廈門通信(二)〔1〕
小峯兄:
《語絲》百一和百二期,今天一同收到了。許多信件一同收到,在這裏是常有的事,大約每星期有兩回。我看了這兩期的《語絲》特別喜歡,恐怕是因爲他們已經超出了一百期之故罷。在中國,幾個人組織的刊物要出到一百期,實在是不容易的。
我雖然在這裏,也常想投稿給《語絲》,但是一句也寫不出,連“野草”也沒有一莖半葉。現在只是編講義。爲什麼呢?這是你一定了然的:爲吃飯。吃了飯爲什麼呢?倘照這樣下去,就是爲了編講義。吃飯是不高尚的事,我倒並不這樣想。然而編了講義來吃飯,吃了飯來編講義,可也覺得未免近於無聊。別的學者們教授們又作別論,從我們平常人看來,教書和寫東西是勢不兩立的,或者死心塌地地教書,或者發狂變死地寫東西,一個人走不了方向不同的兩條路。
忽然記起一件事來了,還是夏天罷,《現代評論》上彷彿曾有正人君子之流說過:因爲罵人的小報流行,正經的文章沒有人看,也不能印了。〔2〕我很佩服這些學者們的大才。不知道你可能替我調查一下,他們有多少正經文章的稿子“藏於家”,給我開一個目錄?但如果是講義,或者什麼民法八萬七千六百五十四條之類,那就不必開,我不要看。
今天又接到漱園〔3〕兄的信,說北京已經結冰了。這裏卻還只穿一件夾衣,怕冷就晚上加一件棉背心。宋玉〔4〕先生的什麼“皇天平分四時兮竊獨悲此廩秋,白露既下百草兮奄離披此梧楸”等類妙文,拿到這裏來就完全是“無病呻吟”。白露不知可曾“下”了百草,梧楸卻並不離披,景象大概還同夏末相仿。我的住所的門前有一株不認識的植物,開着秋葵似的黃花。我到時就開着花的了,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開起的;現在還開着;還有未開的蓓蕾,正不知道他要到什麼時候才肯開完。“古已有之”,“於今爲烈”,我近來很有些怕敢看他了。
還有雞冠花,很細碎,和江浙的有些不同,也紅紅黃黃地永是這樣一盆一盆站着。
我本來不大喜歡下地獄,因爲不但是滿眼只有刀山劍樹〔5〕,看得太單調,苦痛也怕很難當。現在可又有些怕上天堂了。四時皆春,一年到頭請你看桃花,你想夠多麼乏味?即使那桃花有車輪般大,也只能在初上去的時候,暫時吃驚,決不會每天做一首“桃之夭夭”〔6〕的。
然而荷葉卻早枯了;小草也有點萎黃。這些現象,我先前總以爲是所謂“嚴霜”之故,於是有時候對於那“廩秋”不免口出怨言,加以攻擊。然而這裏卻沒有霜,也沒有雪,凡萎黃的都是“壽終正寢”,怪不得別個。嗚呼,牢騷材料既被減少,則又有何話之可說哉!
現在是連無從發牢騷的牢騷,也都發完了。再談罷。從此要動手編講義。
魯迅。十一月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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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二六年十一月二十七日《語絲》週刊一○七期。
〔2〕涵廬(高一涵)在《現代評論》第四卷第八十九期(一九二六年八月二十一日)上發表的《閒話》中曾說:“報紙上的言論,近幾年來,最燴炎(膾炙)人口的,絕不是討論問題和闡發學理的一類文字,只是揭開黑幕和攻人陰私的一類文字。越是板着學者的面孔,討論學術問題的文字,看的人越少;越是帶着三分流氓氣,喜笑怒罵的揭黑幕攻陰私的文字,看的人越多。”又說:“社會上既歡迎嬉笑怒罵的文字,而著作家又利用社會的弱點,投其所好,又怎能不造成報界風氣,叫人家認《小晶報》爲大雅之聲明呢?”
〔3〕漱園即韋素園。
〔4〕宋玉戰國時楚國詩人。這裏引的兩句,見他所著的《九辯》。
〔5〕刀山劍樹佛教宣揚的地獄酷刑。《太平廣記》卷三八二引《冥報拾遺》:“至第三重門,入見鑊湯及刀山劍樹。”
〔6〕“桃之夭夭”語見《詩經·周南·桃夭》。“夭夭”,形容茂盛、豔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