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草過客

  時:或一日的黃昏

  地:或一處

  人:

  老翁──約七十歲,白頭髮,黑長袍。

  女孩──約十歲,紫發,烏眼珠,白地黑方格長衫。

  過客──約三四十歲,狀態困頓倔強,眼光陰沉,黑鬚,亂髮,黑色短衣褲皆破碎,赤足著破鞋,脅下掛一個口袋,支著等身的竹杖。

  東,是幾株雜樹和瓦礫;西,是荒涼破敗的叢葬;其間有一條似路非路的痕跡。一間小土屋向這痕跡開著一扇門;門側有一段枯樹根。

  〔女孩正要將坐在樹根上的老翁攙起。〕

  翁──孩子。喂,孩子!怎麼不動了呢?

  孩──〔向東望著,〕有誰走來了,看一看罷。

  翁──不用看他。扶我進去罷。太陽要下去了。

  孩──我,──看一看。

  翁──唉,你這孩子!天天看見天,看見土,看見風,還不夠好看麼?什麼也不比這些好看。你偏是要看誰。太陽下去時候出現的東西,不會給你什麼好處的。……還是進去罷。

  孩──可是,已經近來了。阿阿,是一個乞丐。

  翁──乞丐?不見得罷。

  〔過客從東面的雜樹間蹌踉走出,暫時躊躇之後,慢慢地走近老翁去。〕

  客──老丈,你晚上好?

  翁──阿,好!托福。你好?

  客──老丈,我實在冒昧,我想在你那裡討一杯水喝。我走得渴極了。這地方又沒有一個池塘,一個水窪。

  翁──唔,可以可以。你請坐罷。〔向女孩,〕孩子,你拿水來,杯子要洗乾淨。

  〔女孩默默地走進土屋去。〕

  翁──客官,你請坐。你是怎麼稱呼的。

  客──稱呼?──我不知道。從我還能記得的時候起,我就衹一個人,我不知道我本來叫什麼。我一路走,有時人們也隨便稱呼我,各式各樣,我也記不清楚了,況且相同的稱呼也沒有聽到過第二回。

  翁──阿阿。那麼,你是從哪裡來的呢?

  客──〔略略遲疑,〕我不知道。從我還能記得的時候起,我就在這麼走。

  翁──對了。那麼,我可以問你到哪裡去麼?

  客──自然可以。──但是,我不知道。從我還能記得的時候起,我就在這麼走,要走到一個地方去,這地方就在前面。我單記得走了許多路,現在來到這裡了。我接著就要走向那邊去,〔西指,〕前面!

  〔女孩小心地捧出一個木杯來,遞去。〕

  客──〔接杯,〕多謝,姑娘。〔將水兩口喝盡,還杯,〕多謝,姑娘。這真是少有的好意。我真不知道應該怎樣感謝!

  翁──不要這麼感激。這於你是沒有好處的。

  客──是的,這於我沒有好處。可是我現在很恢復了些力氣了。我就要前去。老丈,你大約是久住在這裡的,你可知道前面是怎麼一個所在麼?

  翁──前面?前面,是墳。

  客──〔詫異地,〕墳?

  孩──不,不,不。那裡有許多許多野百合,野薔薇,我常常去玩,去看他們的。

  客──〔西顧,彷彿微笑,〕不錯。那些地方有許多許多野百合,野薔薇,我也常常去玩過,去看過的。但是,那是墳。〔向老翁,〕老丈,走完了那墳地之後呢?

  翁──走完之後?那我可不知道。我沒有走過。

  客──不知道?!

  孩──我也不知道。

  翁──我單知道南邊;北邊;東邊,你的來路。那是我最熟悉的地方,也許倒是於你們最好的地方。你莫怪我多嘴,據我看來,你已經這麼勞頓了,還不如回轉去,因為你前去也料不定可能走完。

  客──料不定可能走完?……〔沉思,忽然驚起〕那不行!我衹得走。回到那裡去,就沒一處沒有名目,沒一處沒有地主,沒一處沒有驅逐和牢籠,沒一處沒有皮面的笑容,沒一處沒有眶外的眼淚。我憎惡他們,我不回轉去。

  翁──那也不然。你也會遇見心底的眼淚,為你的悲哀。

  客──不。我不願看見他們心底的眼淚,不要他們為我的悲哀。

  翁──那麼,你,〔搖頭,〕你衹得走了。

  客──是的,我衹得走了。況且還有聲音常在前面催促我,叫喚我,使我息不下。可恨的是我的腳早經走破了,有許多傷,流了許多血。〔舉起一足給老人看,〕因此,我的血不夠了;我要喝些血。但血在哪裡呢?可是我也不願意喝無論誰的血。我衹得喝些水,來補充我的血。一路上總有水,我倒也並不感到什麼不足。衹是我的力氣太稀薄了,血裡面太多了水的緣故罷。今天連一個小水窪也遇不到,也就是少走了路的緣故罷。

  翁──那也未必。太陽下去了,我想,還不如休息一會的好罷,像我似的。

  客──但是,那前面的聲音叫我走。

  翁──我知道。

  客──你知道?你知道那聲音麼?

  翁──是的。他似乎曾經也叫過我。

  客──那也就是現在叫我的聲音麼?

  翁──那我可不知道。他也就是叫過幾聲,我不理他,他也就不叫了,我也就記不清楚了。

  客──唉唉,不理他……。〔沉思,忽然吃驚,傾聽著,〕不行!我還是走的好。我息不下。可恨我的腳早經走破了。〔準備走路。〕

  孩──給你!〔遞給一片布,〕裹上你的傷去。

  客──多謝,〔接取,〕姑娘。這真是……。這真是極少有的好意。這能使我可以走更多的路。〔就斷磚坐下,要將布纏在踝上,〕但是,不行!〔竭力站起,〕姑娘,還了你罷,還是裹不下。況且這太多的好意,我沒法感激。

  翁──你不要這麼感激,這於你沒有好處。

  客──是的,這於我沒有什麼好處。但在我,這佈施是最上的東西了。你看,我全身上可有這樣的。

  翁──你不要當真就是。

  客──是的。但是我不能。我怕我會這樣:倘使我得到了誰的佈施,我就要像兀鷹看見死屍一樣,在四近徘徊,祝願她的滅亡,給我親自看見;或者咒詛她以外的一切全都滅亡,連我自己,因為我就應該得到咒詛。但是我還沒有這樣的力量;即使有這力量,我也不願意她有這樣的境遇,因為她們大概總不願意有這樣的境遇。我想,這最穩當。〔向女孩,〕姑娘,你這布片太好,可是太小一點了,還了你罷。

  孩──〔驚懼,退後,〕我不要了!你帶走!

  客──〔似笑,〕哦哦,……因為我拿過了?

  孩──〔點頭,指口袋,〕你裝在那裡,去玩玩。

  客──〔頹唐地退後,〕但這背在身上,怎麼走呢?……

  翁──你息不下,也就背不動。──休息一會,就沒有什麼了。

  客──對咧,休息……。〔但忽然驚醒,傾聽。〕不,我不能!我還是走好。

  翁──你總不願意休息麼?

  客──我願意休息。

  翁──那麼,你就休息一會罷。

  客──但是,我不能……。

  翁──你總還是覺得走好麼?

  客──是的。還是走好。

  翁──那麼,你還是走好罷。

  客──〔將腰一伸,〕好,我告別了。我很感激你們。〔向著女孩,〕姑娘,這還你,請你收回去。

  〔女孩驚懼,斂手,要躲進土屋裡去。〕

  翁──你帶去罷。要是太重了,可以隨時拋在墳地堶裡面的。

  孩──〔走向前,〕阿阿,那不行!

  客──阿阿,那不行的。

  翁──那麼,你掛在野百合野薔薇上就是了。

  孩──〔拍手,〕哈哈!好!

  翁──哦哦……

  〔極暫時中,沉默。〕

  翁──那麼,再見了。祝你平安。〔站起,向女孩,〕孩子,扶我進去罷。你看,太陽早已下去了。〔轉身向門。〕

  客──多謝你們。祝你們平安。〔徘徊,沉思,忽然吃驚,〕然而我不能!我衹得走。我還是走好罷……。〔即刻昂了頭,奮然向西走去。〕

  〔女孩扶老人走進土屋,隨即關了門。過客向野地裡蹌踉地闖進去,夜色跟在他後面。〕


              一九二五年三月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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