櫻海集善人


  汪太太最不喜歡人叫她汪太太;她自稱穆鳳貞女士,也願意別人這樣叫她。她的丈夫很有錢,她老實不客氣的花着;花完他的錢,而被人稱穆女士,她就覺得自己是個獨立的女子,並不專指着丈夫吃飯。

  穆女士一天到晚不用提多麼忙了,又搭着長的富泰,簡直忙得喘不過氣來。不用提別的,就光拿上下汽車說,穆女士——也就是穆女士!——一天得上下多少次。哪個集會沒有她,哪件公益事情沒有她?換個人,那麼兩條胖腿就夠累個半死的。穆女士不怕,她的生命是獻給社會的;那兩條腿再胖上一圈,也得設法帶到汽車裏去。她永遠心疼着自己,可是更愛別人,她是爲救世而來的。

  穆女士還沒起牀,丫環自由就進來回話。她囑咐過自由們不止一次了:她沒起來,不準進來回話。丫環就是丫環,叫她“自由”也沒用,天生來的不知好歹。她真想抄起牀旁的小桌燈向自由扔了去,可是覺得自由還不如桌燈值錢,所以沒扔。

  “自由,我囑咐你多少回了!”穆女士看了看鐘,已經快九點了,她消了點氣,不爲別的,是喜歡自己能一氣睡到九點,身體定然是不錯;她得爲社會而心疼自己,她需要長時間的睡眠。

  “不是,太太,女士!”自由想解釋一下。

  “說,有什麼事!別磨磨蹭蹭的!”

  “方先生要見女士。”

  “哪個方先生?方先生可多了,你還會說話呀!”“老師方先生。”

  “他又怎樣了?”

  “他說他的太太死了!”自由似乎很替方先生難過。“不用說,又是要錢!”穆女士從枕頭底下摸出小皮夾來:“去,給他這二十,叫他快走;告訴明白,我在吃早飯以前不見人。”

  自由拿着錢要走,又被主人叫住:“叫博愛放好了洗澡水;回來你開這屋子的窗戶。什麼都得我現告訴,真勞人得慌!大少爺呢?”

  “上學了,女士。”

  “連個kiss都沒給我,就走,好的,”穆女士連連的點頭,腮上的胖肉直動。

  “大少爺說了,下學吃午飯再給您一個kiss。”自由都懂得什麼叫kiss,pie和bath。

  “快去,別廢話;這個勞人勁兒!”

  自由輕快的走出去,穆女士想起來:方先生家裏落了喪事,二少爺怎麼辦呢?無緣無故的死哪門子人,又叫少爺得荒廢好幾天的學!穆女士是極注意子女們的教育的。博愛敲門,“水好了,女士。”

  穆女士穿着睡衣到浴室去。雪白的澡盆,放了多半盆不冷不熱的清水。凸花的玻璃,白磁磚的牆,圈着一些熱氣與香水味。一面大鏡子,幾塊大白毛巾;胰子盒,浴鹽瓶,都擦得放着光。她覺得痛快了點。把白胖腿放在水裏,她楞了一會兒;水給皮膚的那點刺激使她在舒適之中有點茫然。她想起點久已忘了的事。坐在盆中,她看着自己的白胖腿;腿在水中顯着更胖,她心中也更渺茫。用一點水,她輕輕的洗脖子;洗了兩把,又想起那久已忘了的事——自己的青春:二十年前,自己的身體是多麼苗條,好看!她彷彿不認識了自己。想到丈夫,兒女,都顯着不大清楚,他們似乎是些生人。她撩起許多水來,用力的洗,眼看着皮膚紅起來。她痛快了些,不茫然了。她不只是太太,母親;她是大家的母親,一切女同胞的導師。她在外國讀過書,知道世界大勢,她的天職是在救世。

  可是救世不容易!二年前,她想起來,她提倡沐浴,到處宣傳:“沒有澡盆,不算家庭!”有什麼結果?人類的愚蠢,把舌頭說掉了,他們也不瞭解!摸着她的脖腿,她想應當灰心,任憑世界變成個狗窩,沒澡盆,沒衛生!可是她灰心不得,要犧牲就得犧牲到底。她喊自由:“窗戶開五分鐘就得!”

  “已經都關好了,女士!”自由回答。

  穆女士回到臥室。五分鐘的工夫屋內已然完全換了新鮮空氣。她每天早上得作深呼吸。院內的空氣太涼,屋裏開了五分鐘的窗子就滿夠她呼吸用的了。先彎下腰,她得意她的手還夠得着腳尖,腿雖然彎着許多,可是到底手尖是碰了腳尖。俯仰了三次,她然後直立着餵了她的肺五六次。她馬上覺出全身的血換了顏色,鮮紅,和朝陽一樣的熱、豔。“自由,開飯!”

  穆女士最恨一般人吃的太多,所以她的早飯很簡單:一大盤火腿蛋兩塊黃油麪包,草果果醬,一杯加乳咖啡。她曾提倡過儉食:不要吃五六個窩頭,或四大碗黑麪條,而多吃牛乳與黃油。沒人響應;好事是得不到響應的。她只好自己實行這個主張,自己單僱了個會作西餐的廚子。吃着火腿蛋,她想起方先生來。方先生教二少爺讀書,一月拿二十塊錢,不算少。她就怕寒苦的人有多掙錢的機會;錢在她手裏是錢,到了窮人手裏是禍。她不是不能多給方先生幾塊,而是不肯,一來爲怕自己落個冤大頭的名兒,二來怕給方先生惹禍。連這麼着,剛教了幾個月的書,還把太太死了呢。不過,方先生到底是可憐的。她得設法安慰方先生:“自由,叫廚子把‘我’的雞蛋給方先生送十個去;囑咐方先生不要煮老了,嫩着吃!”

  穆女士咂摸着咖啡的回味,想象着方先生吃過嫩雞蛋必能健康起來,足以抵抗得住喪妻的悲苦。繼而一想呢,方先生既喪了妻,沒人給他作飯吃,以後頂好是由她供給他兩頓飯。她總是給別人想得這樣周到;不由她,慣了。供給他兩頓飯呢,可就得少給他幾塊錢。他少得幾塊錢,可是吃得舒服呢。方先生應當感謝她這份體諒與憐愛。她永遠體諒人憐愛人,可是誰體諒她憐愛她呢?想到這兒,她覺得生命無非是個空虛的東西;她不能再和誰戀愛,不能再把青春喚回來;她只能去爲別人服務,可是誰感激她,同情她呢?

  她不敢再想這可怕的事,這足以使她發狂。她到書房去看這一天的工作;工作,只有工作使她充實,使她疲乏,使她睡得香甜,使她覺到快活與自己的價值。

  她的祕書馮女士已經在書房裏等了一點多鐘了。馮女士才二十三歲,長得不算難看,一月掙十二塊錢。穆女士給她的名義是祕書,按說有這麼個名字,不給錢也滿下得去。穆女士的交際是多麼廣,做她的祕書當然能有機會遇上個闊人;假如嫁個闊人,一輩子有吃有喝,豈不比現在掙五六十塊錢強?穆女士爲別人打算老是這麼周到,而且眼光很遠。見了馮女士,穆女士嘆了口氣:“哎!今兒個有什麼事?說吧!”她倒在個大椅子上。

  馮女士把記事簿早已預備好了:“今兒個早上是,穆女士,盲啞學校展覽會,十時二十分開會:十一點十分,婦女協會,您主席;十二點,張家婚禮;下午,”

  “先等等,”穆女士又嘆了口氣,“張家的賀禮送過去沒有?”

  “已經送過去了,一對鮮花籃,二十八塊錢,很體面。”“啊,二十八塊的禮物不太薄——”

  “上次汪先生作壽,張家送的是一端壽幛,並不——”“現在不同了,張先生的地位比原先高了;算了吧,以後再找補吧。下午一共有幾件事?”

  “五個會呢!”

  “哼!甭告訴我,我記不住。等我由張家回來再說吧。”穆女士點了根菸吸着,還想着張家的賀禮似乎太薄了些。“馮女士,你記下來,下星期五或星期六請張家新夫婦吃飯,到星期三你再提醒我一聲。”

  馮女士很快的記下來。

  “別忘了問我張家擺的什麼酒席,別忘了。”

  “是,穆女士。”

  穆女士不想上盲啞學校去,可是又怕展覽會照像,像片上沒有自己,怪不合適。她決定晚去一會兒,頂好是正趕上照像纔好。這麼決定了,她很想和馮女士再說幾句,倒不是因爲馮女士有什麼可愛的地方,而是她自己覺得空虛,願意說點什麼……解解悶兒。她想起方先生來:“馮,方先生的妻子過去了,我給他送了二十塊錢去,和十個雞子,怪可憐的方先生!”穆女士的眼圈真的有點發溼了。

  馮女士早知道方先生是自己來見汪太太,她不見,而給了二十塊錢,可是她曉得主人的脾氣:“方先生真可憐!可也是遇見女士這樣的人,趕着給他送了錢去!”

  穆女士臉上有點笑意,“我永遠這樣待人;連這麼着還討不出好兒來,人世是無情的!”

  “誰不知道女士的慈善與熱心呢!”

  “哎!也許!”穆女士臉上的笑意擴展得更寬心了些。

  “二少爺的書又得荒廢幾天!”馮女士很關心似的。“可不是,老不叫我心靜一會兒!”

  “要不我先好歹的教着他?我可是不很行呀!”“你怎麼不行!我還真忘了這個辦法呢!你先教着他得了,我白不了你!”

  “您別又給我報酬,反正就是幾天的事,方先生事完了還叫方先生教。”

  穆女士想了會兒,“馮,簡直這麼辦好不好?你就教下去,我每月一共給你二十五塊錢,豈不整重?”

  “就是有點對不起方先生!”

  “那沒什麼,反正他喪了妻,家中的嚼穀小了;遇機會我再給他弄個十頭八塊的事;那沒什麼!我可該走了,哎!一天一天的,真累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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