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的暴動算是失敗了。
林鶴生腿上中了一槍,現在躺在牀上。牀上鋪着的一條白毯子濺滿了殷紅的血痕,一點一點地就如桃花也似的。他的手上的血痕已經緊緊地幹凝住了,沒有工夫把它洗去。傷處並不很重,林鶴生這時雖然躺在牀上不能動,雖然感覺到傷處痛得難受,但他並不因此而發生一點傷感的心理。他睜着兩隻失望的眼睛向着天花板望,口裏繼續地發出悲憤的哼聲。他悲憤的不是自己腿上受了傷,不是現在躺在牀上不能動,而是悲憤昨夜的事情沒有組織好,致不能達到成功的目的;而是悲憤魯正平同志做事粗莽,因爲他一個人誤了大事。
計劃本來是預定好的:海軍C艦先向龍華放炮;浦東碼頭預備好三百工人在一隻小輪上等着,聞着炮聲之後,即駛往C艦取槍械,槍械取了之後,即攻向岸上來;西門徐家彙一帶埋伏起來響應。但是當海軍發難的時候,接連放了十幾炮,而一等浦東的三百人也不來,再等也不見到,如此海軍的同志慌起來了。不好了!出了什麼亂子!計劃是不能實現了!沒有辦法!逃跑!……於是整個的計劃完全失敗。這當然都是魯正平的不是!他擔任了領帶這三百人的工作,而臨時都不能依着計劃進行。等他最後集合了六七十人的時候,而海軍同志無奈何早已逃跑了。
“唉!這都是魯正平的不是!這都是他一個人把事情弄糟了!哼!……”林鶴生越想越生氣,真是氣得要哭起來。他恨不得即時把魯正平打死才能如意。倘若林鶴生腿上的傷是魯正平無意中所打的,或是魯正平罵他幾句,或是魯正平僅僅對於他一個人做了什麼不好的事情,那麼林鶴生都可以原諒他;但是這貽誤大事!但是這破壞革命!……這個過錯太大了,林鶴生無論如何不能饒恕他。林鶴生想道,倘若魯正平能夠臨時把那三百人預備好,倘若他能夠依着計劃進行,倘若他不粗心,那昨夜的暴動一定可以成功;倘若成功了,那今天是什麼一種景象呢?啊!那該是多麼好的一件事情啊!但是他一個人把大事弄糟了!真是渾蛋已極!可恨!……
林鶴生轉而一想,這還是我自己的不是!我爲什麼要信任他?我爲什麼要提議他去擔任這個工作?我爲什麼沒有看出他不是一個能做事的人?唉!這都是我自己的不是!我自己渾蛋!想起來,這倒是我林鶴生把事情弄糟了!這次暴動算我與史兆炎同志主張最激烈了。總罷工的命令是我親手下的,但是現在,現在這倒怎麼辦呢?幾十萬罷工的工人,男女同志犧牲了許多,而結果一點兒也沒有。李普璋還是安安穩穩地坐着,帝國主義者將要在旁邊訾笑。唉!這倒怎麼辦呢?復工?這樣隨便地就復工?一點兒結果都沒有就復工?……唉!總都是我渾蛋!我應當自請處分!這總工會的事情我也不能再幹了,我沒有本事,我是一個渾蛋,我貽誤了大事……林鶴生想着想着,不禁受了良心的責備,臉羞得紅起來了。
“你現在怎麼樣了?”
林鶴生想得入迷,沒有注意到什麼的時候,史兆炎走到他的牀跟前來。他聽了這一問,不禁驚得一跳,看看是史兆炎立在他的牀跟前,便回答道:
“沒有什麼,傷處並不重。”
“痛得很罷?”
“痛不痛倒不大要緊。我覺着我現在的心痛。你想想我們這一次不是完全失敗了嗎?我們倒怎麼辦呢?我是渾蛋!都是我的不是!……”
“鶴生!你這纔是胡說呢,”史兆炎向牀沿坐下,拉着林鶴生的左手這樣說,“爲什麼都是你一個人的不是呢?我呢?天下的事情有成功就有失敗。事情未成功時,我們要它成功;既然失敗了,我們就要找一個失敗後的辦法。灰心是萬萬使不得的!我們都自稱爲波爾雪委克,波爾雪委克的做事是不應當灰心的。你這樣失敗了一下,就灰起心來,還象一個波爾雪委克嗎?”
“依你的意思,我們到底怎麼辦呢?”
“怎麼辦?還有別的辦法嗎?只有復工!”
“復工?這樣隨便地就復工麼?有什麼面目?”鶴生很驚異地問,似乎要欠身坐起來的樣子。史兆炎很安靜地回答他道:
“所謂復工並不是就停止進行的意思。我們一方面勸工友們復工,一方面我們再繼續第二次的武裝暴動。我們要預備好,我們要等時機,這一次所以沒成功,也是因爲沒有組織好的緣故。我即刻就召集緊急會議,討論復工的辦法。你安心養你的病罷!你要不要進醫院?進醫院去養比較好些罷?”史兆炎立起身來要走了。林鶴生向他搖頭說道:
“不要緊,不用進醫院,過幾天就會好了。你又要代我多做一點事情了。唉!你的病,我真不放心!……”
“革命是需要這樣的,這又有什麼辦法呢?……”
舊的開會的地方被法巡捕房會同中國警察廳封閉了。今天的會議室雖然如舊的會議室一般的狹小,但是已經不是舊的地方了。革命黨人開會的地方,不瞞你們說,幾乎一日之間要變更許多次!上海雖然這樣大,房子雖然這樣多,但是什麼地方是革命黨人經常集會的處所?沒有!中國的警察,外國的巡捕,耳尖眼快的包打聽,他們簡直都不給革命黨人能夠安安穩穩地住在一個地方,何況是經常會議室?是的,在這些天之內,戒嚴戒得特別兇,革命黨人的行動更要特別地祕密,開會的地方當然更要時常換纔對。
會場的景象還是如五日前在W裏S號的前樓上一樣。人數是這般地多,而地方是這般地狹小!不過這次與會的人中,有幾個是前次沒有到會的,而前次到會的人中,如今卻缺少了幾個。哪一個是前次說話最激烈的李金貴?哪一個是前次與華月娟一塊坐在牀上的邢翠英?哪一個是前次當主席的,一個貌似老頭兒的林鶴生?……
“人數到齊了,我們現在就正式宣佈開會。”史兆炎從地板上立起來,手裏拿着一張議事日程,向大家宣佈開會道,“在未討論正的問題之先,我請大家立起來靜默三分鐘,追悼這一次死難的同志!”史兆炎說完這幾句話,臉上呈現出極悲哀極嚴肅的表情。衆人即時都立起來,低着頭,弄得全室內充滿了悽慘寂默的空氣。心軟的華月娟這時憶起李金貴和邢翠英來,不禁哽咽地哭起來了。
“好,大家坐下罷!”史兆炎看了表向大家宣佈三分鐘滿了,大家又重新默默地坐下。“這次最可痛心的,是死了我們兩位最忠實,最有力量的同志——李金貴同志和邢翠英同志。我們失了這兩位好的同志,這當然是不可以言語形容的損失;但是這又有什麼辦法呢?我們只有繼續他們的工作,踏着他們所走過的血路,努力將我們敵人打倒!……”
唉!討厭!史兆炎說到此處又咳嗽起來了。他的黃白色的面龐,又咳嗽得泛起了紅暈。這時坐在他旁邊的華月娟兩隻眼睛只看着他那咳嗽得可憐的情形,她的一顆心真是難受極了。她真願意代替他說話;但是她想道,我怎能代替他說話呢?他的言論可以使一切聽的同志都佩服,但是我?……唉!可惜我沒有他那演說的才能!如果我能夠代他的勞啊,我無論什麼都願意做;但是不能!唉!你看他咳嗽的樣子多麼可憐啊!我的一顆心都被他咳嗽得痛了。但是等到咳嗽稍微停止了,他還是繼續地極力說將下去。
他解釋這次暴動所以失敗的原因。他說,這次暴動雖然沒有成功,但我們從此可以得到經驗,如有些同志遇事慌張,手足無措;有些同志拿着手槍不會放;有些同志平素不注意實際的武裝運動,而現在卻覺悟有組織的武裝運動之必要了。他說,失敗乃成功之母,千萬別要因一時的失敗而就灰了心。他說,我們現在只得復工……
“怎麼?復工?一點兒結果都沒有,就這樣隨隨便便地復工?”忽然一個年青的工人起來反對史兆炎的主張。史兆炎向他看了一看,遂和藹地向他說道:
“請你坐下,別要着急,聽我說。所謂復工並不是說工一復了,什麼事情都就算完了。不,我們還是要繼續地幹下去。不過現在北伐軍還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夠到上海來,我們究竟是很孤立的,不如等待時機,一方面復工,一方面仍積極預備下去。我請大家千萬別要以爲我們現在就這樣復工了,似乎於面子過不過去。同志們!我們千萬要量時度勢,切不可任着感情幹下去!我們寧可暫時忍一忍,以預備將來,絕對不可爲着面子問題,就不論死活硬幹下去!……”
當前次史兆炎向大家提議總同盟大罷工時,沒有什麼人反對他的意見,可是現在他提出復工的意見來,卻有許多同志不贊成了。真的,面子要緊;這樣不明不白地復了工,豈不是很難爲情嗎?我們的臉往什麼地方送呢?被捕的同志又怎麼辦呢?不,絕對地不可以復工!面子要緊哪!……有幾個工人代表表示無論如何,不願意復工。史兆炎這時真是着起急來了:看現在的形勢非復工不可,非復工不可以結束,而他們不願意復工,這倒怎麼辦呢?……史兆炎費了九牛二虎之力,這樣一解釋,那樣一解釋之後,才把主張不復工的同志說妥,表示不再反對了。
“那麼就決定明天上午十時一律復工。”史兆炎說到此地,正欲往下說的時候,忽然又有一個工人同志立起來說道:
“我對於復工不復工沒有什麼大意見,我以爲復工也可以,可是我要向區委員會要求一件事,就是我們工人受工賊和包打聽的害太多了,區委員會要允許我們殺死幾個纔是。”
“啊啊,黃阿榮同志說的對,我們一律贊成!”有幾個工人表示與提議的黃阿榮同意。史兆炎這時又咳嗽起來了,只點頭向大家表示同意,等到稍微安靜一下,遂斷續地向大家說道:
“關於這件事……要……組織一個……一個特別委員會……”
華月娟立起來很低微地向史兆炎問道:
“我們可以散會了嗎?”
史兆炎點一點頭,表示可以散會的意思。華月娟這時真是不願意會議再延長下去了,因爲她看着史兆炎的樣子,實在沒有再多說話的可能了。
史兆炎現在真是應當休息了!這幾天他簡直一天忙到晚,簡直有時整夜不睡覺。就是一個平常身體強健的人,也要勞苦出病來了,何況史兆炎是一個身體衰弱的人?是一個有肺病的人?但是史兆炎幾乎不知道休息是什麼一回事,還是跑到這個工會去演講,跑到那個工會去報告;一方面向羣衆解釋這一次運動失敗的原因,一方面使羣衆明瞭復工的意義。史兆炎的身體真是經不得這種勞苦了,他自己又何嘗不感覺到這個?但是革命是需要這樣的,這又有什麼辦法呢?史兆炎這個人似乎是專爲着革命生的,你教他休息一下不工作,那簡直如勸他不吃飯一樣,他無論如何是辦不到的。
史兆炎的身體究竟不是鐵打的。縱使史兆炎的心是如何地熱烈,是如何地想盡量工作,但是病魔是不允許他的。史兆炎的肺病是很重的了,哪能這樣地支持下去呢?
果然史兆炎咯血的病又發了!史兆炎又躺在牀上不能動了!
昨天晚上他從紗廠工會演說了回來的時候,已經覺得不對了,渾身發燒起來,一點飯也吃不下去,無論如何再也支持不住了,只得勉強解了衣向牀上躺下。他幾乎咳嗽了一夜,燒了一夜,今天早晨才略微好一點,才昏昏地睡去。月娟這兩天一顆心完全系在他的身上,她早想勸他暫且找一個同志代理,好休息一下,免得把病弄得太壞了;但是她知道他的脾氣,不好意思勸他,又不敢勸他。月娟只是暗暗地爲史兆炎擔心。月娟對於史兆炎的愛情,可以說到了極高的一度,但從沒向他表示過。這也是因爲沒有表示的機會,平素兩人見面時,談論的都是關於黨的事,哪有閒工夫談到愛情身上來呢?月娟是一個忙人,史兆炎也是一個忙人,工作都忙不了,真的,哪還談到什麼愛情的事呢?但是月娟實在是愛史兆炎,月娟實在暗暗地把史兆炎當成自己唯一的愛人。至於史兆炎呢,史兆炎也常常想道,啊,好一個可愛的姑娘!這般地勇敢,這般地忠實,這般地溫和!啊,好一個可愛的姑娘!……可是史兆炎對於工作雖勇敢,而對於表示愛情一層,卻未免有點怯懦了。他何嘗不想找一個機會向月娟說道:“月娟!我愛你。”可是他每一想到月娟的身上,不覺地臉紅起來,又勉強轉想道,現在是努力工作的時候,而不是講什麼戀愛的時候……
月娟無論如何不能放心史兆炎的病。前天她在會場中看見史兆炎病的樣子,真是爲之心痛。昨天一天她沒與史兆炎見面,這使她幾乎坐臥都不安。昨夜史兆炎咳嗽緊促的時候,即是月娟在牀上翻來覆去睡不着,想念史兆炎病的時候。真的,月娟昨夜可以說一夜沒有閉眼。她不曾曉得史兆炎已病在牀上不能動了,但是她感覺得似乎有什麼不幸的事情要發生的樣子。
月娟住的地方與史兆炎住的地方是在一個弄堂裏,而隔着幾十家人家。今天清早,月娟洗了臉之後,連早飯都沒有吃,即忙跑到史兆炎的住處來看他。月娟進入史兆炎的屋子時,史兆炎剛纔昏昏地睡去。月娟腳步輕輕地走向史兆炎的牀跟前來,想看看史兆炎的面色是什麼樣子;忽低頭一看,痰盂內呈現着紅的東西,再躬着腰仔細一看,不禁失聲叫道:
“我的天王爺!他又吐了這些血啊!”
這一叫可是把史兆炎驚醒了。史兆炎睜開蒙矓的兩眼一看,看見月娟呈現着驚慌的神色立在牀邊,不禁驚異地問道:
“你,你怎麼啦?”
“我的天王爺!你又吐了血了!”
史兆炎聽了這話,兩眼楞了一楞,遂即將頭挪到牀沿向下一看,又轉過臉來向月娟癡癡地望着,默不一語。這時月娟已向牀沿坐下來。兩人對望了兩分鐘,忽然史兆炎悽慘地,低微地說了一句:
“月娟!難道說我真就快死了嗎?”
“你說哪裏話來?誰個沒有病的時候呢?”月娟說完這一句話,兩眼不禁潮溼起來了。她這時一顆慈柔的心,一顆爲史兆炎而跳動的心,簡直是痛得要碎了。
“月娟!我的年紀還輕,我的工作還有許多沒有做,但是,我現在已經弄到了這個樣子!……”
月娟只是望着史兆炎那一副慘白的面孔,只是在他那可憐的眼光中探聽他的心靈,但是找不出話來安慰他。月娟願意犧牲一切,只要史兆炎的病能夠好。可是她這時被悲哀痛苦憐憫的情緒所籠罩着了,說不出安慰史兆炎的話來。史兆炎沈默了一下又繼續說道:
“說也奇怪!我現在忽然莫名其妙地怕起死來了。我現在的一顆心,月娟,倘若你能聽着它的跳動啊……唉!我簡直說不出來我現在的心裏是什麼味道!我從沒怕過死,但是現在?真是奇怪得很!我想起我在巴黎打公使館的時候,與國家主義者血斗的時候,我總沒怕過死。回國這兩三年來,我也曾冒了許多次險,有一次在北京簡直幾乎被奉軍捉住槍斃了,但我從沒起過害怕的心理。大前天晚上有一粒子彈從我的耳邊飛過,我也還不在意。但是現在,唉!現在這一顆心真是難受極了!難道說我真的就要死了嗎?……”
月娟坐着如木偶一樣,兩眼還是癡癡地繼續向史兆炎望着。史兆炎現在將臉轉向牀裏邊了。沈默了一忽,又發出更令人心靈悽慘的聲音:
“我真是不願意死!我想再多活着一些時。我覺得我年紀還輕,我不應當現在就死了!……”
月娟還是沈默着。史兆炎忽然將臉轉過來,伸出右手將月娟的左手握着,兩眼筆直地向月娟問道:
“月娟!我可以向你說一句話麼?”
這一問可把月娟驚異着了。月娟發出很顫動的聲音說道:
“你說,你說,兆炎!什麼話呢?”
“唉!現在說已經遲了!……”史兆炎又失望地嘆了一句。
“不遲,不遲呀!你快說!究竟是一句什麼話呢?”
“我可以說一句我愛你嗎?”史兆炎很膽怯地這樣說。
“我的天王爺!你爲什麼現在才向我表示呢?”月娟一下撲在史兆炎的身上哭着說道,“兆炎!我的親愛的兆炎!我愛你!我愛你!我不允許你死!你的病是一定可以好的!你的生命還長着呢!……”
這時史兆炎慘白的面龐忽然盪漾起了幸福的微笑的波紋。一顆幾乎要死去的心,現在被愛水的浸潤,忽然生動過來。史兆炎一剎那間把自己的病忘卻了。史兆炎滿身的血管爲希望的源泉所流動了。史兆炎這時被幸福的綠酒所沈醉了。
“是的,我的親愛的月娟!我的病是一定可以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