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英到了上海……

  上海也向她伸着巨大的懷抱,上海也似乎向她展着微笑……然而曼英覺得了,這懷抱並不溫存,這微笑並不動人,反之,這使得曼英只覺得可怕,只覺得在這座生疏的大城裏,她又要將開始自己的也不知要弄到什麼地步的生活……

  七年前,那時曼英還是一個不十分知事的小姑娘,隨着她的父親到C省去上任,路經過上海,曾在上海停留了幾日。曼英還記得,那時上海所給與她的印象,是怎樣地新鮮,怎樣地龐大,又是怎樣地不可思議和神祕……那時她的一顆小心兒是爲上海所震動着了,然而那震動不足以使她害怕,也不足以使她厭倦,反而使得她爲新的感覺和新的趣味所陶醉了,所吸引住了,因之,當她知道不能在上海多住,而一定要隨着父親到什麼一個遙遠的小縣城去,她該是多末地失望,多末地悲哀呵。她不願意離開上海,就是在熱鬧的南京路上多遊逛幾分鐘也是好的。

  七年後,曼英又來到上海了。在這一次,上海不是她所經過的地方,而是她的唯一的目的地;也不是隨着父親上什麼任,父親久已死去了,而是從那戰場上失敗了歸來。人事變遷了,曼英的心情也變遷了,因之上海的面目也變遷了。如果七年前,曼英很樂意地伏在上海的懷抱裏,很幸福地領略着上海的微笑,那末七年後,曼英便覺得這懷抱是可怕的羅網,這微笑是猙獰的惡意了。

  上海較前要繁華了許多……在那最繁華的南京路上,在那裏七年前的曼英曾願意多遊逛幾分鐘也是好的,曾看着一切都有趣,一切都神祕得不可思議,可是到了現在,在這七年後的今日,曼英不但看不見什麼有趣和神祕,而且重重地增加了她心靈上的苦痛。她見着那無愁無慮的西裝少年,荷花公子,那豔裝冶服的少奶奶,太太和小姐,那翩翩的大腹賈,那坐在汽車中的傲然的帝國主義者,那一切的歡欣着的面目……她不禁感覺得自己是在被嘲笑,是在被侮辱了。他們好象在曼英的面前示威,好象得意地表示着自己的勝利,好象這繁華的南京路,這個上海,以至於這個世界,都是他們的,而曼英,而其餘的窮苦的人們沒有分……唉,如果有一顆巨彈!如果有一把烈火!毀滅掉,一齊都毀滅掉,落得一個痛痛快快的同歸於盡!……

  然而,曼英也沒有巨彈,也沒有烈火,什麼都沒有,有的只是一顆痛苦的心而已。難道這世界就這樣永遠地維持着下去嗎?難道曼英就這樣永遠地做一個失敗者嗎?難道曼英就這樣永遠地消沉下去嗎?不,曼英活着一天,還是要掙扎着一天,還是要繼續着自己的堅決的奮鬥。如果她沒有降服於陳洪運之手,那她現在便不會在任何的敵人面前示弱了。

  曼英起始住在一家小旅館裏。臨別時,陳洪運曾給了她百元的路費,因此她還可以目前維持自己的生活。她本來答應了陳洪運,就是她一到了上海,便即刻寫信告知他。曼英回想到這裏,不禁暗暗地笑起來了:這小子發了癡,要曼英做他的小老婆……而且他還相信曼英是在深深地愛着他……我的乖乖,你可是認錯人了!你可是做了傻瓜!……曼英會做你的小老婆嗎?曼英會愛她所憎恨的敵人嗎?笑話!……

  不錯,曼英到了上海之後,曾寫了一封信給陳洪運。不過這一封信恐怕要使得陳洪運太難堪,太失望了。信中的話不是向陳洪運表示好感,更不是表示她愛他,而是嘲笑陳洪運的愚蠢,怒罵陳洪運的卑劣……這封信會使得陳洪運怎樣地難堪,怎樣地失望,以至於怎樣地發瘋,那只有天曉得!曼英始而覺得這未免有點太殘酷了,然而一想起陳洪運的行爲來,又不禁以爲這對於他只是一個小小的懲罰而已。

  到上海後,曼英本想找一找舊日的熟人,然而她不知道他們的地址,終於失望。在這樣茫茫的,紛亂的大城中,就是知道地址了,找到一個人已經是不容易,如果連地址都不知道,那可是要同在大海里摸針一樣的困難了。但是在第四天的下午,曼英於無意中卻碰見了一個熟人,雖然這個熟人現在是爲她所不需要的,也是爲她所沒有想到的……

  午後無事,曼英走出小旅館來,在附近的一條馬路上散步。路人們或以爲她是一個什麼學校的女生,現在在購買着什麼應用的物品,然而曼英只是無目的地閒逛着,什麼也不需要。路人們或者有很多的以爲她是一個很美麗的女學生,但誰個知道她是從戰場上失敗了歸來的一員女將呢?……

  曼英走着,望着,忽然聽見後面有人喊她:

  “密斯王!曼英!”

  曼英不禁很驚怔地回頭一看,見是一個很熟很熟的面孔,穿着一件單灰布長衫的少年。那兩隻眼睛閃射着英銳的光,張着大口向曼英微笑,曼英還未來得及問他,他已經先開口問道:

  “密斯王,你爲什麼也跑到上海來了呀?我只當你老已……”他向四周望了一望,復繼續說道,“你到了上海很久嗎?”

  曼英沒有即刻回答,只向他端詳着。她見着他雖潦倒,然而並不喪氣;已經是冬季了,然而他還穿着單衣,好象並不在乎也似的。他依舊是一個活潑而有趣的青年,依舊是那往日的李士毅……

  “你怎麼弄到這個倒黴的樣子呵?”曼英笑着,帶着十分同情地問他。

  “倒黴嗎?不錯,真倒黴!”李士毅很活躍地說道,“我只跑出來一個光身子呵。本想在上海找到幾個有錢的朋友,揩揩油,可是鬼都不見一個,碰來碰去,只是一些窮鬼,有的連我還不如。”他扯一扯長衫的大襟,笑着說道,“穿着這玩意兒現在真難煞,但是又有什麼法子呢?不過我是一個鐵漢,是餓不死,凍不死的。你現在怎麼樣?”他又將話頭挪到曼英的身上,彷彿他完全忘卻了自己的境遇。“唉,想起來真糟糕!……”愁鬱的神情在李士毅的面孔上閃了一下,即刻便很迅速地消逝了。

  曼英默不一語,只是向李士毅的活躍的面孔逼視着。她覺得在李士毅的身上有一種什麼神祕的,永不消散的活力。後來她開始輕輕地向他問道:

  “你知道你的哥哥李尚志在什麼地方嗎?他是不是在上海?”

  “鬼曉得他在什麼地方!我一次也沒碰着他。”

  “你現在的思想還沒有變嗎?”

  “怎嗎?”他很驚異地問道,“你問我的思想有沒有變?老子活着一天,就要幹一天,他媽的,老子是不會叫饒的!……”他有點興奮起來了。

  曼英見着他的神情,一方面有點可憐他,一方面又不知爲什麼要暗暗地覺得自己在他的面前有點慚愧。她不再多說話,將自己手中的錢包打開,掏出五塊錢來,遞到李士毅的手裏,很低聲地說道:

  “天氣是這樣冷了,你還穿着單衣……將這錢拿去買一件棉衣罷……”

  曼英說完這話,便回頭很快地走開了。走了二十步的樣子,她略略回頭望一望,李士毅還在那原來的地方呆立着……

  曼英回到自己的寓處,默默地躺下,覺着很傷心也似的,想痛痛快快地痛哭一番。李士毅給了她一個巨大的刺激,使得她即刻就要將這個不公道的,黑暗的,殘酷的世界毀滅掉。他,李士毅,無論在何方面都是一個很好的青年,而且他是一個極忠勇的爲人類自由而奮鬥的戰士。但是他現在這般地受着社會的虐待,忍受着飢寒,已是冬季了,還穿着一件薄薄的長衫……同時,那些翩翩的大腹賈,那些豐衣足食的少爺公子,那些擁有福利的人們,是那樣地得意,是那樣地高傲!……有的已穿上輕暖的狐裘了……唉,這世界,我的天哪,這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世界呵!……曼英越想越悲憤,終於悲憤得伏着枕哭起來了。

  但是,當她一想到李士毅的活潑的神情,那毫無苦悶的微笑,那一種偉大的精力……那她便又覺得好象有點希望的樣子:世界上既然有這末樣的一種人,這不是還證明着那將來還有光明的一日嗎?這不是光明的力量還沒有消失嗎?……

  然而,曼英想來想去,總覺得那光明的實現,是太過於渺茫的事了。與其改造這世界,不如破毀這世界,與其振興這人類,不如消滅這人類。是的,這樣做去,恐怕還有效驗些,曼英想道,從今後她要做這種思想的傳佈者了。

  光陰一天一天地過去,曼英手中的錢便也就一天一天地消散。她寫了許多信給母親,然而總如石沉大海一樣,不見一點兒迴響。怎麼辦呢?……同時,旅館中的茶房不時地向她射着奇異的眼睛,曼英覺得,如果他們發現她是一個孤單的,無所依靠的窮女郎,那他們便要即刻把她拖到街上去,或者打什麼最可怕的壞主意……怎麼辦呢?曼英真是苦惱着了。在她未將世界破毀,人類消滅以前,那她還是要受着殘酷的黑暗的侵襲,這侵襲是怎樣地可恨,同時又是怎樣地強有力而難於抵抗呵!

  曼英想來想去,想不到什麼方法。唯一的希望是母親的來信,然而母親的信總不見來。也許她現在已經死了,也許她現在不再要自己的敗類的女兒了。一切都是可能的,眼見得這希望母親寄錢的事,是沒有什麼大希望了。

  但是到底怎麼辦呢?曼英想到自殺的事情:頂好一下子跳到黃浦江裏去,什麼事情都完結了,還問什麼世界,人類,幹嗎呢?……但是,曼英又想道,這是對於敵人的示弱,這是卑怯者的行爲,她,曼英,是不應當這樣做的。她應當繼續地生活着,爲着自己的思想而生活着,爲着向敵人報復而生活着。不錯,這生活是很困難的,然而曼英應當盡力地掙扎,掙扎到再不可掙扎的時候……

  曼英很確切地記得,那一夜,那在她生命史中最可紀念的,最不可忘卻的一夜……

  已是夜晚的十一句鍾了,她還在馬路上徘徊着,她又想到黃浦灘花園去,又想到一個什麼僻靜的所在,在那裏坐着,好仰望這天上的半圓的明月……但她無論如何不想到自己的小旅館去。她不願看見那茶房的奇異的眼光,不願聽見那隔壁的胡琴聲,那妓女的嬉笑聲……那些種種太使着她感覺得不愉快了。

  她走着走着,忽然覺得有一個人和她並排地走着了。始而她並不曾注意,但是和她並排走着的人有點奇怪,漸漸地向她身邊靠近了,後來簡直挨着了她的身子。不向他注意的曼英,現在不得不將臉扭過來,看了這一位奇怪的先生到底是一個什麼人了。於是在昏黃的電光中,她看見了一個向她微笑着的面孔,——這是一個時髦的西裝少年,象這樣的面孔在上海你到處都可以看得見,在那上面沒有什麼特點,但是你卻不能說它不漂亮……

  曼英模糊地明白了是一回什麼事,一顆心不免有點跳動起來。但她即刻就鎮靜下來了。她雖然還未經受過那男女間的性的交結,但是她在男子隊伍中混熟了,現在還怕一個什麼吊膀子的少年嗎?

  “你這位先生真有點奇怪,”曼英開始說道,“你老跟着我走幹嗎呢?”

  “密斯,請你別要生氣,”這位西裝少年笑着回答道,“我們是可以同路的呵。請問你到什麼地方去?”

  “我到什麼地方去與你有什麼關係?”曼英似怒非怒地說。

  “時候還早,”他不注意曼英說了什麼話,又繼續很親暱地說道,“密斯,我請你去白相白相好麼?我看密斯是很開通的人,諒不會拒絕我的請求罷……”

  曼英聽到此地,不禁怒火中生,想開口將這個流氓痛罵一頓,但是,即刻一種思想飛到她的腦裏來了:

  “我就跟他白相去,我看他能怎樣我?在那槍林彈雨之中,我都沒曾害過一點兒怕,難道還怕這個小子嗎?今夜不妨做一個小小的冒險……”

  曼英想到此地,便帶着一點兒笑色,問道:

  “到什麼地方去白相呢?”

  那位少年一聽了曼英的這句問話,便喜形於色,如得了寶貝也似的,一面將曼英的手握起來,一面說道:

  “到一品香去,很近……”他說着說着,便拉着曼英的手就走,並不問她同意不同意。曼英一面跟他走着,一面心中有點躊躇起來。一品香,曼英聽說這是一個旅館,而她現在跟着他到旅館去,這是說……曼英今夜要同一個陌生的人開旅館嗎?……

  “到旅館裏我不去。”曼英很迷茫不定地說了這末一句。

  “這又有什麼要緊呢!我看你是很開通的……”

  曼英終於被這個陌生的少年拉進一品香的五號房間了。曼英一顆還是處女的心只是卜卜地跳動,雖然在意識上她不懼怕任何人,但是在她的處女的感覺上,未免起了一種對於性的恐怖,她原來還不知道這末一回事呵……她知道這個少年所要求的是什麼,然而她,還是一個元貞的處女……應當怎麼對付呢?她想即刻跑出去,然而她轉而一想,這未免示弱,這未免要受這位流氓的嘲笑了。她於是壯一壯自已的膽量,仍很平靜地坐着,靜觀她的對手的動靜。

  這個漂亮的流氓將曼英安置坐下之後,便吩咐茶房預備酒菜來。

  “敢問密斯貴姓?芳名是哪兩個字?”他緊靠着曼英的身子坐下,預備將曼英的雙手拿到他自己的手裏握着。但是曼英拒絕了他,嚴肅地說道:

  “請你先生放規矩些,你別要錯看了人……”

  “呵,對不起,對不起,絕對不再這樣了。”他嬉笑着,果然嚴正地坐起來,不再靠着曼英的身子了。

  “你問我的姓名嗎?”曼英開始說道,“我不能夠告訴你。你稱我爲‘恨世女郎’好了。你懂得‘恨世’兩個字嗎?”

  “懂得,懂得,”他點着頭說道,“這兩個字很有意味呢。密斯的確是一個雅人……敢問你住在什麼地方?你是一個女學生嗎?”

  “也許是的,也許不是的,”曼英笑着說道,“你問這個幹嗎呢?你先生姓什麼?叫什麼名字?說了半天的話,我還不知道你是一個什麼人……”

  於是這個少年說,他姓錢名培生,住在法租界,曾在大學內讀過書,但是那讀書的事情太討厭了,所以現在只住在家裏白相……也許要到美國留學去……

  “你的父親做什麼事情呢?”曼英插着問他。

  “父親嗎?他是一個洋行的華經理。”

  “這不是一般人所說的買辦嗎?”

  “似乎比買辦要高一等,”錢培生很平靜地這樣回答着曼英,卻沒察覺到在這一瞬間曼英的神色有點改變了。她忽然想起來了那不久還爲她所呼喊着的口號“打倒買辦階級”……現在坐在她的身旁的,向她吊膀子的,不是別的什麼人,而是一個買辦的兒子,而是她所要打倒的敵人……那嗎,曼英應當怎樣對付他呢?

  茶房將酒菜端上桌子了。錢培生沒有覺察到曼英的情緒的轉變,依舊笑着說道:

  “今夜和女士痛飲一番何如?菜雖然不好,可是這酒卻是很好的,這是意大利的葡萄酒……”

  曼英並沒聽見錢培生的話,拿起酒杯就痛飲起來。她想起來了那往事,那不久還熱烈地呼喊着的“打倒買辦階級”的口號……那時她該是多末地相信着買辦階級一定會打倒,解放的中國一定會實現……但是曾幾何時?!曼英是失敗了,曼英現在在受着買辦兒子的侮辱,這買辦兒子向她做着勝利者的微笑……他今夜要想破壞她的處女的元貞,要污辱她的純潔的肉體……這該是令曼英多末悲憤的事呵!曼英到了後來,悲憤得忘卻了自己,忘卻了錢培生,忘卻了一切,只一杯復一杯地痛飲着……唉,如果有再濃厚些的酒!曼英要沉醉得死去,永遠地脫離這世界,這不公道的世界!……

  曼英最後飲得沉沉大醉,幾乎完全失去了知覺……

  第二天早晨醒來,她覺悟到了昨夜的經過:沉醉……錢培生任意的擺佈……處女元貞的失去……她不禁哭起來了。她想道,她沒曾將自己的處女的元貞交給柳遇秋,她的愛人,也沒曾交給李尚志,她的朋友,更沒曾交給陳洪運,那個曾搭救過她的人,而今卻交給了這個一面不識的錢培生,買辦的兒子,爲她所要打倒的敵人……天哪,這是一件怎樣可恥的事呵!……現在和她並頭躺着的,不是柳遇秋,不是李尚志,不是什麼愛人和朋友,而是她的敵人,買辦的兒子……天哪,這是怎樣大的錯誤!曼英而今竟失身於她的敵人了!……

  曼英伸一伸腰,想爬起來將錢培生痛打一頓,但是渾身軟麻,一點兒力氣都沒有,似乎在她的生理上起了一種什麼變化……她更加哭得利害了。哭聲打斷了錢培生的蜜夢,他揉一揉眼睛醒來了。他見着曼英伏枕哭泣,即刻將她摟着,懶洋洋地,略帶一點驚異的口氣,說道:

  “親愛的,你爲什麼要這樣傷心呢?你有什麼心事嗎?我錢培生是不會辜負人的,請你相信我……”

  曼英不理他,仍繼續哭泣着。

  “請你別要再哭了罷,我的親愛的!”錢培生一面說着,一面用手摸着她的乳房,這時她覺得他的手好象利刃一般刺在她的身上。“你有什麼困難嗎?你的家到底在什麼地方?你到底是不是一個女學生?我的親愛的,請你告訴我!”

  曼英仍是不理他。忽然她想道,“我老是這樣哭着幹嗎呢?我既然失手了一著,難道要在敵人面前示弱嗎?況且這又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不錯,我的處女的元貞是被他破壞了,但是這並不能在實質上將我改變,我王曼英依舊地是王曼英……這樣傷心幹嗎呢?……不,現在我應當取攻勢,我應當變被動而爲主動……”曼英想到此地,忽然翻過臉大笑起來,這弄得錢培生莫明其妙,半晌說不出話來。

  “你這是怎麼一回事呢?”後來他低聲地,略帶一點怯意地問着說。

  “哈哈!”曼英伸出赤裸的玉臂將錢培生的頭抱起來了。“我的乖乖,你不懂得這是一回什麼事嗎?你是一個買辦的兒子,生着外國的腦筋,是不會懂得的呵!我問你,昨夜你吃飽了嗎?哎喲,我的小乖乖,我的小買辦的兒子……”

  曼英開始摩弄着錢培生的身體,這種行爲就象一個男子對待女子一樣。從前她並不知道男子的身體,現在她是爲着性慾的火所燃燒着了……她不問錢培生有沒有精力了,只熱烈地向他要求着,將錢培生弄得如馴羊一般,任着她如何擺佈。如果從前錢培生是享受着曼英所給他的快樂,那末現在曼英可就是一個主動者了。錢培生的面孔並不惡,曼英想道,她又何妨儘量地消受他的肉體呢?……

  兩人起了牀之後,曼英稍微梳洗了一下。在錢培生的眼光中,曼英的姿態比昨夜在燈光之下所見着的更要美麗,更要丰韻了。他覺得這個女子有一種什麼魔力,這魔力已經把他暗暗地降服着了,從今後他將永遠地離不開她。早點過後,曼英一點兒也不客氣地說道:

  “阿錢,我老實地告訴你,我現在沒有錢用了。你身邊有多少錢?我來看看……”

  曼英說着便立起身來走至錢培生的面前,開始摸他身上的荷包。

  “請你不要這樣小氣。”他很大方地說道,“從今後你還怕沒有錢用嗎?現在我身邊還有三十塊錢,請拿去用……但是明天晚上我們能夠不能夠會面呢?”錢培生的模樣生怕曼英說出一個“不”字來。曼英覺察到這個,便扯着謊道:

  “我是一個女學生呵,我還是要念書的,能夠同你天天地白相嗎?昨夜不過是偶爾的事情……”

  “但是究竟什麼時候我們可以會面呢?我可以到你的學校裏看你嗎?”

  “那是絕對不可以的,”曼英很莊重地說道,“好罷,在本星期六晚上,也許……”

  “在什麼地方呢?”錢培生迫不及待地這樣問。

  “隨便你……還在此處好嗎?”

  “好極了!”錢培生幾乎喜歡得跳起來了。

  在分別的時候,曼英拍一拍錢培生的頭,笑着說道:

  “我的乖乖!請你別要忘記了。如果你忘記了的話,那我可要喊一千聲‘打倒買辦階級,打倒買辦階級的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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