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相当宽的马路,从稻田当中,蜿蜿蜒蜒指向城外的街口。
马路是上半年才培修过。因为全出于征集来的人工之手,材料不能算不够,一锤一锤打碎的鹅卵石,也铺有几寸厚,黄泥浆灌饱后,也还盖有一层三合土。就由于没有很重的压路机器,而滚压路基和路面的,仅靠了那一只二十几人才拖得动的大石磙。这在公路局和一般专门主持建设工作的官员们眼里估量来,也够好几吨重量,似乎其功用已可抵得住一部外国压路机器的了。确乎在刚刚修好的半个月,路面倒也平滑,像城里马路面之刚刚修好后一样,但是不久,也和城里马路同一样的命运,被载重汽车的轮子一碾,便显出了凭眼睛估量也看得出来的凹凸不平。在官员们口中说起来不差什么的,实实并不科学。城里马路为观瞻所系,坏了,尚有人管,尚有泥水工人被雇来,用轻工具偶尔挖一挖,填一填,拍一拍,补一补。城外,在市街以外,不是主持建设的官员们的脚踪所及,虽也派有许多人管,但大家好像忙不过来似的,谁管?
今年是元旦宣言过的“胜利年”,大概不像去年元旦所宣言过的“反攻年”,只是一句骗人的空话罢?东门外的公路上,确乎有很多很多的十轮大军车,成队的来,成队的去。每辆车都载得那么重沉沉的,马路的皮早被碾成了细粉末,马路的骨全变成了咬车轮的牙齿。
这是成渝公路上的情形,并且那条路是培修过一年多,不比这条南门外通新津飞机场的马路,平常汽车也少,又都是小汽车吉普车之类,就有一小部分客货车,也不过仅仅过度的载上四吨罢了。然而马路的皮,还是在半年当中就被碾成了细粉末,汽车一跑过,黄色尘埃便随着车轮飞起来,总有丈把高,像透明的幕样,把马路上什么都遮完了。
两乘漂亮的私包车老半天才从幕中钻出,从反方向朝武侯祠这面飞跑。
陈三小姐在头一乘车上,拿一张粉红色花边手巾把脸全蒙了。虽然眼睛鼻孔免了袭击,但全身都像扑上了一层匀称的黄粉,尤其是两条光光的膀膊,和两条光光的腿杆。
包车跑出尘幕之后,她便用手巾把两膀再掸抹一遍,又回头向那坐在后一乘车上的男子抱怨道:“还是要怪你!把人家催得那么急,就像空袭警报已经放响了一样。连外衣都没有带一件。你看,又是一身灰!”
那男的一面挥着一把巴掌大的黑纸摺扇,一面带笑说:“没多远,快拢了,横顺一身稀脏,要洗澡的!”
快要转入小路了,大约只剩小半里的马路待走。远远的黄尘大起,一辆蓝色小汽车,风驰电掣的又从对面而来。
“快跑,快跑!”陈莉华催着她的车夫赵少清:“抢前转到小路上,免得再吃灰!”
赵少清简直不像才满十九岁的孩子,一身筋肉,两条长腿。虽然汗水淋漓,活像才从溪沟里爬起来的,但已把腰一弓,头一埋,那一段短跑,真不愧他同事周安带羡慕带讽刺说他的话:“你娃娃不要命,飞得起来了!”
车子跑得箭一样快,风拂面吹过,已经不觉烦热。马路上余尘濛濛,生恐渗进眼睛去;听人说过,一不当心,便有害砂眼的危险。别的病尚可,要是害了砂眼,且不忙说可以把眼睛磨瞎,光是那轻微的现象:红线锁眼皮,岂不就送了终生?又是那男的不对,催得连太阳镜也没有带。就是带把伞也好呀!她只好把两眼紧紧闭上了。
两耳贯着风,仿佛觉得那男的和周安在后面叫唤些什么。周安是三十多岁的汉子,身体也强壮。毕竟拉了多年的车,持续的脚力是有的,可以从早跑到晚,可以一路小跑跑上二百华里,五十里歇口气,八十里吃顿饭,就是没有赵少清那一股冲劲。每逢两乘车同时出门时,赵少清必要先受他一番警告:“莫光整老子冤枉,一起脚就冲!你妈的,要显本事,哪一天同去拉一趟长途车看。告诉你,气力要使得匀净,才不会得毛病。四八步的小跑,看来也快,老板莫话说,自家也轻巧。老子在八年前也扬过名的,现在带了坏子了,莫只顾充能干,有气力留着多拉几年。”
赵少清是他的同乡,都是安岳人。去年春天躲避拉兵上省,是他一手照应着,先找了一个当杂工的事,工钱少,活路也太轻了。赵少清闲不惯,又是他保去拉街车,生意真好,设若一天能拉上一全班,几乎可以抵个大学里的穷教书先生;比什么衙门里的有些科长都强。顿顿见荤开饭,下班后还要喝个四两酒。他,赵少清,又没有家室拖累,又不抽鸦片烟,——也偶尔来两口,太容易了,也不算贵,拉车的全抽得起。不过他不敢常抽,怕上瘾被老的骂。而周安又时常在警告他:“别的都干得,这家伙却莫沾染它,那是附骨疽,他妈的,一上瘾就莫想回老家!”——又不好赌博,只是喜欢打扮自己:拿破仑发式早留起了,一星期要跑一回理发店,脸总是刮得红红的,头发总是搽得油光水滑的。原来的土白布衣裤,业已改换成线背心,衬衫,短裤管的咔叽裤,皮腰带,线袜,毛背心,只是不穿麻纱袜和皮鞋;而布面绸里的小棉袄,泛黄呢博士帽,却是齐备了。只是下力的人太多,连当过排长以及断了一只膀膊的伤兵,甚至挟过皮包穿过长衫的师爷们,都挤了来。全班不容易拉,而自己又不大弄得清楚街道,尤其讨厌的是许多街,看不见街牌,就看见了街牌,又每每与坐车人所说的街名不同。譬如明明写着康庄街,却叫作康公庙,明明写着梓橦街,却叫钱纸巷,同时有了梓橦街,又有梓橦桥;又譬如少城内的叫东胜街,东门上的叫东升街,这不奇了,还有半节巷,便有几处,而一条西顺城街分了几段,中间又夹一条皮房街;在皇城坝,又偏偏有一条皮房后街。诸如此类,不拉上三年街车,实在无法弄得清楚。不弄清楚,那你就拉不着生意,并且如何讲价钱呢?因此,就只好拉半班,拉半班之一半,并且只要有主顾,自己先声明,不认得街道,凭公道给钱好了,这中间吃过多少亏。但是一个人终好过,比起在老家挖土,总算值价多了。其所以使他不能把街车长远拉下去的原故,就由于警报太多。
警报期间,是拉街车的黄金时代。人满街跑,老的少的男的女的很少有几个人的手上,不拿一些东西,至少也有一只小包袱。几十万人,有一部分早疏散到四乡去了。各机关各学校是为表率的,把乡间许多大院子,如祠堂庙宇之类,占完了,不够,还很迅速的建造起许多简陋的茅草房子:沿马路的成了街,在田野间的成了村落。其次,是一般有钱人,乐得借此在四乡修造一些永久性或半永久性的别墅。再次,一般小有产者也大批的在认真疏散,这般人还有机会向政府借一笔疏散建造费,利用佃农的余地,或是本来预备给死人长眠的空土上,立一些聊蔽风雨的房舍。然而在城里安居惯了的人,总感觉得暂时疏散几天,换一下环境,未始不新鲜有趣,一久了,连住上十天半月,遂发现了百般的不便:没有电灯,煤油又贵得不近人情,非有思古幽情的人,是不容易再伤味那一灯如豆的点菜油的生活;没有医药设备,就是一点伤风咳嗽的小病,也很难找得一个相信得下的中医,而疏散期间,偏偏生疮害病的又多,没有多少人能有专请一个西医到乡间走一趟的财力,而且治得好病的高明西医已经不多,又忙,除非达官贵人,他哪有许多功夫分得出来?至于有现代设备的医院,那是宗教家口里的天堂,更不是疏散地方的人所能妄想得到;买点日常生活上的东西也实在不方便,疏散地方,除了猪肉,除了顶寻常的小菜,可以多出十分之一的钱买得到外,其他全须求之于城内。因此,几十万人,只管有一部分早疏散到四乡,只管政府的好心,三令五申的劝告大家安心搬到乡下去,勒令安心搬到乡下去,甚至搬出城门的东西不许再搬进城门;而城门也不惜拆光,巍峨的城墙,也不惜开上许多缺口,以便利人们的搬动;可是,大家要生活呀,要生活得方便和有趣呀!不能疏散的,真不能疏散,就疏散了的,又哪一天不须进一回城?已经有这么一部分人需要成都唯一方便的交通工具:人力车了,而况乎一到警报时,凡在城内的又多半需要它载人载物,向四乡跑呢?于是人力车的身价,便因需要之殷而高了起来,平时涨到十元钱的路程,此刻,有些车夫就凭豪气要了:加十倍,是天理人情,加五十倍,也还合乎天理,加一百倍,又何尝不是人情?倘或对象是病人,是老年人,是走不动路的女人和小孩子,那又更在天理人情之外,就凭你的良心好了。人到买命时,是不计算钱的。
但是,也有拉车的不好处。一趟生意拉到四乡,警报不解除,绝对不许再在街上走。就是城外的街道,近郊的马路,只要有警察,有宪兵,有保安队,有防护团在巡逻,在放哨时,都不许走。理由是紧急警报之后,不管日本飞机来不来,我们的城乡间是不准暴露半个人影,半件物资;而人力车也是物资之一。警察等大都是只知道命令,而不甚了解这命令的理由,而且命令是权威,他本身的意志也是权威,年轻人认字不多,受的训练又不同,意识中凡是穷人平民都该他管,都该他教;一说到管教,那他必一切是对,而被管被教者必一切不对,这是至高原理,尤其是对付苦力,如拉车的人。倘若敢不听话,比如不准暴露,哪怕就放了解除哨,我安心同你开玩笑,偏说还没听见,还没确实命令传递来,不准走,不准通过;你不听命令吗?那好,耳光脚头打了你,还要你服输。再不然,还要弄坏你的车带,或是别的什么,总要叫你受点意外损失,耽搁你整一班没生意。是内行,自有眼法手法说法躲过这些权威,而不吃亏,但刚学拉车的生毛猴儿,则专门是权威的下饭菜。赵少清刚走了旺运不久,就遭遇过这么几次,气得他对着周安又哭又跳:“老子不要命,同他杂种拼了!”“你拼得赢他吗?我才信哩!”“老子们凭气力挣钱吃饭,又莫抢人害人,为啥动辄就挨打受气?”“民国年间就是这样!”最后才下了决心:“拉街车不干了,再干不算人生父母养的!”
恰好陈三小姐的包车夫犯事被开销了,凭了周安运动了王嫂推荐,才被雇去拉私包车。
由拉街车到拉私包车,算是升级,也同某些机关里的股长升任科长样,面子好看,其实说到收入,却差多了。但是拉了三个多月,赵少清是心安理得的,除了活路不扎实,住得好,吃得好之外,到底因为拉的是陈三小姐,那是体面的女客呀!拉了漂亮的私包车,心里已经舒服,坐的人再漂亮,拉起来更有劲些。因为,从此不再受警察先生的趸气了。警察对于黑得透亮的私包车,早就敬畏三分;对于那些坐在私包车上的,有钱有势的老爷、太太或小姐,哪能正眼相视?坐私包车者的权威使一向欺负赵少清的警察先生尚且如此。因此,钱多钱少,倒不在乎,只要女主人高兴,偶尔赞叹一句“赵少清这小子还要得!”那就荣幸之至!只要陈三小姐叫声跑,还有什么顾忌?哪怕是万丈悬崖,他也有本事飞过去。
一弓腰,一埋头,飞似的就跑向前去。前面可惜不是万丈悬岩,而是比他强得多的汽车。
就是那蓝色小汽车,虎虎地迎面冲来!
要转弯的小路就在跟前,赵少清伶俐的向小路上一抢,恰那小汽车也正掉了头,于是人啦车啦终于碰上。
简直是天崩地塌样,漂亮的私包车已翻下路旁小沟,赵少清血淋淋的仰卧在稻田里。
汽车登时煞住,周安拉着那男的也一路大喊大叫的跑到了。
汽车门一开,跳下了几个人,一同喊叫:“怎吗?怎吗?”
“是小马么!好冒失!赶快救人!…是莉华!”
“该死哟!开汽车是这样开的吗?喇叭也不按!撞死了人,看你们咋个办!”
“吵啥子!快快把陈三小姐扶起来!跌伤了哪里?”
“唉!只怪我们说话去了,不当心,也没想到这车夫恁大的胆子,会朝汽车上撞!”
“神天保佑啦!莉华不要跌坏了才好呀!”
“还好,还好,没跌坏哪里吗?莫管车子,那算什么!”
“莉华,真真骇死人了!万想不到是你!”
陈莉华被几个男的从沟里搀扶起来。沟并不深,也没有许多水,仅仅把头发和大半边身子打脏了。也得亏是泥沟,又有点水,人碰上去的地方都不算硬,免了破皮流血,折筋断骨之灾。经那男的把周身上下仔细看了一遍后,才吁了一口气道:“没有血迹!”
陈莉华却仍一声不响地坐在地上,把右手抚着额头,眼睛低垂着不看一个人,好久才说:“头昏!”
男的把小马看了一眼道:“怕是头部撞伤了,这要你负责!”
小马是二十几岁,一个外表颇为精悍的小伙子。当时就从陈莉华身边站了起来道:“负责、负责、绝对负责!莉华,我就拿汽车送你到城里检查去。”
他俯身伸手去搀陈莉华。
她把肩头一摆说:“见了鬼!我又没死,要检查些啥?”
另一个少年是小马的朋友,一口重庆腔,说道:“他们住的地方在哪里儿?”
小马指着小路深处,一带矮矮的砖围墙,墙内露有一只楼角处道:“那不就是?”
“不如先把她送回去,待我拿汽车去接医生来的好。倒是那车夫,”
“这倒要你负责任的。”陈莉华眉头一扬,顺眼朝赵少清那方看去:“开汽车的是谁?”
赵少清已被周安扶起,坐在地上。大概是头和右膀都跌破了,一脸一身的血,腿大概也受了重伤,说是站不起来。不知是痛麻木了吗,或由于他忍耐力特别强,不呻唤,也没有哭。
“是这位朋友卫作善老兄的司机。也不能怪他,路太弯曲了,又这们高的草,在转弯前,简直看不见前头,就叫我亲自开车,也会出拐,何况钱司机又才到成都,路很生。”
“为啥不按喇叭?”男的犹然不甚舒服地说:“这却不对!设若真个碾死了人呢?”
卫作善老是陪着笑脸道:“彼此都有点过失。现在不是理论是非的时候,请先把这位太太扶上汽车,让我们开过去后,再回头来载那车夫进城找医生。”
小马道:“让我先介绍一下,这位就是陈三小姐!这位就是陈登云先生!大家都是好朋友,以后合作的时候多哩。今天是卫老兄专诚来拜谒,却没料到恰碰着三小姐的年灾月降,”
陈莉华已狼狈地站了起来,好像不愿意未见过面的朋友多留些坏印象在脑子里,仍向着小马说:“我还好,用不着汽车送,倒是我那车夫的伤不轻,劳烦卫先生赶快把他载走罢!”
都晓得陈三小姐说的话是画一不二的,遂都依言把赵少清架到小汽车上。陈莉华又吩咐周安跟着去照料,看了结果如何,赶快回来报告。
“两乘包车呢?”周安尚不失其镇静地说:“小姐的那乘,杠子碰断了,车圈也压弯了,车灯踏铃全坏了,要大大的收拾了才坐得。”
“不要你管,”陈登云挥着手说:“等我同马先生自己拉回去,撞坏了的,自然该收拾,那是以后的话。”
小马笑道:“叫卫作善赔一乘崭新的就完了!”
卫作善在钱司机身旁,连连点头说:“何消说呢?啊!几乎忘了!莫问你们,该找哪个医生?”
小马主张是四圣祠施密斯医生,陈登云则以为不如公立医院的霍医生,两个人坚定相信各人所举的医生都有了不起的本事,并且各提出例证。小马的是:上年坐飞机到成都,航空公司的大汽车在驷马桥撞跌了一个乡下人,“脑壳跌得稀烂,看来已不像人形,但是一经施密斯治疗后,不到两星期就出院了。”霍医生却也是一个留学美国的有名的外科医生,尤长于开刀,“架子当然大,连主席找他,都得听他的便。不过同我极熟,只要有我一张片子,他就吃着饭,也得搁下碗的,那就比外国人通商量多了。”
“这样好了,”卫作善折衷道:“车夫送到四圣祠,指定找施密斯,回头再找霍大夫来给陈三小姐检查。不过请霍大夫,却要陈哥子一张名片,请得来请不来,我可不敢负全责。”
汽车又风快的开走了。天上的云越来越浓,风倒停止了。马路上的黄埃更像一重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