起初好像一片石子投入大海里一樣,並沒有得到些兒影響。過了一個不能忍耐的長久的時候,那個西獄卒才搖搖擺擺地走來把他們探望一下。

  “Sir!We are on the point of dying!We have not any food to eat these two days!(先生,我們都快要死了,這兩天我們什麼也沒吃上口。)”

  “Why!Why!(呵!呵!)”他表示出十分駭異,把肩微微地一聳着說。“You have no friends to give you foods!Oh,sorry!(你們沒有朋友給你們食物,呵,真對不起!)”

  “But now what shall we do,we are nearly starved!(但是現在我們怎麼呢,我們餓得要死!)”之菲說,他對於面前的西獄卒恍惚看做一隻刺激食慾的適口的肥雞一樣。

  “This evening,food is to be prepared,though it may be far from your appetite!(今天黃昏給預備食物,雖然可能不大合你們的口味!)”西獄卒很不耐煩地說着,便很忙碌似地跑去了。

  翌日下午兩點鐘的時候,他們都被帶到包探長室裏面去。包探長室在拘留所的斜對面,和正副警察長的辦公處毗連着。室內佈置很有秩序,黃色的牆,黑色的地板,褐色的辦公檯和坐椅,很是顯出鎮靜和森嚴。包探長這兩天的案件大約審判得太多,所以他的鼻也像特別長起來了。他的鼻的確是有些太長,那真有些令人一見便怕碰壞它的樣子。他的聲音依舊是這樣溫暖低下,同時卻帶着一種很專斷的口吻。他穿着一件很適體的黑色西裝,態度很嚴肅,這當然是個有高位置的人所應該有的威嚴。

  “Mr. Chang So,(張素先生,)”他用着他的高鼻孔哼出來的鼻音和之菲談了一會,最後終於這樣說着:“We don’t allow you to remain here any longer!I think you had better go back to Canton!(我們不許你再留在這裏,我想你最好回到廣州去!)”他說罷,向他獰笑,很狡猾而發狠地獰笑。

  “I don’t like to go back to Canton in my life-time!(我這輩子是不高興回廣州去的!)”之菲很堅決地答,臉上表示出一種鄙夷不屑的神態。

  “Then where shall you go?(那麼,你到那裏去呢?)”包探長再用他的鼻音說。

  “I shall go to S. town,in which place,I can live under my parents’Protection!(我回到S城去,在那裏我可以得到我父母的保護!)”之菲很自然地回答。他雖然知道到S埠亦是和到C城一樣,有被捕獲和危險。但他對這兩天的獄居生活異樣覺得難受。他對於經過S埠雖有幾分駭怕,但總還有幾分倖免的希望。至於他所以向他提出他的父母的名義來,這不過是要令他相信他是好兒子,並不是一個了不得的革命黨人的意思。

  “Yes,you may go!(是的,你可以走啦!)”包探長說,他把他那對像貓一樣藍色的眼光,盯視着之菲。隨後,他便即在案頭用左手摸起那個電話機的柄,放在他的口上,右手摸起那個聽筒,喃喃地自語了一會,他像得到一個新鮮的消息似地,便放下聽筒和機構,向着之菲說:

  “You can go to S. ——immediately on board the ship called hai Kun.(你可以立刻坐船到S城去,船名叫海空。)”

  P君和曉天都因急於出獄,結果便被這包探長判決伴着之菲一同出境,同船到S埠。

  一個面色灰暗,粗眉大眼,高顴骨,說話帶着C城口音的暗探,步步跟隨着他們。他對於他們的一舉一動都有意地干涉。他慣說:“不要動!——沒規矩!——失禮!——這裏來,快!——”等等帶權威的命令式的說話。

  “你一個月賺到幾個錢!哈哈!……”P君冷然地向他問着,一雙惱怒的眼只是向着他緊緊盯住。這顯然是向他施行一種侮辱和教訓。他似乎很生氣,他的眼睛全部都變成白色了,但他到底發不出什麼火氣來。約莫三點鐘的時候,他們都被一個矮身材,橫臉孔,行路時像一步一跳似的西人,帶到和包探長室距離不遠的一間辦公室去。室內是死一樣地深靜,幾個在忙着辦公的西人都像石像一樣,一動也不動地坐着。他們都是半被挾逼地站着在這辦公室的近門口的一隅,那兒因爲永久透不到光線,有點黴溼的臭氣味。他們每人的十個指頭,先後被安置在一個墨盒上,染黑後被安置在紙上轉動着把各人的十個指紋印出。那些被印在紙上的黑指紋,像兒童印在紙面上的水貓一樣,對着它們的主人板着嘲笑的臉孔。停了一忽,他們又被帶到辦公處外面,給他們照了三張相。

  一種潛伏着的爆裂性,一種殺敵復仇的決心,在他們胸次燃燒着,鼓動着。但他們的理性告訴他們說,他們暫時只得忍辱和屈服,他們的復仇的機會仍然未到,只好等待着。

  約莫四點鐘的時候,一切登記後被沒收去的東西都全部發還,他們即時可以出獄。那司號的印度人頻頻地向着他們笑。他向着他們說:

  “I can go to see you off?(我可以給你們送行嗎?)”

  “They tell us that we shall go to the steamship on motor car!I think you can not keep pace with us!(他們告訴我們說,我們將坐汽車到輪船上去,我想你是沒法跟上我們的!)”之菲答,他表示着感激和抱歉的樣子。

  一顆率真的淚珠在這司號的印度人的黑而美的眼睛裏溼溜着。懊喪和失望的表情,在他臉上躍現。

  “Good-bye!(再會!)”他說,聲音有些哽咽。

  “Good-bye!(再會!)”之菲很受感動地踏進一步,把手伸給他說。那印度人四處望了一望,有十幾對白人的眼睛在注意他,他便急忙把手插在褲袋裏,裝着不關心的樣子似地走開去了。

  停了一忽,一切手續都弄清楚了。一架由一個馬來人駕駛着的漂亮的汽車,把他們載向那斜日照着黃沉沉的光,涼風扇着這裏,那裏的樹葉的馬路上去。押送着他們去的,有那個遍身汗毛的西捕,和那個面色灰暗的暗探。

  一陣狂熱和愛的牽掛糾纏着的之菲。他用一種嚴重的,專斷的口吻向着那西捕說:

  “Sir!I have a lover here,I must go to see her now!(先生,我有一位愛人在這裏,現在我一定得去看看她!)”

  “No,(不!)”西捕含笑地說。“time is not enough!(時間來不及了!)”

  “No!I must go to see her!Only a few minutes,that is enough!(不!我一定得去看看她!幾分鐘就夠了!)”之菲說,他現出一種和人家決鬥一樣的神氣。

  “Why,you nay write her a letter,that is the same!(呵,你可以寫封信給她,是一樣的!)”西捕說,開始地有點動情了。

  “No!I don’t think that is the same!(不,我想這不是一樣的!)”之菲更加堅決地說,他有些不能忍耐了。

  “All right!You may go to see her now!(好吧,現在你可以去看她一下!)西捕說,他閃着眼睛笑着,顯然地爲他的癡情感動了。

  曼曼這兩天因爲沒有看見之菲,正哭得忘餐廢寢。楊老闆家中的人騙她說,之菲因爲某種關係,已先到新加坡去了。他們完全把之菲被捕入獄這件事隱瞞着,不給她知道。但她很懷疑,她知道之菲如果去南洋一定和她同去,斷不忍留下她一個人在這H港漂流。她很模糊地,但她覺得一定有一件不幸的事故發生。因此,她整天整夜地哭,她的眼睛因此哭得紅腫了!

  當之菲突如其來地走到楊老闆住家時,她們都喜歡異常。曼曼即刻走來挽住他,全身了無氣力地倚在他和身上,雙目只是瞪着他,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好了!好了!你這兩天到那兒去,曼曼姑娘等候得真是着急——啊!她這個時候剛哭了一陣,纔給我們勸住呢!”三奶鶯聲嚦嚦地說,她笑了,臉上現出兩個美的梨窩。她轉一轉身,正如柳樹因風一樣。

  四奶,陳夫人,八奶和其餘諸人,都來朝着他,打着笑臉,問長道短。他一一地和她們應酬了幾句,便朝着曼曼急遽地說:“曼妹,快收拾吧。我們一塊兒回S埠去!事情壞極了,待我緩緩地告訴你!”之菲說,他被一種又是傷感,又是愉快,又是酸辛,又是歡樂的複雜情調所陶醉了。

  再過十五分鐘時間,他們和曉天,P君都在碼頭下車子了。之菲向着那西捕帶着滑稽的口吻說:

  “Gook-bye I shall see you again!(再會,我將再看到你的!)”

  “Gook-bye Mr. Chang So!I hope you are very successfully!(再會,張素先生,我祝福你們完全順利!)”那西捕含着笑緊緊地和他握着手說。

  P君和曉天都照樣和他握一回手。大家都覺得很滿足地即時走下輪船裏面去。

  “嗚!嗚!”輪船裏最後的汽笛響了。船也開行了。立在甲板上的之菲,凝望着黑沉沉的煙突裏噴出來的像黑雲一般的煤煙,把眼前的天字第一號的帝國主義者佔據的h島漸漸地弄模糊了,遠了,終於消滅了。他心中覺得有無限的痛快。

  “哼!”他鼻子裏發着這一聲,自己便吃吃地笑了。但,停了一忽,他的臉色忽而陰沉起來了,他把他的眼睛直直地凝視着他那無論如何也看不到的地方,嘆着一口氣說:

  “咳!可憐的印度人!你黑眼睛裏閃着淚光的司號的印度人!我和你,我們的民族和你們的民族,都要切實地聯合起來,共同奮鬥!共同站在被壓迫階級的戰線上去打倒一切壓迫階級的勢力!……”這樣嘆了一聲,他眼睛似乎有點溼潤了。他悵然地走回房艙裏去。

一一


  晚上七點鐘的時候,船身震搖得很厲害。之菲覺得很軟弱地倚在曼曼身上。他的臉色,因爲在獄中打熬了兩天,顯得更加蒼白。他的精神,亦因爲經過過度的興奮,現在得到它的休息與安慰,而顯出特別的疲倦。他把他的頭靠在她的大腿上,身子斜躺着。他的眼睛不停地仰望着她那低着首,脈脈無言的姿態。一個從心的深處生出來的快樂的微笑,在他毫無牽掛般的臉上閃現:這很可以證明,他是在她的溫柔的體貼下陶醉了。

  “你的兩位真系陰功羅(你們兩位真是罪過咯)!——唉!討厭!……”P君含笑站在他們面前閃着眼睛,作出小丑一般的神態說。他這時左手插在褲袋裏,右手的手指上夾着紙菸,用力地吸,神氣異常充足。

  曉天君正在艙位上躺着,他把他的目光緊緊地盯着他們只是笑。

  “真爽羅,你的!(真快樂羅,你們!)——”他說。

  “嘻!嘻!……哈!哈!……”之菲只是笑着。

  “嘻!嘻!……哈!哈!……我的兩個手拉手,心心相印,同渠的鬥過。——咳!衰羅!你的手點解咁硬!——唔要緊!唔要緊!接吻!接吻!嘻!嘻!哈!哈!(嘻!嘻!哈!哈!我們倆手兒相攜,心兒相印,和他們比賽。——咳!真糟糕!你的手兒爲什麼這樣粗硬呢!——不要緊!不要緊!我們接吻吧!接吻吧!嘻!嘻!哈!哈!)”P君走上前去攬着曉天的臂,演滑稽喜劇似的,這樣玩笑着。“我做公,你做納!(我做男的,你做女的!)……”曉天搶着說。

  一個軍官裝束的中年人的搭客,和一對商人樣子的夫婦,和他們同艙的,都給他們引得哈哈地笑起來了。

  正在這樣喧笑中,一個長身材舉動活潑的少女,忽然從門口走進這房艙裏來。她一面笑,一面大踏步搖搖擺擺地走到之菲和曼曼身邊坐下。她便是黨變後那天和杜蘅芬一同到T村去找之菲的那個林秋英。她是個漂亮的女學生,識字不大多,但對於主義一類的書卻很爛熟。她生得很平常,但十分有趣。她的那對細而有神的眼睛,望人盡是瞟着。她說話時慣好學小孩般跳動着的神情,都着實有幾分迷人。她在C城時和之菲,曼曼日日開玩笑,隔幾天不見便好像寂寞了似的。這時候她在之菲和曼曼身邊,呶着嘴,搖着身,嬌滴滴地說及那個時候來H港,說及她對於之菲入獄的掛念,說及在這輪船裏意外相遇的歡喜。她有些忘記一切了,她好像忘記她自己是一個女人,忘記之菲是一個男人,忘記曼曼是之菲的情人。她把一切都忘記,她緊緊地挽着之菲的手,她把她的隆起的胸用力壓迫在之菲的手心上!她笑了!她毫無掛礙地任情地大笑了!

  “菲哥!菲哥!菲哥!……”她熱情地,喃喃叫着。

  “你孤單單的一個人來的嗎?”之菲張大着眼睛問。

  “和志雄弟一道來的。我們同在隔離這地不遠的一個房艙上,到我們那裏坐談去嗎!”

  “和志雄弟一道來的嗎?好!志雄弟,你的情人!——”曼曼抿着嘴,笑着說。

  “你這鬼!我不說你!你偏說我!菲哥纔是你的情人呢!嘻!嘻!”林秋英說,她把指兒在她臉上一戳,在羞着曼曼。

  “莫要胡鬧,到你們那邊坐談去吧!”之菲調解着說。他站起身來,向着P君和曉天說:“我給你們介紹,這位是林秋英女士,是我們的同鄉!”

  跟着,他便向着林秋英說:“這兩位都是我的好朋友,這一位是P君,——這一位是曉天君。”

  “到我們那兒坐談去吧,諸位先生!”林秋英瞟着他們說。她把先生兩個字說得分外加重,帶着些滑稽口吻,說着,她便站起身來,拉着之菲,曼曼和P君,曉天,一同走向她的房艙那面去。

  陳志雄這時正躺在艙位上唱着歌,他一見之菲便跳起來,走上前去握着他的手。

  “之菲哥!之菲哥!呵!呵!”他大聲叫着驚喜得幾乎流出眼淚來,臉上燃着一陣笑容。他的年紀約莫十七八歲的樣子,身材很矮,眼大,額闊。表情活潑,能唱雙簧。在C城時和他相識的人們都稱他做雙簧大家。他和林秋英很愛好,已是達到情人的地步。出人意料之外的是他和林秋英的不羈的精神和勇氣,他倆在這房艙中更老實不客氣的把艙位外邊那條枕木拉開,格外鋪上幾片板,晚上預備在這兒一塊兒睡覺。

  “一對不羈的青年男女!”這幾個字深深地印在之菲的腦海裏。

  在這房艙中,之菲和着這對小情人談了一回別後契闊,心中覺得快慰。他的悲傷的,煩悶的意緒都給他倆像酒一般的濃情所溶解了。

  “英妹!雄弟!啊啊!在這黑浪壓天的大海里,在這蒼茫的旅途中,得到你們兩位深刻的慰安和熱烈的憐愛,真令我增幾分幹下去的勇氣呢!”他終於對着他們這樣說。

  跟着,他便挽着P君和曉天坐在這對小情人的艙位上,祕密地談起來了。

  “對不住你們!船到S埠時,我要即時和你們分開,喬裝逃走。因爲我是S埠人,格外容易被人看出!”之菲說,他覺得很有點難以爲情的樣子。

  “但不行!我不行!我現在連一文錢都沒有了,你應該設法幫助我!曉天着急地說。

  “那,我可以替你設法!我可以寫一封介紹信給你,到一家商店去借取三十元!”之菲說,他把曉天的手緊緊地握着。

  “我打算到新加坡去。我的旅費是不成問題的!”P君說。他的態度很是悠閒,閃着眼睛,翹着嘴在作着一個滑稽面孔。

  “介紹信便請你這個時候寫吧!明早船一到埠時你即刻便要跑了,時間反爲不夠!”曉天說,他的態度急得象鍋裏螞蟻一樣。

  “好的,好的,我即刻便替你寫吧,”之菲說。即時從衣袋裏抽出一支自來水筆來,向着林秋英索了信封信紙,很敏捷地寫着:

S埠天水街同亨行交
李天泰叔臺大人 鈞啓


內詳


天泰叔臺大人鈞鑒:


曉天君系侄摯友,如到貴店時,希予接洽,招待一切,彼似日間往暹羅一行,因缺乏旅費,特函介紹,見面時望借與三十元。此款當由侄日內璧趙。侄因事不暇趨前拜候,至爲歉仄!肅此,敬請


道安


侄之菲謹啓 月 日


  之菲把這封信寫完後,即刻交由曉天收藏。

  “留心些,把它丟失,便沒法子想了!”P君說,他望着曉天一眼,態度非常輕慢。

一二


  S埠仁安街聚豐號,一間生意很好的米店。店前的街路,兩旁盡是給一些賣生菜的菜擔,賣魚的矮水桶。刀砧所佔據。潑水泥污,菜梗萎穢,行人擁擠喧嚷,十分嘈雜。這店裏的樓上,在上午十點鐘的時候,來了一個遠客。這遠客是位瘦長身材面色憔黃而帶病的青年。他頭戴着一頂破舊的睡帽,眼戴一個深藍色的眼鏡,身穿深藍色的布長衫。他的神情有點象外方人,說不定是個小販,或者是個教私塾的塾師,或者是個“打抽豐”的流氓。他是這樣的疲倦和沒有氣力,從他的透過藍色眼鏡的失望的眼光考察起來,可以即時斷定他是一個爲煩惱,愁悶,悲哀所壓損的人物。他雖然年紀還輕,但因爲他的面色的沉暗和無光彩,使他顯出十分頹老。這遠客便是從輪船上易裝逃來的沈之菲。

  這間米店是曼曼的親戚所開的。告訴他到這裏來的是曼曼女士。當海空輪船一到埠時,他留下行李給曼曼女士看管,獨自個人扮成這個樣子,一溜煙似地跑到這裏來。

  店裏的老闆是個年紀約莫四十歲的人,他的頭部很小,面色沉黑。從他的馳緩的表情,和不嘗緊張過的眼神考察起來,可以斷定他是在度着一種無波無浪的平靜生活。他的名字叫劉圭錫。之菲向他說明來意後,他便很客氣地把他款待着。

  “呵,呵,沈先生,剛從C城來嗎?很好!很好!一向在C城讀書嗎?好!讀書最好!讀書最好!”劉老闆說,他正在忙着生火煮茗。

  “啊,啊,不用客氣!茶可以不用啊。我的口並不渴!……唉!讀書好嗎?我想,還是做生意好!”之菲一面在洗着臉,一面很不介意地說着。

  “不是這麼說,還是讀書好!讀書人容易發達。沈先生一向在K大學唸書嗎?好極了!K大學聽說很有名聲呢!啊,沈先生,你看,現在這S埠的市長,T縣的縣長,聽說統是K大學的學生。說起來,他們還是你的同學。好,沈先生!好,我說還是讀書好!……”劉老闆滔滔地說,臉上溢着羨慕的神氣。

  “是的,有些讀書人或許是很不錯的。但——不過,唉,有些卻也很是難說!”之菲答,微微地嘆了一口氣。

  過了一刻,曼曼女士帶着一件藤呷咇,和她的父親一同進來了。

  “菲哥,這位是我的爸爸。我上岸後便先到M校去找他,然後纔到這裏來。”曼曼很羞澀而高興地向着之菲介紹着,遂即轉過身來向着他的父親介紹着說:

  “爸爸,這位便是之菲哥,我在家信裏時常提及的。”

  “呵,呵,呵,這位便是之菲兄嗎?呵,呵,呵,回來了!回來了!回來了!前幾天聽說C城事變,我真擔心!真擔心!呵,呵,回來好!回來好!”曼曼的父親說,臉上溢着笑容。

  他的名字叫黃漢佩,年紀約莫五十餘歲。他的身材稍矮而碩大,面很和善。廣額,濃眉,大眼。面形短而闊,頭顱圓,頭後有一個大疤痕。說話聲音很響,如鳴金石。他是個前清的優廩生,現時在這S埠M中學當國文教員。他的家是在T縣,距離這S埠約有百里之遙。

  他的女兒和之菲的關係,黃漢佩先生已略有所聞。不過只是略有所聞而已,尚不至於有所證實。所以忠厚的黃先生,對於“所聞”的也不常介意。他和之菲談話間,時常雜着一些感激的話頭。什麼“小女多蒙足下見愛,多所教導,多所提攜,老夫真是感激!”什麼“我的小女時常說及你的爲人厚道,真可敬呢!。”一類的話頭,都由黃先生口裏說出。

  之菲心中老是覺得漸愧,不禁這麼想着:“黃老先生,真不好意思,你是我的岳父呢!我和你的女兒已經結了婚了!唉!可憐的老人家!我要向你賠罪呢!”

  有些時候,他幾乎想鼓起勇氣,把他和曼曼間的一切過去都告訴他,流着淚求他赦罪,但,他終於不敢這樣做。他覺得他和曼曼的關係,現時惟有守着祕密。他覺得這時候,正在亡命時候,他們的革命行動固然不敢給他們的父母知道,他們的背叛禮教的婚約,愈加有祕密的必要。社會是歡迎人們詐僞的,獎勵人們詐僞的,允許人們詐僞的,社會不允許人們說真話,做真事,它有一種黑沉沉的大勢力去驅迫人們變成狡猾詐僞。他想這時候倘若突然向他老人家說明他們的關係,只有碰一回釘子,所以索性只是忍耐着。

  “黃老先生,我和你的令嬡是很好的朋友,互相幫助這是很平常的事啊。說到感激一層,真令人愧死了!”他終是囁嚅地這樣說着。

  過了一會,黃老先生和他的女兒到樓前的一個臥房裏面密談去。約莫十分鐘之後,他便又請之菲到房裏面去。關於他們現在處境的危險,黃老先生已很知道。他誠懇地對着之菲說:“之菲兄,到我們家裏去住幾天吧!我們有一間小書齋,比較還算僻靜。你到我們家裏去,在那小書齋裏躲藏十天八天,人家大概是不知道的!”

  “黃老先生,謝謝你!到你們家裏去住幾天本來是很好的,但,T縣的政治環境很險惡,我這一去,倘若給他們知道,定給他們拿住了!……我還是回到我的故鄉A地去好。那兒很僻靜,距離T縣亦有三四十里,大概是不致會發生危險的。”之菲答。他這時正坐在曼曼身旁,精神仍是很疲倦。

  “不到我們家裏去嗎?……”曼曼臉色蒼白,有些恨意地問着。

  “去是可以去的,但……咳!”之菲答,他幾乎想哭出來。要不是黃老先生坐在旁邊,他這時定會倒在她的懷裏啜泣了。

  “你們兩人在這兒稍停片刻吧。此刻還早些,等到十一點鐘時,你們可以僱兩擡轎一直坐在停車場去。——坐轎好!坐在轎裏,不致輕易被人家看見!我是步行慣了的,我先步行到停車場去等候你們一塊兒坐車去。”黃老先生說着,立起身來,把他的女兒的肩撫了一下,和之菲點了一下頭便自去了。

  “菲哥,哎喲!……”曼曼說。她的兩片鮮紅的柔脣湊上去迎着他的灼熱的脣,她的在顫動着的胸脯湊上前去迎着他的有力的摟抱。

  “親愛的妹妹!”之菲象發夢似地這樣低喚着。他覺得全身軟酥酥地,好像醉後一樣。

  自從之菲在H港入獄直至這個時候,他倆着實隔了好幾天沒有接吻的機會,令他們覺得脣兒只是癢,令他們覺得心兒只是痛。這時候,經過一陣接吻和擁抱之後,他們的健康恢復了,精神也恢復了!

  “菲哥!親愛的哥哥!你回家後,……咳!我們哪個時候才能再會?唉!和你離別後,孤單單的我,又將怎樣過活?……”她啜泣着,瑩潔的眼淚在她的臉上閃着光。

  “親愛的曼妹!T縣無論如何我是不能去的,留在這S埠等候出洋的船期又是多麼危險!所以我必須回到偏僻的A地去躲避幾天。我想,這裏面的苦衷,你一定會明白的,最好,你到T縣後,一二天間,即刻到A地去訪我。我們便在A地再設法逃出海外!唉!現在只有這個辦法!”之菲答。他一面從衣袋裏抽出一條手巾來,拭乾曼曼的淚痕,一面自己禁不得也哭出來了。

  “唉!菲哥!這樣很好!你一定要和我一塊兒到海外去!離開你,我是不能生活下去的!”曼曼在之菲的懷裏啜泣着說,臉色白得象一張紙一樣。從窗外吹進來一陣陣輕風,把她的鬢髮掠亂。她眼睛裏流出來的淚珠,一半溼在她的亂了的鬢髮了。

  “心愛的妹妹!”之菲說,爲她理着亂了的鬢髮。“在最短的期間,我們總可以一塊兒到海外去的!……在不久的將來,我們的生活一定能夠放出一個奇異的光彩來!不要憂心吧!只要我們能夠幹下去!幹下去!幹下去!曙光在前,勝利終屬我們!”他把她的手緊緊地握着,站起身來,張開胸脯,睜大着發光的眼睛,半安慰曼曼,半安慰自己似地這樣說。

  “好!我們一塊兒幹下去吧!”曼曼嬌滴滴地說,在她的淚臉上,反映出一個笑容。

一三


  約莫正午的時候,辭別了曼曼父女先從××車站下車的之菲,這時獨自個人在大野上走動着。時候已是夏初四月了,太陽很猛厲的放射它的有力量的光線,大地上載滿着炎熱。在這樣寂靜得同古城一樣,入耳只有遠村三兩聲倦了的雞啼聲的田野中間,在這樣美麗得同仙境一樣,觸目只見遍地生命蔥蘢的稼穡的田野中間,他陶醉着了,微笑着了,爽然着了。他忘記他自己是個逃亡者,他忘記死神正躡足潛蹤地在跟着他。在這種安靜的,淵穆的,美麗的,淡泊的景物間,他開始地憶起他的童年的農村生活來。

  ——在草水際天的田野上,他和其他的小孩一般的,一絲不掛的在打滾着,游泳着,走動着。雪白的水花一陣一陣地打着他們稚嫩的小臉。滿身塗着泥,臉上也塗着泥,你扮成山上大王,我扮成海面強盜。一會兒打仗起來,一會兒和好起來。這樣的遊戲儘夠令他由朝至暮,樂而不疲!

  ——在那些麥壠之上,在那些阡陌之間,在那些池溏之畔,在那些青草之墟,在那些水沼之澤,樹林之叢,他堆着許多童年之夢,堆着童年的笑着,哭着,歡樂着,淘氣着的各種心情。

  這時候,他通憶起來了。他的童年的稚弱的心靈,和平的生活,平時如夢如煙地,這時都很顯現地在他腦上活躍着了。他笑了,他微笑地笑了。在他的瘦削的,灰白的,頹老的,飽經憂患的臉上有一陣天真無邪的,稚氣的,微妙的笑顯現。但,只是一瞬間他又是墜入悲哀之潭裏去了。

  他再也不笑了,他臉上陰鬱得象濃雲欲雨,疏星在夜一樣了。他開始地戰慄,昏沉。他覺得他的家庭一步一步的近,他去墳墓一步步的不遠。他恐怕這墳墓,他愛這墳墓。他想起他的父母的思想的和時代隔絕,確有點象墓中的枯骨。他恐怕這枯骨,他愛這枯骨,他是這枯骨裏孵生的一部分。他即變成磷光,對於這些枯骨終有些恩愛的情誼。他貪戀光明,但他不忍過分拂逆黑暗裏的枯骨的意旨。他象磷光一樣地戰慄,恐怖,彷徨!他想起他的妻的妙年玉貌而葬送在這種墳墓的家庭中,在一種談不到了解,談不到戀愛,談不到思想的怨悶,憔悴,失望,虧損的長年抑鬱中。他對她充分地憐憫,擁抱她,吻她,一處灑淚。但她在他的心上總得不到一種懇摯的,迫切的,濃烈的,迷醉的,男女間的愛。她給他的全是一種肉體的豐美,圓滑,秀潤,心靈上的賜與只有一個深刻的怨恨。他爲此而戰慄,而失望,而灰心。但他終是下意識地,宗教色彩的,犧牲的,一步步走向他的家庭間去!

  他下車的這個鄉村叫鶴林村,由這鶴林村再過三四十里便是寧安村,由寧安村橫渡一條河面闊不到一里遠的韓遠河便是仙境村,再由這仙境村前行不到三四里路遠便是A地,他的舊鄉了。

  他這時,茫茫然地行着。漸漸地由幻想裏回到現實的境界來。他開始地覺得太熱,滿面汗溼。他急把藍布長衫脫下,掛在手臂上。他開始看見在這路上行着的不止他自己一人,前面還有和他一樣的兩個人在走動着。他忽然覺得有和他們談話的必要,便快步追上前去和他們接洽。

  “老哥!到那裏去的?”之菲向着他們點着頭笑問着。

  “到寧安村去的。你老哥呢?”兩人中一個私塾教師模樣的少年人答着。他的頭部很細,眉目嘴鼻卻勉強地安置得齊備。他的聲音從他很小的口裏發出來,但不低細。他的樣子很自得,因爲身材雖然很小,但他的鄉村間的位置,卻似很高。他雖然是渺小,但照他的衣著估價起來,他大概還不失是個斯文種子。

  “兄弟是到A地去的。你們兩位老哥在那裏貴幹啊?”之菲問着。

  “不敢當!不敢當!兄弟和這位朋友都在這寧安村裏教小學。你老哥就請順道到那兒去坐吧!”這小頭少年說。他的朋友向着之菲微微笑着,表示敬意。這朋友有些村野氣,面上各部分,界限劃不大清楚。但,眼光很靈活,似乎是個聰明的人物。

  “好的!好的!到你們貴校去參觀一下是很好的!你們兩位老哥從前在什麼地方唸書啊?”之菲問,他這時正用着手巾去揩着他臉上的汗。

  “兄弟從前是在T城B小學唸書的,”他們兩人齊聲說。

  “兄弟十年前也是在B小學畢業的,”之菲說。

  “呵,呵,老兄這麼說是我們的前輩了!未請教老兄貴姓名啊!”小學教師問。

  “兄弟姓——張名難先。算了吧!大學都是同學,不要客氣吧。”之菲說。

  “呵,呵,張先生,久仰!久仰!”小頭教師和他的朋友交口贊着。

  這場談話的結果,使他們驟然變成朋友。他到他們的校裏喝了幾杯茶,洗了一回涼水面。他們便替他僱來一乘轎,把他一直擡到A地去。

一四


  在一條蕭條的,悽清的里巷裏,之菲拖着遲疑的,惶急的腳步終於踏進。巷上有三四個小孩,兩個廿餘歲的婦人,一個六十餘歲的老婦人,他們正在忙碌着他們的日常瑣事。

  “呀!三叔來了!三叔來了!”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女孩首先發現,差不多狂跳着說。

  “三叔來了!三叔來了!三叔來了!”其餘的幾個小孩一樣地狂跳着叫出來。

  一陣微微的笑,在那兩個少婦的面上躍現,在那老婦人的面上躍現。

  “母親!嫂嫂!纖英!媚花!惜花!繡花!擷花!”之菲顫聲向各人招呼着,兩眼滿含着清淚。

  “孩兒——你——回來——回來好!好!”他的母親嚥着淚說,終於忍不住地哭了。

  “叔叔!”他的嫂嫂嚥着淚望着他悽然地哭起來。

  他的妻纖英把他飽飽地望了一眼,也哭了。

  他忍不住地也哭了。

  幾個小孩子見不是路,都跑開了。

  過了一會,他的母親忍着淚說:“菲兒,唉!先回來幾個月還可以見你的哥哥一面!——唉,兒呀,回來太遲了!”

  他的二嫂聽着這幾句話,打動着她的慘懷,更加悲嘶起來。

  “不要哭!”之菲竭力地說出這幾個字,自己已是忍不住地又哭了。

  “大嫂那兒去呢?”他繼續着問。

  “她到外頭去,一會兒便回來的。兒呀!肚子一定餓了!呀!阿三快些煮飯去!”他的母親說。

  “媽媽!我已經在這兒煮着飯了!”纖英在竈下說。

  “好!好!你的父親現在T城,過幾天才回來呢!”他的母親說。

  “唉!兒呀!家門真是不幸啊!你的大哥,二哥,——唉,真是沒造化!你這次回來好!好!還算你有點孝心!爺孃老了,以後不放心給你出門去了。兒呀,你以後不要再到外頭去了。外頭的世界現在這麼亂,殺人如切蔥截蒜!唉!我們的祖宗又沒有好風水,怎好到外頭去做事呢?兒呀!回來好!回來好!還算你有點孝心;以後只要靠神天保佑,在家吃着素菜稀粥好好地度日便好,再也不要到外頭去了!再也不要到外頭去了!兒呀!我還忘記問你,這一次四處騷亂,你會受驚麼?好!好!回來好!回來好!還算你有點孝心!”他的母親態度很慈愛的繼續說着。她是個長身材,十分瘦削的人。她的額很寬廣,眼眶深陷,兩頰凹入。表情很慈祥,溫藹,悽寂,淵靜。她眉宇間充滿着憐憫慈愛,是一個德性十分堅定的老婦人。

  “不會的,孩兒這次並不受到什麼驚恐。不要心憂吧!孩兒再也不到外面流浪去了!不要心憂吧!”之菲浴着淚光說,他爲他的母親的深沉的痛苦所感動了。

  “叔叔啊,還是留在家裏的好。媽媽真是受苦太深的啊!”他的二嫂嫂說。

  他的二嫂年約二十三四歲的樣子,生得很標緻。一雙靈活的眼睛,一個櫻桃的小口,都很足證明她本來是很美麗的。但她這時已是滿臉霜氣,象褪了色的玫瑰花瓣,象凋謝了的薔薇,象遭雨的白牡丹,象落地的洋紫荊一樣。她是憔悴的,凋黃的,病瘦的;春光已經永遠不是她的了。

  “知道的,嫂啊!我從此留在家庭中便是了!”他說,悽惶的心魂,遮蔽着他的一切。

  過了一會,他吃完飯了,走入他自己住的房裏去休息。他的妻纖英跟着他進去。

  纖英是個窈窕多姿,長身玉立的少婦。她的年紀很輕,約莫是二十一二歲的樣子。一種貞潔的,天真的,柔媚的,溫和的美性蘊藏着在她的微笑,薄怨,嬌嗔中。她象野外的幽花,谷裏的白鹿。她是天然的,原始的。她不識字,不知“思想”是怎麼一回事。但她的情感很豐富,很熱烈,很容易感到不滿足。她的水汪汪的雙眼最易流淚。她的白雪雪的額最易作着蹙紋。她已爲他生了一個三歲的女孩。這女孩酷類之菲,秀雅多感,時有哭聲,以慰那父親遠離的慈母之悽懷。

  “嬋兒那裏去呢?”之菲問。

  “賣給人家去了!”纖英笑着說。“你一去兩年不回來!唉!——狠心得很!——嬋兒到外邊玩着去了,她現時會行會走呢!——我以爲你從此不再回來了!唉!狠心的哥哥!——唉!媽媽真悽慘哩!她天天在哭兒子,在想兒子。還算你有點天良,現在會回來!——咳!不要生氣吧!親愛的哥哥!你近來愈加消瘦了!你的精神不好麼?你有點病麼?”她倚在他的懷上,雙眼又是含怨又是帶着憐愛地望着他。

  他緊緊地摟抱着她,心頭覺得一陣陣的悽痛。他在她的溫暖的懷上哭了!

  “對不住呀!——一切都是我負你們!——”他再也不能說下去了,他無氣力地睡下,象一片墜地的林葉一樣。“我病了!我疲倦!親愛的纖姊!讓我睡覺一會!”他繼續說着,雙眼合上了。

  她覺得他好似分外冷淡,而且不高興的樣子,她也哭了。他倆互相擁抱着,哭着,各自灑着各的眼淚!

  “你不高興我麼?你不理我麼?狠心的哥哥!”纖英說。

  “不會有的事,我很愛你!”之菲說。

  “你形式上是很愛我的,但,你終有點勉強!你的心!唉!我現在知道你和我結婚時候,爲什麼整天哭泣的緣故了!我現在才聽到人家說,你本來不願意和我結婚,不過很孝順你的父母,所以不敢忤逆他們的意思才和我做一處。唉!我知道你的心很慘!唉!我想起我的命運真苦啊!唉!哥哥!做人真是無味,我想我不如早些死了,你纔可以自由!唉!我惟有一死!哥哥!你在哭麼?唉!妹妹是說的良心話,不要生氣!唉!你是大學生,我連一個字都不認識,我很知道,這分明是太冤枉你的呀,——但,莫怪妹妹說,你也忒糊塗了,你那時候爲什麼不反對到底!唉!難道我沒有人好嫁!唉!我嫁給別人倒好,不會累你這麼傷心!哥哥!你生氣麼?唉!我是個粗人不會說雅話,你要原諒我啊!……”纖英說,她大有聲罪致討之意。

  “親愛的妹妹!一切都是我對你們不住!唉!原諒我啊!原諒我啊!我的心痛得很啊!”之菲說。他只有認罪,他覺得沒有理由可以申訴。他想現在只好沉默,過幾天惟有偕着曼曼逃到海角天涯去。不過他覺得很對不住她。在這舊社會制度的壓迫下,她終生所惟一希望的便是丈夫。現在他這樣對待她,她將怎樣生活下去呢?他想照理論,他們這種兩方被強迫的結合當然有離婚之必要,但照事實,她和他離婚後,在這種舊社會裏面差不多沒有生存的可能。他又想這時候正在流亡的他,正疊經喪去兩兄,家庭十分淒涼的他,倘若再幹起這個離婚的勾當來,不但纖英有自殺的危險,即他年老的父母也有不知作何結束的趨勢。他爲此淒涼,失望,煩悶,悲哀,恐懼。

  “唉!妹妹!我是很愛你的!我的年老的雙親,你一向很殷勤地替我服侍。我所欠缺的爲人子之責,你一向替我補償;我很感激你!很感激你!——唉!離婚的事,斷沒有的!幾年前做的那幕劇,未免太孩子氣了,現在我已經做了父親了,有了女兒了,再也不敢做那些壞勾當了!你相信我罷!相信我罷!我是愛你的!”之菲說,他的心在說着這幾句假話時痛如刀割。

  “你真的是愛我麼?那我是錯怪你了!”纖英說。

  “真的,妹妹!我真的是愛你的!”他說。他驟然地爲一陣心臟劇痛病所襲,抽搦着。他緊緊地咬着牙根忍耐着,淚如雨下。

  “你爲什麼老是這樣哭的呢?”她問。

  “不!我不嘗哭!”他答。

  “你枕邊的席都給你的眼淚流溼了,還說你不嘗哭!唉!哥哥!告訴我,你爲什麼要這樣傷心?”她問着。

  “呵!呵!……”他再也不能出聲了。停了一會,他說:

  “我很傷心!我的大哥死了!我的二哥又是死了!現在剩下我一人,我是不能死的了!妹妹!你相相我的樣子,不至於短命吧!唉!我恐怕我——唉!妹妹!”

  “…………”她默默無言。

  “願天帝給我一個慘死,在愛我的人們從容仙逝之後!但,妹妹!不要悲哀,我是很愛你的!……”他繼續地說着,勉強地裝出一段笑臉去媚她,吻着她,擁抱着她,竭力去令她高興。他心中想道:

  “唉!你這無罪的羔羊呀!這惡社會逼着我去做你的屠夫!你要力求獨立離開我,纔有生機;但這在你簡直是不可能。我爲自拔計,不能和你在黑暗裏摸索着度過一生,這是我的很不過意的地方。但,我這一生便長此蹂躪下去,糟蹋下去,實在也是沒有什麼益你的地方。唉!罷了!這都是社會的罪惡!我需要着革命!革命!革命!唉!無罪的羔羊,怨我也罷,詛咒我也罷,我終是你的朋友,我將永遠地立在幫助你的地位,去令你獨立!”

  一陣陣死的誘惑,象碧磷一樣地在他的面前炫耀着!他藉着這陣苦悶,昏沉沉睡去!晚上睡覺的時候,他託辭病了,沒有和她一塊兒睡覺。爲的是恐怕對他的情人曼曼不住。

一五


  過了幾天,之菲的母親和他在廳上談話,都是關於他的大哥怎麼樣死,二哥怎麼樣死的慘狀,復說着,哭着,哭着,復說着。在這種悲酸淒涼的景況中,他眼擊慈母心傷的顏色,心念兩兄病死的魂影,他的腦象被鬼物襲擊,他的眼前覺得一陣昏黑,鼻孔裏都是酸辣。他有時三四分鐘間失了知覺,如沉入大海一樣,如埋入墳墓一樣,如投在荒郊一樣,雖然,蒙然,昏然,寂然,呆然,待到他忽然的嘆口氣起來,才漸漸驚覺醒轉過來。他發覺他的心象被大石壓着,周身麻木,失去他原有的氣力。他的無神的雙眼象堅實的木頭做成的一樣只是不動,他的灰白的臉更加罩上一層死光!他搐搦着,震顫着!

  當他想起將來怎樣結局時,他遍身打着寒噤,面上同幽磷一樣青綠。他有兩個寡嫂,有大嫂的遺孤媚花,惜花,繡花,擷花,二嫂的遺孤一人,將來都要由他全部供給教養費。他更想起他的父親來,他的心象被鋒利的快斧劈成碎片一樣,他的固體般的眼淚,刺眼眶奔出。他的無生氣的臉,顯現出恐懼,怯懦,羞恥和被凌辱的痕跡來!

  他的父親是永遠不會同情他的,他對他好像對待一個異教徒一樣。他憎惡他是本能的,性質生成的,他永不容許他的哭訴。他平時糟蹋他的地方,譬如罵他生得太瘦削,沒福氣,短命相;寫字入邪道,做詩入邪道,做文章入邪道,說話入邪道,嘆口氣也入邪道。他覺得他身上沒有一片骨,一滴血,不是他父親憎惡的材料。他想起這一次的失敗,這一次誤入邪黨的大失敗,他父親給他的同情將是冷嘲,熱諷,痛罵,不屑!他震恐,悽惶,滿身的血都冷了。他悔恨他這次的回家。

  “父親幾時纔回來呢?”他嚥着淚向他的母親問,心中一震,臉兒有些青白了。

  “他大概今天是要回來的。”他的母親很慈祥地說。

  他給他母親這句話,嚇得再也不敢做聲了。他自己覺着駭異,他平時衝鋒陷陣的勇氣那裏去了呢?他的爲同輩所崇拜的過人的膽量那裏去了呢?正在這個時候,他聽見他的父親的聲音在巷上來了。他同他的母親即時走出門口去迎接他。

  “父親,孩兒回來了!”之菲嚥着淚說。他看他的父親似乎很勞苦的樣子,滿擬安慰他幾句,但恐怖侵蝕他的心靈,他只偷望他一眼,便低下頭不敢做聲。他這時雖然未嘗受到他的叱罵,但他平時的威凜盡足以令他噤住。

  他的父親望着他一眼,冷然地笑了一笑便沉着臉說:“知道了。”他的聲音很雄壯粗重,而且顯然含着惡意,令他嚇了一跳。

  他的父親名叫沈尊聖,是個六十餘歲的老頭子。他的眉目間有一段傲兀威猛之氣,當他發怒時,緊蹙着雙眉,圓睜着兩眼,沒有人不害怕他的。他很質樸,忠厚,守教,重義,是地方上一個有名的人物。他的性格本來很仁慈,但他的脾氣太壞,太易發怒,所以不深知他的人是不容易瞭解他原來獅子性中卻有一段婆心的。他很固執,有偏見。他認爲自己這方面是對的,對方面永無道理可說。他的確是個可敬的老人物,他不幸是違背禮教,搗亂風俗社會的之菲的父親!他是個前清的不第秀才,後來棄儒從商,在T縣開了一間小店,足以餬口。他這時正從距離這A地四十里遠的T縣的店中回到家中來。因爲天氣太熱了,所以他把他的藍布長衫掛在手臂上。這時他把長衫交給他的老妻收起,叫他的三媳婦給他打一盆水洗面。他洗完面便在廳上的椅中坐下。他望着之菲,只是搖着頭,半晌不出聲。

  之菲的母親爲他這種態度嚇了一跳,問着:“今天你看見兒子回來,爲什麼不覺得高興,好像有點生氣的樣子?”

  “哼!高興!你的好兒子,幹了好事回來!”他的父親生氣地說着,很猛厲地釘着之菲一眼。之菲心上嚇了一跳,額上出了一額冷汗。

  “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他的母親很着急地問。

  “你問問你的好兒子便知道了!”他的父親冷然地答,臉上變成金黃色。在他面前的之菲,越覺得無地自容。他遍身搐搦得愈利害,用着剩有的氣力把牙齒咬着他的衣裾。

  “兒呀,你幹了什麼一場大事出來呢?你回家幾天爲什麼不告訴娘呢?”他的母親向着之菲問,眼裏滿着淚了。

  “呢!——……”之菲竭力想向他們申訴,但他那從小便過分被壓損的心兒一陣刺痛,再也說不出聲來了。

  “哼!裝成這個狐狸樣,闖下滔天大禍來!”他的父親不稍憐憫他,向他很嚴厲地叱罵着。便又向他的老妻說:

  “你纔在夢中呢?你以爲你的兒子紀念着我們,回家來看看我們麼?他現在是個在逃的囚犯呀!時時刻刻都有人要來拿他,我恐怕他是已經死無葬身之地了!哼!我高興他回來?我稀罕他回來嗎?”他的父親很不屑的神氣說着。

  他的母親驟然爲一陣深哀所襲,失聲哭着:“兒呀!不肖的菲兒呀!”

  之菲這時轉覺木然,機械地安慰着他的母親說:“孩兒不肖,緩緩改變便是,不要哭罷!”

  “第一怨我們的祖宗沒有好風水,其次怨我們兩老命運不好,才生出這種兒子來!”他父親再說着。“哼!你真忤逆!”他指着之菲說。“我一向勸你學着孔孟之道。誰知你書越讀多越壞了。你在中學時代循規蹈矩,雖然知道你沒有多大出息,還不失是個讀書人的本色啊!哼!誰知你這沒有良心的賊,父親拼命賺來的錢供給你讀大學,你卻一步一步地學壞!索隱行怪,墮入邪道!你畢業後家也不回來一次!你的大哥,二哥,死了,你也沒有回來看一下!一點兄弟之情都沒有!你革命!哼!你革什麼命?你的家信封封說你要爲黨國,爲民衆謀利益,雖勞弗恤!哼!黨國是什麼,民衆是什麼?一派呆子的話頭!革命!這是人家騙人的一句話,你便呆頭呆腦下死勁的去革起來!現在,黨國的利益在那裏?民衆的利益在那裏?只見得你自己革得連命都沒有起來了?哼!你這革命家的臉孔我很怕看!你現在回家來,打算做什麼呢?”他的父親越說越憤激,有點恨不得把他即時踢死的樣子。

  “父親,你說的話我通明白,一切都是我的錯誤。我很知罪。我不敢希求你的原諒!我回家來看你們一看,幾天內便打算到海外去!”之菲低着頭說,不敢望着他的父親。

  “現在T縣的縣長,S埠的市長聽說都是你的朋友,真的麼?”他的父親忽然轉過談話的傾向問着。

  “是的,他們都是我的朋友!”之菲答。

  “你不可以想方法去迎合他們一點麼?人格是假的,你既要干政治的勾當,又要顧住人格,這永遠是不行的!你知道麼?”他的父親說,這時顏色稍爲和平起來了。

  “不可以的!我想是不可以的!我不能幹那種勾當,我惟有預備逃走!”之菲說,他這時膽氣似乎恢復一些了。

  “咳!人家養兒子享福,我們養兒子受氣?現在的世界多麼壞,漸漸地變成無父無君起來了!劉伯溫先生推算真是不錯,這時正是‘魔王遍地,殃星滿天’的時候啊!孔夫子之道不行,天下終無統一之望。從來君子不黨,惟小人有黨,有黨便有了偏私了!哼!你讀書?你的書是怎樣讀法?你真是不通,連這個最普通的道理都不明白!哼!破費了你老子這麼多的錢!哼!哼!”他的父親再發了一回議論,自己覺得無聊,站起來,到外頭散步去了。

  他的母親安慰他一陣,無非是勸他聽從他父親的話,慎行修身這一類大道理。他唯唯服從地應着,終於走回自己的房裏去。

  他的妻正在裏面坐着,見他進來冷然地望着他。他不知自己究竟有什麼生存的價值,頹然地倒在榻上暗暗地抽咽。他的妻向他發了幾句牢騷,悻悻然出去了。他越想越悽愴,竭力地挽着自己的亂髮,咬着自己的手指,緊壓着自己的胸,去抑制他的悲傷。他打滾着,反側着,終不能得到片刻的寧靜。他開始想着:

  “靈魂的被壓抑,到底是不是一回要緊的事?犧牲着家庭去革命,到底是不是合理的事?革命這回事真的是不能達到目的麼?我們所要謀到的農工利益,民主政權,都只可以向着夢裏求之麼?現在再學從前的消極,日惟飲酒,幹着緩性自殺的勾當不是很好麼?服從父母的教訓去做個孔教的信徒是不是可能的呢?”

  他越想越模糊,越苦惱,覺得無論怎樣解決,終有缺陷。他覺得前進固然有許多失意的地方,但後顧更是一團糟!過了一會,他最終的決心終於堅定了。他這樣想着:

  “惟有不斷地前進,纔得到生命的真詮!前進!前進!清明地前進也罷,盲目地前進也罷,衝動地前進也罷,本能地前進也罷,意志的被侵害,實在比死的刑罰更重!我的行爲便算是錯誤也罷;我願這樣幹便這樣幹下去,值不得躊躇啊!值不得躊躇啊!你燦爛的霞光,你透出黑夜的曙光,你在藏匿着的太陽之光,你燎原大焚的火光,你令敵人膽怖,令同志們迷戀的紺紅之光,燃罷!照耀罷!大膽地放射罷!我這未來的生命,終願爲你的美麗而犧牲!”

一六


  由S埠開往新加坡的輪船今日下午四時啓錨了。這船的名字叫DK,修約五十丈,廣約七八丈,藍白色;它在一碧無垠的大海中的位置好像一隻螳螂在無邊的草原上一樣。這第三等艙的第三層東北角向艙門口的船板上,橫躺着七八個鄉下人模樣的搭客。

  這七八個搭客中有一個剃光頭,跣着足,穿着一件破舊的暹綢衫的青年人。他的行李很簡單,他連伴侶都沒有。——一起躺在那兒的幾個粗漢都是他上船後才彼此打招呼認識的,他和他這些新認識的朋友,似乎很能夠水乳交融。他們有說有笑,有許多事情彼此互相幫忙,實在分不出爾我來。

  “老陳,你這次到𡁃叻(即新加坡)去,是第一次的,還是以前去過的?”一個在他身邊躺着的新朋友向着他問。這新朋友名叫黃大厚,今年約莫二十六七歲,長頭髮,大臉膛,黃牙齒,兩顴闊張,神態紓徐而帶着不健康的樣子。

  “兄弟這一次是第一次到新加坡去的,”他答。

  “到坡面還是到州府仔(小埠頭)去呢?”黃大厚問,他這時坐起來卷着紙菸在吸,背略駝,態度紓緩,永不會起勁的樣子。

  “到城面去的,”這剃光頭的青年回答,他也因爲睡得無聊,坐起來了。他的臉色有一點青白,瘦削的臉孔堆積上慘淡,蕭索之氣。

  “到坡面那條街去?你打算到那裏做什麼事?”老黃問着,口裏吐出一口煙來。那口煙在他面前轉了幾圈便漸漸消滅了。

  “到漆木街××號金店當學徒去!”這剃光頭的青年答。他似乎有點難過的樣子,但這是初次出門人的常態,他的忠厚的朋友未嘗向他起過什麼懷疑。

  “好極了!好極了!我想你將來一定很有出息!”黃大厚叫着,筋肉弛緩的臉上溢着羨慕的神態。他把他用紙卷的紅煙吸得更加出力了。

  在他右邊躺着的一個大漢名叫姚大任的,這時向着他提醒着:“老陳,漆木街××號金店實在很不錯。我上一次回唐山時,在那兒打了一對金戒指呢。很不錯!很不錯!到坡後,你如果不識路,我可以把你帶去。”

  姚大任一向是在沙撈越做小生意的,他的樣子很明敏活潑。年紀約莫二十七八歲,雙眼灼灼有光,項短,頦尖。還有筋肉健實,聲音尖銳,臉孔赤褐色而壯美的姚治本,年紀輕而好動的姚四,姚五,姚六,都和這光頭青年是緊鄰一路。談談說說,旅途倒不寂寞。

  這剃光頭,穿破暹綢衫,要到新加坡當學徒的青年,便是K大學的畢業生,M黨部的重要職員沈之菲。

  之菲自回家後,接到愛人曼曼的信十幾封,封封都由他的父親看完後才交還給他,他倆的關係,家人都大體知道了。他的父親設盡種種方法,阻止她到他家裏去,所以直至他出走這一天,他倆還沒有會過一次面。

  有一次,她已到之菲的父親的店中,請他帶她到他家中去會之菲一面,他的父親說:

  “他現時在鄉的消息需要祕密,你這一去尋他,足以破壞這個祕密。這個祕密給你破壞後,他便無處藏身,即有生命之虞!”

  她給他這段理由極充足的議論所駁退,終於沒有去見他。過幾天他的父親便回家去,他帶去一個極險惡的消息,這消息促他即日重上流亡之路,沒有機會去晤他的情人一面。

  那天他的父親回家,他照常的去他面前見見他。他叫了一聲“父親你回來”之後,考察他的神色分外不對,心中嚇了一怔!他站立着不敢動,只是偷偷地望着他父親的臉孔。

  “哼!你乾的好事,還不快預備逃走麼?這是一張上海《申報》,你自己看罷!”他的父親說着,把手裏那張紅色的上海《申報》向他身上投去,便恨恨地走開去了。

  他提心吊膽地拾起那張《申報》一看。他發見他的名字正列在首要的叛逆分子裏面,由M黨中央黨部函K政府着令通緝的!他不曾感到失望,也不曾着慌。因爲這些事他是早已料定的。他毫不遲疑,在他的母親的老淚和他的妻的悲嘶中整理着行裝,把自己扮成一個農家子,在翌日天尚未亮時便即出走。

  他知道這次的局勢更加嚴重了,他不敢再坐火車到T埠,他由一個鄉村裏僱了一隻小船一直搖至S埠的港口,他不敢上岸。在小船中等到DK輪船差不多要開出時,才由小船送他到輪船上去。

  他時時刻刻都有被捕獲的危險,但他算是很巧妙地避過了。現時在這三等艙中和黃大厚諸人在談談閒話,他自己很放心,他知道危險時期已經過了。

  他這時候呆呆地在想着:

  “象廢墟一樣,殘壘一樣,墳墓一樣的家庭現在算是逃脫了!恐懼的,搐搦的,悲傷的,被壓抑的生活現在算是作一個結束了。鳶飛魚躍的活潑境界,波奔浪涌的生命,一步一步地在我面前開展了!但,脫去家庭極端的誤解便要在社會不容情的壓迫下面過活!新加坡!帝國主義者盤踞着的新加坡!資本傢俬有品的新加坡!反動分子四布稍一不慎即被網獲的新加坡!在那裏我將怎樣生存着?漆木街××號金店,雖說在H港未入獄時陳若真說過那店是他的叔父開的,可以一起走到那裏去避難。但,現在的情形又不同了,陳若真這次有沒有逃來新加坡,這已顯然成一問題。便算他逃來新加坡,照現時的局面,他仍然需要到一個祕密的藏匿所,不敢公然在那店裏頭居住——他也是政府通緝的人物。那,我用什麼方法把他尋出來!

  “除開他,偌大的新加坡,和我相識的,卻是一個都沒有!我將怎樣生活下去?唉!糟糕!糟糕一大場!

  “我的親愛的曼曼!我的妹妹!我的情人!唉!她這個時候又將怎樣呢?我臨走時給她那一封信簡直是送她上斷頭臺!她這時候定在她家中整日垂淚,定在恨我無情!在欲暮的黃昏,在未曙的曉天,在夢醒的午夜,在月光之下,在銀燭之旁,在風雨之夕,在徬徨之歧路!呵!她一定因淒涼而痛哭!她那憂鬱病一定要害得更加利害!她的面色將由硃紅變爲灰白,由灰白變爲憔暗。她的紅色的嘴脣將變爲褪色的玫瑰瓣;她的靈活的雙眼將變爲流淚的深潭。啊,啊,我真對她不住!我真對她不住!”

  他想到這裏便忘情地嘆了一口氣。

  “老陳!你在想什麼?大丈夫以四海爲家,用不着唉聲嘆氣啊!”黃大厚安慰着他說。他露出兩行黃牙齒來,向着他手裏持着的一個煙盒裏面嵌着的鏡注視着。

  “今天的天氣真是太熱,令人打漢(忍耐)不住啊!”姚大任說,他這時正赤着膊在扇着風。

  姚治本熱得鼻孔裏只是喘着氣說:“真的是熱得難耐啊!巴突(理應該),現在的天氣亦應該熱的了!”

  據他們兩人的報告,新到新加坡的唐客,自朝至暮都要袒着上身;並且每天還要洗五六次身。洗時須用一片木柴或者一條粗繩用力擦着周身的毛孔,令他氣出如煙才得安全!他們又說到埠時到人家處坐談的時候,不能夠翹起雙足盤坐着,因爲這是大避忌的。

  之菲覺得很無聊,便舉目矚望同艙的搭客。男的,女的,雜然橫陳!有的正在賭錢,有的正在吸鴉片煙,有的正在談心,有的正在互相詛咒,有的正暈船在吐,有的正吐得太可憐在哭。滿艙裏污穢,臭溼,雜亂,喧譁,異聲頻聞,怪態百出。

  這種景象由早起到黃昏,由船開出時一直達到目的地,始終未嘗變過!

  這是船將到埠的前一日,船票聽說今天便要受檢查的了。倏然間空氣異常緊張,各人都提心吊膽各把船票緊緊地握在手裏。沒有船票的都各各被水手們引去藏匿着了。(這是水手們賺錢的一種勾當。無錢買船票的人們拿三數塊至十多塊錢交給水手們,由水手們設法,引導他們當查票時在各僻靜處——如貨艙,機器間,夥計房等地方藏匿。聽說每次船都有這樣的搭客三四百人!)

  一會兒便有四五個辦房的夥計一路喧呼吶喊,驅逐艙面的搭客一齊起到甲板上面去。最先去的是婦人,其次是小孩,姚四,姚五,姚六,都被他們當作小孩先行捉去!(原來這亦是他們賺錢的一個方法!譬如他們賣五百張半單的小童船票便聲報一千張。其餘五百張的所謂“半票”統統賣給全價的成人。這樣一來他們便可以弄到一筆鉅款。但當查票時,點小童的人數不到,他們便不得不到各艙亂拉年輕人去補數!)最後纔是成年的男人。這樣一來,這個亂子真鬧得不小了!

  這時甲板上滿滿的擁擠着幾千個裸着上體的搭客。(現在聽說西番大人對待中國人已算是好到極點了!男人光裸上體,不用裸出下體!女人們連上體都不用裸出。二十年前,據說男女都要全身一絲不掛給他們檢驗呢!)那些袒露着的上體,有些是赤褐色的,有些是白潤的,有些是炭黑的,有些是頹黃的,有些很肥,有些很瘦,一團團的肉在擁擠着,在顫動着,在左右搖擺着,象一隊颳去毛的豬,象一隊屠後掛在鐵鉤上的羊,象春秋兩祭擺在孔聖龕前的牛,在日光照射之下炫耀着,返光回照,氣象萬千!

  過了一會,人人垂頭喪氣走到查票員櫃前給他欣賞一下!(不!他們看得太多,確有點厭倦了!還算洋大人的毅力好!)走前幾步給新加坡土人用那枝長不到半尺的鉛筆在胸部刺了一下便放過了。足足要經過四個鐘頭,才把這場滑稽劇演完!

  忠厚的黃大厚真有些忍耐不住了,他眼裏夾着一點眼淚說:“在家日日好,出外朝朝難!唉!唉!……”

  在他前後左右的搭客聽着他這句說話,也有點頭稱是的;也有盯着他一眼,以他爲大可以不必的!

  經過這場滑稽劇之後,再過一夜便安然抵埠。稽查行李的新加坡土人雖有點太兇狠,但因爲他們用錢可以買情的緣故,也算容易對付。第一次出洋的之菲,便亦安然地達到目的地了。

一七


  這是晚上了,皇家山腳的潮安棧二樓前面第七號房,之菲獨自個人在坐着,同來的黃大厚諸人都到街上游散去,他們明早一早便要搭船到沙撈越去。室裏電燈非常光亮,枕頭白雪雪的冷映着漾影的帳紋。壁上掛着一幅西洋畫的鏡屏,畫的是椰邊殘照,漆黑的“吉寧人”正在修理着碼頭。一陣陣暖風從門隙吹進來,令他頭痛。他憶起姚大任,姚治本的說話來,心中非常擔憂,忙把他的上衣脫去,同時他對於洗身之說也很服膺,在幾個鐘頭間他居然洗了幾次身,每次都把他的皮膚擦得有些紅腫。

  這次的變裝,收着絕大的功效!聽說這DK船中的幾十個西裝少年都給“闢麒麟”扣留,——因爲有了赤化的嫌疑!

  “哎喲!真寂寞!”他對着燈光畫片凝望了一會便這樣嘆了一聲,伸直兩腳在有彈性的榻上睡下去了。在這舉目無親的新加坡島上,在這革命幹得完全失敗的過程中,在這全國通緝,室家不容的窮途裏,曾在那海船的甲板上藏着身,又在這客舍與那十字街頭藏着身的他,這時只有覺得失望,昏暗,幽沉,悲傷,寂寞。全社會都是反對他的,他所有的惟有一個不健全的和達不到的希望。

  過了一會,忽然下着一陣急雨,打瓦有聲。他想起他的年老的父母親,想起他的被擯棄的妻,想起他的情人。他忽而淒涼,忽而覺得微笑,忽而覺得酸辛,忽而覺得甜蜜了。他已經有點發狂的狀態了!最後,他爲安息他的魂夢起見,便把他全部思潮和情緒集中在曼曼身上來。他想起初戀的時候的迷醉,在月明下初次互相擁抱的心顫血沸!……

  “曼曼!曼曼!親愛的妹妹!親愛的妹妹!”他暗暗地念了幾聲。

  “唉!要是你這個時候能夠在我的懷抱裏啊!——”他嘆着。

  樓外的雨聲潺潺,他心裏的哀念種種。百不成眠的他,只得坐起,抽出信紙寫着給她的信。

最親愛的曼妹:


誰知在這悽黃的燈光下,敲瓦的雨聲中,伴着我的只有自己的孤零零的影啊!爲着革命的緣故,我把我的名譽,地位,家庭,都一步一步地犧牲了!我把我的熱心,毅力,勇敢,堅貞,傲兀,不屈,換得全社會的冷嘲,熱諷,攻擊,傾陷,謀害!我所希望的革命,現在全部失敗,昏黑,迷離,慘殺,恐怖!我的家庭所能給我的安慰:誤解,誣衊,毒罵,詛咒,壓迫!我現在所有的成績:失望,灰心,頹廢,墮落,癲狂!唉!親愛的曼妹!我惟一的安慰,我的力的發動機,我的精神的興奮劑,我的黑暗裏的月亮,我的渴望着的太陽光!你將怎樣的鞭策我?怎樣的鼓勵我?怎樣的減少我的悲哀?怎樣的指導我前進的途徑?


啊!可恨!恐怖的勢力終使我重上流亡之路,終使我們兩人不得相見,終奪去我們的歡樂,使我們在過着這種悽惻的生活!


同鄉的L和B聽說統被他們槍斃了!這次在C城死難者據說確數在千人以上!啊!好個空前未有的浩劫!比專制皇帝兇狠十倍,比軍閥兇狠百倍,比帝國主義者兇狠千倍的所謂“忠實的同志們”啊,我佩服你們的手段真高明!


親愛的妹妹!不要悲哀罷,不要退縮罷。我們想起這千百個爲民衆而死的烈士,我們的血在沸着,涌着,跳着!我們的眼睛裏滿迸着滾熱的淚!我們的心坎上橫着爆裂的怒氣!頹唐麼?灰心麼?不!不!這時候我們更加要努力!更加不得不努力!


他們已經爲我們各方面佈置着死路。惟有衝鋒前進,纔是我們的生路!我們要睜開着我們的眼睛,高喊着我們的口號,磨利着我們的武器,叱吒喑嗚,兼程前進,飲血而死!飲血而死終勝似爲奴一生啊!


親愛的妹妹,不要悲哀罷,不要退縮罷。只有高歌前進,只有凌厲無前,跳躍着,叫號着,進攻的永遠地不妥協,永遠地不灰心!纔是這飆風暴雨的時代中的人物所應有的態度!


祝你


努力


你的愛友之菲 月 日


  他寫完後,讀過一遍,把激烈的字句改了好幾處,才把它用信封封着,預備明天寄去。

  這時候,他覺得通體舒適,把半天的抑鬱減去大半。他開始覺得疲倦,朦朧地睡着。過了一忽,他已睡得很沉酣。他驟覺得一身快適輕軟,原來卻是睡在曼曼懷上。她的手在撫着他的頭髮,在撫着他的作痛的心,她的玫瑰花牀一樣的酥胸在震顫着,她的急促的呼息可以聽聞。

  “妹妹!你那兒來的!”他向她耳邊問着,聲音喜得在顫動着。

  咳!狠心的哥哥啊!你不知道我一天沒有見你要多麼難過!你,你,你便這樣地獨自個人逃走,遺下我孤零零地在危險不過的T縣中。你好狠心啊!我的母親日日在逼我去和那已經和我決絕的未婚夫完婚,我整日只是哭,只是反對,只是在想着你!

  “咳!——你那封臨走給我的信,我讀後發昏過兩個鐘頭。我的媽媽來叫我去吃飯,我也不去吃了!我只是哭!我諒解你的苦衷,我同時卻恨你的無情。你不能爲你的愛情冒點危險麼?你不能到T縣去帶我一同逃走麼?咳!——狠心的你!——狠——心——的你!你以爲你現在已經逃去我的糾纏麼?出你意料之外的,你想不到現在還在我的懷裏!哼!可恨的你,寡情的你!呃!呃!呃!”她說完後便幽幽地哭了。

  他一陣陣心痛,正待分辯,猛地裏見枕上的曼曼滿身是血,頭已不見了!這一嚇把他嚇醒起來,遍身都是冷汗!

  他追尋夢境,覺得心驚脈顫!他悔恨他這次逃走,爲什麼不冒險到T縣去帶她一路逃走!“咳!萬一她——唉!該死的我!該死的我!”他自語着。

  雨依舊在下着,燈光依然炫耀着,雪白的枕頭依舊映着漾影的帳紋!夜景的寂寞,增加他生命裏的悲酸!

一八


  之菲晨起,立在樓前眺望,橫在他的面前的是一條與海相通的河溝,水作深黑色,時有腥臭的氣味。河面滿塞着大小船隻,船上直立着許多吉寧人和中國人。河的對面是個熱鬧的“巴薩”巴薩的四周都是熱鬧的市街。西向望去,遠遠地有座高岡,岡上林木蓊鬱,秀色可餐。

  他呆立了一會,回到房中穿着一套鄉下人最時髦的服裝,白仁布衫,黑暹綢褲,踏着一雙海軍鞋——這雙鞋本來是他在C城時惟一的皮鞋,後來穿破了,經不起雨水的滲透,他便去買一雙樹膠鞋套套上,從此這雙鞋便成水旱兩路的英雄,晴天雨天都由它親自出徵。在這新加坡炎蒸的街上,樹膠有着地欲融之意,他仍然穿着這雙身經百戰,瘢痕滿面的黑樹膠套的水鞋。他自己覺得有趣便戲呼它做海軍鞋——依照姚大任告訴他的方向走向漆木街××號金店去。

  街上滿塞着電車,汽車,“玀釐”,牛車,馬車,人力車。他想如果好好地把它平均分配起來,每人當各有私家車一輛;但照現在這種局面看起來,袋中不見得有什麼金屬物和任何紙幣的他,大概終無坐車之望。這在他倒不見得有什麼傷心,因爲坐車不坐車這有什麼要緊,他橫豎有着兩隻能走的足。一步一步地踱着,漆木街××金店終於在他的面前了。

  金店面前,吊椅上坐着一個守門的印度人。那人身軀高大,鬍子甚多,態度極倨傲,極自得。店裏頭,中間留着約莫三尺寬的一片面積作爲行人路,兩旁擺着十幾只灰黑色的牀,牀上各放着一盞豆油燈,牀旁各各坐着一個製造金器的工人,一個個很專心做工,同時都表顯着一種身分很高的樣子。之菲遲疑了一會,把要說的話頭預備好了便走進店裏去。

  “先生,陳若真先生有沒有住在貴店這兒?”他向着左邊第一張牀的工人問着。

  “我不曉得那一個是陳若真先生!”那工人傲然地答,望也不望他一眼。

  之菲心中冷了一大截,他想現在真是糟糕了!

  “大概還可以向他再問一問吧,或許還有些希望。”他想着。

  “先生,兄弟不是個壞人,兄弟是若真先生的好朋友。在H港時他向兄弟說,他到新加坡後即來住貴店的,他並約兄弟來新加坡時可以來這兒找他的啊!”之菲說,極力把他的聲音說得非常低細,態度表示得非常拘謹。

  “我不識得他就是不識得他,難道你多說幾句話我便和他認識起來嗎?”工人說,他有些發怒了。這工人極肥胖,聲音很是濁而重,面上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不過鼻頭有點紅。

  之菲忍着氣不敢出聲。他想現在只求能夠探出若真的消息出來便好,閒氣是不能管的。他再踏進幾步向着坐在櫃頭的掌櫃先生問:“先生,請問陳若真先生住在貴店嗎?兄弟是特地來這裏拜候他的!。”

  掌櫃是個長身材,白淨面皮,好性情的人。他望着他一眼,很不在意似地只是和別個夥計談話。過了一會,他很不經意地向着他說:“在你面前站着的那位,便是陳若真的叔父,你要問問他,便可以知道一切了。”

  站在之菲面前所謂陳若真的叔父,是個矮身材,高鼻,深目,穿着一套銅鈕的白仁布西裝,足登一對布底鞋,老闆模樣的人。他顯然有些不高興,但已來不及否認他和若真的關係了。他很細心地把之菲考察了一會便說:

  “你先生尊姓大名啊?”

  “不敢當!兄弟姓沈名之菲。兄弟和若真先生是很好的朋友,我們在C城是一處在幹着事的。兄弟和他在H港離別時,他說他一定到新加坡來!並約兄弟到新加坡時可以來這兒找他。兄弟昨日初到,現住潮安棧,這裏的情形十分不熟悉,故此一定非找到陳先生幫忙不可的。”之菲答。

  “呵,呵,很不湊巧!他前日纔在唐山寫了一封信來呢。他現在大概還在故鄉哩。”若真的叔父說。“你住在潮安棧麼?我這一兩天如果得空暇,便到你那邊坐坐去。現在要對不住了,我剛有一件事要做,要出街去。請了!請了!對不住!對不住!”他說罷向他點着頭,不慌不忙地坐着人力車出去了。

  “糟糕!糟糕一大場!完了!幹嗎?哼!”之菲昏沉沉地走出金店,不禁這麼想着。

  街上的電車,汽車,馬車,牛車,“玀釐”,人力車,依舊是翻着,滾着。他眼前一陣一陣發黑,拖着倦了的腳步,不知道在這兒將怎樣生活下去,不知道要是離開這兒又將到哪兒去,到哪兒去又將怎樣生活下去。

  “玄之又玄,衆妙之門,這時需要點玄學了,哼!”他自己嘲笑着自己地走回潮安棧去。

  黃大厚諸人已到沙撈越去。他獨自個人坐在七號房中,故意把門關住,把電燈扭亮,在一種隔絕的,感傷的,消沉的,悽怨的,失望的複雜情緒中,他現出一陣苦笑來。

  “生活從此卻漸漸美麗了!這樣流浪,這樣流浪多麼有文學的趣味!現在尚餘七八塊錢的旅費,每天在這客棧連食飯開銷一元五角。五天:五元,五五二塊五,七元五角。索性就在這兒再住五天。以後麼?他媽的!‘天上一隻鳥,地下一條蟲!’‘君看長安道,忽有餓死官!’以後嗎?發財不敢必,餓死總是不會的!玄學,玄學,在這個地方科學不能解決的,只好待玄學來解決了!——不過,玄學不玄學,我總要解決我的吃飯問題。今天的報紙不是登載着許多處學校要聘請教員嗎?教國語的,教音樂的,教體操,圖畫的,教國文的,無論那一科都是需要人才。索性破費幾角銀郵費,凡要請教員的地方,都寫一封信去自薦。在這兒教書的用不着中小學畢業,難道大學畢業的我不能在這裏的教育界混混麼?好的!好的!這一定是個很好的辦法!不過這兒的黨部統統勾結當地政府,他們拿獲同志的本事真高強。現在K國府明令海內外通緝的我,關於這一層倒要注意。教書大概是不怕的,我可以改名易姓,暫時混混幾個月。等到給人家識破時,設法逃走,未爲晚也。名字要做個絕對無危險性的纔好。——‘孫好古’,好,我的姓名便叫作孫好古吧!‘好古”兩字好極了,可以表示出一位純儒的身分來!但‘孫’字仍有些不妥!孫中山大革命領袖是姓孫的,我這小猢猻也姓孫起來不是有點革命黨人的嫌疑嗎?不如姓黃吧!但姓黃的有了黃興,也是不妥,也是不妥!唉!在這林林總總的人羣中,百無成就的我,索性姓‘林’起來吧。好!姓林好!我的姓名便叫林好古!

  “退一步說,假如教書不成功,我便怎樣辦呢?呵,呵,可以賣文。今天《國民日報》的學藝欄中分明登載着徵文小啓,每千字一元至三元。好,不能教書,便賣文也是一個好辦法。賣文好!賣文好!賣文比較的自由!”他越想越覺得有把握,不禁樂起來了。只是過了一會,他想起這些徵求教員和徵文的話頭都是騙人的勾當,他不禁又是消沉下去。這兒的情形他是知道一點的,雖然從前並未來過。教員是物色定了,纔在報端上虛張聲勢去瞎徵求一番,這已是新加坡華人教育界的習慣法了。大概這用不着懷疑,教書這一層他是可以用不着希望的。賣文呢,那更糟糕了,便退一百步說,徵文的內幕都是透亮的,他的文章中選了,但賣文的習慣法,大約是要到明年這個時候纔拿得到稿費的。僅有五天旅費的他,要待到那個時候去拿稿費,連骨頭都朽了!

  他再想其次,到店裏頭當小夥計去吧。中英文俱通,幹才也還可以,大概每月十元或二十元的月薪是可以辦到的。但,這也是廢話,沒有人相識,那個人要他?到街上拉車去吧,這事倒有趣。但對於拉車的藝術,一時又學不到,而且各種手續又不知怎樣進行。

  “完了!完了!糟糕!糟糕一場!”他嘆息着,呆呆地望着燈光出神。

一九


——深黑幽沉的夜,


深黑幽沉的土人,


在十字街頭茂密的樹下,


現出一段黑的神祕的光,


黑夜般的新加坡島上的土人啊!


你們夏夜般幽靜的神態,


曉風梳長林般安閒的步趨,


恍惚間令我把你們誤認作神話裏的人物!


在你們深潭般的眼睛裏閃耀着的,


是深不可測的神祕!


家國麼?社會麼?


你們老早已經遺棄着了。


人類中智慧的先覺啊,


你袒胸跣足的土人!


宇宙間神祕的結晶啊,


你閃着星光的黑夜!


  時候已是盛夏六月了,之菲來新加坡已是十幾天了。他在潮安棧住了兩天,即由若真的叔父——他的名字叫陳鬆壽,之菲和他晤面幾次後才知道的——介紹他到海山街×公館去住。住宿可以揩油免費,他所餘的幾塊錢旅費,每天吃幾碗番薯粥過日,倒也覺得清閒自在。

  這晚,他獨自個人在這街頭踱來踱去。大腹的商人,高鼻的西洋人,他在C城看慣了,倒不覺得有什麼值得注意的地方。最令他覺得有濃厚的趣味的是那些新加坡土人。他們一個個都是黑臉膛,黑髮毛,紅嘴脣,雪白的牙齒,時時在伸卷着的紅舌,有顏色的圍巾,白色——這色最聖潔,它色也有——的披巾。行路時飄飄然,翔翔然,眼望星月,耳聽號風,大有仙意。在燈光悽暗,夜色幽沉的十字街頭,椰樹蔭成一團漆黑,星眼暗窺着緊閉着的雲幕,披髮跣足的土人幽幽地來往,令他十分感動。他沉默地徘徊了一會,便吟成上面那首新詩。

  過了不到五分鐘,他又覺得無聊。他想起這班羔羊被吞噬着,被壓迫着的苦楚,又不禁在替他們可憐了!

  他們過的差不多是一種原人生活,倦了便在柔茸的草原上睡,熱了便在茂密的樹蔭下納涼,渴了便飲着河水,飢了便有各種土產供他們食飽。他們樂天安命,絕少苦惱,本來真是值得羨慕的。但,狠心的帝國主義者,用強力佔據這片樂土,用海陸軍的力量,極力鎮壓着他們背叛的心理。把他們的草原,建築洋樓;把他們的樹蔭,開辦工廠;把他們的生產品收買;把他們一切生死的權限操縱。

  他們的善良的靈魂怎抵擋得帝國主義的大炮鉅艦!他們的和平的樂園怎抵擋得虎狼縱橫佔據!唉!可憐的新加坡土人,他們的好夢未醒,而昔日的神仙似的生活,現在已變成鐐枷滿身的奴隸人了!

  過了一會,他很疲倦,便走回他的寓所去了。

  這寓所是個公館。地位是在一座大洋樓的二層樓向街的一個房中。館內有幾種賭具——荷蘭牌,撲克,麻雀牌。賭徒每晚光降的時常都在七八人以上。館的“頭佬”是個胖子,姓吳名大發,說話很漂亮,神情有點象戲臺上的小丑,年約三十歲的左右,在洋行辦事,兼替華人商家把貨名譯成英文送關(華商辦進出口貨,必需列貨單呈海關納稅,單上貨名統要由中國名譯成英文)。據他自己說,他每月有五百元進款。他不過在英文夜校讀過九個月的英文,他常爲他自己的過人的聰明和異樣的程度所驚異,他時不時這樣說:

  “哼!不是我誇口,我的English(英文)的程度,在這新加坡讀‘九號’英文畢業的也趕我不上!哼!他們只管讀英文的詩歌小說,和學習什麼做文章,還有什麼用處?new words(生字)最要緊!一切貨物名字的各個new words能夠記得起,纔算本事!才能賺到人家的錢呢!”

  照他的意思,讀英文的,除記起貨物的名字的生字外,更無其它法門。關於做人的辦法,他亦覺得很簡單。他時常說:

  “中國人不可不學習英文!學習英文不可不記起new words,把new words記得多了,不可不替洋人辦事!”

  他很快樂,他覺得他所有的行動和說話,完全是再對沒有的。他是這公館中的領袖,一切銀錢大計,嫖賭機宜,有什麼糾紛時,都要聽他解決。每每一語破的,衆難皆息!

  他很少來公館,大約是幾天來過一次的。他對之菲——他們叫他做林好古——很客氣,不過也不大高興搭理他。他和鬆壽有點交情,鬆壽把他介紹給他。他算是之菲的恩主。他時常蹙着額對着之菲說:

  “好古先生,不是兄弟看不起你們這班大學生,但你們這班大學生只曉得讀死書,不曉得做活事,這真有點不可以爲訓!哼!你在大學時如果留心記着new words,現在來到新加坡不愁沒飯吃了!”

  對着一切事件他未嘗和人家討論過,便下着結論。因爲他說的話,總是對的!

  他有一個表弟名叫陳爲利的,年紀很輕,身材很小,臉孔有點象貓頭鷹的,白天總在這兒學習英文。他對他很滿意,很讚賞。因爲他很是能夠記起生存的。他自朝至暮不做別的工作,都在把他的表兄欽贈給他的幾張華英對照的貨物單練習着,練習着。什麼雞蛋=egg,碎米=broken rice,麥粉=flour,魚=fish……這一類的生字,鎮日地寫着,念着。據說這幾張貨物單,新加坡島上沒有第二人能夠比得上吳大發填寫這樣精密!

  賭徒而且每晚都和之菲一處在樓板上睡覺的,有三人。第一位名叫林大爺,洋行夥計,年約四十,矮肥精悍,鼻低,額微凸,口小。此人在賭徒中,最慷慨,最驕傲,嗜嫖若命!第二位名叫蔡老師(不知道前清是否有點功名,人人都稱他做老師),年約三十餘,秀雅溫存,鼻特別大些,眼很靈活,行路時背有點駝。此人比較謹慎,拘滯,謙下,嗜嫖若命!第三位名叫程阿順,洋行夥計,現已失業。他完全是個不顧生命的嫖客。年紀三十左右,樣子漂亮,可惜嘴脣太突,眼睛太小。他爲嫖而犧牲他的位置,爲嫖而犧牲他的健康,但他現在仍積極地在嫖着。他的那個最要好的妓女象一隻臘鴨一樣,時常到×公館來和他吊膀子,真是令人一見發嘔。此時有時來住有時不來住的賭客還有幾位。第一個有趣的名叫陳大鼻,此人年約四十,面色灰白,腰曲,說話時上氣接不得下氣。有時一句話他只說一兩個字,以下的他便忘記說下去。還有名叫“田雞”的,行動時酷似田雞。名叫“九筒子”的,是個麻子。

  這班人除程阿順日裏也在館裏高臥不起外,餘的概在黃昏六七時以後纔來館裏集齊。由六七時賭起,賭到十一時左右便散會。散會後便一齊到妓館去,一直到深夜兩三時纔回來,這是他們的日常功課。

  之菲便在這羣人中間混雜着生活下去。這真有點不類,有時他自己真覺得有點驚異,但大體上他也覺得沒有好大的不安。

  這晚,他拖着倦步回來,他們正在賭着荷蘭牌。他們並不問訊他一聲,由他自來自去。關於這點,他覺得多少方便,因爲彼此可以省些多少不安的情緒。

  他們心目中的“林好古”,是個從鄉村新出來謀生活的後生小子,是個可供驅使的雜役。他們有時叫他去爲他們買香菸,泡“沽俾牛乳”,這後生小子都是很殷勤地應聲而往。

  程阿順的“老契”那象臘鴨般的妓女也很看不起他。她日日來公館和程阿順大嬲特嬲,但未嘗向他說一句話。她向他說話時只是說:“去!去!替我買一包白點菸來!”

  這真有點令他覺得太難堪了!

  但,在過着逃亡生活的他,只得在這個藏污納垢的場中生活下去!

二○


  漆木街××金店裏的夥計名叫陳仰山的,這兩天時時到公館裏來訪他。他已經得到陳鬆壽的同意,把陳若真住在那裏的消息報告給他。

  這晚,大約是七時前後,他到公館來帶之菲一道探陳若真去。他年約二十七八歲,帶着幾分女性,說話時聲音柔而細。態度很拘謹,鎮定。普通人的身材,鼻端有幾點斑點,眼睛不光亮,口很美,笑時象女人一樣。這人,政治上的見解很明瞭,他同情於W地的政府而攻擊N地的政府爲反革命派。但他沒有膽量,所以他不敢有所表示。

  經過了十分鐘的電車,四五十分鐘的“玀釐”,初時只見電燈照耀着的市街一列一列地向後走,繼之便是兩旁的草原不斷地潰退。最後開始看見周圍幽鬱的高林浴着冷月寒星之光,海浪般的向後面追逐。在萬樹蔥蘢,幽香發自樹葉的山岡馬路上,他們在那寬可容五六人的小電車“玀釐”車內喊着一聲“Glax!”,那車便停住一會,給他們下車,便即由那始終站在“玀釐”後面的boy喊一聲“Goo wit!”那車照舊如飛地奔駛去了。

  這是新加坡“頂山”第四塊“石”的地方。他們下車後,仰山便幽幽地向着之菲說:

  “這裏的路很難行,我在前面走着,你跟在後面,要留心些!”

  說着,他便走進絲林去,之菲緊緊地跟在他的後面。叢林裏山坡高下,細草柔茸,月光窺進茂密的樹蔭下,有些照得到的地方,十分閃亮,有些照不到的地方,仍然濃黑可怖。他們踏着一條屢經人們蹂躪,草不能生的寬不到半尺的小徑曲折前進。不一會,一座荒廣的園便橫在他們的面前了。

  這園完全在乳白色的月光中浸浴着。幽靜的,優雅的,清深的,隱閉着的景況,正如畫景一樣。它象陶淵明所讚美的桃花源一樣地遺世脫俗,它象柳子厚所描寫的遊記一樣地幽邃峭愴。這園外用木片釘成一門,這時已是鎖着。園內有一株魁梧的大樹,枝幹四蔽,小樹淺草,更是隨地點綴。距離園門不到五十步遠,隱隱間可以看見燈光閃閃,屋瓦朦朧。仰山望着之菲說:“這兒是一個朋友的住家,若真先生是暫時在這兒借宿的。”

  他幽幽地敲着門,用平勻的聲音叫着:“七嫂——七嫂——七嫂——!來開門——來開門——來開門——!”

  差不多叫了幾十聲,才聽見內面一個婦人的聲音答應一聲,“來!”倏時間便見一個三十餘歲的婦人,幽幽地走到門邊來,她一面和仰山說話,一面把門開了。仰山向着之菲說:“你在這兒少等一忽。”

  說着他便和那婦人進去了。

  之菲獨自個人站在園門外,看着這滿目蔚藍的景色,聽着一兩聲無力的蟲聲,想象着片刻間便可晤見同在患難中的若真的情境,覺得更是有趣。

  “流亡!流亡!有意義的流亡!滿着詩趣的流亡!”他對着在地的短短的人影搖着頭讚歎着。這時他忽又想起曼曼來。他覺得脣上一陣陣灼熱,胸次一陣陣癢痛,心中一陣陣難過。

  “要是曼曼這時在我的懷上啊!——唉!”他自語着對這地上冷清清的,短短的人影,又禁不得可憐起來了。

  “之菲哥,進來啊!”陳若真巔巍巍地站在樹蔭下聲喚着。

  他臉兒尚餘紅熱,從沉思之海醒回地走進園去,和他握手。這一握手,表示着無限感慨,無限親熱。陳若真叫那仰山到房裏衝兩杯牛乳去。他們兩人便坐在樹幹上談着,談着。

  陳若真說:“之菲哥!自從在H港你被捕入獄之後,我們都分頭逃走!我於翌日即搭船來新加坡,他們——那些所謂忠實分子!——已經知道這個消息,打電報到這裏來,買囑當地政府拿我!我已經先有戒備,用錢買通船裏的‘大夥’,到岸時給我藏匿起來。等到他們撲了一個空回去,我才逃走!”說到這裏,他探首四望,見無動靜,便又說下去:“咳!我到此地時,一點子活動都不可能!這裏的同志被驅逐出境的有三百餘人,祕密機團大多數被破獲!我現時不敢住在這裏,我藏匿着在離開這裏尚有一日路程的×埠。在那兒我假做一個營業失敗的商人,日日和那邊的人們幹些賭錢和飲酒的勾當,竭力地掩飾我的行爲。現在我窮得要命,一籌莫展,真是糟糕啊!”他說完時,表示出非常懊喪的樣子。

  這時,仰山已把牛乳拿來,他們每人飲乾一杯,暫時休息着。

  這時,一片濃雲遮着月光,大地上頓形黑暗。但在這黑暗裏,仍然模糊地可以看見他倆的形象。陳若真的高大的身軀,並不因憂患減去他的魁梧;沈之菲的清瘦的面龐,卻着實因流亡增加幾分蒼老。

  他們間象有許多話要說,一時間卻又說不得許多來。

  “你的嫂夫人呢?”之菲問。

  “她已從H港回家去了!”若真答。

  “曼曼呢?”他隨着問。

  “她現在大概是在家中哩!”之菲答。

  “我們到房裏坐坐去吧!”若真說,他挽着之菲的手,同仰山一路走到他的房裏去。

  他的臥房,離這株大樹尚有數十步遠。房爲木板釘成,陳設頗簡陋。一牀一榻之外,別無長物。房隔壁是一座大廳,鴨聲呷,呷,呷地叫着。這園的主人大概是畜鴨的吧。

  若真大概是已經給幾個月來的險惡的現象嚇昏了,他的神經的確有些變態,只要窗外有幾片落葉聲,或者是蛇爬聲,或者是犬吠聲,足聲,都要使他停了十幾分鐘不敢說話,面上變色。他必須叫仰山到室外考察一會,見無什麼不幸的事的痕跡發生,他纔敢說下去。

  “我們設法到檳榔嶼極樂寺做和尚去吧!”他很誠懇地向着之菲說。“現在的局面這麼壞,人心這麼險惡,我輩已是失去奮鬥的根據地。最好還是能夠做一年半載和尚,安靜安靜一下!”

  之菲對他的學說極贊成,但結論是無錢的不能做和尚,更不能做極樂寺的和尚。只好把這個念頭打消了。

  關於之菲混雜着在海山街×公館這一點,陳若真極爲擔心。他說那裏人品複雜,包探出入其間,他時時刻刻有被捕獲的危險。最後的結論,他寫一封信介紹他到十八溪曲×號酒店去住宿和借些零用錢去。據他說,這店裏的老闆和他是個生死之交,去尋他投宿,是十二分有把握的。

  他們再談論了一會,大約晚上十時左右,之菲便辭別他獨自個人回去。在山岡的馬路上,兩旁都是黑森森的茂林,時不時有幾聲狗吠。他踏着他那短短的影,很傲岸地,很冷寂地,很憂鬱地,很奇特地在行着。關於現在這種情形是苦痛還是快樂,是有意義還是不值一文錢,他不能夠知道,他也不想知道。他只是象一片木頭,一塊頑石,很機械地在生活着。他失去他的銳敏的感覺,他失去他的豐富的想象,他失去他的優美的情緒。

  他決意不再思想,不再追逐什麼,不再把美麗的希望來欺騙他自己。

  “生活便是生活。生活有意義也好,無意義也好,但,生活下去吧!革命是什麼東西,說他壞也可以,說他不壞也未嘗不可以。到不得不革命時,便革命下去吧!

  “咳!你這可鄙的亡命之徒!咳!你這可讚頌的亡命之徒!”他在遼遠的道路上,對着他自己的人影嘆息着。……

二一


  這日清晨,太陽光如女人的笑臉似的,誇耀着的,把它的光線放射着在向陽的街上。它照過了高高的灰色的屋頂,照着各商號的高掛着的招牌,照着此處彼處的發光的茂密的樹,它把一種新鮮的,活潑的,美麗的,有生命的氣象給與全新加坡的灰色的市上。

  之菲也和一般人一樣,在這恩貺的,慈惠的日光下生活;但他的袋裏已經沒有一文錢。對於商人的豪情,慷慨,佈施的各種幻象,在他的腦上早已經消滅。

  但,因爲若真這封介紹信的緣故,他自己以爲或許也有相當的希望。他把他平日的驕傲的,看不起商人的感情稍爲壓制一下。

  “商人大概是誠實的,拘謹的,良善的俗人,我們只要有方法對待他們,大概是不會遭拒絕的吧。我們在他們的面前先要混賬巴結一場,其次說及我們現在的身分之高,不過偶然地,暫時地手上不充裕,最後和他們約定限期加倍利息算還,這樣大概是不遭拒絕的吧!”

  他這樣想着,暫時爲他這種或然的結論所鼓舞着。他從公館裏走到街上,一直地走向那商店的所在地去。他忽然感到恥辱,他覺得這無異向商家乞憐。他想起商家的種種醜態和種種卑污齷齪的行動來。他們一例的都是向有錢有勢的混賬巴結,向無錢無勢的儘量糟蹋。他有點臉紅耳熱。心跳也急起來了。

  “是的,自己‘熱熱的臉皮,不能去襯人家冷冷的屁股!’我不能忍受這種恥辱!我不能向這班人乞憐!”他自己向着自己說,一種憤恨的心理使他轉頭行了幾步。眼睛裏火一般的燃燒着。跟着第二種推想開始地又在他腦裏閃現。

  “少年氣盛,這也有點不對。既有這封介紹信,我便應該去嘗試一下。該老闆既和革命家陳若真是個生死之交,也說不定是個輕財重義的傢伙,應該嘗試去吧。少年氣盛,這有時也很害事的。”

  大概是因爲囊空如洗,袋裏不名一文的緣故。他自己推想的結果,還是踏着不願意踏的腳步,緩緩地走向那商店的所在地去。

  十八溪曲的×店距離海山街不到兩里路的光景。借問了幾個路人,把方向弄清楚,片刻間他便發現他自己是站在這×店門前了。經過了一瞬間的躊躇,他終於自己鼓勵着自己地走進去。

  這店是朝南向溪的一間酒店,面積兩丈寬廣,四丈來深。兩壁掛着許多的酒樽。店裏的一個小夥計這時一眼看見之菲,便很注意地用眼盯住他。

  “什麼事?先生!”那夥計向着他說,他是個營養不良,青白色臉的中年人。

  “找這裏的老闆坐談的,我這裏有一封信遞給他。”之菲低氣柔聲說,他即刻便有一種被凌辱的預感。

  這夥計把他手裏的信拿過去遞給坐在櫃頭的胖子。那胖子把信撕開,讀了一會便望着之菲說:“你便是林好古先生麼?”

  “不敢當,兄弟便是林好古。”之菲答。他看見他那種倨傲無禮的態度,心中有些發怒了。

  “請坐!請坐!”他下意識似地望也不望他地喊着。他的近視的眼,無表情而呆板,滯澀的臉全部埋在信裏面。他象入定,他象把信裏的每一個字用算盤在算它的重量和所包涵的意義。

  之菲覺得有無限的憤怒和恥辱了,他覺得自己的地位完全是站在一種被審判的地位。

  經過了一個很長久的時間,那肥胖的,臃腫的,全無表情的,陳若真的生死之交的那老闆用着滯重的,冷酷的,嘶啞的聲音說:“林先生,好!好!很好!請你過幾天得空時前來指教,指教吧!”

  “好!好!”之菲說。這時候,他全不覺得憤怒,倒覺得有點滑稽了。“那封信請你拿過來吧!”

  那商人便把那封信得赦似地遞還給他。

  他把信拿過手來,連頭也不點一點地便走出去。那封信是這樣寫着:

竹圃我兄有道:半載闊別,夢想爲勞!弟自歸國,疊遭厄境。現決閉戶懺悔,不問世事矣。


林兄好古,弟之摯友,因不堪故國變亂,決不南洋,特函介紹,希我兄妥爲接待。另渠此次出遊,資斧缺乏,一切零用及食宿各項,統望推愛,妥爲安置。所費若干,希函示知,弟自當從速籌還也。辱在知己,故敢以此相托。我兄素日慷慨,想不至靳此區區也。餘不盡,專此敬請道安。弟陳若真上。


  他冷笑着,把這封信撕成碎片,擲入街上的水溝裏去。

  “糟糕!糟糕!上當!上當!出了一場醜,惹了一場沒趣。今早還是不來好!還是不來好!現在腹中又餓,——唉!過流亡的生活真是不容易!”

  袋中依舊沒有錢,腹中的生理作用並不因此停止。他一急,眼前一陣陣黑!陳鬆壽方面,他前日寫了一封信給他,和他借錢,他連答覆都沒有。陳若真方面,他自己說他窮得要命,怎好向他要錢。這慷概的竹圃先生方面,啊!那便是死給他看,他還不施捨一些什麼!教書方面,賣文方面,都嘗試了,但希望敵不過事實,終歸失敗。

  “難道,當真在這兒餓死嗎?”他很悲傷地說,不禁長嘆一聲。

  這時候,街上擁擠得很厲害;貧的,富的,肥的,瘦的,雅的,醜的,男的,女的,遍地皆是。但,他們都和他沒有關係,他不能向他們中間任何一個人借到一文錢。他很感到疲倦,失望,無可奈何地踏着沉重的腳步,一步一步地走回他的寓所去。

  在寓所裏,他見狀似貓頭鷹的陳爲利在那兒練習英文生字:broken rice=碎米,fish=魚,bread=麪包,flour=麥粉,egg=雞蛋;……他見之菲回來,便打着新加坡口音的英文問着他:“Mr,Lin,where do you go?(林先生,到那裏去?)”

  “我跑了一回街,很無聊地回來!”之菲用中國話答。

  他檢理着他的行裝,見裏面有一套洋服,心中一動,恍惚遇見救星一般了。

  “把它拿到當鋪裏去,最少可以當得十塊八塊。我這套洋服做時要三四十塊錢,難道不能當得四分之一的價錢嗎?”他這樣地想着,即刻決定了。

  他揖別了陳爲利,袖着那套洋服,一口氣走到隔離海山街不遠的一家字號叫“大同”的當鋪去。

  他在大學時,和當鋪發生關係的次數已經甚多。但那時候都是使着校裏的雜役去接治。自己走到當鋪裏面去,這一回是他平生的第一次。他覺得羞澀,慚愧,同時卻又覺得痛快,舒適。當他走進當鋪裏時,完全被一種複雜的心緒支配着。時間越久,他的不快的心理一步一步佔勝,他簡直覺得苦悶極了。

  當鋪裏很穢溼,而且時有一種黴了的臭氣,一種不健康的,幽沉的,無生氣的,令人悶損的景象,當他第一步踏進它的戶限時即被襲擊着。當鋪裏的夥計們,一個個的表情都是狡猾的,欺詐的,不健康的,令人一見便不快意的。

  他非常的苦悶,幾乎掉轉頭走出來;但爲保持他的鎮靜起見,終於機械地,發昏地,下意識地把那套包着的洋服遞給他們。

  一個麻面的,獨目的,兇狠的,三十餘歲的夥計即時把那包洋服接住。他用着糟蹋的,不屑的,遷怒似的神情檢查着那套洋服。他口裏喃喃有詞,眼睛裏簡直髮火了,把那包洋服一丟,丟到之菲的面前,大聲地叱着:

  “這是爛的!我們不要!”

  “這分明是一套新的,你說爛,爛在那個地方?”之菲說,他又是憤怒,又是着急。

  “這是不值錢的!”他說時態度完全是藐視的,欺壓的,玩弄的了。

  他覺得異常憤恨,這分明是一種凌辱,也不聲地叱着他說:“混賬東西,不要便罷,你的態度多麼兇狠啊!”這幾句話從他的口裏溜出後,他心中覺得舒適許多。他拿着那包洋服待走出去。那麻面的夥計說:

  “最多一元五角,願意便留下吧!?本來經過這場恥辱和得到這個出他意外的低價,他當然是不能答應的。但,他恐怕到第二家去又要受到意外的波折,只得答應他。

  一會兒,他揖別他同經患難很久的那套洋服,手裏拿到一元五角新加坡紙幣在街上走着。心頭茫茫然,神經有點混亂,眼裏漲滿着血,手足覺得癢癢地只想和人家尋仇決鬥。此後將怎樣生活下去,他自己也不復想起這個問題!混亂的!憔悴的,冒失的,滿着犯罪的傾向的他在街上走着,走着,無目的地走着!

  大海一般的羣衆裏面,混雜着這麼一個神經質的無家無國的浪人,倒也不見得有什麼特異的地方。

二二


  這是在他將離去新加坡到暹羅去的前一夕。這時他站在臨海的公園裏欣賞驚人的美景。正當斜陽在放射它的最後的光輝時候,壯闊,流動,雄健的光之波使他十分感動。他嘗把太陽光象徵着人的一生:朝日是清新的,稚氣的,美麗的,還有一點朦朧的,比較軟弱的,這可以象徵着少年。午間的太陽,傲然照遍萬方,立在天的最高處,發號司令,威炎可畏,這可以象徵着有權位的中年。傍晚的斜陽,遍身浴着戰場歸來的血光,雖有點疲倦,退卻,但仍不失它的悲壯和最後的奮鬥。這可以象徵着晚年。這時候這斜陽,他覺得尤其美麗。或許是因爲有萬樹棕櫚做它的背景,或許是因爲有細浪輕躍的大海爲它襯托,或許是因爲有豐富秀美的草原,媚綠冶紅的繁花和它照映,他不能解釋;但他的確認識這晚這斜陽是最美麗的,是他從前尚未在任何地方欣賞過的斜陽。

  新加坡臨海的這個公園,繞着海邊,長約五百丈,廣約一百丈。公園中間,有一條通汽車的路,傍晚坐汽車到這裏兜風的,足有一萬架。汽車中坐着的大都是情男情女,情夫情婦。臨海這邊,彼處此處,疏疏落落的點綴着幾株棕櫚。淺草平滑如氈,雞冠花,美人蕉雜植其間。在繁花密葉處,高聳着一座紀念碑,題爲Our Glorious Dead(我們光榮的死者),兩旁豎着短牌,用新加坡文及華文寫着遊客到此須脫帽致敬禮的話。

  距海稍遠的那邊,有足球場,棒球場,四圍植着茂密的樹,成爲天然的籬笆。

  晚上在這草地坐着的,臥着的,行着的人們,如蟻一般衆多。這裏好像是個透氣的樹膠管,給全市悶住的市民換一口氣,得一些新生機的地方似的。

  在這囂雜的羣衆裏面,在這美麗的公園中的之菲,這時正在凝望斜陽,作着他別去新加坡的計劃。全新加坡沒有一個人令他覺得有留戀之必要,令他覺得有點黯然魂銷的必要。令他覺得有無限情深的,只是這在斜陽悽照下脈脈無語的公園。

  由新加坡到暹羅的輪船的三等艙船票要不到十元。這筆款他已經從陳若真處和一個邂逅相遇的老同學處借到。他明日便可離開這裏動身到暹羅去。

  轉瞬間,他到這兒來已有十餘天了;一點革命的工作都不能做到,一點謀生藏身的職業都尋找不到。他離開這裏的決心便在這樣狀況下決定了。

  他踽踽獨行,大有“老大飄零人不識”之意。過了一會,斜陽西沉,皓月東上。滿園月色花影,益加幽邃有趣。在一株十丈來高的棕櫚樹下的草地上他坐下了。瘦瘦的人影和着狹長的棕櫚樹影疊在一處。燈光,月光,星光交映的樹蔭下;幽沉,朦朧,迷幻,象輕紗罩着!象碧琉璃罩着!

  “唉!這回不致在這新加坡島上作餓殍真是僥倖啊!”他這樣嘆息着,不禁毛骨悚然。

  “要不是在絕境中遇見老同學T君的救濟,真是不堪設想了!”他這時的思潮全部集中在想念T君上。

  T君是個特別瘦長得可憐的青年,他的年紀約莫廿七八歲,他的渾號叫做“竹竿鬼”。其實,比他做竹竿固然有點太過,但比他做原野間嚇鳥的“稻草人”那就無微不似的了。他的面部極細,他的聲音也是極細;他說話時,好像不用嘴脣而用喉嚨似的。但他的同情心,卻並不因此而瘦小,反比肥胖的人們廣大至恆河沙數倍。他在T縣G中學和之菲同學是十年前的事。他來新加坡××學校當國文,算學兩科的教員,也已有兩三年了。

  之菲和他相遇的時候,是在他到巴薩吃飯去的一個燈光璀璨的晚上。T君那時候正和三位同事到××球場看人家賽球回來,也在那裏吃飯,之菲用着懷疑的,自己不信任自己的眼光把他考察一會,終於在驚訝之中和他握手了。他同事的三人中,有兩位也是他的同學,他們都各自驚喜地握着手。

  他們的生活很好,每月都有月薪八十元。新加坡教書的生活真好,教小學的每年也有一千元薪金,不過,那些資本家對待這些教員好像對待小夥計一樣(新加坡華人學校大都由資本家籌資創辦,校長教員都由他們的喜怒以爲進退),任意糟蹋,未免有點太難以爲情罷了。

  T君的父親和之菲的父親算是很好的朋友。他們算是世交,故此他對之菲差不多是用一種再好沒有的態度去對待他。他很明白這次黨爭的意義,對於之菲,具有相當的同情。當之菲爲飢餓壓迫,減去他一向的高傲性,忍着羞澀的不安的情緒走去和他借錢時,他便慷慨地借給他十元。

  “唉!不是絕處逢生,遇着慷慨的T君,真是糟糕一大場了!”他依舊嘆息着。

  這時大約是晚上九點鐘了,他留連着不忍便歸。在一種詩意的,幻想的,迷夢的境界中,他有點陶醉。雖說他的現實是這麼險惡,但他的希望又開始地在蠱惑他了。

  “到暹羅去,那兒相識多,當地政府壓迫沒有這般的利害,或許還可以做一點事!退一步說,便算在那兒也須過着一種藏匿的生活,但那兒有關係極深的同鄉人的店戶可以歇足,餓死這一層一定不用顧慮的。到暹羅去!好!到暹羅去!好!我一早便應該不來這裏,跑到暹羅去纔是!”

  他似乎很愉快了,好像是由窒悶的,幽暗的,黴臭的,不通氣的墳墓裏鑿開一個通風透明的小孔一樣!光明在他面前閃耀着,他覺得有了出路了。他全身的力量是恢復了,他失去了的勇氣也一概恢復了,他覺得他的血依舊在沸着。他顯然是有了生氣了。

  “前進,前進。跑,跑,從這裏跑到那裏,從此處跑到彼處,一刻不要停止,一刻不要苦悶。動着,動着,動着,全身心,全靈魂,全生命地動着,動着。只要血管裏還有一點血,筋骨裏還有一點力時,總要永遠地前進,永遠地向前跑,跑,跑,向前跑去。我不忍我的靈魂墮落,我終於不忍屈服在父親,母親,舊社會,舊勢力的下面而生存,我必須依照我的意志做去!”在夜色微茫中,他挺直身子,吐了幾口鬱氣,向着自己鼓勵着。

  過了一會,他的瘦長的影離開這公園漸漸地遠,他終於沉沒在黑暗的市街裏去。

二三


  由新加坡到暹羅的貨船名叫PF的,今早在擱勢淺(擱勢淺離暹京只有幾點鐘水程,此間海淺,須待潮水漲時,船才能駛進)開駛,不一會便可到埠了。

  這船裏的搭客僅有四人,一個將近二百八十磅重的五十餘歲的老人,一個穿着上衣左肩破了一個大孔的工人模樣的青年,一個是不服水土,得了腳氣病,金銀色臉的三十餘歲的病客,第四個便是沈之菲。

  由新加坡到暹羅本可以搭火車,但車資最低要三四十元;其次有專載客的輪船,船票費也須十餘元;最下賤的便搭這種貨船,船票僅費六元。

  搭這種貨船的可以說是很苦:第一,船裏的夥計可以隨便糟蹋着搭客,因爲他們是載貨的,所以把這些搭客也看做無靈性的貨物一般可以任意踐踏!第二,這些夥計們對待搭客顯然有如主人對待僕人,恩人對待受恩者一樣。惟一的理由是因爲他們爲着慈悲心的緣故,才把這些搭客載了這麼遠的路程,在這麼遠的路程中,壓迫,凌辱,輕視,糟蹋,這算不得怎麼一回事。因爲搭客中如有不願意受這種待遇的,可以隨便地跳下海去,他們大概是不大幹涉的。

  根據這兩種理由,在這貨船中四五天的生活,簡直可以說是一種奴隸的生活。吃飯時要受叱責;洗面,洗身時也要受叱責。

  但,沒有錢時一切惡意的待遇,和一切沒理性的蹂躪大都是能夠忍受的。素日十分高傲的之菲,居然也在這樣的貨船中受到五天的屈辱,並且更無跳下海的意思。他大概也是和一般窮人一樣,不曾因爲他曾經受過高等教育和讀過幾句尼采的哲學和拜侖的詩,便可以證明是兩樣。

  那二百八十磅重量的老人,在四人中所受的待遇算是最優。因爲他生得身體結實,目光灼灼如火,聲如破鉢,這些夥計們委實不敢小視他,他們責問他時也比較有禮貌些。最吃虧的是那個有腳氣病的病客,其次便是那披着破衫的工人,其次便是沈之菲。

  那腳氣病的搭客上船時險些給他們丟下大海去,他們或許沒有這種用意,但他們確有這種威嚇的氣勢。船開行後,因爲天氣過熱的緣故,他從冷水管中抽出一桶水去洗身,恰好被那個跛着足的夥計看見。他大聲叱着:“做什麼?”

  “兄弟熱得難耐了。施恩些,旋恩些,給兄弟洗一回身總可以罷!”

  “哼!連搭客都要弄水洗身!我們船裏的水是自己都不夠用的!”

  “兄弟不洗身恐怕病起來了,就請施恩,施恩吧!”“哼!你一定不可以!”

  “啊!我們來搭船是有錢買船票的!我想你先生不能這樣糟蹋人!”

  “你媽的!誰稀罕你的錢,你的錢,你的錢!你比街上的乞丐還要富些!我說不可以便不可以!你媽的!你敢和我鬥嘴嗎?哼!哼!”

  “不是兄弟敢和你鬥嘴,實在是火熱難捱啊!施恩些,施恩些,兄弟自然知情的啊!”

  “哼!你媽的!洗你媽的身!洗去罷!洗去罷!哼!哼!”

  他叱罵了一會,覺得十分滿足,便自去了。

  受着同樣待遇的之菲,自然有些受不慣。但這有什麼,現在船已由擱勢淺開駛,再過幾個鐘頭便可到埠了。

  “夢境,這風景多美!”

  “我們可以想象,仙人們一定常到這裏來!”

  之菲這時憑着船欄,對着兩岸的風景出了一回神,不禁這樣喊着。他的頭髮散亂,穿着黑舊暹綢衫褲,狀類農家子。

  由擱勢淺到暹京,人們傳說還要經過九十九個彎曲。這九十九個彎曲的兩岸,盡是佛寺和長年蒼翠的檳榔樹,棕櫚樹,椰子樹。這些寺和這些樹是這麼美麗的,新鮮的,令人驚奇的,啓人智慧的,開人胸襟的。他們把大海的腥氣洗淨,把大海的沉悶,抑鬱,咆哮,奔波,溫柔化了,禪化了,詩意化了。他們給茫茫大海以一種深的安息。

  如若我們把暹羅國比做一個迷醉的婦人,這兒,是她的眉黛,是她的柔發,是她的青蔥的夢,是她的香甜的心的幻影。

  如果我們把暹羅國比做個道德高廣的和尚,這兒,是他的棲息的佛殿,是他的參禪的寶壇,是他的涅槃歸去的蓮花座。

  這船不久便到湄南河了,湄南河與海相通,河面上滿着青色的石蓮,黃衣和的尚,——這些和尚都蕩着僅可容膝的獨木舟,袒一臂掛着黃色袈裟,一個個在水面浮着,如一陣一陣黃色的鴨。(東坡詩,“春江水暖鴨先知”,此境似之!)一種柔媚,溫和,迷醉,浪漫的情調,給長途倦客以無限的慰安。

  “暹羅,啊!暹羅是這樣美麗的!”之菲開始讚歎起來。

  “差不多到碼頭了。唉!好了,好了!”二百八十磅重的老人啞着聲說,他臉上燃着笑容。

  可不是嗎?這回準可以不致被丟入大海里飼魚去了!”病客說,金銀色的臉上也耀着光。

  “出門人真是艱難啊!”穿着破衣的工人若有餘恨地嘆息着,他這時正在修理行裝。

  “林先生到埠住客棧去嗎?得合興客棧,我和它的老闆熟悉,招呼也不錯,和你一同去好嗎?出門人儉也是儉不了的。辛苦了幾天,到埠去快樂一兩天,出出這口氣罷!——喲!林先生到暹羅教書的嗎?看你的樣子很斯文。暹羅這裏教書好,一年隨便可以弄得一千幾百塊!——老漢真是沒中用的了。在這暹羅行船二十多年,賺到的錢很不少,但現在剩下的卻有限!……”老人對着之菲說。

  “好的,一同到客棧去是很好!”之菲答。

  船停住了,馬馬虎虎地被檢查了一會,便下船僱艇湊上岸去。最先觸着之菲的眼簾使他血沸換不過氣的,是一個二十七八歲的婦人裸着上體,全身的肉都象有一種彈性似地正在岸邊浴着。她見人時也不臉紅,也不羞澀,那美麗的面龐,靈活的眼睛,只表現着一種安靜的,貞潔的,優雅的,女性所專有的高傲。

  “美的暹羅!靈異的暹羅!象童話一樣神祕的暹羅!”

  他望着那婦人一眼,自己的臉倒羞紅了,不禁這樣讚美着。

  “林先生,你覺得奇怪嗎?這算什麼!我們住在‘山巴’的,一天由早到黑都可以看見裸着上體的少女,少婦呢!在山巴!唉,林先生你知道嗎?這裏的風俗多麼壞!但,年紀輕的人到這裏來是不錯的!林先生,你知道嗎?象你這麼年紀來這裏討個不用錢的老婆是很容易的,林先生,你知道嗎?”老人帶笑說,他戲謔起之菲來了。

  “不行,我不行!我又不懂得暹羅話!恐怕靠不住的,還是你老人家啊!”之菲答,他不客氣回他一下戲謔。

  “少不得要承認,我少時也何嘗不風流過。實在老了,這些事只好讓給你們青年人幹。哈!哈!哈!”老人笑着。

  那位穿着破衣的工人和那位病客都滯留在後面;老人和之菲各坐着黃包車到得合興客棧去。

二四


  這兒的政治環境,也和新加坡一樣十分險惡。《萊新日報》的總編輯鄧逸生,M黨部的特派員林步青,陳子泰都在最近給當地政府拿去監禁。已經被逐出境的也很多。全暹羅國都在反動派的勢力之下。他在旅館住了兩天,經過幾位同志的勸告,便避到湄南河對岸“越閣梯頭”一家他的鄉人開辦的商店名叫泰興筏的,藏匿去了。

  這筏是用木板釘成的,用木柱,紅毛泥柱支住在水面上,構造和其他的商店一樣。潮水漲時從對岸望去,這座屋好像在河面游泳着一樣。潮水退對,又恍惚象個褰裳涉水的怪物一樣。湄南河對岸的筏一律如此,住筏上的人都有“Water!Water!Everywhere!(水,水,到處是水!)”的特異感覺。晚上有一種蟲聲於燈昏人寂時,不住地在叫着,克苦,克苦,克苦,其聲悽絕,尤其是這水屋上特有的風味。

  泰興筏裏的老闆名叫沈鬆,是個三十歲前後的人。他從前曾在鄉間教過幾年書,後來棄學從商。現在肚皮漸漸凸起,面上漸漸生肉,態度漸漸狡猾,差不多把資本家的壞脾氣都學到,雖然他倒還未嘗成爲資本家。他的頰上有指頭一般大的疤痕,嘴脣厚而黑,眼狹隘而張翕有神。他對待之菲是用一種無可奈何的客氣,一種討厭到極點而故意保持着歡迎的神情。

  筏的“廊主”名沈之厚,年紀三十四歲,眼皮上有個小小的疤痕,長身材,面龐有些瘦削,他是個質直,寬厚,懇摯,遲緩,懦弱的人。他很同情之菲,他對待之菲很好,但他比較上是沒有錢的。

  他們都是之菲的同鄉人,之菲的父親對他們都是有點恩惠的。故此之菲在這筏中住下去,被逐的危險是不至於會發生的。

  之菲度過的童年完全是村野的,質樸的,嬉戲的。他的性格非常愛好天然的,原始的,簡陋的,質樸的,幽靜的生活。在這種象大禹未開鑿河道以前洪水乏濫的上古時代似的木筏上居住,他覺得十分適意。

  他的日常的功課是棹着一隻獨木舟在湄南河中蕩着。他對他的功課是這般有恆。不管烈日的刺炙,猛雨的飄灑,狂浪的怒翻;或者是在朦朧的清晨,溟濛的夜晚;他的臂曬赤了,他的臉炙黑了,他只是棹着,棹着,未嘗告過一天假!

  關於游泳的技能,他頗自信;故此在洪濤怒浪之中,他把着舵,身體居然不動,並沒有一絲兒驚恐。在這樣的練習中,心領意會,學到許多種和惡勢力戰鬥的方法。他的結論,是冷靜,鎮定,不怕不懼,便可以鎮平一切的禍亂!

  我們可以想象到在煙雨籠罩着全江,風波發狠在吞噬着大舟小舟的時候,這流亡者,袒着胸,露着背,一槳一槳用盡全身的氣力去和四周圍的惡環境爭鬥,一陣一陣地把浪沫波頭打退時,他的心中是怎樣的安慰!

  有一天,他剛吃完了午飯,正赤日當空,炎蒸萬分,他戴着箬笠,袒着上身,穿着一條黑暹綢褲,棹着小舟,順流而下,在他眼前的總是一種青蔥,嫺靜,富有引誘性的夢幻境。他一槳一槳追尋下去,渾忘這湄南河究是仙宮還是人間!

  不一會,他把舟兒棹到河的對岸去。那時,那小舟距離泰興筏已有兩三里路之遙了,他開始從夢幻的境界醒回,覺得把舟棹回原處去,那並不是一回容易的事情!他只得暫時把舟繫住在一個碼頭的紅毛泥柱上,作十分鐘的休息。河面的風浪本來已經是很大,每經一隻汽船駛過時,細浪成沫,浪頭咆哮,洶洶涌涌,大有吞噬一切,破壞一切的氣勢。但他不因此感到懼怯,反因此感到舒適!他出神地在領會他的靈感。他望望悠廣的天,望望悠廣的河面,覺得爽然,廓然,冥然,穆然,淵然,悠然。他合上眼,調勻着吸息,在舟上假睡一會。耳畔滿着濤聲,風聲,舟子喧譁聲,遠遠傳來的市聲;他覺得他暫時成了人間的零餘者,世外的閒人。在這種如中酒一般朦朧,如發夢一般迷離的境界裏,他不禁大聲地歌唱起來。把平日喜歡誦讀的詩句,在這兒恣性地拉長聲兒唱着。

  過了一會,他解纜用盡全身氣力把船棹回對岸去,因爲水流太急,待達到對岸時,那舟又給風浪流下一里路遠了。

  他發狠地棹着,棹着,過了十分鐘,看看前進數十步的光景,可是略一休息,又被流到剛纔的地位去了。他開始有點心慌。

  “糟糕!糟糕!幾時才能夠棹回泰興筏去呢?”他這樣想着。

  他不敢歇息,一路棹着,棹着,他把兩臂的力用完了。繼續用着他的身體的力。把身體的力用完了,繼續用他的心神的力,生命裏蘊藏着的力!他不計疲倦,不計筋骨痠痛,不計氣喘汗出,只是棹着,咬着牙根的棹着,低着頭的棹着。經過點餘鐘的苦鬥,他終於安安穩穩地達到他的目的地去。

  他到泰興筏時已是下午四時餘,一種過度的疲勞,令他頭部有點發昏,心臟不停地狂跳。他只得走到房裏躺下去,死一般地不能動彈。在那種境況中,他覺得滿足,他覺得象死一般地舒適。

  第二天,他又在駭濤驚浪中做他日常的工作了。

  離泰興筏不遠,有一個十分嫺靜的“越”(佛寺)。那兒有茂密的樹,有幾隻斑皮善吠的狗,有幾個長年袒着肩掛着袈沙的和尚,有許多大大小小的塔,有一片給人乘涼的曠地,也是之菲時常到的地方。

  暹羅的風俗真奇怪!男人十分之八當和尚,其餘的便都當兵和做官。做生意的和耕田的男人,正如鳳毛麟角,遍國中尋不出幾個來。和尚的地位極高,可以不耕而食,參禪而坐享大福。供給他們這種蛀蟲的生活的,是全國的女人,從事生產的事業,對於僧侶有一種極端的迷信和崇奉的結果。

  全國的基本教育,也操縱在這般僧人之手。僧人是國裏的知識階級和說教者,僧院內大都附設着啓發兒童的知識的學校,由僧人主教。

  之菲常到的這個佛寺,裏面也附設着學校。當他在那裏的長廊坐着看書時,時常看見許多跣足袖書前來上課的兒童。

  當他在葉兒無聲自落,斑皮狗停吠,日影輕輕掠過樹隙,天雲渺渺在飛着,院內寂靜極,平和極,安定極,自在極,以至有些淒涼的境況中,他也參起禪來,跏趺坐着,身心俱寂。這時要是有一個外人在那邊走過,定會誤會他是個道法高廣的和尚。

  在過着這種生活的之菲,這時,好像變成一個極端個人主義者,悲觀主義者。他似乎一點兒也不象一個赤色的革命家,而是個銀灰色的詩人,黑褐色的佛教徒了。

二五


  在這神異的,怪誕的,浪漫的暹羅國京城流浪着的之菲,日則弄舟湄南河,到佛寺靜坐看書,夜則和幾個友人到電戲院,伶戲院鬼混。時光溜得很快,恍惚間已是度過十幾天了。在這十幾天中,他也嘗爲這兒的女郎的特別袒露的乳部發過十次八次呆。也嘗遊過茂樹陰森,細草柔茸的“皇家田”。也嘗攀登“越色局”,眺覽暹京滿着佛寺的全景。也嚐到萊新報館去和那兒的社長對談,接受了許多勸他細心匿避的忠告。也嚐到一個祕密場所去,聽一個被逐的農民報告,說從潮州逃來的同志們,總數竟在萬人以上:有的在挑着擔賣豬肉,有的在走着街叫喊着賣報紙,有的飢寒交迫,輾轉垂斃。

  他受着他的良心的譴責,對於太安穩和太灰色的生活又有些忍耐不住!他的奔走呼號,爲着革命犧牲的決心又把他全部的心靈佔據着。他決意在一兩天間別去這馨香迷醉的暹羅,回到革命空氣十分緊張的故國W地去。

  “到W地去,多麼有意義!在那兒可以見到曙光一線,可以和工農羣衆站在同一條戰線上去,向一切惡勢力進攻!在那兒我們可以向民衆公開演講,可以努力造成一隊打倒帝國主義者和打倒軍閥的勁旅。我的一生不應該在這種浪漫的,灰色的,悲觀的,頹唐的,呻吟的生活裏葬送!我應該再接再厲,不顧一切地向前跑!我應該爲飢寒交迫,輾轉垂斃的無產階級作一員猛將,在槍林炮雨中,在腥風血泊裏向敵人猛烈地進攻!把敵人不容情地撲滅!敵人雖強,這時候已是他們罪惡貫盈的時候。全世界被壓迫的階級和被壓迫的民族都已漸漸覺悟,不願再受他們的壓迫,凌辱,強姦,蔑滅,糟蹋,漸漸地一齊向他們進攻了!故國這時反動的勢力雖然厲害,但我們的勢力日長,他們的勢力日消,只要我們能夠積極奮鬥,他們最後終會成爲我們的俘虜的。——唉!即退一步說,與其爲奴終古,寧可戰敗而去!去吧,去吧,只要死得有代價,死倒不是一件可怕的事。家庭啊,故國啊,舊社會啊,一陣陣黑影,一堆堆殘灰,去吧,去吧,你們都從此滅亡去吧!滅亡於你們是幸福的事!新的怒濤,新的生機,新的力量,新的光明,對於你們的滅亡有極大的願望與助力!我對你們都有很深的眷戀,我最終贈給你們的辭別的禮物便是祝你們從速滅亡!”他這幾天來,時常這樣想着。

  這次將和他一道到W地去的是一位青年,名叫王秋葉。他是之菲的第一個要好的老友,年紀約莫二十三四歲,矮身材,臉孔漂亮,許多女人曾爲他醉心過。他和之菲是同縣人,而且同學十年,感情最爲融洽。他是個冷靜,沉着,比較有理性的,強毅的人。他的思想也和之菲一樣,由虛無轉到政治鬥爭,由個人浪漫轉到團體行動。他於去年十月便被M黨部派來暹羅工作,現在也是在過着流亡的生活。他從初貝逃走出來,藏匿在暹京的××華人學校。這時已間接受到校董的許多警告,有再事逃匿的必要;所以他決定和之菲一同回到W地去。

二六


  這是大颶風之夕。泊在H港和九龍的輪船都於幾點鐘前駛避H港內面,四圍有山障蔽之處。天上起了極大的變化,一朵朵的紅雲象睜着眼,浴着血的戰士,象拂着尾,吐着火的猛獸。鑲在雲隙的,是一種象震怒的印度巡捕一樣的黑臉,象尋仇待發的一陣鐵甲兵。滿天上是鬱氣的表現,暴力的表現,不平的表現,對於人類有一種不能調解的怨恨的表現,對於大地有一種吞噬的決心的表現。

  這時,之菲正和秋葉立在一隻停泊着在這H港的郵船的三等艙甲板上的船欄邊眺望。他這時依舊穿着黑暹綢衫褲,精神很是疲倦,面龐益加消瘦。秋葉穿的是一條短褲,一件白色的內衣,本來很秀潤的臉上,也添着幾分憔悴蒼老。

  甲板上的搭客,都避入艙裏面去。艙裏透氣的小窗都罩緊了,艙面幾片透氣的板亦早已放下,緊緊地封閉,板面上,並且加上了遮雨的油布。全船的船艙裏充滿着一種臭氣,充滿着窒悶,鬱抑,惶恐,憎恨,苦惱的怨聲!

  過了一會,天色漸晚,船身漸漸震動了,象千軍萬馬在呼喊着的風聲,一陣一陣地接踵而至。天上星月都藏匿着,黑暗瀰漫着大海。在這種極愁愴的黑暗中,彼處此處尚有些朦朧的燈光在作着他們最後的奮鬥。

  這種情形繼續下去,每分鐘,每分鐘風勢更加猛烈。象神靈震怒,象鬼怪叫號。一陣陣號啕,慘叫,叱罵,呼嘯,悽切的聲音,令人腸斷,魂消,魄散!

  “哎喲!站不穩了!真有些不妙,快走到艙裏去!老王!”之菲向着秋葉說。

  “艙中悶死人!在這裏再站一會兒倒不致有礙衛生。”秋葉答。他的頭髮已被猛烈的風吹亂,他的臉被閃電的青色的光照着,有些青白。

  一陣猛烈傾斜的雨,驟然掃進來,他倆的衣衫都被沾溼。

  “糟糕!糟糕!沒有辦法了,只好走到艙裏面去!”秋葉說。

  “再頑皮,把你刮入大海里去!哼!”之菲說,他拉着秋葉,收拾着他們的行李走入艙裏面去。

  艙裏面,男女雜沓橫陳。他們因爲沒有地方去,只得在很不潔的行人路的地板上馬馬虎虎地把席鋪上。一陣陣臭穢之氣,令他們心惡欲吐。在他們左右前後的搭客,因爲忍不住這種強烈的臭味和過度的顛簸在掬肝洗腸地吐着的,更佔十分之五六以上。之菲抱住頭,堵着鼻,不敢動。秋葉索性把臉部藏在兩隻手掌裏,靠着船板睡着。

  “‘在家日日好,出外朝朝難!’是的,忠厚的黃大厚夾着眼淚說的話真是不錯!”之菲忽然想起黃大厚說着的話和在由S埠到新加坡的輪船上的情形來。

  在距離他不到二十步遠的地方,在吊榻上睡着的幾個女人,在燈光下,非常顯現地露出他們的無忌憚的,掙扎着的,幾個苦臉。她們的頭髮都很散亂,乳峯都很袒露。她們雖然並不美麗,但,實在可以令全艙的搭客都把視線集中在她們身上。

  “唉!唉!假使我的曼曼在我的身邊!——”他忽然又想起久別信息不通的曼曼,心頭覺得一陣悽傷,連氣都透不過來。

  “唉!唉!我是這樣地受苦,我受苦的結果是家庭不容,社會不容,連我的情人都被剝奪去!她現在是生呢,是死呢?我那兒知道!唉!唉!親愛的曼,曼,曼!親愛的!親愛的!……”在這種風聲慘厲,船身震簸的三等艙,臭氣難聞的艙板上,他幽幽地念着他的愛人的名字,藉以減少他的痛苦。

  決定回國之後,之菲便和秋葉再乘貨船到新加坡——暹羅沒有輪船到上海——在新加坡等了幾天船,便搭着這隻船預備一直到上海,由上海再到W地去。恰好這隻船來到H港便遇颶風,因此在這兒停泊。

  “籲!籲!嘩嘩!啦啦!硼硼!砰砰!”船艙外滿着震懾靈魂的風聲,海水激盪聲,笨重的鐵窗與船板撞擊着的沒有節奏的聲音。

  “老王!我們談談話,消遣一下吧!我真寂寞得可憐!”他向着秋葉呼喚着。

  “hnorhnor!hnorhnor!hnorhnor!……”只有鼾聲是他的答語。

  “這是多麼可怕的現象呀,我不怕艱難險阻,我不怕一切譏笑怒罵,我最怕的是這個心的寂寞啊!”他呻吟着,勉強坐起來,從他的藤篋中抽出一枝自來水筆和一本練習簿,欹斜地躺下去寫着:

親愛的曼妹:


在S埠和你揖別,至今倏已三月。流亡所遍的足跡逾萬里。在甲板上過活逾三十天。前後寄給你信十餘封,諒已收到。但萍飄不定的我,因爲沒有一定的住址,以致不能收到你的覆信,實在覺得非常的悵惘!


這一次流亡的結果,令我益加了解人生的意義和對於革命的決心。我明白現時人與人間的虛僞,傾陷,欺詐,壓迫,玩弄,凌辱的種種現象,完全是資本社會的罪惡和顯證。欲消滅這種現象,斷非宗教,道德,法律,朝廷所能爲力!因爲這些,都站在富人方面說話!貧困的人處處都是吃虧!飢寒交迫的奴隸,而欲和養尊處優的資本家談公道,論平等,在光天化日之下同享一種人的生活,這簡直是等於癡人說夢!所以欲消滅這種現象,非經過一度流血的大革命不爲功!


中國的革命,必須聯合全世界弱小的民族,必須站在反對資本帝國主義的聯合戰線上,這是孫總理的遺教。誰違背這遺教的,誰便是反革命!我們不要悲觀吧,不要退卻吧,我們必須踏着被犧牲的同志們的血跡去掃除一切反動勢力!爲中國謀解放!爲人類求光明!國民革命和世界革命的終必成功,一切工農被壓迫階級終必有擡頭之日,這我們可以堅決地下着斷語;雖然,我們或許不能及身而見。


流亡數月的生活,可說是非常之苦!一方面因爲我到底是一個多疑善變的知識分子,是一個對着革命沒有十分堅決的小資產階級人物,故精神,時有一種破裂的痛苦。一方面是因爲家庭既根本不能瞭解我,社會給我的同情,惟有監禁,通緝,驅逐,唾罵,傾陷,故經濟當然也感到異常的窮窘。我幾乎因此陷入悲觀,消極,頹唐,走到自殺那條路去!但,卻尚幸迷途未遠,現在已決計再到W地去幹一番!


我相信革命也應該有它的環境和條件,爲要適應這種環境和條件起見,我實有回到W地去的必要。在這兒過着幾個月的流亡生活,一點革命工作都談不到,做不到;雖說把華僑的狀況下一番考察,也自有


其相當的價值,但總覺得未免有些虛擲黃金般的光陰,……


你的近況怎樣?我很念你!你年紀尚輕,在社會上沒有什麼人注意你,大概不至於有什麼危險吧!這一次不能和你一同出走,實在因爲沒有這種可能性,經濟方面和逃走時的迫不及待的事實,想你一定能夠諒解我吧!


這十幾天來,由暹羅到新加坡,由新加坡到這H港,海行倦困。此刻更遇颶風,海濤怒涌,船身震簸。不寐思妹,益覺悽然!


妹接我書後,能於最近期間籌資直往W地相會,共抒離衷,同幹革命!於紅光燦爛之場,軟語策劃一切,其快何似!倦甚,不能再書!


祝你努力!之菲謹上。


七月十日夜十二時。


  他寫完這封信時,十分疲倦,悽寂之感,卻減去幾分。風聲更加猛厲,船身簸盪得更加利害。全艙的搭客一個個都睡熟了。

  “唉!這是一個什麼現象!”他依舊嘆息着。但這時,他臉上顯然浮着一層微笑。過了不到五分鐘,他已抱着一個甜蜜的夢醋睡着。

二七


  郵船到黃浦江對岸浦東下錨了。船中的搭客都把行李搬在甲板上,待客棧來接。朝陽麗麗地照着,各個搭客的倦臉上都燃着一點笑容。十餘個工人模樣的山東人,他們圍着他們的行李在談着,自成一個特殊區域。和之菲站在一處的除秋葉外,便是兩個廈門人,和兩個梧州人,亦是自成一家的樣子。

  兩個廈門人中一個穿着白仁布,銅鈕的學生裝的——這種裝束南洋一帶最時髦——從前是北京工業專門學校的學生,現時在新加坡陳嘉庚的樹膠廠辦事。他的眼圈有些黑暈,表示出他有點虛弱。他對於社會主義一類的書,似乎有點研究;口吻象個無政府主義者。第二個廈門人是個現時尚在上海肄業的學生,著反領西裝,樣子很不錯,似乎很配鎮日寫情書一流的人物。

  兩個梧州人,都是五十歲前後的老人。一肥一瘦,一比較好動,一比較好靜。他們每在清晨起來便都盤着腿靜坐一會。他們都是孔教的熱烈信仰者。那肥者議論滔滔,真是口若懸河,腹如五石瓢。他說:

  “仁義禮智信,夫子之大道也!此大道推之百世而皆準,放之四海而皆驗!是故,此五者皆人類所不可缺之物;而夫子倡之,夫子之足稱爲教主,孔之成教也明矣!”他說話時老是象做八股文章似的,點綴着一些之乎者也,以表示他對於舊學的淵博。同時他把近視眼圓張呆視着,一面抱着水煙筒在吸菸。

  對於人類的終於不能平等,大同的世界的終於不能實現他也有他的妙論。他說:

  “君者,所以出令安民者也;臣者,所以行令治民者也,今雖皇帝已去,而總統猶存;總統者亦君之義也。然總統時代之不如皇帝時代,此則近十餘年來,事實可爲證明,不待老夫置辯。倘並此總統而無之,倡爲人類平等之說,無君父,無政府,是禽獸也!若禽獸者斯真無君父,無政府矣!當今異說蜂起,競爲奇僞,共產公妻之說,溢於禹域!安得有聖人者出而懲之,以挽人心於既墜!孟子曰,能言拒楊墨者,聖人之徒也。餘之不得不極端反對共產公妻,蓋亦此意焉。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不易之理也。……”他說話時老是搖着頭,擺着屁股,神氣十足。

  那瘦者是個詩人,他緘默無言,不爲而治。他扇頭自題《蓮花詩》三首。中有警句雲:

任他風雨連天黑,自有盤珠似火明!


  這兩位老友,是從H港下船來上海的,他們的任務,是到上海來夤緣做官。他們前清時都是廩貢生,民國後,宦遊四方,做過承審,知事等類官職。

  這時客棧的夥計們已來接客了。兩位老人和之菲,秋葉都同意住客棧去,由肥的老人和夥計們接洽。

  “到我們的棧房去,好嗎?行李一切都交給我們,我們自然會好好地招呼的,”一個眇一目,穿着深藍色衫褲的客棧夥計向他們說。

  “我們這裏一總行李三件,到你們客棧去,共總行李費幾多?”肥的老人問。

  “多少隨你們的便吧,不要緊的,不要緊的,“眇一目的夥計答。他一一地給着他們一張片子,上印着“匯中客棧”四個字。瘦的老人向他索着銅牌。他很不遲疑地袖給他一個鵝蛋形大小的銅牌,上面寫着什麼工會什麼員第若干號字樣。瘦老人把它很珍重地藏入衣袋裏,向着之菲和秋葉很得意地說:

  “有了這牌,便是一個證據,可以不怕他逃走了!”

  之菲和秋葉點頭道是。過了一會,行李已先給小艇載去,他們便都被這眇一目的夥計帶去坐小輪船渡河。

  這時那兩位老人步履很艱的在踱來踱去。眇一目的夥計向着他們說:“坐我們棧裏頭自己特備的汽車去吧。”

  “恐怕破費太多,我們坐黃包車去吧。”

  “不,這汽車是我們自己特備的,車資多少任便,不要緊的,不要緊的。”

  “真的是這樣嗎?”

  “怎麼不真!”

  兩老和之菲,秋葉都和這眇一目的夥計坐上汽車去。這時忽然來了一個流氓式的大漢,向他們殷勤地通姓名,打招呼,陪着他們同車到客棧去。

  匯中客棧是一所房舍湫隘,光線很黑暗的下等客棧,兩老同住一房。之菲和秋葉同住一房。兩老住的房金是每日一元八角。之菲秋葉的是一元六角。過了一會,他們的行李都被送到,他們都覺得心滿意足。

  之菲和秋葉在房中,剛叫夥計開飯在吃的時候,那眇一目的夥計和那流氓式的大漢,和另外又是一位大漢忽然在他們的門口出現。

  “先生,打賞!”眇一目的夥計說。

  “我們是替先生一路照顧行李來的,”流氓式的兩位大漢說。這兩位大漢,賊眼閃閃,高身材,一臉橫肉,聲音蠻野而洪大。

  “那兩位老先生打賞我們九元五角。你們兩位照樣打賞吧!”兩位大漢恫嚇着說。

  “我們兩人只是一件行李,行李費講明多少不拘。我們又不是個有錢人,那裏能夠給你們那麼多!”之菲說,他覺得又是駭異又是憤怒。

  “你先生想給我們多少!”他們用着嘶破的口音說,聲勢有些洶洶然了。

  “給你們一元總可以吧!”之菲冷然地答。

  “哼!不行!不行!最少要給我們九元!那兩位先生給我們九元五角。難道你們一路來的給我們九元都不能夠嗎!”他們說,露出十分獰惡的態度。

  “出門人總是要講道理的!照普通客棧的規矩每件行李不過要二毫錢。難道你們要幾多便幾多,不可以商量的麼?”之菲說,他覺得他們這種敲詐的辦法真是可恨。

  “最低限度要給我們八元!快快!快快!我們現時要到外邊吃飯去!”兩個流氓式的大漢說,露出很不屑的神態來。

  “一定要我出這麼多錢,有什麼理由,請你們說一說!你們要去吃飯嗎?不要緊的,我這兒可以請你們吃飯!”之菲帶着笑謔的口吻說。

  “快!快!最少要給我們八元,分文是不能減的!快!快!快!你們的飯不配我們吃,我們到外邊吃飯去!快!快!”大漢說,他們握着拳預備打的樣子。

  “給你們兩塊吧,多一文我也不願意給!你們要怎麼便怎麼,我不輕易受你們的敲詐!”之菲說。他望也不望他們只是吃他自己的飯。

  “快!快!快!快!我們到外邊吃飯去!給我們七元五角,再少分文我們是不要的!快!快!快!”大漢再恫嚇着說。

  爲要了事,和減去目前的糾紛起見,最後終由之菲拿出六元紙幣打發他們去。這時秋葉嚇得面如銀蠟色,噤不敢聲。

  “全世界,全社會都充滿着黑幕!”秋葉說,抽了一口氣,倒在榻上睡着。

  “這裏比新加坡暹羅所演的滑稽劇還來得兇!在暹羅買好了船票,還要避去公司們——暹羅私會——彼此吃醋(般票須由公司們抽頭,此私會與彼私會常因爭奪這項權利鬥殺,釀成命案),在岸上藏匿着,直到輪船臨開時,纔敢下船。在新加坡遭福建人的糟蹋(新加坡海面,福建人最有勢力。他們坐貨船由暹羅到新加坡時,船在離岸數十萬丈處下錨,由福建人的小艇來把他們載上岸去。別處人的小艇不敢來做這項生意,這些搭客都要拜跪陪小心,由這些福建人每人要三元便三元,五元便五元,纔有上岸之望),出了錢惹沒趣!來這兒又遇了這場風波!唉!黃大厚說的真是不錯,在家日日好,出外朝朝難!”之菲說,他這時正在飲着茶。

  “所以,人類這類東西,到底可以用革命革得可愛些與否,這實在是成了一個大疑問!”秋葉很感傷似地說。

  “這個解釋很簡單,他們的種種醜態,都是受着經濟壓迫演成的結果!在這些地方,我們益當認爲革命!我們益當確定革命所應該走的路,是經濟革命!”之菲說。他這時對剛纔那幾個流氓的憤恨,似乎減少了幾分。

  “或許是吧!要是革命不能改變這種現象,別的愈加沒有辦法了!唉!只得革命下去吧!”秋葉說,他的懷疑的目光依舊凝視在剛纔幾個流氓叱吒喑嗚的表演場上。

二八


  W地也發生黨變,他們都不能到那兒去,只得滯留上海。之菲這時,差不多悲觀到極點。他和秋葉在F公園毗近的×裏租着一間每月十元的前樓住着,預備在這裏過着賣文的生活。他這時差不多變成一塊酸性的石頭。他神經紊亂時老是這樣想:

  “雖然醇酒婦人的頹廢和墮落的生活,斷非一個在流亡着的狂徒的經濟力量所能勝。但,在可能的範圍內,且從此頹廢下去吧!墮落下去吧!我雖不能沉湎在鴆毒的酒家,淫亂的娼寮中;但到四馬路去和那些和我一樣墮落的‘野雞’去碰碰,碰着她們高聳的乳峯,碰着她們肥大的屁股,把神經弄昏了,血液弄熱了,然後奔回寓所來,大哭一場,這總是可以的!有時,減衣縮食去買一兩瓶白玫瑰,以失望爲肥雞,嘲弄爲肥鵝,暗算爲肥鴨,危險爲肥豬,凌辱,攻擊爲肥牛,肥蛇,飽餐一頓,痛飲一番,大概是不至於沒有這種力量的!沉淪!沉淪!勇往的沉淪!一瞑不返的沉淪!不死於戰場,便當死於自殺!我的戰場已失去了!我的攻守同盟的伴侶已經潰散了!我所有的只有我自己的赤手空拳!我失去我的鬥爭的立場!我失去我的鬥爭的武器!在我四周的,盡是我的敵人!我不能向他們妥協,屈服!我只有始終站在反對他們的地位,去從事我個人的沉淪生活!”

  但,當他神經清醒時,他覺得這種辦法實有些不對。他便這樣想着:

  “革命這件東西,是象怒潮一樣,一高一低,時起時伏。這時候中國的革命運動雖然暫時消沉下去,不久當然會有高漲的希望。我應當忍耐着,冷靜地考察着各方面的情形怎樣,我不應因此而失望,悲觀,墮落,頹喪。我應當在這潛伏期內,儲蓄着我的力量去預備應付這個新局面。……”

  這兩種思潮,各有各的勢力平分佔據他的腦海。他因此益顯出精神恍惚,意志不專。

  秋葉的態度,益顯出頹喪。他的否認一切的言論發得真是太多!他的失望,灰心,頹喪,不振,無生氣,沒有絲毫力量的傾向,一天一天地厲害起來!“希望”這個名詞,在他的眼裏,簡直成爲一種嘲弄。他永不希望。譬如做文章寄到雜誌編輯部去,別人總是希望或許可以發表的吧。他寄去時從未嘗有過熱烈的傾向。寄去後,好像他的工作便算完了。他不曾多做一層希望的工夫。結果,他的不希望的哲學大成功。因爲事實證明,他們對於這些是永遠用不着希望的!

  他們睡的是樓板;穿的是從朋友處借來的破衣服;食的是不接續的“散包飯”;所做的文章,從未嘗賣到半文錢。他們實在是可以不用希望的。

  這天,他們在報紙上看見一段S埠,T縣都爲工農軍佔據的消息。之菲決意再回去幹一幹,秋葉不贊成,他們的辯論便開始了。秋葉說:

  “第一點,這支工農軍,子彈餉械都不充足,日內必定敗退潰散,我們沒有回去跟他們逃走的必要。第二點,我們現在需要竭力保持灰色,這一回去,色彩益加濃厚,以後逃走,更加無地自容。第三點,幹革命工作,不必一定到工農羣衆裏面去做實地工作。在文學上,我輩能夠鼓吹一點革命思想,也算是盡一分力量。我根據這三點理由,絕對不贊成回去。”他說話時,一面正在翻譯逖更司的Tales of Two Cities(《雙城記》),態度很是冷靜鎮定。

  之菲這時,全身的血在沸着,他對於文學本身已起着很大的懷疑。在這樣大風雨,雷電交閃的時代,他覺得安安靜靜地坐下去從事文學創作,這簡直是一件不可能的事。他覺得月來的鬱積,有如火山尋不到爆烈口一樣沉悶,現在須讓它爆烈一下!他覺得月來的苦痛,有如受縛的鷙鳥一樣悲哀,現在須讓它飛騰一下!他的青春之火,他的生命之火,他的爲民衆的利益而犧牲的壯烈之火,鎮日裏在他胸次燃燒着,使他非常焦灼,坐臥不安!他的灰白色的臉,照耀着一層慷慨赴難的表情,他的眼睛裏有一種懇摯的,急切的,勇往的光在閃着。他聽見秋葉的話老大地覺得不舒服,立起身來說:

  “第一點我們必須回去,因爲我們從暹羅奔走到新加坡,從新加坡奔走到上海來,爲的是要到W地幹革命去。W地現時既不能去,而W地的革命勢力現時幾乎全部集中在S埠,T縣;故此我們必須把到W地去的決心移到S埠,T縣去。工農軍的是否失敗,現時不能武斷。假使失敗,我們只有再事逃亡,並無若干的損失。第二點,我們必須回去,因爲我們的戰地久已失去,戰伴久已分離,戰鬥的力量和計劃大半消失,這一回去可以把這些缺陷統統填平。保持灰色這一層,現在大可不必;既已在流亡通緝之列,尚有什麼灰色可以保持?第三點,從事革命文學對社會當然也有相當的貢獻。但既已決心從事革命文學而不作實地鬥爭,這種文學易成蹈空,敷衍,而失去它的領導時代的效力!根據這三點理由,我絕對地主張回去!”他說話時,聲音非常亢越,有一種演說家的表情。

  “且稍安毋躁!”秋葉冷然地說。他依舊在幹着他的翻譯的工作,他面上並無絲毫激動着的感情。“革命是一種科學,並不是能夠任情。我們先要研究,加進我們去,在這個潰敗的大局中有沒有挽救的力量?我敢說,這是沒有的!現在工農羣衆的暴動,有許多幼稚,錯誤;我們能不能糾正這種幼稚和錯誤?我敢說,我們是不能夠的!依照我們的特長說,與其說是政治的不如說是文學的。我想,現時還是安安靜靜地在這上海蟄居,從事文學創作吧!”

  “對於你所說的話,我根本地加以否認!”之菲說。他這時對着秋葉的冷靜的態度幾乎有些憤恨。“革命是科學的,理性的,不能任情恣意,這是當然的。但照你這種蔑視自己的態度,人人象你一樣便足令革命延緩幾千年尚不能成功!革命運動之所以能夠一日千里,全視各個細胞之能夠儘量活動。個人的力量,不能左右一個局面,這也是當然的。但我們雖不能做一個左右局面的偉人,我們不能不盡我們的能力去做我們所應當做的事。工農運動的是否幼稚,錯誤,我們現在尚無批評的資格;因爲我們所得到的各種消息都大半是造謠的,內容怎麼樣我們未嘗切實知道。我輩的特長,即使是文學方面,難道在這個政治鬥爭的高潮中,我們不應該再學習些政治鬥爭的手腕嗎?回去,我們一定回去纔對!”

  因爲在上海摸索了一月,所受的苦楚,實在證實賣文這種生活的無聊;所以結局,秋葉用着一種無可奈何的態度,笑應和他一同回到S埠去。

二九


  八月將盡的時候,嶺東的天氣依然炎熱。是中午了,由上海抵S埠的廣生輪船的搭客,紛紛上岸。

  “昨夜工農軍全數逃走,白軍現時未來,全埠店戶閉門!……”一個挑行李的工人說。他戴着破氈帽,穿着舊破衫,面上曬得十分赤黑。

  這時有兩個西裝少年,態度非常沉鬱,卻極力表示鎮定。兩人中一個瘦長的向着這工人問道:

  “紅白的軍隊現在都沒有了麼?好!好!軍隊真討厭,沒有便乾淨了!請問今天海關有沒有盤查上船的搭客?”

  “沒有的!”工人咳了一聲說。“今天好,今天沒有盤查!前兩天穿西裝的,都要被他們拿去呢!”

  這兩位西裝少年便僱着這個工人挑行李到天水街同亨號去。全埠上寂靜得鴉雀無聲,滿布着一種恐怖的痕跡。海關前平時人物熙熙攘攘,這時也寥落得象個破神廟一般。商店全數閉門,門外懸着的招牌呆然不動,象徵死一般的悽寂。全埠的手車工人因爲怕擾亂治安的嫌疑,變皆逃避一空。鈴鈴之聲,不聞於耳,大足令這些蕭條的市街減色。

  由這S埠至T縣的火車已經沒有開行,埠上幾個小工廠的煙筒亦沒有了嫋嫋如雲的黑煙。街上因爲清道夫沒有到來洗掃,很是穢溼,蒼蠅叢集。遠遠地望見一個破祠內,還有幾個項上掛着紅帶的殘廢的兵卒,在那兒東倒西歪地坐臥着。祠門外隱隱間露出一面破舊的紅旗,在微風裏抖戰着。此處,彼處時有一兩家鋪戶開着一扇小門,裏面的夥計們對這兩位皇皇然穿着西裝的少年都瞠着目在盯視着。

  這兩個西裝少年,便是之菲和秋葉。一種強烈的失望,令他們只是啞然失笑。

  “這才見出我們的偉大!兩方面的軍隊都自動地退出,讓我們倆‘文裝’佔據S埠全埠!”之菲向着秋葉說。

  “莫太滑稽,快些預備逃走吧!”秋葉答。

  天水街同亨號,離碼頭不遠,片刻間已是到了,付了挑夫費,他們一直走入該店中。店老闆姓劉名天泰,是之菲的父親的老友。劉天泰的年紀約莫五十餘,麻面,說話時,有些重舌,而且總是把每句話中的一兩個字隨便拉長口音地說。他這時赤着膊,腹上圍着一個兜肚在坐着。他是一個發了財的人,但他並不見肥胖。之菲和秋葉迎上前去說一聲:“天泰叔!”

  他滿面堆着笑地說:“呀!來——好!好!——你們今早大約是未嘗吃飯的,叫夥計買點心去。”他說後即刻叫夥計把他們的行李拿上樓來,並在兜肚裏拿出兩角錢來叫另外一個夥計去買兩碗麪來。

  這店是前後樓,樓上樓下全座都是劉老闆一姓的私物。他做出口貨,以菜脯,麻爲大宗。收入每年在一百幾十萬以上,贏利總有十萬,八萬元。他有個兒子,年約三十歲,一隻目完全壞了,餘一只目也不甚明亮。那兒子象很勤謹,很能幹的樣子。劉老闆整天的工作,是費在向他發牢騷,餘的時候便是打麻雀牌,談閒天;他的家產便在這種狀況中,一年一年地增加起來了。

  樓上的佈置,和普通的應接所一樣。廳正中靠壁安放着一張炕牀,牀前安放着一隻圓幾。兩旁排列着太師椅,茶几。

  之菲和秋葉都把西裝解除,各自穿着一件白色的內衣。洗了臉,食了面後,他們便和劉老闆商議這一回的事應該怎樣辦。劉老闆說:

  “三——少爺——我,我想你以後——還是不要再幹這些事體好——我,我們這,這個地方沒有大風水,產生不出大偉人!現在——這些工——農軍壞——壞極了!這——次入到這——S埠後,幾天還沒有——出榜安民!唉!唉!這——怎樣——對——對呢?!”他很誠退地諄告着之菲,繼續說:“這——次的軍隊沒有搶——還算好!那些——手車伕——可就該死了!什麼——放,放火——打劫,他們都幹——現在統——跑避——一空了!唉!做事——不從艱難困苦中——熬煉出來——這,這那裏對呢!革——革命軍,這——這一斤值幾個錢?第一要——要安民——不——不——擾民。王者之——師,秋毫無——犯!將來成大事的——我——我想還要——等到——真——真主出來!這回麼,你們兩——位,算是上了——人家的大當,以後——還是做——做生意好。做生意——比較——總安穩——些!我勸你們還——是改變方——方向,不再幹那些——纔好!現在——紅軍白軍俱走,你們逃走——要乘這——這個機會逃走比較容易!我叫——叫夥計去替——替你們問問,今天有船到上——到上海去沒有。如若——有上海船時——最好還是即——即時搭船時——上海去!”他說罷,即叫一個夥計去探問船期,並問之菲和秋葉的意思怎樣,他們當然贊成。

  過了一忽,夥計回來報告說沒船。之菲便向天泰老闆說:“在這S埠等候輪船,說不定要等三兩天才有。在這三兩天中,有許多危險!我想和秋葉兄暫時回到A地去躲避幾天!這兒有船到上海時便請你通知小侄,以便即日趕到。這個辦法好嗎?”

  “好——好的,你們先到鄉中去躲——避幾天也——也好!”劉老闆說。

  這店的露臺上,一盆在豔陽下的荷花在舒笑;耳畔時聞一兩聲小鳥的清唱,點綴出人間無限閒靜。便在這種情境中,之菲和秋葉把行李暫時寄存在這店裏,各人僅穿着一件短衫,抱着煩亂,驚恐,憂悶的心緒和劉老闆揖別。

三○


  在一間簡樸的農村住室裏面,室內光線黑暗,白晝猶昏。地上沒有鋪磚,沒有用灰砂塗面,只是鋪着一種沉黑色的踏平着的土壤。樓上沒有樓板,只用些零亂的木材縱橫堆砌着;因此在屋瓦間墜下來的砂塵都堆積在地上的兩隻老大的舊榻上。這兩隻舊榻,各靠着一面牆相對地安置着,室中間因此僅剩着兩尺來寬的地方做通路。

  在這兩榻相對的向後壁這一端,有一隻積滿塵埃的書桌。桌上除油垢,零亂的紙片,兩枝旱菸筒外,便是一隻光線十分微弱的火油燈燃亮着。

  在這裏居住着的是一個年紀七十餘歲的老人,他的鬚髮蒼白,聲音微弱。他的頹老的樣子和這舊屋相對照,造成一種慘淡的,岑寂的局面。他是之菲的伯父。之菲的住家,和他這兒同在一條巷上,僅隔了幾步遠。之菲和秋葉這次一同由S埠逃回來,家中因爲沒有適當的地方安置秋葉,便讓他在這舊屋裏暫時住宿。

  他回到A地來已是幾天了。這時之菲正和秋葉在這室裏對着黯淡的燈光,吸着旱菸筒在談着。

  “我真悲慘啊!”之菲眼裏滿包着眼淚說。“我的父親無論如何總不能諒解我!他鎮日向我發牢騷!他又不大喜歡罵我,他喜歡的是冷嘲熱諷!我真覺得難受啊!”

  “你的家庭黑暗的程度可算是第一的了!你的父親糟蹋你的程度,也可算是第一的了!前晚你在你自己的房裏讀詩時,他在這兒向我說,‘這時候,謀生之術半點學不到,還在讀詩,真是開心呀!讀詩?難道讀詩可以讀出什麼本事來麼?哼!’我那時候不能答一詞,心裏很替你難過!”秋葉答,他很替他抱着不平的樣子。

  “我承認我是個弱者。我見到父親,我便想極力和他妥協。譬如他說我寫的字筆劃寫得太瘦,沒有福氣,我便竭力寫肥一點以求他的歡心。他說我讀書時聲音太悲哀,我便竭力讀歡樂些以求他的歡心。他說我生得太瘦削,短命相,我便弄盡方法求肥胖,以求他的歡心。但,我的努力總歸無效,我所能得到的終是他的憎惡!別人憎惡我,我不覺得難過。只是我的父親憎惡我,我才覺得有徹心之痛!唉!此生何術能夠得回我的父親的歡心呢!”之菲說,他滿腔的熱淚已是忍不住地迸出來了。

  “之菲!之菲!……”這是他的父親在巷上呼喚他的聲音。他心中一震,拭乾着眼淚走上前去見他。

  他的父親這時穿着藍布長衫,緊蹙的雙眉,表示出恨而且怒。之菲立在他眼前如待審判的樣子,頭也不敢擡起來。

  “你終日唉聲嘆氣,這是什麼道理!”他的父親叱着。

  “我不嘗唉聲嘆氣,”之菲囁嚅着說。

  “你還敢辯,你剛纔不是在嘆氣嗎?”他的父親聲音愈加嚴厲地叱着。

  “孩兒一時想起一事無成,心中覺得很苦!”之菲一字一淚地說。

  “很苦?你很苦嗎?哼!哼!你怎樣敢覺得苦起來?你的牛馬般的父親,拚命培植你讀書,讀大學,爲你討老婆!你還覺得不滿足嗎?你還覺得苦嗎?你苦!你覺得很苦嗎!唉!唉!你看這種風水衰不衰,生了一個孩子,這樣地培植他,他還說他苦!哼!哼!”

  “我並不是不知父親很苦,但孩兒也委實有孩兒的苦處!”之菲分辯着說。

  這句話愈加激動他父親的惱怒,他咆哮着。他氣急敗壞地說:

  “你!你想和我作對嗎?你想氣死父親嗎?你!負心賊!豬狗禽獸!你!可惡!可恨!”他說完拿着一杆掃帚的柄向他擲去!

  “父親!不要生氣!這都是孩兒不是!孩兒不敢忤逆你呢!”之菲哭訴着,走入房裏去。

  他的父親在門外叫罵了一會,恰好他的母親在外面回來把他勸了一會,這個風潮才漸歸平息。

  之菲不敢出聲地在他的臥房內抽咽着。他覺得心如刀剮!由足心至腦頂,統覺得恥辱,淒涼,受屈,含冤。他咬着脣,嚼着舌,把頭埋在被窩裏。過去的一切悲苦的往事,都溢上他的心頭來。他詛咒着他的生命。他覺得死是十分甜蜜的。他痛恨這一兩年來,參加革命運動,真是殊可不必。

  “唉!人生根本是值不得顧惜!爲父親的都要向他的兒子踐踏!父親以外的人更難望其有幾分真心了!”他這樣想着,越發覺得無味。

  過了幾點鐘以後,他胡亂的吃過晚餐,便又走回到自己的房裏去胡思亂想一回。這時,他的妻含笑地走入房裏來,把一封從T縣轉來的信交給他說:“你的愛人寫信來給你了!信面署着黃曼曼女士的名字呢。”

  纖英在家本來是不識字的。嫁後之菲用幾個月的工夫教她,她居然能夠認識一些粗淺的字。上次他回家時,曼曼從T縣給之菲的十幾封信,她封封都看過。看不懂的字,便硬要之菲教她。信中所含的意義,她雖然不大明白,但在她的想象裏,一個女人寫信給一個男人,除了鍾情以外,必無別話可說。因此她便斷定曼曼是之菲的情人。

  “是朋友,不是情人!”之菲也笑着,接過那封軟紅色的信封一看。上面寫着S埠T縣××街××店沈尊聖先生收轉沈之菲哥哥親啓,妹曼曼託。他情不自禁地把那淺紅色的信封拿到脣邊,吻了幾吻,心兒只是在跳着。他輕輕地用剪刀把信封珍重地剪開,含笑地在燈光下讀着。那封信是這樣寫着:

菲哥!親愛的菲哥!我的又是不得不愛,又是不得不恨的菲哥啊!唉!唉!在秋雨淋泠的夜晚,在素月照着無眠的深宵,在孤燈不明,卷帷欲絕的夢醒時節,我是不得不想念着你。想念着你,又是不得不流着眼淚,又是不得不心痛啊!唉!唉!別久離遠的菲哥啊!別久離遠的菲哥啊!……


這時候,咳!這時候我正流落着在藏污納垢的北京!這北京,咳!這落葉滿階,茂草沒脛的舊皇宮所在地的北京!這兒的思想界的腐舊,齷齪,落後,也正和斜陽下返光映射的舊宮裏面的斷井,頹垣一樣,只足令人流下幾滴憑弔的眼淚,並沒有半絲兒振興的氣象!咳!在這兒,在這兒,我日間只得拖着幾部講義到造成奴性的大本營的×大學去念書,晚間只得回到我的和監獄一樣的寓所裏去睡覺。咳!在這兒,在這兒,我一方面飢寒交迫,每餐吃飯的錢都要忍辱向相識的同鄉人乞貸,一方面要避開政治上的壓迫,和登徒子們的進攻。咳!說到這般登徒子,纔是令人又是可恨,又是可笑呢!他們都是向我說你是個有妻有子的人,不應該再和我戀愛!又說你是個被政府通緝的罪人,生死存亡,尚未可必,我尤不宜和你戀愛!他們的說話,都是有目的,有作用的;這真是令我又是厭惡,又是痛恨!唉!唉!在這樣惡劣的環境裏面我怎能不想念着你!想念着你,我又怎能不流着眼淚!怎能不心痛呢!唉!唉!別久離遠的菲哥啊!別久離遠的菲哥啊!……


菲哥!親愛的菲哥!我的又是不得不愛,又是不得不恨的菲哥啊!在這菡萏香消,翠葉凋殘,西風愁起,綠波無色的深秋的日暮,我躺在我的病榻裏,不禁流着淚的思量着我倆的往事。咳!忍心的哥哥!你怎麼自到海外後連隻字都不寄給我!我寄給你的信,前後三四十封,你怎麼連隻字也不肯答覆我呢?!咳!狠心的哥哥!唉!唉!你要知道我自從和你別後是多麼悽慘嗎?……唉!我便在這兒詳細地告訴你吧!


三月二十九日那天在×車站和你握別後,我的心中只是覺得惘然,悽然,如有所失!到家後,母親抱着我只是哭,我亦覺得十分酸楚,不能自己地倒在她懷裏抽咽!以後,我便天天過着灑淚的生活,在C城時和你那般親熱!日同玩,夜同眠的那種甜蜜的回憶,只增加我的日間哭泣,夜裏失眠的材料。


你的父親!咳!我不知道你爲什麼有這樣的一個父親呢!在我回家的第三日,我終於抱着一種惶恐的,疑惑的心理去和他相見。我懇求他帶我一起到A地找你,他老不客氣地把我拒絕,並且向我說着一些我無論如何也不願意聽的說話!“現在的世界壞極了!女子不能夠謹守深閨,偏要到各處找男人一起玩!哼!”唉!菲哥!你一定可以想象到當我聽到這幾句說話的時候是怎樣羞恥和傷心呀!


又是過了兩天,我接着你從A地寄給我的一封信,那是使我多麼安慰啊!我把它情不自禁地吻了又吻!晚上睡覺時,我把它貼肉地放在我的懷上!只這樣,便的確地安慰了我幾分夢魂兒的寂寞!……


可是,我的家庭中又是發生問題了!我的母親天天逼着我去和我的舊未婚夫要好;他也嬉皮笑臉地日日到我家中來討好!我天天只是哭着,尋死!不搭理他們!後來母親覺得有些不忍了,才停止她的挾逼。他也不敢再到我的家中來了。唉!哥哥!親愛的菲哥!爲着你,我是受着怎樣的痛苦啊!……


在這個時候,你差不多天天都寫信給我,要我到你的家裏去。我也時時刻刻想到你的家裏去;但因爲我又不認識路,又恐怕到你的家裏去時,我是個剪了頭髮的女人,很會惹到鄉下人的大驚小怪,這於你的蹤跡的祕密是有大大的妨害的!因爲此,我終於沒有到你的家中去,直到你倉皇出走的那一天。


唉!唉!你倉皇出走的那一天!你倉皇出走的那一天!你倉皇出走的那一天!是多麼令我感到淒涼和絕望喲,當你把這個消息遞來給我的時候!我那時候,一方面固然體諒你倉皇出走的苦楚;一方面我卻十分怨恨你的寡情!“你爲什麼不帶我一起逃走呢?你爲什麼撇下我一個人孤零零在政治環境險惡不過的T縣呢?!”我那時老是這樣想着。……


又是一月過去了,我在家中鎮日哭泣,懨懨成病。我的姊姊剛從北京××女子大學放暑假回家;她見我這麼悲觀,天天都在勸解我,帶我到各處去遊玩。咳!她那裏知道我的心事呢?……


唉!哥哥!我的親愛的菲哥!真是“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有時,我很想冷靜些,想把理性提高,把情感壓制一下。但,當我想到你的象音樂一般的聲音,你的又是和藹,又是有詩趣的表情,你的一雙靈活而特別帶着一種文學情調的眼睛,你的高爽的胸襟,你的溫柔的情性……我覺得陶醉!我覺得悽迷!唉!親愛的哥哥,我的眼淚怎得不爲你而灑?!我的心怎得不爲你而痛呢?!……


六月初八的時候,我聽從我的姊姊的誘勸,預備和她一起到北京升學去。升學雖然是無聊,但我想離開家庭到外方遊賞一回或許可以減少我的傷感。但,當我們從S埠坐着輪船到上海時,我又大大地失望和傷感起來了。我在輪船裏面,不禁終日啜泣!當我在甲板上望着一碧無限的蒼天和了無邊際的大海時,我只是覺得一陣一陣心痛。我想起和我的在南洋流浪着的菲哥,將因這次的旅行一天一天的距離遠了!相見的機會亦將因此益加困難了!唉!唉!親愛菲哥!在那黑浪壓天,機聲似哭的輪船裏面,我那得不想起你,想起你我又那得不灑着眼淚,不爲你心痛呢?!……


六月十五日,我安抵北京了,我和我的姊姊住在一處。我的姊姊有了一個未婚夫,他也和姊姊住在一處。他家裏有了不少的錢,我的二姊讀書費用是由他供給的。我初到北京時,也在他那兒用了三二十元。唉!過了幾天,我才知道他原來是個混蛋!他和我的姊姊感情很不好;我初到北京時,他對我還帶着一種假面具,所以待我還不錯。後來,我時常攻擊他,他便索性撕開假面具,把我壓迫得很厲害。他本來是答應幫助我讀大學的,這時候,他對我更是一毛不拔。唉!金錢的罪惡!資本社會的罪惡!哥哥!親愛的菲哥!唉!想到這一層,我真覺得非即刻跑到你的身邊去,去和你同幹着出生入死的革命不可!但,忍心的哥哥!你怎麼出走時,不設法帶我一起去!你怎麼出走後連信也不寄給我一封呢?咳!狠心的哥哥!……


又是一月過去了,我忍着恥辱向着幾個同鄉人借貸,暫時地得以維持生活。同時,我爲消遣無聊的歲月計,便考進××大學唸書去。唉!哥哥!親愛的菲哥!這兒的大學,才真叫人失望;這兒的大學生,才真叫人可鄙呢!這兒的大學的一切制度都很腐敗;充教職員的,都是一些昏庸老朽的壞東西!這兒的學生,除少數外,都是很落後的;他們都在希望做官!我在這兒的大學唸書,除覺得厭惡,失望,無聊外,尚有一些兒什麼意義呢?“這是養成奴性的大本營!”我時常這樣想着。


菲哥!親愛的菲哥!這兒的男學生纔可笑呢!他們對待女學生的態度很特別!我們的××大學,合共只有四個女生!當我們上課時,總有一千對驚奇的,不含好意的眼睛把我們盯視着!唉!這有什麼意思呢?唉!


還有呢!他們這班壞東西,偷偷地對着女性的進攻真是來的太厲害!他們真是把戀愛這回事弄得莫名其妙!他們和一個女性纔開始相識,便拚命進攻;過幾天,他們便以爲已經是戀愛起來了!唉!這班混蛋真是討厭!我受他們的氣,委實是不少!菲哥,親愛的菲哥!你看這兒的環境是多麼佈滿烏煙瘴氣啊!咳!在這樣惡劣的環境下的我,怎能不回憶到我們倆在革命發祥地的C城的那段光明璀璨的浪漫史!想到那段光明璀璨的浪漫史,又怎的不令我想念着你!想念着你,又怎的不令我心傷淚落呢?唉!我的別久離遠的菲哥啊!我的別久離遠的菲哥啊!……


現在已經是深秋的時候了!唉!唉!在這萬里飄零,異鄉作客的孤單單的情況中,在這世態炎涼,人心險惡的無依無靠的狀態下,在雨聲敲着棗子樹的深更,在月影兒窺到我的帷帳的午夜,我淒涼,我痛哭!我怎能不憶起我的哥哥!我的又是不得不愛,又是不得不恨的菲哥啊!……


聽說你到上海後,住不到一個月,又是回到A地去!你回到S埠去,當然是去幹革命的,這我是很佩服的!但,你爲什麼又要回到A地去呢?這真是使我覺得異常憤恨。唉!唉!菲哥,你一方面和我有了婚約,一方面又戀着舊妻,這是什麼辦法?唉!我真是——唉!上你的當了!……


菲哥!親愛的菲哥!從速離開你的腐敗的家庭!從速起着家庭革命!不要再在那黑暗的,誤解的,無恩義的,以兒子爲畜類的舊家庭中滯留着!快到北京來看你的可憐的妹妹吧!你的可憐的妹妹!唉!你的可憐的妹妹,恐怕再也活不出今年了!她是這樣的悲觀,消極,慘不欲生!自從她覺得已經被你擯棄之後!唉!唉!……


或許,和你相見後,能夠得到一線生機!唉!親愛的菲哥!我的又是不得不愛,又是不得不恨的菲哥!在這樣寂靜得怕人的深秋的午夜,我一面覺得受到死神的挾逼,一面又在洗淚泣血望着你之來臨!……


我一面又在洗淚泣血望着你之來臨!唉!最親愛的哥哥!我知道你決不是一個寡情的人,你的連一封信都不寄給我,和不答覆我的一個字兒,我想你一定也有你的苦衷。或許是因爲你萍蹤莫定?我寄給你的信,你家中無由轉交。或許是你的家中恐怕我倆通信太多,故意把我寄給你的信統統毀滅,你寄給我的信,或許也是由我的家中將它們全數扣留,不轉來北京給我。唉!要是這樣,要是這樣,我真是錯怨了我的最親愛的哥哥了!……


你的回到A地去,大概也是因爲政治環境上的關係吧!我相信你不是喜歡和你的舊妻在一處的人!唉!菲哥!那我也是錯怨了你呢!你一定要說,你在革命上完全失敗之後,又要受到你的愛人的誤解和詛咒!你一定要因此而失望,而傷感起來了!唉!親愛的哥哥!你如果真是這樣,那真是我的罪過啊!……親愛的哥哥!快趕到北京來吧!我將把你緊緊地摟抱着,流着淚撫着你半年來爲失敗而留下的周身的瘢痕。你也將和我接一個長時間的熱吻,以慰安我的半年來的被壓損的心靈。唉!菲哥!最親愛的菲哥!我是怎樣地急切在盼望着你之來臨!我是怎樣地急切在盼望着你之來臨!唉!唉!……


菲哥!你還記起嗎?我想你無論如何是不能忘記的!我們倆在C城時合影的那張手兒相攜,脣兒相親的相片,你還記起嗎?我想你無論如何是不能忘記的!唉!唉!在C城的我倆,在影相里面的我倆!我現在一面在寫信給你,一面在把這張相片呆呆地細看。唉!唉!親愛的哥哥!我怎的能夠不想念着你!想念着你,我怎的又能夠不爲你心傷淚落呢?!……


唉!菲哥!你親筆題在這張相片上的幾句話,你大概是不至於忘記的吧!不!我想你一定是不至於忘記的!唉!讓我在這兒再抄錄出來給你一看!你在這張相片上寫的是:


在革命的戰線上,


我們都是頭一列的好戰士!


在生命的途程中,


我們都是不斷的創造者!


讓我們永遠地團結着吧!


永遠地前進着吧!


犧牲着我們的生命!


去爲着人類尋求着永遠的光明!


唉!菲哥!親愛的菲哥!我直至這時候,念着你這幾句說話,心尚爲你熱,血尚爲你沸,淚尚爲你洗!我想你大概不至於忘記吧!不!我想你決不至於把這樣莊重嚴肅的說話亦忘記了的!唉!親愛的菲哥!別久離遠的菲哥啊!親愛的菲哥!別久離遠的菲哥啊!我在這兒,洗淚泣血盼望你早日之來臨!盼望你早日之來臨呢!……


菲哥!家於我何有?國於我何有?社會於我何有?我所愛的惟有革命事業和我的哥哥!哥哥!從速離開你的腐敗的家庭,到我的身邊來吧!唉!親愛的哥哥!讓我們永遠地手攜着手,幹着革命去吧!……


祝你健康!


你的妹妹曼曼


  坐在燈下看着這封信的之菲,這時心中十分感動,雙眼滿包着熱淚!他下意識地不住念着:“家於我何有?國於我何有?社會於我何有?我所愛的惟有革命事業和我的哥哥!”

  這時候,在他面前的,顯然分出兩條大路來。一條是黑暗的,污穢的,不康健的,到滅亡的路去的!一條是光明的。偉大的,美麗的,到積極奮鬥,積極求生的路去的!他臉上溢出一點笑容,他最後的決心,似乎因他的情人這封信愈加決定了!他站起身來,挺直腰子,展開胸脯,昂着頭,把那幾句題在相片上面的詩句,象鬚生一樣的腔調,唱了又唱。坐在他身旁的纖英只是覺得莫名其妙,看見他在笑着,她也笑了。……

  明天的清晨,他和王秋葉把行裝弄清楚了,悄悄地離開他的家庭,再上他的流亡的征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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