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行走的真快啊!復工以來,又匆匆地過了半個月。

  表面的上海似乎有點變動:沈船舫李普璋的軍隊去了,而皮書城張仲長的軍隊來了;龍華防守司令部的招牌,從前寫的是“五省聯軍上海防守司令部”,而現在卻將“五省”兩個字改爲“直魯”兩個字了。兵士的服裝也改變了一下:從前兵士戴的是西瓜式的灰色的軟布帽,而現在戴的卻是方圓的紅邊的硬布帽。是的,表面的上海的確與從前稍微有點異樣;但是內裏的上海呢?反動的潮流還是如從前一樣地高漲着;工人羣衆還是感受着最殘酷的壓迫;一般居民還是熱烈地期望着北伐軍早日到來。“唉!奇怪!北伐軍老是說來來來,爲什麼到現在還不來呢?……”真的,這真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大家靜等着,禱告着,啊啊,北伐軍快點來罷!快點來罷!……忽然全上海傳遍了令人驚躍的風聲:北伐軍已經到了新龍華了!南市已無直魯軍的影子!殘餘的直魯軍全數開到北火車站預備着逃跑了;……啊啊!時候到了!這是上海的民衆自己起來解放的時候!這是上海的民衆起來奪回自由的時候!

  啊啊!你想想含淚茹苦忍氣吞聲的上海工人羣衆,他們得着了這個消息,其愉快歡欣到了什麼程度!

  總同盟大罷工!

  響應北伐軍!

  繳取直魯軍的武裝!

  工人武裝自衛!……

  真的,工人開始與軍閥的殘孽——潰兵,警察——鬥爭了。全上海的工人糾察隊如風起雲涌一樣,到處徒手繳取警察和潰兵的武裝。淞滬警察廳被工人佔據了;浦東的幾百直魯兵被工人包圍繳械了;各馬路站崗的警察見着勢頭不對,大半都棄槍換裝逃跑了;各區警察署都變成了工人糾察隊的機關……啊啊!上海到此時真是改變了面目!耀武揚威的大刀隊哪裏去了?兇如虎狼的,野蠻的直魯兵哪裏去了?威風赫赫,聲勢凜凜,坐汽車往來於馬路的北方軍官哪裏去了?啊啊!上海現在的面目簡直改變了!滿街滿路地行走着扛着槍的,破衣襤褸的工人!有的工人,大約是沒有奪取着槍罷,沒有槍扛在肩上,但也有斧頭和鍬鏟之類拿在手裏。到處飄揚着青天白日滿地紅的旗幟!到處充滿着熱烈的,歡躍的,革命的空氣!白色的恐怖現在變爲紅色的巧笑了。一剎那間,舊的,死灰的上海消逝了影子,而新的,有生意的上海展開了自己的面目。

  而一般在地底下的窮革命黨人呢?他們從前行走的時候,生怕被包探認着了,生怕被警察捉去了,一點兒自由都沒有,可是現在卻不同了。他們現在可以在街上高唱着革命歌,可以荷着槍向一般反革命派示威了。啊!你看魯正平!這矮小如小孩子一般的魯正平!他現在是糾察隊分隊的隊長,他正領着幾十個武裝糾察隊在巡街。他手持着一支手槍,雄赳赳地,簡直是一位小英雄的模樣。他的那一副小的常帶笑容的面孔,現在簡直興奮得充滿了紅光。是的,他現在真是高興。他高興得如小孩子過新年的一個樣子。

  魯正平帶領着糾察隊巡街,簡直代替了從前的警察巡長的職務。他們正走着走着,等走到B路口的當兒,忽見嗚的一聲從路南頭來了一輛汽車。魯正平把手槍一舉,喊一聲:

  “停住!”

  汽車停住了。汽車又怎能不停住呢?現在是這一般人的世界了,沒有辦法,叫停住就得停住!

  “同志們!請把坐汽車的兩個人拖下來檢查一下,看看是什麼人。”

  坐汽車的人一個是身穿狐皮袍子,蓄着八字鬍的先生,一個是高大的、身穿着便服軍裝的軍官。他倆被拖下車時已經嚇得變了色,呆呆地任着糾察隊搜查。

  “這個人衣袋裏有一個白布條子的徽章,魯正平,你看看上面寫着什麼東西,我認不清楚。”一個工人將白布條的徽章遞給魯正平。魯正平念道:

  “直魯聯軍上海防守司令部大刀隊隊長許!”魯正平擡起頭來向大家高興地笑着說道,“啊,他原來是大刀隊的隊長!”

  “怎麼!他是大刀隊的隊長?”

  “啊啊,那真是好極了!”這時一個手持大刀的工人李阿四走向魯正平面前說道,“這一把是他們用過的大刀,大約所殺死的工人也不在少數,現在我們可以請這兩位狗東西也嘗一嘗大刀的滋味。”

  “好得很啊!”大家都這樣地喊着。

  這時圍聚了許多觀衆,各人的臉上都呈現着一種慶幸的神情。在衆人歡呼的聲中,李阿四手持着大刀,不慌不忙地,走向前來將這兩位被捕的人劈死了。一刀不行,再來一刀!兩刀不行,再來三刀!可惜李阿四不是殺人的行家,這次才初做殺人的嘗試,不得不教這兩位老爺多吃幾下大刀的滋味了。這時魯正平見着這兩具被砍得難看的屍首躺在地下,一顆心不禁軟動了一下,忽然感覺得有點難過起來,但即時又堅決地回過來想道:對於反革命的姑息,就是對於革命的不忠實;對於一二惡徒的憐憫,就是對於全人類的背叛。……

  “啪,啪,啪,啪,啪啪啪……”北火車站的槍聲。

  “怎麼啦!難道說北火車站現在還在打麼?……”魯正平這樣驚愕地向大家還沒有把話說完,忽然跑來一個工人,他氣喘喘地向魯正平說道:

  “北火車站還有幾百個潰兵不願意繳械,現在打得一塌糊塗,你們趕快去幫忙!我們的人已經被打死了幾個,你們趕快去!……”

  魯正平聽了這位工人的報告,即時向大家說道:

  “各人把槍預備好,我們就到北火車站去!”

  ……魯正平與一個工人同伏在一個牆角下向着北火車站的潰兵擊射。這時從北火車站射來的槍彈簡直如下雨一樣。機關槍的嗒嗒聲連續不歇。

  “喂!阿貴!我們的子彈並不多,應當看準了才放,切不要瞎放一槍!”

  魯正平話剛說完,忽然飛來一粒子彈中在他的右肩坎上。他即時哎喲一聲躺倒在地下,槍也從手中丟下了。阿貴見魯正平受了傷,想把他負到後邊防線去,但是魯正平這時在自己痛得慘白的面孔上含着勇敢的微笑,搖手向阿貴拒絕,低微地繼續地說道:

  “阿貴!你放你的槍,不必問我的事!我,我是不能活……活的了!……請你把槍放準些!好……好替我報仇!……阿貴!別……別要害怕啊!……我們終能得到最後的勝利……”

  在阿貴繼續向敵人射擊的槍聲中,魯正平慢慢地失去了知覺。

  全城的空氣似乎劇變了。路上的行人三五成羣地聚在一塊,面上都欣欣然有喜色。似乎在燥熱的,令人窒息的,穢濁的暗室裏,忽然從天外邊吹來一陣沁人心脾的涼風,射進來清純的曙光,頓時令被囚着的人們起了身心舒暢之感。

  在早晨九點多鐘的光景,在春日朝晴的新空氣裏,M路舞臺的前面聚集了人山人海,幾無隙地。舞臺的兩旁站立着許多工人糾察隊,舞臺的門口有兩個人檢查入場的表證,無團體的表證者不準入內。在這些絡繹不絕進內的代表中,有的是商人,有的是學生,而最多的,神氣最興奮的,是短衣的男女工人。

  這是上海第一個最大的舞臺。在今日以前,因爲受了軍事戒嚴的影響,已經空曠着許多時候未聞着鑼聲了。不料今日舞臺的門前忽然有這許多擁擠的羣衆!不料今日在這巨大的沈寂的樓廳中忽然坐得沒有空位!不過樓上下所懸着的是紅布書的革命的標語,而不是戲目和優伶的名單;舞臺上所演的不是什麼《凌波仙子》,《紅玫瑰》,《濟公活佛》……而是在討論組織革命市政府的一幕。至於臺下的觀衆呢?他們仔細地向臺上望着,注意地聽着臺上人的說話。他們今天來的目的不是要看什麼黑花臉進紅花臉出,不是要聽什麼“一馬離了西涼界……”,“楊延輝坐宮院……”而是要大家互相傾吐久欲發泄的意思,而是要大家歡暢地慶祝這革命的勝利……

  在這幾千個人們之中,華月娟與幾個女工代表坐在正廳靠左邊的第二排。她的兩腮今天泛着桃色的紅暈,她的全副面容完全浸潤在愉快的微笑的波紋裏。她掉轉頭前望望後看看,似乎在尋找誰個也似的,其實她並不想尋找誰,而是因爲她今天愉快的情緒使得她不能嚴肅地坐着不動,她今天真是愉快,愉快到不可言狀。她看見臺上主席團中間坐着的林鶴生,面帶笑容的,用手卷着鬍子的林鶴生,不禁起了一種莫名的感覺:難道說這工人的領袖,爲軍閥和帝國主義者所痛恨的人們,今天能公開地在這大庭廣衆中當主席?難道說我們一些窮革命黨人現在也可以伸頭了?曾幾何時,被李普璋通緝的林鶴生現在居然能在這舞臺上卷着鬍子,向大家得意地微笑!啊啊!……

  學生會代表宣佈開會宗旨了:

  “今天是第一次全上海市民代表大會。全上海被壓迫的民衆,尤其是我們的被壓迫的工友,經過幾許奮鬥,纔能有愉快的今日。上海的工友經過兩晝夜與直魯軍的血戰,犧牲了許多性命,卒能把上海的軍閥打倒,這是我們所應當十二分敬佩的!……我們應當組織一個革命的市政府,把一切的政權都取到我們民衆的手裏來!……”

  華月娟這時雖然兩眼望着演說者的口動,但是愉快得心不在焉,卻沒聽得他說些什麼。她這時卻想到一些別的事情來了:上海的工人真勇敢!……武裝糾察隊真是神氣活現!這是我們的自衛軍!今天我沒在家,也不知兆炎的病怎樣了?倘若他現在能夠來此地參加開會,那他倒有多麼愉快啊!倘若他能夠在臺上演說的時候,那是一定很驚動人的!……臺上演說的人更換了幾個,這個下去,那個上來,有的演說得很興奮,很能博得聽衆的鼓掌;有的說話聲音太低,或毫無倫次,不能引起大家的注意。但是華月娟總是在想着一些別的事情,沒有聽着他們說些什麼。她正在默想着,默想着,忽然聽見一聲:

  “請紗廠女工代表陳阿蘭演說!”

  請紗廠女工代表陳阿蘭演說?主席的這一句話可是把月娟的默想打破了。月娟現在將自己的思想集到陳阿蘭的身上了。她想到,萬料不到這個十七八歲的女工,這個說話還帶羞的小姑娘,今天能在這大庭廣衆中露面!能向這幾千人演說!啊啊!想起來真有趣味!……這時聽衆聽了主席的宣告,頓時都向臺上注意起來:怎麼?女工演說?別要鬧!我們聽一聽女人的演說!……陳阿蘭與月娟坐在一塊,這是一個十七八歲的,活潑的小姑娘。她聽了主席的宣告,即預備登臺演說;當她離開月娟身邊的當兒,月娟低聲囑咐她道:

  “今天放小心點把話說好些,別要教人笑話!”

  陳阿蘭向月娟點一點頭,笑了一笑,即走上演說臺去了。當陳阿蘭走上演說臺時,羣衆似乎都驚異起來了。這簡直是一個小姑娘!她居然敢上臺演說!難道說她不怕嗎?難道說她有這樣的膽量嗎?……陳阿蘭初向臺上一站時,臉不禁紅了一紅,似乎有點因懼怕而喘氣的樣子。她不敢即時擡頭向臺底下看,兩隻手似覺也無着處。可是稍微停了一停,她也就張開她那丹朱似的紅脣的小口開始說話了。她的聲音很尖嫩,但是卻很響亮;全會場的注意都集於她一個人的身上,她的演說逼得大家都寂靜下來了。

  “我今天代表幾十萬的女工向大家說幾句話,說得不好,請大家別要見笑。諸位曉得嗎?我們女工比什麼人都受壓迫!我們過的簡直不是人過的日子!我們的工錢的少,受資本家和工頭的虐待到了什麼樣子,差不多你們就是想也是想不到的。我們受的痛苦實在太厲害了!當李普璋,沈船舫,皮書城在上海的時候,我們是有苦無處訴的。可是現在卻不同了。現在我們既然把軍閥趕走了,我們要組織一個革命的政府來保護我們的利益纔對……”

  你聽!她說的話多麼明白!她說話的態度該多麼從容!這麼樣的小姑娘居然能夠這樣地演說!奇怪的很!……在大家驚歎的聲中,陳阿蘭最後用自己的尖嫩的聲音喊道:

  “打倒帝國主義!”鼓掌聲。

  “打倒軍閥!”鼓掌聲。

  “打倒一切工賊和走狗!”鼓掌聲。

  “保護女工利益!”鼓掌聲。

  “總工會萬歲!”鼓掌聲。

  陳阿蘭向大家輕輕地鞠了一躬,在轟動的鼓掌聲中,慢慢地走下演說臺了。這時的華月娟呢?華月娟的兩隻手掌,爲着陳阿蘭幾乎拍得腫起來了。啊!你想想她是多麼地高興啊!真的,華月娟簡直高興得忘了形!陳阿蘭是華月娟平民學校的學生!老師見學生這般地令人可愛,令人可敬,這般地出風頭,又哪能不高興呢?何況除了師生的關係,陳阿蘭又是她的親密的朋友和同志呢?

  陳阿蘭下了演說臺,走到華月娟面前的當兒,華月娟一把把她抓到自己的懷裏,將她的身子搖幾搖,笑嘻嘻地,如母親對待自己的女兒一樣,向她誇獎道:

  “啊啊!我的小阿蘭!你今天說得真好!”

  陳阿蘭這時嬌媚地把頭伸到華月娟的懷裏,反覺得有點羞澀起來了。


  “哈哈!……阿哥!直夫!……哈哈!真有趣!……”

  躺在牀上的楊直夫聽見樓梯響和這種笑聲,知是秋華從外邊回來了。秋華跑進屋時,一下伏倒在直夫的懷裏,還是哈哈地笑得不止。直夫用手撫摩着她的剪短的頭髮,慢慢地,很安靜地問道:

  “你今天又爲什麼這樣高興呢?我的秋華!你快快地告訴我!”

  “哈哈!我想起那兩個工人的模樣兒真有趣!”

  “別要笑了罷!哪兩個工人的模樣兒呢?”

  秋華忍一忍氣,這才止住不笑了。她於是離開直夫的懷裏坐起來說道:

  “你可惜不能出去看看!那工人真有趣呢!我在民國路開會回來,遇見兩個電車工人,一個扛着槍,一個沒有槍扛,大約是沒有搶到槍罷,將一把刺刀拿在手裏,雄赳赳地神氣十足!他們都似乎高興的了不得!他倆都穿着老長老長的黑呢大衣,你想想他倆扛着槍拿着刺刀的神氣,好笑不好笑呢?唉!只有見着纔好笑,你就是想也想不到那種味道。”

  直夫微微地笑了一下,擡起頭來,兩眼向上望着,似乎在想象那兩個電車工人的神情。秋華想一想,又繼續說道:

  “總工會門前的大紅旗招展得真是好看!也萬料不到我們現在居然能夠弄到這樣啊!”

  直夫不等秋華的話說完,遂一把又把她抱在懷裏,很溫柔地然而又很肯定地說道:

  “秋華!你別要太高興了!帝國主義者,軍閥,資本家,買辦階級,一切的反動派,他們能就此不來圖謀消滅我們了嗎?我們前路的鬥爭還多着呢!什麼時候我們的敵人全消滅完了,什麼時候我們的目的才能達到……”

  秋華沈默着。

  “秋華!”

  “什麼,阿哥?”

  “我們來唱一唱國際歌罷!”

  “好!”


起來,飢寒交迫的奴隸!


起來,全世界的罪人!


滿腔的熱血已經沸騰,


拚命做一次最後的戰爭!


舊世界破壞一個徹底,


新世界創造得光明。


莫道我們一錢不值,


我們要作天下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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