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的事情后来打听得并不就是那样简单的完了事,莫须有先生还自动的出一个信封儿,而且替她费了三寸不挠之舌而津贴之。而且,掏出中华民国的邮票,大英帝国的字母,张大元帅之小照,认清4C就撕下一张道:
“这位老太太,我这并不是替你省事,今天我第一遭要试牠一试,前儿上山时特地买回来的纪念邮票,你拿去只用得认清那P.O.字样的筒子往里一扔,——这回你的眼睛睄得真罢?一切手续俱已完备,你看,张大元帅,不久听说就要给日本人炸死了。”
“劳莫须有先生的驾,——咱们如今都是街坊,有什么事少不得要来麻烦麻烦莫须有先生。”
“好罢,现在你走。我的房东太太,你也走。我真不晓得,我的世界,是诗人的世界,还是你们各色人等的世界!维摩诘室,有一天女,或者就是狐狸的变化也好,只要她忽然一现身,我也并不以为幻。何物老媪,中寿汝墓之木拱矣,发短心长,我倒不以为真。”
于是她就要动身走了,且走且老眊不肯放松而看之。
“莫须有先生,你这不是替我写的信吗?”
“不是你还要怎么样?”
“你干吗贴一张纸烟画儿呢?年青人做事总要老成一点!我上七十岁的人,求你写一封信,你不写你就拉倒,为什么逗我一个老太太呢?把我的信上贴一张画儿!我为得要我的儿子寄点钱回,站了一半天,求你写一封信!”
“你是怎么的!这不也就是四分之邮票吗?我刚才讲了一半天,你完全不能入耳吗?好,我自认晦气。你且拿去发了牠,如果你的儿子不寄钱回,你再来找我。”
“莫须有先生,你这话可说左了。你只能说这个信一定接得着。可不能说那个钱准寄得到。”
“这话你千万修正得是。你且替我向她解释一解释,你们生平难道就没有寄过信吗?难道都是白寄吗?不花这个四分吗?我的错处在那里呢?”
“我活在世上还没有要我写信的人。”
“令我不胜同情,——就一直算到昨日为止,我也还没有写过情书,——老太太,我劝你不管三七二十一你走罢,你这可以省得四四一十六个铜子。”
“大姐,莫须有先生的见识总要比咱们高一层,你就信托他的话。”
“那我还要不要花钱呢?”
“要花钱!一十六枚!你就给我!——目下我正在同海淀邮局交涉,统此自治村内,只要一个信箱,就挂在我的门口,每日只须派人骑脚踏车来取一趟,晚上我还可以点一个火把,毋须你们跋山,走马路,摔交!”
“晚上点一个火把——那咱们家又恢复了原状了,从前我这门口就无论天晴下雨总有一盏灯。”
“如今这个年头儿都给他们南方的学生占上风了。二妹妹,我扰了你。”
“不及,——大姐你走?”
“走。”
“哼,你这样掉头不顾我,算是我扰了你!呵呵呵。”
以一个欠伸了之。于是安乐椅之上瞑目而息了。其房东太太,送了客回头,忍不住还要踵见一踵见,掀帘而入,一见其人高卧不打眼,又缩头掉背而逃之,而莫须有先生则又咳嗽一声留住了。那么他其实也很愿动摇,凡百神气都是勉强而为之。
“你没有睡着?我生怕我把你惊动了。”
“你看我摆头摆头,殊是无此答话之佳兴,世间上的日子把我过得疲乏之至。”
“你这句文章倒做得巧!摆头就应是不语。”
那么莫须有先生就不语。而且有目之人也尽管可以不看人。你说他生气也好。你说他冷静也好。你骂他瞎子也好。总之莫须有先生一并不看你。然而她忍不住有话说——
“刚才这位老太太,咱们决不能把衣服交给她拿去洗,——我生怕莫须有先生三人当面答应了,那她将来就恨我,说我把持,说我为莫须有先生出的主意。你想,眼面前的几个人,怪客气的,她把价钱要贵了,那我怎么好还价呢?”
忽然之间悟得一件大事,自己讲了一顿,莫须有先生大概已经睡着了,生气也不中用。
“二位贤弟,拿杯水与本帅解渴……房东太太,秋天到了,风吹得很凉,我的夹衣还在天和当……我的母亲她说她想念我……父亲你不要责备我……至人无梦……栩栩然胡蝶也……”
“嗳呀,莫须有先生一定是说梦话!这叫我怎么办呢?我没有主意。莫须有先生……我且探探的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