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我又看見月牙兒了,帶着點寒氣的一鉤兒淺金。多少次了,我看見跟現在這個月牙兒一樣的月牙兒;多少次了。它帶着種種不同的感情,種種不同的景物,當我坐定了看它,它一次一次的在我記憶中的碧雲上斜掛着。它喚醒了我的記憶,象一陣晚風吹破一朵欲睡的花。
那第一次,帶着寒氣的月牙兒確是帶着寒氣。它第一次在我的雲中是酸苦,它那一點點微弱的淺金光兒照着我的淚。那時候我也不過是七歲吧,一個穿着短紅棉襖的小姑娘。戴着媽媽給我縫的一頂小帽兒,藍布的,上面印着小小的花,我記得。我倚着那間小屋的門垛,看着月牙兒。屋裏是藥味,煙味,媽媽的眼淚,爸爸的病;我獨自在臺階上看着月牙,沒人招呼我,沒人顧得給我作晚飯。我曉得屋裏的慘悽,因爲大家說爸爸的病……可是我更感覺自己的悲慘,我冷,餓,沒人理我。一直的我立到月牙兒落下去。什麼也沒有了,我不能不哭。可是我的哭聲被媽媽的壓下去;爸,不出聲了,面上蒙了塊白布。我要掀開白布,再看看爸,可是我不敢。屋裏只是那麼點點地方,都被爸佔了去。媽媽穿上白衣,我的紅襖上也罩了個沒縫襟邊的白袍,我記得,因爲不斷地撕扯襟邊上的白絲兒。大家都很忙,嚷嚷的聲兒很高,哭得很慟,可是事情並不多,也似乎值不得嚷:爸爸就裝入那麼一個四塊薄板的棺材裏,到處都是縫子。然後,五六個人把他擡了走。媽和我在後邊哭。我記得爸,記得爸的木匣。那個木匣結束了爸的一切:每逢我想起爸來,我就想到非打開那個木匣不能見着他。但是,那木匣是深深地埋在地裏,我明知在城外哪個地方埋着它,可又象落在地上的一個雨點,似乎永難找到。
媽和我還穿着白袍,我又看見了月牙兒。那是個冷天,媽媽帶我出城去看爸的墳。媽拿着很薄很薄的一羅兒紙。媽那天對我特別的好,我走不動便揹我一程,到城門上還給我買了一些炒栗子。什麼都是涼的,只有這些栗子是熱的;我捨不得吃,用它們熱我的手。走了多遠,我記不清了,總該是很遠很遠吧。在爸出殯的那天,我似乎沒覺得這麼遠,或者是因爲那天人多;這次只是我們孃兒倆,媽不說話,我也懶得出聲,什麼都是靜寂的;那些黃土路靜寂得沒有頭兒。天是短的,我記得那個墳:小小的一堆兒土,遠處有一些高土崗兒,太陽在黃土崗兒上頭斜着。媽媽似乎顧不得我了,把我放在一旁,抱着墳頭兒去哭。我坐在墳頭的旁邊,弄着手裏那幾個栗子。媽哭了一陣,把那點紙焚化了,一些紙灰在我眼前捲成一兩個旋兒,而後懶懶地落在地上;風很小,可是很夠冷的。媽媽又哭起來。我也想爸,可是我不想哭他;我倒是爲媽媽哭得可憐而也落了淚。過去拉住媽媽的手:“媽不哭!不哭!”媽媽哭得更慟了。她把我摟在懷裏。眼看太陽就落下去,四外沒有一個人,只有我們孃兒倆。媽似乎也有點怕了,含着淚,扯起我就走,走出老遠,她回頭看了看,我也轉過身去:爸的墳已經辨不清了;土崗的這邊都是墳頭,一小堆一小堆,一直襬到土崗底下。媽媽嘆了口氣。我們緊走慢走,還沒有走到城門,我看見了月牙兒。四外漆黑,沒有聲音,只有月牙兒放出一道兒冷光。我乏了,媽媽抱起我來。怎樣進的城,我就不知道了,只記得迷迷糊糊的天上有個月牙兒。
剛八歲,我已經學會了去當東西。我知道,若是當不來錢,我們孃兒倆就不要吃晚飯;因爲媽媽但分有點主意,也不肯叫我去。我準知道她每逢交給我個小包,鍋裏必是連一點粥底兒也看不見了。我們的鍋有時乾淨得象個體面的寡婦。這一天,我拿的是一面鏡子。只有這件東西似乎是不必要的,雖然媽媽天天得用它。這是個春天,我們的棉衣都剛脫下來就入了當鋪。我拿着這面鏡子,我知道怎樣小心,小心而且要走得快,當鋪是老早就上門的。我怕當鋪的那個大紅門,那個大高長櫃檯。一看見那個門,我就心跳。可是我必須進去,似乎是爬進去,那個高門坎兒是那麼高。我得用盡了力量,遞上我的東西,還得喊:“噹噹!”得了錢和當票,我知道怎樣小心的拿着,快快回家,曉得媽媽不放心。可是這一次,當鋪不要這面鏡子,告訴我再添一號來。我懂得什麼叫“一號”。把鏡子摟在胸前,我拚命的往家跑。媽媽哭了;她找不到第二件東西。我在那間小屋住慣了,總以爲東西不少;及至幫着媽媽一找可當的衣物,我的小心裏才明白過來,我們的東西很少,很少。媽媽不叫我去了。可是“媽媽咱們吃什麼呢?”媽媽哭着遞給我她頭上的銀簪——只有這一件東西是銀的。我知道,她拔下過來幾回,都沒肯交給我去當。這是媽媽出門子時,姥姥家給的一件首飾。現在,她把這末一件銀器給了我,叫我把鏡子放下。我盡了我的力量趕回當鋪,那可怕的大門已經嚴嚴地關好了。我坐在那門墩上,握着那根銀簪。不敢高聲地哭,我看着天,啊,又是月牙兒照着我的眼淚!哭了好久,媽媽在黑影中來了,她拉住了我的手,嘔,多麼熱的手,我忘了一切的苦處,連餓也忘了,只要有媽媽這隻熱手拉着我就好。我抽抽搭搭地說:“媽!咱們回家睡覺吧。明兒早上再來!”媽一聲沒出。又走了一會兒:“媽!你看這個月牙;爸死的那天,它就是這麼歪歪着。爲什麼她老這麼斜着呢?”媽還是一聲沒出,她的手有點顫。
媽媽整天地給人家洗衣裳。我老想幫助媽媽,可是插不上手。我只好等着媽媽,非到她完了事,我不去睡。有時月牙兒已經上來,她還哼哧哼哧地洗。那些臭襪子,硬牛皮似的,都是鋪子裏的夥計們送來的。媽媽洗完這些“牛皮”就吃不下飯去。我坐在她旁邊,看着月牙,蝙蝠專會在那條光兒底下穿過來穿過去,象銀線上穿着個大菱角,極快的又掉到暗處去。我越可憐媽媽,便越愛這個月牙,因爲看着它,使我心中痛快一點。它在夏天更可愛,它老有那麼點涼氣,象一條冰似的。我愛它給地上的那點小影子,一會兒就沒了;迷迷糊糊的不甚清楚,及至影子沒了,地上就特別的黑,星也特別的亮,花也特別的香——我們的鄰居有許多花木,那棵高高的洋槐總把花兒落到我們這邊來,象一層雪似的。
媽媽的手起了層鱗,叫她給搓搓背頂解癢癢了。可是我不敢常勞動她,她的手是洗粗了的。她瘦,被臭襪子薰的常不吃飯。我知道媽媽要想主意了,我知道。她常把衣裳推到一邊,楞着。她和自己說話。她想什麼主意呢?我可是猜不着。
媽媽囑咐我不叫我彆扭,要乖乖地叫“爸”:她又給我找到一個爸。這是另一個爸,我知道,因爲墳裏已經埋好一個爸了。媽囑咐我的時候,眼睛看着別處。她含着淚說:“不能叫你餓死!”嘔,是因爲不餓死我,媽才另給我找了個爸!我不明白多少事,我有點怕,又有點希望——果然不再捱餓的話。多麼湊巧呢,離開我們那間小屋的時候,天上又掛着月牙。這次的月牙比哪一回都清楚,都可怕;我是要離開這住慣了的小屋了。媽坐了一乘紅轎,前面還有幾個鼓手,吹打得一點也不好聽。轎在前邊走,我和一個男人在後邊跟着,他拉着我的手。那可怕的月牙放着一點光,彷彿在涼風裏顫動。街上沒有什麼人,只有些野狗追着鼓手們咬;轎子走得很快。上哪去呢?是不是把媽擡到城外去,擡到墳地去?那個男人扯着我走,我喘不過氣來,要哭都哭不出來。那男人的手心出了汗,涼得象個魚似的,我要喊“媽”,可是不敢。一會兒,月牙象個要閉上的一道大眼縫,轎子進了個小巷。
我在三四年裏似乎沒再看見月牙。新爸對我們很好,他有兩間屋子,他和媽住在裏間,我在外間睡鋪板。我起初還想跟媽媽睡,可是幾天之後,我反倒愛“我的”小屋了。屋裏有白白的牆,還有條長桌,一把椅子。這似乎都是我的。我的被子也比從前的厚實暖和了。媽媽也漸漸胖了點,臉上有了紅色,手上的那層鱗也慢慢掉淨。我好久沒去噹噹了。新爸叫我去上學。有時候他還跟我玩一會兒。我不知道爲什麼不愛叫他“爸”,雖然我知道他很可愛。他似乎也知道這個,他常常對我那麼一笑;笑的時候他有很好看的眼睛。可是媽媽偷告訴我叫爸,我也不願十分的彆扭。我心中明白,媽和我現在是有吃有喝的,都因爲有這個爸,我明白。是的,在這三四年裏我想不起曾經看見過月牙兒;也許是看見過而不大記得了。爸死時那個月牙,媽轎子前面那個月牙,我永遠忘不了。那一點點光,那一點寒氣,老在我心中,比什麼都亮,都清涼,象塊玉似的,有時候想起來彷彿能用手摸到似的。
我很愛上學。我老覺得學校裏有不少的花,其實並沒有;只是一想起學校就想到花罷了,正象一想起爸的墳就想起城外的月牙兒——在野外的小風裏歪歪着。媽媽是很愛花的,雖然買不起,可是有人送給她一朵,她就頂喜歡地戴在頭上。我有機會便給她折一兩朵來;戴上朵鮮花,媽的後影還很年輕似的。媽喜歡,我也喜歡。在學校裏我也很喜歡。也許因爲這個,我想起學校便想起花來?
當我要在小學畢業那年,媽又叫我去噹噹了。我不知道爲什麼新爸忽然走了。他上了哪兒,媽似乎也不曉得。媽媽還叫我上學,她想爸不久就會回來的。他許多日子沒回來,連封信也沒有。我想媽又該洗臭襪子了,這使我極難受。可是媽媽並沒這麼打算。她還打扮着,還愛戴花;奇怪!她不落淚,反倒好笑;爲什麼呢?我不明白!好幾次,我下學來,看她在門口兒立着。又隔了不久,我在路上走,有人“嗨”我了:“嗨!給你媽捎個信兒去!”“嗨!你賣不賣呀?小嫩的!”我的臉紅得冒出火來,把頭低得無可再低。我明白,只是沒辦法。我不能問媽媽,不能。她對我很好,而且有時候極鄭重地說我:“唸書!唸書!”媽是不識字的,爲什麼這樣催我念書呢?我疑心;又常由疑心而想到媽是爲我才作那樣的事。媽是沒有更好的辦法。疑心的時候,我恨不能罵媽媽一頓。再一想,我要抱住她,央告她不要再作那個事。我恨自己不能幫助媽媽。所以我也想到:我在小學畢業後又有什麼用呢?我和同學們打聽過了,有的告訴我,去年畢業的有好幾個作姨太太的。有的告訴我,誰當了暗門子。我不大懂這些事,可是由她們的說法,我猜到這不是好事。她們似乎什麼都知道,也愛偷偷地談論她們明知是不正當的事——這些事叫她們的臉紅紅的而顯出得意。我更疑心媽媽了,是不是等我畢業好去作……這麼一想,有時候我不敢回家,我怕見媽媽。媽媽有時候給我點心錢,我不肯花,餓着肚子去上體操,常常要暈過去。看着別人吃點心,多麼香甜呢!可是我得省着錢,萬一媽媽叫我去……我可以跑,假如我手中有錢。我最闊的時候,手中有一毛多錢!在這些時候,即使在白天,我也有時望一望天上,找我的月牙兒呢。我心中的苦處假若可以用個形狀比喻起來,必是個月牙兒形的。它無倚無靠的在灰藍的天上掛着,光兒微弱,不大會兒便被黑暗包住。
叫我最難過的是我慢慢地學會了恨媽媽。可是每當我恨她的時候,我不知不覺地便想起她揹着我上墳的光景。想到了這個,我不能恨她了。我又非恨她不可。我的心象——還是象那個月牙兒,只能亮那麼一會兒,而黑暗是無限的。媽媽的屋裏常有男人來了,她不再躲避着我。他們的眼象狗似地看着我,舌頭吐着,垂着涎。我在他們的眼中是更解饞的,我看出來。在很短的期間,我忽然明白了許多的事。我知道我得保護自己,我覺出我身上好象有什麼可貴的地方,我聞得出我已有一種什麼味道,使我自己害羞,多感。我身上有了些力量,可以保護自己,也可以毀了自己。我有時很硬氣,有時候很軟。我不知怎樣好。我願愛媽媽,這時候我有好些必要問媽媽的事,需要媽媽的安慰;可是正在這個時候,我得躲着她,我得恨她;要不然我自己便不存在了。當我睡不着的時節,我很冷靜地思索,媽媽是可原諒的。她得顧我們倆的嘴。可是這個又使我要拒絕再吃她給我的飯菜。我的心就這麼忽冷忽熱,象冬天的風,休息一會兒,颳得更要猛;我靜候着我的怒氣衝來,沒法兒止住。
事情不容我想好方法就變得更壞了。媽媽問我,“怎樣?”假若我真愛她呢,媽媽說,我應該幫助她。不然呢,她不能再管我了。這不象媽媽能說得出的話,但是她確是這麼說了。她說得很清楚:“我已經快老了,再過二年,想白叫人要也沒人要了!”這是對的,媽媽近來擦許多的粉,臉上還露出摺子來。她要再走一步,去專伺候一個男人。她的精神來不及伺候許多男人了。爲她自己想,這時候能有人要她——是個饅頭鋪掌櫃的願要她——她該馬上就走。可是我已經是個大姑娘了,不象小時候那樣容易跟在媽媽轎後走過去了。我得打主意安置自己。假若我願意“幫助”媽媽呢,她可以不再走這一步,而由我代替她掙錢。代她掙錢,我真願意;可是那個掙錢方法叫我哆嗦。我知道什麼呢,叫我象個半老的婦人那樣去掙錢?!媽媽的心是狠的,可是錢更狠。媽媽不逼着我走哪條路,她叫我自己挑選——幫助她,或是我們孃兒倆各走各的。媽媽的眼沒有淚,早就幹了。我怎麼辦呢?
我對校長說了。校長是個四十多歲的婦人,胖胖的,不很精明,可是心熱。我是真沒了主意,要不然我怎會開口述說媽媽的……我並沒和校長親近過。當我對她說的時候,每個字都象燒紅了的煤球燙着我的喉,我啞了,半天才能吐出一個字。校長願意幫助我。她不能給我錢,只能供給我兩頓飯和住處——就住在學校和個老女僕作伴兒。她叫我幫助文書寫寫字,可是不必馬上就這麼辦,因爲我的字還需要練習。兩頓飯,一個住處,解決了天大的問題。我可以不連累媽媽了。媽媽這回連轎也沒坐,只坐了輛洋車,摸着黑走了。我的鋪蓋,她給了我。臨走的時候,媽媽掙扎着不哭,可是心底下的淚到底翻上來了。她知道我不能再找她去,她的親女兒。我呢,我連哭都忘了怎麼哭了,我只咧着嘴抽達,淚矇住了我的臉。我是她的女兒、朋友、安慰。但是我幫助不了她,除非我得作那種我決不肯作的事。在事後一想,我們孃兒倆就象兩個沒人管的狗,爲我們的嘴,我們得受着一切的苦處,好象我們身上沒有別的,只有一張嘴。爲這張嘴,我們得把其餘一切的東西都賣了。我不恨媽媽了,我明白了。不是媽媽的毛病,也不是不該長那張嘴,是糧食的毛病,憑什麼沒有我們的吃食呢?這個別離,把過去一切的苦楚都壓過去了。那最明白我的眼淚怎流的月牙這回會沒出來,這回只有黑暗,連點螢火的光也沒有。媽媽就在暗中象個活鬼似的走了,連個影子也沒有。即使她馬上死了,恐怕也不會和爸埋在一處了,我連她將來的墳在哪裏都不會知道。我只有這麼個媽媽,朋友。我的世界裏剩下我自己。
媽媽永不能相見了,愛死在我心裏,象被霜打了的春花。我用心地練字,爲是能幫助校長抄抄寫寫些不要緊的東西。我必須有用,我是吃着別人的飯。我不象那些女同學,她們一天到晚注意別人,別人吃了什麼,穿了什麼,說了什麼;我老注意我自己,我的影子是我的朋友。“我”老在我的心上,因爲沒人愛我。我愛我自己,可憐我自己,鼓勵我自己,責備我自己;我知道我自己,彷彿我是另一個人似的。我身上有一點變化都使我害怕,使我歡喜,使我莫名其妙。我在我自己手中拿着,象捧着一朵嬌嫩的花。我只能顧目前,沒有將來,也不敢深想。嚼着人家的飯,我知道那是晌午或晚上了,要不然我簡直想不起時間來;沒有希望,就沒有時間。我好象釘在個沒有日月的地方。想起媽媽,我曉得我曾經活了十幾年。對將來,我不象同學們那樣盼望放假,過節,過年;假期,節,年,跟我有什麼關係呢?可是我的身體是往大了長呢,我覺得出。覺出我又長大了一些,我更渺茫,我不放心我自己。我越往大了長,我越覺得自己好看,這是一點安慰;美使我擡高了自己的身分。可是我根本沒身分,安慰是先甜後苦的,苦到末了又使我自傲。窮,可是好看呢!這又使我怕:媽媽也是不難看的。
我又老沒看月牙了,不敢去看,雖然想看。我已畢了業,還在學校裏住着。晚上,學校裏只有兩個老僕人,一男一女。他們不知怎樣對待我好,我既不是學生,也不是先生,又不是僕人,可有點象僕人。晚上,我一個人在院中走,常被月牙給趕進屋來,我沒有膽子去看它。可是在屋裏,我會想象它是什麼樣,特別是在有點小風的時候。微風彷彿會給那點微光吹到我的心上來,使我想起過去,更加重了眼前的悲哀。我的心就好象在月光下的蝙蝠,雖然是在光的下面,可是自己是黑的;黑的東西,即使會飛,也還是黑的,我沒有希望。我可是不哭,我只常皺着眉。
我有了點進款:給學生織些東西,她們給我點工錢。校長允許我這麼辦。可是進不了許多,因爲她們也會織。不過她們自己急於要用,而趕不來,或是給家中人打雙手套或襪子,纔來照顧我。雖然是這樣,我的心似乎活了一點,我甚至想到:假若媽媽不走那一步,我是可以養活她的。一數我那點錢,我就知道這是夢想,可是這麼想使我舒服一點。我很想看看媽媽。假若她看見我,她必能跟我來,我們能有方法活着,我想——可是不十分相信。我想媽媽,她常到我的夢中來。有一天,我跟着學生們去到城外旅行,回來的時候已經是下午四點多了。爲是快點回來,我們抄了個小道。我看見了媽媽!在個小衚衕裏有一家賣饅頭的,門口放着個元寶筐,筐上插着個頂大的白木頭饅頭。順着牆坐着媽媽,身兒一仰一彎地拉風箱呢。從老遠我就看見了那個大木饅頭與媽媽,我認識她的後影。我要過去抱住她。可是我不敢,我怕學生們笑話我,她們不許我有這樣的媽媽。越走越近了,我的頭低下去,從淚中看了她一眼,她沒看見我。我們一羣人擦着她的身子走過去,她好象是什麼也沒看見,專心地拉她的風箱。走出老遠,我回頭看了看,她還在那兒拉呢。我看不清她的臉,只看到她的頭髮在額上披散着點。我記住這個小衚衕的名兒。
象有個小蟲在心中咬我似的,我想去看媽媽,非看見她我心中不能安靜。正在這個時候,學校換了校長。胖校長告訴我得打主意,她在這兒一天便有我一天的飯食與住處,可是她不能保險新校長也這麼辦。我數了數我的錢,一共是兩塊七毛零幾個銅子。這幾個錢不會叫我在最近的幾天中捱餓,可是我上哪兒呢?我不敢坐在那兒呆呆地發愁,我得想主意。找媽媽去是第一個念頭。可是她能收留我嗎?假若她不能收留我,而我找了她去,即使不能引起她與那個賣饅頭的吵鬧,她也必定很難過。我得爲她想,她是我的媽媽,又不是我的媽媽,我們母女之間隔着一層用窮作成的障礙。想來想去,我不肯找她去了。我應當自己擔着自己的苦處。可是怎麼擔着自己的苦處呢?我想不起。我覺得世界很小,沒有安置我與我的小鋪蓋卷的地方。我還不如一條狗,狗有個地方便可以躺下睡;街上不准我躺着。是的,我是人,人可以不如狗。假若我扯着臉不走,焉知新校長不往外攆我呢?我不能等着人家往外推。這是個春天。我只看見花兒開了,葉兒綠了,而覺不到一點暖氣。紅的花只是紅的花,綠的葉只是綠的葉,我看見些不同的顏色,只是一點顏色;這些顏色沒有任何意義,春在我的心中是個涼的死的東西。我不肯哭,可是淚自己往下流。
我出去找事了。不找媽媽,不依賴任何人,我要自己掙飯吃。走了整整兩天,抱着希望出去,帶着塵土與眼淚回來。沒有事情給我作。我這才真明白了媽媽,真原諒了媽媽。媽媽還洗過臭襪子,我連這個都作不上。媽媽所走的路是唯一的。學校裏教給我的本事與道德都是笑話,都是吃飽了沒事時的玩藝。同學們不准我有那樣的媽媽,她們笑話暗門子;是的,她們得這樣看,她們有飯吃。我差不多要決定了:只要有人給我飯吃,什麼我也肯幹;媽媽是可佩服的。我纔不去死,雖然想到過;不,我要活着。我年輕,我好看,我要活着。羞恥不是我造出來的。
這麼一想,我好象已經找到了事似的。我敢在院中走了,一個春天的月牙在天上掛着。我看出它的美來。天是暗藍的,沒有一點雲。那個月牙清亮而溫柔,把一些軟光兒輕輕送到柳枝上。院中有點小風,帶着南邊的花香,把柳條的影子吹到牆角有光的地方來,又吹到無光的地方去;光不強,影兒不重,風微微地吹,都是溫柔,什麼都有點睡意,可又要輕軟地活動着。月牙下邊,柳梢上面,有一對星兒好象微笑的仙女的眼,逗着那歪歪的月牙和那輕擺的柳枝。牆那邊有棵什麼樹,開滿了白花,月的微光把這團雪照成一半兒白亮,一半兒略帶點灰影,顯出難以想到的純淨。這個月牙是希望的開始,我心裏說。
我又找了胖校長去,她沒在家。一個青年把我讓進去。他很體面,也很和氣。我平素很怕男人,但是這個青年不叫我怕他。他叫我說什麼,我便不好意思不說;他那麼一笑,我心裏就軟了。我把找校長的意思對他說了,他很熱心,答應幫助我。當天晚上,他給我送了兩塊錢來,我不肯收,他說這是他嬸母——胖校長——給我的。他並且說他的嬸母已經給我找好了地方住,第二天就可以搬過去。我要懷疑,可是不敢。他的笑臉好象笑到我的心裏去。我覺得我要疑心便對不起人,他是那麼溫和可愛。
他的笑脣在我的臉上,從他的頭髮上我看着那也在微笑的月牙。春風象醉了,吹破了春雲,露出月牙與一兩對兒春星。河岸上的柳枝輕擺,春蛙唱着戀歌,嫩蒲的香味散在春晚的暖氣裏。我聽着水流,象給嫩蒲一些生力,我想象着蒲梗輕快地往高里長。小蒲公英在潮暖的地上生長。什麼都在溶化着春的力量,然後放出一些香味來。我忘了自己,我沒了自己,象化在了那點春風與月的微光中。月兒忽然被雲掩住,我想起來自己。我失去那個月牙兒,也失去了自己,我和媽媽一樣了!
我後悔,我自慰,我要哭,我喜歡,我不知道怎樣好。我要跑開,永不再見他;我又想他,我寂寞。兩間小屋,只有我一個人,他每天晚上來。他永遠俊美,老那麼溫和。他供給我吃喝,還給我作了幾件新衣。穿上新衣,我自己看出我的美。可是我也恨這些衣服,又捨不得脫去。我不敢思想,也懶得思想,我迷迷糊糊的,腮上老有那麼兩塊紅。我懶得打扮,又不能不打扮,太閒在了,總得找點事作。打扮的時候,我憐愛自己;打扮完了,我恨自己。我的淚很容易下來,可是我設法不哭,眼終日老那麼溼潤潤的,可愛。我有時候瘋了似的吻他,然後把他推開,甚至於破口罵他;他老笑。
我早知道,我沒希望;一點雲便能把月牙遮住,我的將來是黑暗。果然,沒有多久,春便變成了夏,我的春夢作到了頭兒。有一天,也就是剛晌午吧,來了一個少婦。她很美,可是美得不玲瓏,象個磁人兒似的。她進到屋中就哭了。不用問,我已明白了。看她那個樣兒,她不想跟我吵鬧,我更沒預備着跟她衝突。她是個老實人。她哭,可是拉住我的手:“他騙了咱們倆!”她說。我以爲她也只是個“愛人”。不,她是他的妻。她不跟我鬧,只口口聲聲的說:“你放了他吧!”我不知怎麼纔好,我可憐這個少婦。我答應了她。她笑了。看她這個樣兒,我以爲她是缺個心眼,她似乎什麼也不懂,只知道要她的丈夫。
我在街上走了半天。很容易答應那個少婦呀,可是我怎麼辦呢?他給我的那些東西,我不願意要;既然要離開他,便一刀兩斷。可是,放下那點東西,我還有什麼呢?我上哪兒呢?我怎麼能當天就有飯吃呢?好吧,我得要那些東西,無法。我偷偷的搬了走。我不後悔,只覺得空虛,象一片雲那樣的無倚無靠。搬到一間小屋裏,我睡了一天。
我知道怎樣儉省,自幼就曉得錢是好的。湊合着手裏還有那點錢,我想馬上去找個事。這樣,我雖然不希望什麼,或者也不會有危險了。事情可是並不因我長了一兩歲而容易找到。我很堅決,這並無濟於事,只覺得應當如此罷了。婦女掙錢怎這麼不容易呢!媽媽是對的,婦人只有一條路走,就是媽媽所走的路。我不肯馬上就往那麼走,可是知道它在不很遠的地方等着我呢。我越掙扎,心中越害怕。我的希望是初月的光,一會兒就要消失。一兩個星期過去了,希望越來越小。最後,我去和一排年輕的姑娘們在小飯館受選閱。很小的一個飯館,很大的一個老闆;我們這羣都不難看,都是高小畢業的少女們,等皇賞似的,等着那個破塔似的老闆挑選。他選了我。我不感謝他,可是當時確有點痛快。那羣女孩子們似乎很羨慕我,有的竟自含着淚走去,有的罵聲“媽的!”女人夠多麼不值錢呢!
我成了小飯館的第二號女招待。擺菜、端菜、算賬、報菜名,我都不在行。我有點害怕。可是“第一號”告訴我不用着急,她也都不會。她說,小順管一切的事;我們當招待的只要給客人倒茶,遞手巾把,和拿賬條;別的不用管。奇怪!“第一號”的袖口捲起來很高,袖口的白裏子上連一個污點也沒有。腕上放着一塊白絲手絹,繡着“妹妹我愛你”。她一天到晚往臉上拍粉,嘴脣抹得血瓢似的。給客人點菸的時候,她的膝往人家腿上倚;還給客人斟酒,有時候她自己也喝了一口。對於客人,有的她伺候得非常的周到;有的她連理也不理,她會把眼皮一搭拉,假裝沒看見。她不招待的,我只好去。我怕男人。我那點經驗叫我明白了些,什麼愛不愛的,反正男人可怕。特別是在飯館吃飯的男人們,他們假裝義氣,打架似的讓座讓賬;他們拚命的猜拳,喝酒;他們野獸似的吞吃,他們不必要而故意的挑剔毛病,罵人。我低頭遞茶遞手巾,我的臉發燒。客人們故意的和我說東說西,招我笑;我沒心思說笑。晚上九點多鐘完了事,我非常的疲乏了。到了我的小屋,連衣裳沒脫,我一直地睡到天亮。醒來,我心中高興了一些,我現在是自食其力,用我的勞力自己掙飯吃。我很早的就去上工。
“第一號”九點多才來,我已經去了兩點多鐘。她看不起我,可也並非完全惡意地教訓我:“不用那麼早來,誰八點來吃飯?告訴你,喪氣鬼,把臉別搭拉得那麼長;你是女跑堂的,沒讓你在這兒送殯玩。低着頭,沒人多給酒錢;你幹什麼來了?不爲掙子兒嗎?你的領子太矮,咱這行全得弄高領子,綢子手絹,人家認這個!”我知道她是好意,我也知道設若我不肯笑,她也得吃虧,少分酒錢;小賬是大家平分的。我也並非看不起她,從一方面看,我實在佩服她,她是爲掙錢。婦女掙錢就得這麼着,沒第二條路。但是,我不肯學她。我彷彿看得很清楚:有朝一日,我得比她還開通,才能掙上飯吃。可是那得到了山窮水盡的時候;“萬不得已”老在那兒等我們女人,我只能叫它多等幾天。這叫我咬牙切齒,叫我心中冒火,可是婦女的命運不在自己手裏。又幹了三天,那個大掌櫃的下了警告:再試我兩天,我要是願意往長了幹呢,得照“第一號”那麼辦。“第一號”一半嘲弄,一半勸告的說:“已經有人打聽你,幹嗎藏着乖的賣傻的呢?咱們誰不知道誰是怎着?女招待嫁銀行經理的,有的是;你當是咱們低賤呢?闖開臉兒幹呀,咱們也他媽的坐幾天汽車!”這個,逼上我的氣來,我問她:“你什麼時候坐汽車?”她把紅嘴脣撇得要掉下去:“不用你耍嘴皮子,幹什麼說什麼;天生下來的香屁股,還不會幹這個呢!”我幹不了,拿了一塊另五分錢,我回了家。
最後的黑影又向我邁了一步。爲躲它,就更走近了它。我不後悔丟了那個事,可我也真怕那個黑影。把自己賣給一個人,我會。自從那回事兒,我很明白了些男女之間的關係。女人把自己放鬆一些,男人聞着味兒就來了。他所要的是肉,他發散了獸力,你便暫時有吃有穿;然後他也許打你罵你,或者停止了你的供給。女人就這麼賣了自己,有時候還很得意,我曾經覺到得意。在得意的時候說的淨是一些天上的話;過了會兒,你覺得身上的疼痛與喪氣。不過,賣給一個男人,還可以說些天上的話;賣給大家,連這些也沒法說了,媽媽就沒說過這樣的話。怕的程度不同,我沒法接受“第一號”的勸告;“一個”男人到底使我少怕一點。可是,我並不想賣我自己。我並不需要男人,我還不到二十歲。我當初以爲跟男人在一塊兒必定有趣,誰知道到了一塊他就要求那個我所害怕的事。是的,那時候我象把自己交給了春風,任憑人家擺佈;過後一想,他是利用我的無知,暢快他自己。他的甜言蜜語使我走入夢裏;醒過來,不過是一個夢,一些空虛;我得到的是兩頓飯,幾件衣服。我不想再這樣掙飯吃,飯是實在的,實在地去掙好了。可是,若真掙不上飯吃,女人得承認自己是女人,得賣肉!一個多月,我找不到事作。
我遇見幾個同學,有的升入了中學,有的在家裏作姑娘。我不願理她們,可是一說起話兒來,我覺得我比她們精明。原先,在學校的時候,我比她們傻;現在,“她們”顯着呆傻了。她們似乎還都作夢呢。她們都打扮得很好,象鋪子裏的貨物。她們的眼溜着年輕的男人,心裏好象作着愛情的詩。我笑她們。是的,我必定得原諒她們,她們有飯吃,吃飽了當然只好想愛情,男女彼此織成了網,互相捕捉;有錢的,網大一些,捉住幾個,然後從容地選擇一個。我沒有錢,我連個結網的屋角都找不到。我得直接地捉人,或是被捉,我比她們明白一些,實際一些。
有一天,我碰見那個小媳婦,象磁人似的那個。她拉住了我,倒好象我是她的親人似的。她有點顛三倒四的樣兒。“你是好人!你是好人!我後悔了,”她很誠懇地說,“我後悔了!我叫你放了他,哼,還不如在你手裏呢!他又弄了別人,更好了,一去不回頭了!”由探問中,我知道她和他也是由戀愛而結的婚,她似乎還很愛他。他又跑了。我可憐這個小婦人,她也是還作着夢,還相信戀愛神聖。我問她現在的情形,她說她得找到他,她得從一而終。要是找不到他呢?我問。她咬上了嘴脣,她有公婆,孃家還有父母,她沒有自由,她甚至於羨慕我,我沒有人管着。還有人羨慕我,我真要笑了!我有自由,笑話!她有飯吃,我有自由;她沒自由,我沒飯吃,我倆都是女人。
自從遇上那個小磁人,我不想把自己專賣給一個男人了,我決定玩玩了;換句話說,我要“浪漫”地掙飯吃了。我不再爲誰負着什麼道德責任,我餓。浪漫足以治餓,正如同吃飽了才浪漫,這是個圓圈,從哪兒走都可以。那些女同學與小磁人都跟我差不多,她們比我多着一點夢想,我比她們更直爽,肚子餓是最大的真理。是的,我開始賣了。把我所有的一點東西都折賣了,作了一身新行頭,我的確不難看。我上了市。
我想我要玩玩,浪漫。啊,我錯了。我還是不大明白世故。男人並不象我想的那麼容易勾引。我要勾引文明一些的人,要至多隻賠上一兩個吻。哈哈,人家不上那個當,人家要初次見面便得到便宜。還有呢,人家只請我看電影,或逛逛大街,吃杯冰激凌;我還是餓着肚子回家。所謂文明人,懂得問我在哪兒畢業,家裏作什麼事。那個態度使我看明白,他若是要你,你得給他相當的好處;你若是沒有好處可貢獻呢,人家只用一角錢的冰激凌換你一個吻。要賣,得痛痛快快地。我明白了這個。小磁人們不明白這個。我和媽媽明白,我很想媽了。
據說有些女人是可以浪漫地掙飯吃,我缺乏資本;也就不必再這樣想了。我有了買賣。可是我的房東不許我再住下去,他是講體面的人。我連瞧他也沒瞧,就搬了家,又搬回我媽媽和新爸爸曾經住過的那兩間房。這裏的人不講體面,可也更真誠可愛。搬了家以後,我的買賣很不錯。連文明人也來了。文明人知道了我是賣,他們是買,就肯來了;這樣,他們不吃虧,也不丟身分。初乾的時候,我很害怕,因爲我還不到二十歲。及至作過了幾天,我也就不怕了。多喒他們象了一攤泥,他們才覺得上了算,他們滿意,還替我作義務的宣傳。幹過了幾個月,我明白的事情更多了,差不多每一見面,我就能斷定他是怎樣的人。有的很有錢,這樣的人一開口總是問我的身價,表示他買得起我。他也很嫉妒,總想包了我;逛暗娼他也想獨佔,因爲他有錢。對這樣的人,我不大招待。他鬧脾氣,我不怕,我告訴他,我可以找上他的門去,報告給他的太太。在小學裏唸了幾年書,到底是沒白念,他唬不住我。“教育”是有用的,我相信了。有的人呢,來的時候,手裏就攥着一塊錢,唯恐上了當。對這種人,我跟他細講條件,他就乖乖地回家去拿錢,很有意思。最可恨的是那些油子,不但不肯花錢,反倒要佔點便宜走,什麼半盒菸捲呀,什麼一小瓶雪花膏呀,他們隨手拿去。這種人還是得罪不的,他們在地面上很熟,得罪了他們,他們會叫巡警跟我搗亂。我不得罪他們,我喂着他們;乃至我認識了警官,才一個個的收拾他們。世界就是狼吞虎嚥的世界,誰壞誰就佔便宜。頂可憐的是那象學生樣兒的,袋裏裝着一塊錢,和幾十銅子,叮噹地直響,鼻子上出着汗。我可憐他們,可是也照常賣給他們。我有什麼辦法呢!還有老頭子呢,都是些規矩人,或者家中已然兒孫成羣。對他們,我不知道怎樣好;但是我知道他們有錢,想在死前買些快樂,我只好供給他們所需要的。這些經驗叫我認識了“錢”與“人”。錢比人更厲害一些,人若是獸,錢就是獸的膽子。
我發現了我身上有了病。這叫我非常的苦痛,我覺得已經不必活下去了。我休息了,我到街上去走;無目的,亂走。我想去看看媽,她必能給我一些安慰,我想象着自己已是快死的人了。我繞到那個小巷,希望見着媽媽;我想起她在門外拉風箱的樣子。饅頭鋪已經關了門。打聽,沒人知道搬到哪裏去。這使我更堅決了,我非找到媽媽不可。在街上喪膽遊魂地走了幾天,沒有一點用。我疑心她是死了,或是和饅頭鋪的掌櫃的搬到別處去,也許在千里以外。這麼一想,我哭起來。我穿好了衣裳,擦上了脂粉,在牀上躺着,等死。我相信我會不久就死去的。可是我沒死。門外又敲門了,找我的。好吧,我伺候他,我把病盡力地傳給他。我不覺得這對不起人,這根本不是我的過錯。我又痛快了些,我吸菸,我喝酒,我好象已是三四十歲的人了。我的眼圈發青,手心發熱,我不再管;有錢才能活着,先吃飽再說別的吧。我吃得並不錯,誰肯吃壞的呢!我必須給自己一點好吃食,一些好衣裳,這樣才稍微對得起自己一點。
一天早晨,大概有十點來鍾吧,我正披着件長袍在屋中坐着,我聽見院中有點腳步聲。我十點來鍾起來,有時候到十二點纔想穿好衣裳,我近來非常的懶,能披着件衣服呆坐一兩個鐘頭。我想不起什麼,也不願想什麼,就那麼獨自呆坐。那點腳步聲,向我的門外來了,很輕很慢。不久,我看見一對眼睛,從門上那塊小玻璃向裏面看呢。看了一會兒,躲開了;我懶得動,還在那兒坐着。待了一會兒,那對眼睛又來了。我再也坐不住,我輕輕的開了門。“媽!”
我們母女怎麼進了屋,我說不上來。哭了多久,也不大記得。媽媽已老得不象樣兒了。她的掌櫃的回了老家,沒告訴她,偷偷地走了,沒給她留下一個錢。她把那點東西變賣了,辭退了房,搬到一個大雜院裏去。她已找了我半個多月。最後,她想到上這兒來,並沒希望找到我,只是碰碰看,可是竟自找到了我。她不敢認我了,要不是我叫她,她也許就又走了。哭完了,我發狂似的笑起來:她找到了女兒,女兒已是個暗娼!她養着我的時候,她得那樣;現在輪到我養着她了,我得那樣!女人的職業是世襲的,是專門的!
我希望媽媽給我點安慰。我知道安慰不過是點空話,可是我還希望來自媽媽的口中。媽媽都往往會騙人,我們把媽媽的誆騙叫作安慰。我的媽媽連這個都忘了。她是餓怕了,我不怪她。她開始檢點我的東西,問我的進項與花費,似乎一點也不以這種生意爲奇怪。我告訴她,我有了病,希望她勸我休息幾天。沒有;她只說出去給我買藥。“我們老幹這個嗎?”我問她。她沒言語。可是從另一方面看,她確是想保護我,心疼我。她給我作飯,問我身上怎樣,還常常偷看我,象媽媽看睡着了的小孩那樣。只是有一層她不肯說,就是叫我不用再幹這行了。我心中很明白——雖然有一點不滿意她——除了幹這個,還想不到第二個事情作。我們母女得吃得穿——這個決定了一切。什麼母女不母女,什麼體面不體面,錢是無情的。
媽媽想照應我,可是她得聽着看着人家蹂躪我。我想好好對待她,可是我覺得她有時候討厭。她什麼都要管管,特別是對於錢。她的眼已失去年輕時的光澤,不過看見了錢還能發點光。對於客人,她就自居爲僕人,可是當客人給少了錢的時候,她張嘴就罵。這有時候使我很爲難。不錯,既幹這個還不是爲錢嗎?可是幹這個的也似乎不必罵人。我有時候也會慢待人,可是我有我的辦法,使客人急不得惱不得。媽媽的方法太笨了,很容易得罪人。看在錢的面上,我們不應當得罪人。我的方法或者出於我還年輕,還幼稚;媽媽便不顧一切的單單站在錢上了,她應當如此,她比我大着好些歲。恐怕再過幾年我也就這樣了,人老心也跟着老,漸漸老得和錢一樣的硬。是的,媽媽不客氣。她有時候劈手就搶客人的皮夾,有時候留下人家的帽子或值錢一點的手套與手杖。我很怕鬧出事來,可是媽媽說的好:“能多弄一個是一個,咱們是拿十年當作一年活着的,等七老八十還有人要咱們嗎?”有時候,客人喝醉了,她便把他架出去,找個僻靜地方叫他坐下,連他的鞋都拿回來。說也奇怪,這種人倒沒有來找賬的,想是已人事不知,說不定也許病一大場。或者事過之後,想過滋味,也就不便再來鬧了,我們不怕丟人,他們怕。
媽媽是說對了:我們是拿十年當一年活着。幹了二三年,我覺出自己是變了。我的皮膚粗糙了,我的嘴脣老是焦的,我的眼睛裏老灰淥淥的帶着血絲。我起來的很晚,還覺得精神不夠。我覺出這個來,客人們更不是瞎子,熟客漸漸少起來。對於生客,我更努力的伺候,可是也更厭惡他們,有時候我管不住自己的脾氣。我暴躁,我胡說,我已經不是我自己了。我的嘴不由的老胡說,似乎是慣了。這樣,那些文明人已不多照顧我,因爲我丟了那點“小鳥依人”——他們唯一的詩句——的身段與氣味。我得和野雞學了。我打扮得簡直不象個人,這才招得動那不文明的人。我的嘴擦得象個紅血瓢,我用力咬他們,他們覺得痛快。有時候我似乎已看見我的死,接進一塊錢,我彷彿死了一點。錢是延長生命的,我的掙法適得其反。我看着自己死,等着自己死。這麼一想,便把別的思想全止住了。不必想了,一天一天地活下去就是了,我的媽媽是我的影子,我至好不過將來變成她那樣,賣了一輩子肉,剩下的只是一些白頭髮與抽皺的黑皮。這就是生命。
我勉強地笑,勉強地瘋狂,我的痛苦不是落幾個淚所能減除的。我這樣的生命是沒什麼可惜的,可是它到底是個生命,我不願撒手。況且我所作的並不是我自己的過錯。死假如可怕,那隻因爲活着是可愛的。我決不是怕死的痛苦,我的痛苦久已勝過了死。我愛活着,而不應當這樣活着。我想象着一種理想的生活,象作着夢似的;這個夢一會兒就過去了,實際的生活使我更覺得難過。這個世界不是個夢,是真的地獄。媽媽看出我的難過來,她勸我嫁人。嫁人,我有了飯吃,她可以弄一筆養老金。我是她的希望。我嫁誰呢?
因爲接觸的男子很多了,我根本已忘了什麼是愛。我愛的是我自己,及至我已愛不了自己,我愛別人幹什麼呢?但是打算出嫁,我得假裝說我愛,說我願意跟他一輩子。我對好幾個人都這樣說了,還起了誓;沒人接受。在錢的管領下,人都很精明。嫖不如偷,對,偷省錢。我要是不要錢,管保人人說愛我。
正在這個期間,巡警把我抓了去。我們城裏的新官兒非常地講道德,要掃清了暗門子。正式的妓女倒還照舊作生意,因爲她們納捐;納捐的便是名正言順的,道德的。抓了去,他們把我放在了感化院,有人教給我作工。洗、做、烹調、編織,我都會;要是這些本事能掙飯吃,我早就不幹那個苦事了。我跟他們這樣講,他們不信,他們說我沒出息,沒道德。他們教給我工作,還告訴我必須愛我的工作。假如我愛工作,將來必定能自食其力,或是嫁個人。他們很樂觀。我可沒這個信心。他們最好的成績,是已經有十幾多個女的,經過他們感化而嫁了人。到這兒來領女人的,只須花兩塊錢的手續費和找一個妥實的鋪保就夠了。這是個便宜。從男人方面看;據我想,這是個笑話。我乾脆就不受這個感化。當一個大官兒來檢閱我們的時候,我唾了他一臉唾沫。他們還不肯放了我,我是帶危險性的東西。可是他們也不肯再感化我。我換了地方,到了獄中。
獄裏是個好地方,它使人堅信人類的沒有起色;在我作夢的時候都見不到這樣醜惡的玩藝。自從我一進來,我就不再想出去,在我的經驗中,世界比這兒並強不了許多。我不願死,假若從這兒出去而能有個較好的地方;事實上既不這樣,死在哪兒不一樣呢。在這裏,在這裏,我又看見了我的好朋友,月牙兒!多久沒見着它了!媽媽幹什麼呢?我想起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