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電燈的光把房子充滿着美麗的輝煌。那印着希臘圖案的壁紙閃着金光和玫瑰的顏色。許多影子,人的和物件的,交錯地掩映在這眩目的紙上,如同在一片燦爛的天邊浮着一些薄雲。香菸和雪茄煙的煙氣不斷地升起來,飄着,分散着。那放射着強度光芒的電燈,三條銀色的練子一直從天花板上把它吊得高高的,宛如半個月球的樣子。燈罩是白種人用機器造成的一種美術的磁器,那上面,淡淡的印着——不如說是素描着希拉西士與水中的仙女,是半裸體的在水池中露着七個女人和一個男人。在壁臺上,放着一尊石刻的委娜司,和一隻黑色古瓶上插着一些白色的花,好象這愛神要吻着這初開的花朵。壁爐上的火是不住地轟騰着,熊熊的火光,象極了初升的朝陽映在洶涌的海浪上。一幅伊卡洛士之死,便從這火光中現着偉大的翅膀,以及幾個仙女對於伊卡洛士的愛惜。斜對着這一幅圖畫,是一個非常分明地,半身女人的影子,年青和美,這是一張素裳女士最近的相片,也就是她作爲這一個生日的紀念品。這張相片,便是這一家宅成爲熱鬧的緣由。許多人都爲了她的生日才如此地聚集着。這時的男客們和女客們,大家都喝過了酒,多少都帶着點白蘭地或意大利紅酒的氣味,而且爲了這一個慶祝素裳女士的生日,大家都非常快樂地興奮着。雖然是分開地,在有彈力的,繡着金錢的印度緞的沙發上,各人舒服地坐着,躺着,但彼此之間都發生着交談和笑謔的關係,帶着半醉態的自由的情感。這客廳裏,自從許多人影在輝煌的燈光中搖晃着,是不曾間斷地響着談話和笑聲,正如這空間也不斷地流蕩着幾盆梅花的芬香一樣。
這時的女客們中,許多人又重新讚美了女主人的相片,有的說光線好,有說姿態好,有的說象極了,有的又說還不如本人好看。於是蔡吟冰女士便承認照相是一種藝術,她向着她的朋友沈曉芝女士說:“如果拍影機更進步,以後一定沒有人學寫生了。”
可是沈曉芝只答應了一句,便偏過臉去,聽一些人談論着柯倫泰夫人的三代戀愛問題。
夏克英女士正在大聲的說:“……性的完全解放……”
另一個女士便應和說:“對了,只有女人才同情女人。”
有幾個男客靜悄悄的說:“這是打倒我們的時候了。”
夏克英又繼續的說,但她一眼看見女主人進來了,便站起來拉着她連聲的問:“素裳,你對於柯倫泰的三代戀愛覺得怎樣?我非常想聽你的意見。”
素裳把眼睛向這客廳裏一看;徐大齊和許多政界黨界要人正在高談着政局的變化和黨務的糾紛。那個任剛旅長顯得英氣勃勃的敘述他的光榮歷史——第一次打敗張作霖的國奉戰爭。兩三個教育界的中堅分子便互相交換着北大風潮的意見。什麼人都很有精神地說笑着。只有葉平一個人孤孤獨獨的不說話,坐在壁爐邊,彎着半身低垂着頭,不自覺的把火鏟打着爐中的煤塊,好象他深思着什麼,一點也不知道這周圍是流蕩着複雜的人聲和濃郁的空氣。於是她坐下來,一面回答說:“我沒有什麼意見。”
“爲什麼呢?”
“……”
夏克英接着問:“你不想說麼?”
素裳便笑着低聲向她說:
“你還問做什麼呢?你自己不是早就實行了麼?也許你已經做過第四代的——所以柯倫泰的三代戀愛在你是不成問題了。”
夏克英便做了一個怪臉,把眼睛半閃了一下,又說:
“我沒有力量反抗你這一個天才的嘴。但是,我問你的是問題上的意見,並不是個人——”
素裳只好說:“誰願意怎樣就怎樣。在戀愛和性交的觀念上,就是一個人,也常常有變更的:最早是自己覺得是對的便做去好了。”
蔡吟冰的沈曉芝便非常同意了這幾句話;夏克英也轉過臉去,又和一些男人辯論去了。
素裳便站起來,向着壁爐走去,那桃花色的火光映着她身體,從黑色的綢衣上閃着紫色的光,她走到葉平的身邊,說:“怎麼?你都不說話,想些什麼?”
“什麼都沒有想,”他仍然拿着火鏟,一面擡起頭來回答:“我只想着我的一個朋友快來了。”
“是誰?”
“和我最好的一個朋友,大學時代的同學,我們從前是住在一間房子裏。我常常把他的衣服拿到當鋪去。今夜十二點他就要來到了,來北平完全是來看我,因爲他不久就要到歐洲去。”
“想不到你還有這麼一個好朋友。一個好朋友多麼不容易!現代的人是隻講着利害的。”
“對了。現在得一個好朋友恐怕比得一個情人還難。”葉平看了手錶便接下說:“我現在就到東車站接他去。”於是他站了起來,向大家告別了。
素裳又坐在夏克英旁邊,她帶着感想地看着壁爐中的火。不久男客和女客都走了。徐大齊便打着呵欠地走過來,挽着她,一面告訴她,說他明天八點鐘就得起來,因爲市政府有一個特別會議。
二
偉大的火車站沉默着。吊在站頂上的電燈都非常黯澹了。每一個售票的小門都關得緊緊的。許多等着夜車的搭客——多半是鄉下人之類——大家守着行李,寂寂寞寞的打着呵欠,有的挨在鋪捲上半眯着眼睛,都現出一種非常疲倦的模樣。搬夫們也各自躲開了,許多都躲到車站外的一家小麪館裏推着牌九。停在車站門口的洋車是零零落落的,洋車伕都顫抖地蹲在車踏上,這是一些還等待着最後一趟火車的洋車伕。這車站裏的景象真顯得淒涼了。只有值班的站警還揹着槍,現着怕冷的神氣,很無聊地在車站裏走着,而且走得非常的沉重,這也許恐怕他的腳要凍僵的緣故。此外,那夜裏北風的叫聲響了進來,這就是這車站裏的一切了。
這時葉平從洋車上下來,走進了車站,一面擦着冰涼的鼻子,一面覺得兩個小腳趾已經麻木了。他重新把大氅的領子包着臉頰,卻並不感到獺皮領的暖和。他呵着手看着牆上的大鐘,那上面的短針已走到12和1之間,他以爲火車已經來過了。但在“火車開到時間表”上,他看到了這一趟慢車是一點鐘纔到的,便慢步地在車站上徘徊起來。
不久,這車站的搬夫一個兩個地進來了,接着有一個售票的小門也打開了,許多懨懨欲睡的搭客便忽然警覺起來,醒了瞌睡,大家爭先的擠到了木欄邊,於是火車頭的汽笛也叫起來了。大家都向着站臺走去,葉平也買了一張月臺票跟在這人羣裏。
站臺上更冷了。吹得會使人裂開皮膚的冷風,強有力的在空中咆哮着,時時橫掃到站臺上,還挾來了一些小沙子和積雪。許多人的臉都收藏到圍巾,氈帽,大氅以及衣領裏面。差不多每個人都微微地打顫着。
當開往天津的特別慢車開走之後,那另一輛特別慢車便乏力地開到了。從舊的、完全透風的車廂中,零零落落地走下了一些人。葉平的眼睛便緊緊的望着下車的人,他看見了他的朋友。
“哦……洵白!”於是他跑上去,握着手了。
“這麼冷,”這是一個鋼琴似的有彈力的聲音:“我想你不必來接。”
但是葉平卻只問他旅途上的事情:“這一次風浪怎麼樣?暈船麼?”
“還好,風浪並不大。”
他們親熱地說着話,走出車站,僱了一輛馬車。
接着他們的談話又開始了,這是一番非常真摯的話舊。葉平問了他的朋友在南方的生活情況,又問了他的工作,以及那一次廣東共產黨事變的情形。他的朋友完全告訴他,並且問了他的近況。
“和從前一樣,”他微微地笑着回答:“不同的只是鬍子多些了。”
“還吸菸麼?”
“有時吸。”
“當鋪呢?”
“也常常發生點關係。”
於是他的朋友便用力的握一下他的手,並且帶着無限友愛地說他的皮箱裏還留着一張當票。這當票是已經滿期到五年多了。然而這當票上卻蘊蓄着赤裸裸的,純潔而包含着一個故事的情誼。並且,在這時,這一張當票成爲代表他們人生意義的一部分,也就是不能再得的紀念品了。當洵白說到這當票的時候,在他的臉上,從疲憊於旅途的臉上,隱隱地浮泛着最天真的表情。葉平便詫愕地隨着問:“是那一張?”
“就是你硬要從我身上脫下來,只當了六元的皮袍。”
他的朋友卻自然地笑着回答:“我只覺得我從前有點怕你。”
於是這兩個朋友又談到別後的種種生活上。
葉平問他:“我一聽說,或者看見什麼地方抓了共產黨,我就非常替你擔心。你遇過危險麼?”
可是洵白的嘴角上卻浮着毫不在乎的微笑,說:“我自己倒不覺得,也許是天天都在危險中的緣故。”
葉平想了一想,帶着一種傾心和讚歎的神氣說:“你們的精神真可佩服。”
“不過犧牲的真多。”
“這是必然的。”
“我們的朋友也死得不少。張萃我,凌明,還有楊一之,他們都犧牲了。還有,從前和我們住在一個寢室的翟少強,聽說是關在牢裏的,也許這時已經槍斃了。”
葉平沉了聲音說:“真慘呵!”
然而洵白卻改正的回了他一句:“犧牲本不算什麼。”
葉平於是接着說:“無論如何——的確是——無論如何,在第三者的眼中,這種犧牲總是太怕人了。雖然我不瞭解馬克思——不,我可以說簡直沒有讀過他的書,但是我認爲現在的社會是已經到根本動搖的時代了,應該有一種思想把它變一個新局面。”
洵白微笑地聽,一面問:“你現在看不看社會科學的書?”
“有時看一點,不過並不是系統的。”
“你最近還作詩麼?”
“不作了,詩這東西根本就沒有用處。”
“那末作些什麼呢?你的來信總不說到這些。”
“編講義,上課,拿薪水——就作這些事。”
“你的性格真的還沒有改。”
“我不是已對你說過麼,我仍然是從前的我,所不同的只是多長几根鬍子罷了。”
他的朋友注意地看了他的臉,便笑着說:“你把鬍子留起來倒不錯。”
“爲什麼?”
“更尊嚴一點。”
“不過,一留起鬍子便不能講戀愛了,中國的女人是隻喜歡小白臉的。”
他的朋友笑着而且帶點滑稽的問:“你不是反對戀愛的麼?”
“我並不想戀愛——對於戀愛我還是堅持我從前的主張:戀愛多麻煩!尤其是結果是生兒子,更沒有趣味!”說了便問他的朋友:“你呢?”
“我沒有想到,因爲我的工作太忙了。”
“你們同志中,我想戀愛的觀念是更其解放的。”
“在理論方面是不錯的。然而在實際上,爲了受整個社會限制的關係,誰也不能是最理想的。”
“我覺得男女都是獨身好——因爲獨身比同居自由得多。”
但他的朋友不繼續談戀愛問題,只問他編講義和上課之後還作些什麼事,是不是還象從前那樣地一個人跑到陶然亭去,或者公主墳。
“都不去。”
“未必一個人老呆在屋子裏?”
“沒有事的時候,”這是帶着深思的笑意說:“我常常到西城去。”
“爲什麼?”
“到一個朋友那裏閒談。”
“是誰?”
葉平便愉快地笑着告訴他,說他在三個月以前,在人的社會中發現了一個奇蹟——一個小說中的人物,一個戲劇中的主人公,就是在現代新婦女中的一個特色女人。她完全是一個未來新女性的典型。她的性格充滿着生命的力。她的情感非常熱烈,但又十分細緻。她的聰明是驚人的,卻不表現在過分的動作上。她有一種使人看見她便不想就和她分離的力量。她給人的刺激是美感的。她對於各方面的思想都有相當的認識。她很喜歡文學,她並且對於藝術也很瞭解。她常常批評法國人的文學太輕浮了,不如德國的沉毅和俄國的有力。可惜她只懂得英文。她常常說她如果能直接看俄文的書,她必定更喜歡俄國的作品。她有一句極其有趣的比喻:人應該把未來主義當作父親,和文學親嘴。她的確非常懂得做人而且非常懂得生活的。如果看見她,聽了她的談話——只管所談的是一件頂瑣碎頂不重要的事,而不想到她是一個不凡的女人是沒有的。她能夠使初見面的人不知爲什麼緣故就和她非常瞭解了。
他的朋友忽然開玩笑的樣子打斷他的話:“那末你的戀愛觀念要動搖了。”
“不會的,”他鄭重的說:“她給我的印象完全不是女人的印象。我只覺得她是一種典型。我除了表示驚訝的敬意之外沒有別的。我並且——”他停頓一下又接着說他不願意任何人把她當做一個普通的愛人,所以他對於她的丈夫——帝國大學的法律博士,目下黨國的要人,市政府的重要角色——就是那個曾稱呼他“拜倫”的徐大齊先生表示了反感。
他攻訐的說:“他不配了解她,因爲他從前只知道‘根據法律第幾條’,現在也不過多懂了一點‘三民主義’,他在會場中念‘遺囑’是特別大聲的。”
他的朋友帶點笑意地聽着他說,在心裏卻覺得他未免太崇拜這個女人了。
這時馬車已穿過了一道厚厚的紅牆,並且拐了彎,從一道石橋轉到河沿上,一直順着一排光着枝的柳樹跑去。許多黑影和小小黯澹的街燈從車篷邊晃着過去,有時北風帶着殘雪打到車篷上發響,並且特別明亮的一個桃形的電燈也浮鷗似的一閃就往後去了。葉平便忙伸出頭來去向車伕說:“到了。那裏——”
車伕便立刻收緊了繮帶,馬車便退走了兩步,在一個硃紅漆大門口,在一盞印着“大明公寓”的電燈下,停住了。
他拉着他的朋友一直往裏去。
“這公寓很闊。”
“並且,”他微笑着回答:“我的房間比從前的寢室也‘貴族’多了。”
三
一清早,徐大齊先生到市政府開會議去了,到十二點半鐘還不曾回來,素裳女士便一人吃了午飯。在餐桌邊,她不自覺的又覺得寂寞起來。她覺得在一間如此高大的餐廳裏,在如此多樣的菜餚前,只一個人吃着飯真是太孤單而且太貴族了。於是她的那一種近來纔有的感想便接着發生了。近來,在餐桌邊的寂寞中,她常常感覺得吃飯真是一件討厭的事。真的,如果人不必吃飯那是怎樣地快樂。她認爲既然人必需吃飯,那末便應該有點趣味,至少不變成日常的苦惱功課。如果人只是爲肚子需要東西才吃飯,這實在太無味,太苦,太機械了。她常常覺得自己的吃飯,幾乎和壁爐中添上煤塊的意義沒有兩樣的。因此她近來減食了,她一拿上筷子就有點厭煩。她差不多一眼也不看那桌上排滿的各樣菜,只是趕忙地扒了半碗飯就走開了。甚至於因爲這樣的吃飯竟使她感着長久的不快活,所以她離開了餐桌之後還在想:“多末膩人呵,那每餐必備的紅燒蹄膀!”
這時候她是斜身地躺在她的牀上,手腕壓着兩個鴨絨枕頭,眼睛發呆地看着杏黃色的牆上,因了吃飯的緣故而聯想了許多的事情。她開始很理性地分析她對於吃飯生着反感的緣因,然而這分析的結果卻使她有點傷感了。她覺得徐大齊離開她的辰光實在太多了。他常常從早上出去一直到半夜纔回來的,而且一回來就躺在牀上打鼾。他真的有這樣多的公務?他不應該爲她的寂寞而拒絕一些應酬?他總是一天到晚的忙。真的,他想念着她的辰光簡直少極了,他差不多把整個的心思和時間都耗費在他的勾心鬥角的政治活動上。他居然在生活中把她的愛情看做不怎麼重要了。……但是她又想着如果她不是住在這闊氣的洋樓中,如果她是服務於社會的事業上,如果她的時間是支配在工作中,她一定不會感到這種寂寞,和發生了這種種淺薄的感想。於是她微微嘆息的想着:“我應該有一點工作,無論什麼工作都行。”
然而她一想婦女在這社會中的生活地位,便不得不承認幾乎是全部的女人還靠着男人而度過了一生的。並且就是在託福於“三民主義”的革命成功中,所謂婦女運動得了優越的結果,也不過在許多官僚中添上女官僚罷了。或者在男同志中選上一個很好的丈夫便放棄了工作的。似乎女人全不想這社會的各種責任是也應該負在自己的肩上,至少不要由男人的領導而幹着婦女運動的。然而中國的女人不仍然遺傳着根性的懦弱,虛榮,懶惰麼?女人在社會失去各種生活的地位,從女人自己來看,是應該自己負責的。因此她自己想:“除了當教員……”想着她又覺得這只是一種毫無生氣的躲避的職業。於是她想她在這社會上的意義也和其他的女人一樣等於零了。她不禁的有點憤慨起來。但不久她覺得這些空空的感想是無用的。於是爲平靜起見,便順手拿了一本小說《馬丹波娃利》。
這一本福羅倍爾的名著,在三年前她曾經看過的,但是她好象從前是忽略了許多,所以她便用心的看了起來。
當她看完了這本書,靜靜地思索了,她便非常遺憾這法國的一個出色的文豪卻寫出如此一個女人。這馬丹波娃利,實在並不是一個能使人敬重甚至於能使人同情的,因爲這女人除了羨慕富華生活之外沒有別的思想,並且所需要的戀愛也只是爲滿足虛榮的慾望而且發展到變態的了。雖然福羅倍爾並不對於她表示同情,但也沒有加以攻擊,因此她非常懷疑這成爲法國十九世紀文學權威的作家爲什麼要耗費二十多萬字寫出這麼一個醫生的妻子。於是她認爲在這本《馬丹波娃利》書中,福羅倍爾的文字精緻和描寫深入的藝術是成功,但在文學的創造上他是完全失敗了,所以他只是十九世紀的法國作家,不能成爲這人類中一個永恆不朽的領導着人生的偉人。因此他想到了許多歐洲的名著,而這些名盛一時的作家所寫出的女人差不多都是極其平凡而且使人輕視和厭惡的,一直至於法郎士的心目中的女人也不能超過德海司的典型。於是她覺得,如果她也寫小說,如果她小說中有一個女主人公,她一定把這女人寫成非常了不起,非常能使人尊重和敬愛的……
她想着,她覺得很有創造出一個不凡女人的勇氣。末了,她從牀上起來,忽然在一面纖塵不染的衣鏡中,看見她自己的臉上發着因思想興奮的一種緋紅,她用手心摸了一下,那皮膚有點燒熱了。
她喝了一杯白開水,坐到挨近一盆蠟梅的大椅上,繼續地想着她的創作,她完全沉思了。
但她剛剛想好了一個還不十分妥貼的題目,她的舊同學沈曉芝便一下推開門,氣色蓬勃地進來了。
“我算定你在家。”她嚷着,一面把駱駝毛的領子翻下去,脫了手套。
素裳在一眼中,看出她的這一個同學今天一定遇了可喜的事,否則她不會如此發瘋似的快活,因爲她平素爲人是非常穩重的,她甚至於因爲恐怕生小孩子便不敢和她的愛人同居。
“你一定又接了兩封情書。”
“別開玩笑。”沈曉芝正經地笑着說:“他今天沒有來信。我也不要他來信。”
“又鬧些什麼?”
“他近來的信寫得肉麻死了。”
素裳對於這一個同學的中庸主義的戀愛是很反對的,她常常都在進着忠告,主張既然戀愛着便應該懂得戀愛的味,縱然是苦味也應當嘗一嘗,否則便不必戀愛。如果兩個人相好,又爲了怕生小孩子的緣故而分離着,這是反乎本能的。然而她的同學卻沒有這種勇氣,雖然覺得每天兩個人跑來跑去是很麻煩的。所以素裳這時又向她說:“一同居便不會寫信了。”
但是沈曉芝不回答,只笑着,並且重新興奮地大聲說:“我們看美術展覽會去!”
“在那裏?”
“中山公園。去不去?我是特別來邀你的!”
“去,”她回答說,“爲了你近來對於美術的興趣也得去的。”
沈曉芝便歡歡喜喜地替她開了衣櫃,取一件黑貂皮的大氅披到她身上,等着她套上鞋套子。這兩個女朋友看一下鏡子裏的影,便走了。
外面充滿着冷風。天是陰陰的,馬上就要沉下來的樣子。那密佈的凍雲中,似乎已隱隱地落下雪花來。一到公園裏面,空中便紛紛地飄着白色的小點,而且輕輕的積在許多枯枝上。
那美術展覽會裏也充滿着嚴冷的空氣。看畫的人少極了。展覽着國畫的地方竟連一個人也沒有,所以一幅胭脂般的牡丹花更顯得紅豔了。看了這一些鳥呀花呀孔雀呀的紅紅綠綠的國畫之後,素裳便向着她的同伴問:“好麼?”
沈曉芝含笑地搖了頭,說:“大約我也畫得出來。”雖然她很知道她自己剛則學了三個月的水彩畫。
“對了,這些畫只是一些顏色。”說着便拐一個彎去看西洋畫。
陳列着畫的地方好多了。看畫的人也有好幾個,作品是比國畫要多到三倍的。然而這些名爲印象派,象徵派,寫實派,……這些各有來源的西洋畫,也不能使素裳感到比較的滿意。雖然她的同伴曾指着一幅塗着非常之厚的油畫,說:“這一幅好!”她也仍然覺得這只是一些油膏,並不是畫,因爲那上面的“乞丐”,一點也找不出屬於乞丐的種種。在這些西洋畫中,幾乎可以代表西洋畫的傾向,便是最引人注意的赤裸裸的女體畫。但這些女體畫不但都不美,簡直沒有使人引起美感的地方。雖然有一個作家很大膽地在兩條精光的腿中間畫了一團黑,可是這表現,似乎反把女體的美糟蹋了。其次在西洋畫中也佔有勢力的是寫生畫——房子,樹,樹,房子,無論這些畫標題得怎樣優雅,都和那些女體畫一樣,除了在作家自己成爲奇貨之外是一點意義也沒有的。素裳對於其餘的畫像等等便不想看了。她說:“走罷。”
沈曉芝正觀賞着一個猴子吊在柳樹上。
於是她們又拐了彎,這是古畫陳列的地方了。
素裳第一眼便看見了葉平在一幅八大山人的山水畫前面,低聲地向着他身旁的一個人說話。那個人比他高一點,也強健一點,穿着黑灰色的西裝大氅,並且舊到有點破爛了。於是她走上去,剛剛走到他身邊,他便警覺地轉過身,笑着臉說:“哦……你來了。”
“因爲你在這裏,”素裳笑着說。
葉平便忙着介紹:“這是素裳女士!這是沈曉芝女士!這是施洵白先生!”他的臉上便現出十分愉快的笑意。
素裳便向這一個生人點了頭,且問:“昨夜纔到的,是麼?”
“也可以說今天,因爲是一點鐘——”
於是她忽然無意地,發現洵白在說話中有一種吸人注意的神氣,一種至少是屬於沉靜的美。她並且覺得他的眼睛是一雙充滿着思想和智慧的眼睛;他的臉的輪廓也是很不凡的……好象從他身上的任何部分都隱現着一種高尚的人格。這時她聽見了清晰而又穩重的聲音:“來看了好久?”
“纔來,不過差不多都看夠了。”
洵白便會意地笑了。
沈曉芝接着向葉平問:“你喜歡看古畫麼,站在這裏?”
“看不懂。”他帶點諷刺的說:“標價一千元,想來大約總是好的。你呢,你是學畫的,覺得怎樣呢?”
她便老老實實的回答:“我是剛學的。我也不懂。我覺得還是西洋畫比國畫好點。”
於是她們和他們便走出這美術展覽會,並且在公園中走了兩個圈,素裳和洵白都彼此感到愉快地談了好些話。在分別的時候,她特別向他說:“如果高興,你明天就和葉平一路來……”
他笑着點着頭而且看着她的後影,並且看着她的車子由紅牆的洞中穿出去了。
於是在路上他便一半沉思地向他的朋友說:“你的話大約不錯,至少我還沒有遇見過——”
四
這是一個星期日。因了照例的一個星期日的聚會,在下午一點鐘,徐大齊先生的洋房子門口,便排了兩輛一九二九年的新式汽車,一輛英國式的高篷馬車,和三五輛北方特有的裝着棉藍布篷子的洋車。這些車伕門,趁着自己的主人還有許多時候在客廳裏,便大家躲在門房的炕上賭錢,推着大牌九,於是讓那一頭蒙古種的棕色馬不耐煩的在一株大樹下掃着尾巴,常常把身子顛着,踢着蹄子,……使許多行人都注意到這一家新貴的住宅中正滿着闊人呢。
的確,客廳裏真熱鬧極了。壁爐中的火是興旺的燒着。各種各樣的梅花都吐着芬香。溫暖的空氣使得人的臉上泛溢着蒸發的紅暈。許多客人都脫去外衣,有的還把中國的長袍脫去,只穿着短衣露着長褲腳,其中有一個教育界要人還把一大節水紅色綢腰帶飄在花藍絲葛的棉褲上。一縷縷三炮臺和雪茄的煙氣,飄梟着,散漫在淡淡的陽光裏。在一張小圓桌上,汽水的瓶子排滿着,許多玻璃杯閃着水光,兩個穿着白色號衣的僕人在謹慎地忙着送汽水。這一些闊人,一面在如此暖和的房子中,一面喝着涼東西,嗅着花香,吸着煙,劈開腿,坐在或躺在軟軟的沙發上。而且——這些闊人,每個人還常常打着響亮的哈哈,似乎這聲音才更加把客廳顯得有聲色了。大家正在高談闊論呢。
那個人穿着中山服的王耀勳又根據建國大綱來發揮他的黨見。這個先生在學校裏是揹榜的腳色,但在“三民主義”下卻成爲一個很鋒芒的健將了,因此他曾做過四十天的一個省黨部的宣傳部部長。這時他洋洋大聲的說:“黨政之所以腐敗皆緣於多數人之不能奉行建國大綱,因此,在轉入訓政時期還彼此意見紛歧,此真乃黨國之不幸!”
說了便有一個聲音反響過來:“我以爲,投機分子和腐化分子太多是一個緣故。”說這話的是方大愈先生,他現在不做什麼事了,卻把他自己歸納到某某派中去的。
於是有點某某會議派嫌疑的萬秉先生便代表了市政府方面,帶點意氣的說:“不過,投機分子和腐化分子現在沒有活動的餘地了。”這話真對於在野的人含不少的譏刺,因爲他現在是市政府最得力的祕書。”
他的話便惹怒了幾個失意的人,其中翟炳成便針鋒相對的大聲說:“自然,現在在黨國服務的都是三民主義者,但是我們不要忘記,其中顯貴的人也免不了有幸運造成的——這的確不是國民黨和國民政府的光榮。”
接着黃大泉先生,他在一個月以前剛登過“大泉因身體失健,此後概不參加任何工作,且將赴歐洲求學,以備將來爲黨國效勞”這末一則啓事的,所以他也發言了:
“現在不操着黨權和政權的並不是一種羞辱,正如現在操着黨權和政機的也不是一種驕傲。我們的工作應該看最後的努力!”這兩句話在一方面便發生了影響,差不多在野的人都認爲是一種又光明又緊練又磊落的言論,並且大家同意地,贊成地,快樂地響應着。
這時把萬秉先生可弄得焦心了。他用力的放下玻璃杯,汽水在杯中便起了波浪,眼睛發熱的望着反對者,聳一聳肩膀,聲音幾乎是惱怒的了:
“如果忠實於三民主義,應該把我們的工作來證明我們的信仰,不應該隔岸觀火而且說着風涼話。我們現在應該糾正的,便是自己不工作而又毀謗努力於工作的人的這一種思想。”說了便好象已報復了什麼,而且在燒熱的嘴脣上浮着勝利的微笑,慶祝似的喝了一大口汽水。
於是相反的話又響起來了。然而這一個客廳的主人便從容地解決了這一個辯論:
“聽我說,如果你們不反對我的這種意見:我認爲你們所爭執的並不是一個問題。我覺得我們對於黨國的效勞,現在都不能算爲最後的盡力,所以我們應該互相——至少是對於自己的勉勵,因爲我們以後工作的成績是不可預知的。”
徐大齊先生的這幾句簡單的意見,的確是非常委婉而且動聽,不但並不袒護任何方面,還輕輕的調解了兩方的糾紛,於是這客廳裏的人都欽佩他的口才,認爲只有他纔不失爲主席的資格。
那個從日本軍官學校一畢業就做了旅長的任剛先生便拍着手稱讚他說:“你真行!”
他便按着電鈴,對僕人說:“Red Wine!”
於是紅色的酒便裝在放亮的玻璃杯中,在許多手上晃來晃去的盪漾,而且響着玻璃杯相碰的聲音。這客廳的局面便完全變了樣子了,大家毫無成見的彼此祝福着,豪飲着,甚至於黃大泉乾了杯向萬秉說:
“祝你的愛情萬歲!”因爲這一位祕書正傾心着他一個女書記。並且年輕的旅長,忽然抱起那留着八字鬍子的教育界要人跳起舞來了。客廳裏便重新充滿了哈哈和各種雜亂的響動,酒氣便代替了煙氣在空間流蕩着。正在這客廳裏特別變成一個瘋狂社會的時候,葉平便和他的朋友走到了這兩層樓的樓梯邊。他的朋友便向他低聲說:
“如果你不先說這是素裳女士的家,我一定會疑心是一個戲館了。”葉平這纔想到今天是徐大齊先生的星期日聚會,於是不走向客廳,向着素裳的書房走去。
聽着腳步的聲音,素裳便把房門開了,笑着迎了他們。這時,在洵白的第一個印象中,他非常詫異地覺得這書房和客廳簡直是兩個世界。這書房顯得這樣超凡的安靜。空氣是平均的,溫溫的。爐火也緩緩地飄着紅色的光。牆壁是白的,白的紙上又印着一些銀色圖案畫,兩個書架也是白色的,那上面又非常美觀地閃着許多金字的書。並且書架的上面排着一盆天冬草,草已經長得有三尺多長,象香藤似的垂了下來,綠色的小葉子便隱隱地把一些書遮掩着。在精緻的寫字檯上,放着幾本英文書,一個大理石的墨水盒,一個小小玲瓏的月份牌,和一張Watts的《希望》鑲在一個銀灰色的銅框裏。這些裝飾和情調,是分明地顯出這書房中的主人對於一切趣味都是非常之高的,於是洵白的眼中,他看出——似乎他又深一層的瞭解了素裳,但同時又覺得她未免太帶着貴族的色彩了。他脫下帽子便聽見一種微笑的聲音:“我以爲你們不來了。”
“爲什麼不來?”葉平帶點玩笑的說:“世界上沒有比這裏更好的地方!”一面脫去圍巾和大氅,在一張搖椅上坐着了。洵白也坐到臨近書架的沙發上,他第一眼便看見了英譯的托爾斯泰全集,和許多俄國作品。
於是這一間書房裏便不斷地響着他們三人的談話,洵白一個人尤其說得多。他的聲音,他的態度,他的精神,他的在每種事件中發揮的理論和見解,便給了素裳一個異乎尋常的印象。並且從其中,她知道了這個初識的朋友,是一個非常徹底的“康敏尼斯特”,而且他對於文學的見解正象他的思想,是一樣卓越的。所以她極其愉快地注意着他的談話。
當談着小說的時候,洵白問她,在各種名著中,她所最喜歡的是那一個女人,她便回答說:
“沒有一個新女性的典型。並且存在於小說中的女人差不多都是缺陷的。我覺得我還喜歡《夜未央》中的安娜,但是也只是她的一部分。”
“最不喜歡的呢?”
“馬丹波娃利。”
洵白對於她的見解是同意的。於是他們的談話轉到了托爾斯泰的作品上。她說:“我不很喜歡,因爲宗教的色彩太濃厚了。我讀他的小說,常常所得到的不是文學的意旨,卻是他的教義。”
接着他們便談到了蘇俄現代的文壇,以及新進的幾個無產階級的作家。最後他們又談到了一些瑣事上。於是電燈亮了。洵白忽然發覺在對着他的那牆上,掛着一張放大的小女孩相片,雖然是一個鄉下姑娘的裝束,卻顯露着城市中所缺少的天然風度,而且大眼,長眉,小嘴,這之間又含着天真和聰明。他覺得如果他沒有看錯,這相片一定就是素裳從前的影子,想着她便看了她,覺得她的眼睛和那小孩子的眼睛是一樣的,便笑着向她說:“很象。”
素裳遲疑了一下便回答:“還象麼?我覺得我是她的老母親了。”
“不,”葉平帶笑的說:“我覺得你只是她的小姊姊。”說了便向她告別,並且就要去拿他的大氅。
然而素裳又把他們留下了。
這時房門上響着叩門聲,接着門開了,徐大齊便昂然地走了進來,嘴上還含着雪茄煙。素裳便特別敬重的介紹說:“施洵白先生!葉平的最好朋友!前夜纔到……”
徐大齊立刻伸出手,拿下雪茄煙,親熱的說:“呵,榮幸得很!”接着便說他因爲和幾個朋友在客廳裏,不知道他來到,非常抱歉,並且又非常誠意地請他再到客廳裏去坐,去喝一點意大利的最新紅酒。可是素裳卻打斷他的意思,說:“就在這裏好了。”
他已經轉過臉去,向葉平問:“聽說貴校正鬧着先生和學生的戀愛風潮,真的麼?”
“我已經兩天沒有去了。”
於是這一個善於辭令的政治家,便充分的表現了他的才能,神色飛揚地說了許多交際話,並且隨意引來了一些政治的小問題,高談着,到了僕人來請用飯的時候。
當徐大齊挽着素裳走到飯廳裏去,洵白便感想地想着這一對影子,並且客觀地,在心裏暗暗的分析說:“這完全是兩個社會的兩種人物……”
五
葉平等着他的朋友回來吃夜飯,一直等了一個多鐘頭,終於自己把飯吃了。吃過飯之後,他又照例地坐到桌前去,編着歐洲文學史的講義。剛剛下筆不久,寫到《十八世紀的南歐與北歐》時候,一個最信仰於他的學生便來找他了。這學生帶給他一個消息,便是那全校鬨然的戀愛風潮。在這戀愛風潮中,他說他完全是一個局外,但他很同情於被反對者。他並且非常憤慨地認爲這一次風潮完全是學生方面的恥辱,而且是一般青年人暴露了個人主義和封建時代的思想。他極端覺得遺憾的是社會對於這風潮沒有公正的評判。他尤其懷疑學校當局的中立態度。最後他希望這一位先生給他一點意見。
葉平便問:“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於是這學生便忍耐着激動,慢慢地告訴他,說是中國文學系二年級女生,他的同班,何韻清,從前和英文學系的學生陳仲平戀愛,有的說他們倆已發生了別的關係。但是前幾天陳仲平便發覺她有不忠實於他的行爲,並且找到了證據,就是何韻清和預科一年級法文教員又發生戀愛關係。陳仲平認爲何韻清既然愛他,就不應當同時又愛別一人,因此他認爲何韻清的這種行爲是曖昧的行爲,而且成爲他戀愛的恥辱。他爲懲罰何韻清起見,便過甚其辭的把這個事實公佈了。於是全校的學生都哄了起來。大家都覺得何韻清的行爲是不對的。他們都同情陳仲平的不幸。並且他們都認爲一個女人在同一時候不能再愛另一個男人,並且認爲如果一個女人在同時愛了這個又愛那個是侵犯了神聖的戀愛。因此大家對於何韻清都極端惡意的攻擊,甚至於有人提倡她當野雞去。還有許多人開了私人的會議便呈請教務處開除何韻清的學籍。另一部分人便寫信警告何韻清和法文教員,還有許多不安分的人便到處說着極難聽的下流的話。法文教員連課也不敢上了。何韻清簡直更不能見人,見了人,大家都作着種種怪難看的醜臉,而且吹着哨子,大家說着不負責的痞話。爲了這個風潮,差不多什麼人都無心上課了。雖然學校還照常有功課,但實際上已等於停課了,或者因此竟鬧成了罷課也說不定呢。接着這學生便感着痛心地,誠誠懇懇地說出他對於這事件的見解,他負責的說他認爲何韻清是對的,她的同時愛兩個人是可能的,至少她的這種戀愛不是什麼曖昧的行爲。並且他認爲何韻清愛法文教員也決不是陳仲平的恥辱。他覺得一個女人——或者男人——在同時愛上兩個人是很自然的,因爲一個人原來有愛許多人的本能。並且他覺得戀愛是完全自由的,旁人更沒有干涉的權利。最後他又向着他的先生問:“葉先生覺得怎樣呢?”
他的先生便給了他許多意見,這學生感着滿意地走了。葉平卻沉思起來,他想了許久他的“戀愛否認論”。
這時他燃上一支香菸,卻發覺已經八點十分了。然而洵白還沒有回來,他想不出他不回來的緣故,因爲他只說到東安市場去買點東西,並且他沒有別的朋友。他揣想了許多,便有點擔心起來,他很害怕他被什麼人認出來了,那是非常危險的。因此他愈覺得不安了,疑惑地憂愁着,講義也編不成了。
一直到了九點三十五分鐘,這一個使人焦急的朋友,卻安然地挾着一本書,推進房門,臉上浮滿了快樂和得意的微笑。
“你到那裏去的?”葉平直率的,帶點氣樣的問。
洵白想了一想,終於回答說:“不到什麼地方;只到素裳那裏去。”
“那末晚飯已經吃過了?”
“吃過了。”
“徐大齊在家麼?”
“沒有,”說了又補充一句:“臨走時他纔回來。”
“你要留心點。這個人對於異己者是極端殘酷的。”
“我不會和他說什麼。”
於是他坐在一張藤椅上,打開書——英譯屠格涅夫的《春潮》——微笑地看着,眼睛發光。葉平也繼續編他的講義。
但到了十二點多鐘,當葉平覺得疲倦而打着呵欠,同時要洵白也去休息的時候,他忽然發現到這一個朋友的一點奇怪的事情:看書看了三點多鐘,那充滿着愉快的發光的眼睛,還凝神在九十二頁上,竟是連一頁也沒有看完。
六
這一天素裳起來得特別早,她從沒有象這樣早過,差不多比平常早了三個鐘頭。她下牀的時候,徐大齊還在打鼾呢。她披上一件薄絨大氅,便匆匆忙忙的跑到她的書房去。
壁爐還沒有生火。梅花又新開了好些。空間充滿着清冷的空氣和花香的氣味。她一個人坐在寫字檯前,一隻手按在臉頰上,一動也不動。她的眼睛異樣放光的。她的臉上浮泛着一種新的感想正在激動的緋紅。她的頭腦中還不斷地飄忽着夜間夢見的一些幻影。她在她的驚異,疑惑,以及有點害怕,但同時又覺得非常的喜悅之中,她默默地沉思了長久的時候,最後她吃驚的擡起頭,毫無目的看着窗外的灰色的天,一大羣喜鵲正歌唱着從瓦檐上飛過去,似乎天的一邊已隱然映出一點太陽的紅光了。於是她開了屜子,從一隻紫色的皮包中拿出一冊極精緻的袖珍日記本,並且用一支藍色的自來水筆寫了這兩句:“奇怪的幻影,然而把我的心變成更美了!”
寫了便看着,悄悄的唸了幾遍才合攏去,又放到皮包裏。於是又沉思着。
當她第二次又擡起頭,她便無意地看到了左邊書架的上一列,在那許多俄國作品之中空着一本書的地位,因此她的眼前忽然晃起那個借書人的影子,尤其顯然的是一雙充滿着思想和智慧的眼睛,以及……這一些都是洵白的。
接着她悄悄地想,“奇怪……不。那是很自然的!”在這種心情中,經過了一會,她便快樂地給她的母親寫一封信。她開頭便說她今天是她的一個重要日子,比母親生她的日子還要重要。她並且說她從沒有象今天這樣的歡樂,說不定這歡樂將伴着她一生,而且留在這世界。她說了許多許多。她又說——這是經過一番思考之後——告訴她母親說她在三天前,她認識了一個朋友,一個思想和聰明一樣新一樣豐富的人。最後她祝福她自己而且向她的母親說:“媽媽,爲了你女兒的快活,你向你自己祝福吧!”
她便微笑地寫着信封。這時她的女朋友夏克英跑來了,這位女士的腳步總是象打鼓似的。她疊着信紙,一面向叩門的人說:“進來!”
夏克英一跳便到了她身邊,喜氣洋洋的。
“什麼事,大清早就這樣的快活?”
“給你看一件寶貝,”夏克英吃吃的笑着說,一面浪漫地把一隻狐狸從頸項上解下來,往椅子上一丟,“真笑死人呢。”說了便從衣袋中,拿出了一封信,並且展開來,嘲笑的念着第一句:
“我最親愛最夢想的安琪兒!”唸了又吃吃的笑着,站到素裳身旁去,頭挨頭地,看着這封信,看到中間,又嘲笑的大聲念道:“因爲你,我差不多想作詩了!”
看完信,素裳便說:“這完全是封建時代的人物。”
“誰說不是呢?他還找着我,可不是見他的鬼了?”接着這一個戀愛中最能解放的夏克英,便輕浮地說着這一件故事。她第一句便說這個男人是傻子!說他的眼睛簡直是瞎,認不清人。又說他如果想戀愛,至少要換一個清白的頭腦。否則,如果他需要戀愛,便應該早生二十年。最後她諷刺的說:“也許這個人倒是一個‘佳人’的好配偶呢!”說了便把那封署名“情願爲你的奴隸”的信收起來了,並且拿了狐狸。
“急什麼?”
“我還要給曉芝她們看去。”夏克英說着便動身了,走到門口時又轉過臉來向素裳說:
“告訴你,昨夜是我和第八個——也許是第九個男人發生關係啊。”接着那樓梯上的腳步聲音,沉重地直響了一陣。
素裳便又坐到寫字檯前。她對於這一個性慾完全解放的女朋友,是完全同情的。但是她自己沒有實行的緣故,便是看不起一般男人,因爲常常都覺得男人給她的刺激太薄弱了,縱然在性的方面也不能給她一點鼓勵和興趣。她認爲這是她的趣味異於普通人。這時她又爲她的女朋友而生了這種感想:
“男人永遠是戀愛的落伍者,至少中國的男人是這樣的。”
然而這一些淺淺的感想,一會兒便消滅了。她又重新看了給她母親的信,並且在頭腦中又重新飄忽了那種種幻影。她一直到將要吃午飯的時候才走到洗澡間去的。
當她只穿着水紅色絲絨衣走進飯廳裏,徐大齊已經在等着她了。他向她笑着說:“今天真是一個紀念日——你起得特別早。”接着他告訴她說:“葉平剛纔打電話來,說明天早上請我們逛西山去——前兩天西山的雪落得很大。”
她忽然突兀的問:“你呢,你去不去?”
“我也想去。”
於是她默默地吃着飯,心裏卻盪漾着波浪,並且懊惱地想:“爲什麼,明天,市政府單單沒有會議?”
七
冬天天亮得很遲,剛亮不久的八點鐘,他們便來邀她了,但她已經等待了許久。這時她對於逛西山是完全喜歡的,因爲昨天從南京來了一個要人,徐大齊一清早便拜訪去了,他不能和她一路去。
她對葉平說:“不要等他,說不定他到晚上纔回來的。”接着便問:“爲什麼忽然想逛西山?”
葉平便告訴她,說他並沒有想,而且他今天是功課特別多,想逛西山完全是洵白提議的,於是她看了洵白一眼,她和他的眼光便不期然接觸着,她覺得他的眼光中含着不少意義,這意義是不分明的,而其中有着一種支配於感情的懦怯。
他卻辯護似的說:“西山我還沒有去過。從前有幾次想去都沒有錢去。我想這一次如果再不去,說不定以後都沒有去的機會了,因爲過了兩天我就要離開這裏……”
這最後的一句便立刻給了素裳一個意外的驚愕。她沒有想到這一個朋友會剛剛來便要走的。她完全不想這時便聽見他這樣說。她覺得這短促的晤談簡直是給她一個遺憾。她忽然感到惆悵了。她差不多沉思起來……她只仿彷彿佛地聽見葉平在向她說:“我們走吧!”而且問她:“你吃過東西沒有?”
“並不餓。”
“好的,到西山吃野餐去。”
三個人便下着樓梯,汽車伕已經預備開車了。
葉平讓她坐在車位當中。汽車開走了。他們便談話起來。但在許多閒談中間,她時時都覺得洵白的身子有意地偏過一邊,緊挨到車窗,似乎深怕挨着她而躲避她的樣子。
汽車駛出了西直門,漸漸的,兩旁便舒展着野景。他們的閒談便中止了,各人把眼睛看到野外去。那大的,無涯的一片,幾乎都平鋪着潔白的雪。回憶中的綠色的田,這時變成充滿着白浪的海了。間或有一兩個農夫彎腰在殘缺的菜園裏,似乎在挖着餘剩的白菜。一匹黃牛,遠遠的蜷臥在一家茅屋前,熟睡似的一動也不動。在光着枝條的樹下,常常有幾個古國遺風的京兆人,拖着髮辮子,騎在小驢上。並且常常有一隊響着鈴聲的駱駝,慢慢地走着,使人聯想到忠厚的,樸實的,但是極其懶惰和古舊的滿洲民族。這許多,都異乎近代城市的情調,因此洵白忽然轉回臉來說:“北平的鄉下也和別的鄉下不同:我們那裏的鄉下是非常勤苦的,田園裏都是工作。”
“大約是氣候不同,”葉平說,一面還看着頹了半扇紅牆的古寺。
“然而,”洵白又接下說:“在寒帶地方的人應該能夠耐苦的,北歐的民族便非常勤勞於艱難的工作。”
葉平不回答,他注意到遠處的一座古墓。
“我也覺得,”素裳便同意的說,接着她和洵白便談了南歐和北歐以及東亞的民族,各民族的特性和各地的風俗,她從他的口中聽到了別人所沒有的意見。這些談話,又使她感到非常的喜悅,甚至於她覺得她好象變成很需要聽他的談話了。當他說到古代的戀愛時候,她尤其覺得在他的嘴脣邊有一種使人分析不清的趣味,這也許是因爲他用現代的思想談着古代的事情吧。
“聽……泉水!”葉平忽然叫。
他們的眼睛便隨了這聲音又看到野外去。汽車轉着彎駛過一道石橋。景象有點不同了。這裏是一座山,一個高高的,瘦瘦的,尖形的塔聳立在山頂上。山上滿着銀色的樹。樹之間有一兩個房子,古廟吧,也許是洋房子。有着不少喜鵲之類的鳥在飛翔着。
葉平便指導似的說:“玉泉山!”
那流泉的清脆聲音,響在這山腳上。原來憑着山腳的輪廓,有一條仄仄的小溪,水聲便是從溪中發散出來的。溪兩旁長着一些草,可是都已經枯萎了。但在結着一層層的薄冰中,還能夠看見一道清明的泉水,在那裏緩緩地流着。
葉平便又開口說:“如果在春天夏天,只要不結冰的時候,這溪中的水清到見底,底下有一層層的水草平伏着,而且在太陽光中,隨着泉水的流動,便可以看見十分美麗的閃着金色輝煌的一層層波浪。並且洋車伕常常喝着這裏面的水。”
“不長魚麼?”素裳大意的問。
“不知道。蝦子大約總有的。”
“那末,”洵白便想象的說:“一定有人坐在溪邊釣蝦了。”
葉平想了一想便笑了。素裳接着說:“只有北平纔有這種遺民風度。”
於是他們說了一些話又看着野景。汽車便非常之快地駛向一條平坦大路,五分鐘之後便停在香山的大門口了。
許多小驢子裝飾着紅紅綠綠的布帶,頸項上掛着念珠似的一圈銅鈴,顯出頭長腳小的可笑可憐的模樣。這時就有一個穿西裝的男人和一個穿旗袍的女人,一對嘻嘻哈哈的打着驢子跑過去了。於是驢夫們便圍攏來,爭着把那可憐的小畜牲牽過去,一面拍着驢子的背一面講價:
“一塊大洋,隨您坐多久。”
轎伕們也上前了,擡着空溜溜的只有一張藤椅子的轎。
驢夫搶着說:“騎驢子上山好玩。”
轎伕也嚷着:“坐轎子舒服。”
然而這三個客人卻步行地走了。他們走過了這個山門,順着一道平平地高上去的山路,慢慢地走,走到了纓絡巖。這裏松柏多極了。並且在松柏圍抱之中,現着一塊平地,地上有三張石桌和幾隻鼓形的椅子。各種鳥聲非常細碎的響着。許多因泉流而結成的冰筷,高高的吊在大石上。他們在這裏逗留了一會,便繼續往上走,一路閒談,一路瀏覽,一直走到半山亭才休息下來。從這亭子上向下望去,看見滿山的樹枝都覆着柔白的雪;而且望到遠處,那一片,茫茫的,看不清的,似乎並不是城市的街,卻象是白浪滔滔的海面了。葉平離開他的遊伴,一個人跑到亭子的欄杆上,不動的站着,如同石像的模樣,看着而且沉思着什麼。素裳和洵白便坐在石階上,彼此說些山景,雪景,並且慢慢的談到了一些別的。最後他們談到小孩子。因此聯談到他的幼年。於是洵白便坦坦白白的告訴她,說他的家庭現在已和他沒有關係了,原因是他不能做官,他父親把他當作不肖的兒子,至於極其盛怒的把他的名字從宗譜上去掉。但是他並不恨他的父親,他只覺得可憐而且可笑的,因此他父親常常窮不過時還是向他要錢,他也不得不寄一點錢去。接着他便說他從前是一個布店的徒弟,因爲在他十三歲時候,他父親賣去最後一擔田之後,便把他送到一家布店去,爲的可以使家裏省一口飯。他當時雖然不願意,然而沒有法,終於放下英文初階,去學打算盤。他在這一家布店裏,一直做了三年的學徒,這三年中所受到的種種磨難,差不多把他整個人生——至少使他傾向於馬克思主義是有點關係的。因爲在那布店中,老闆固然不把他看作一個人,先生們對於他也非常的酷刻,甚至於比他高一級的師兄也時時壓迫他做一些不是他份內的事,並且有一天還陷害他,說是一丈二尺愛國布是他偷去的。這一切,當初,他是沒有法子去避免,更沒有法子去抵抗,因此他都忍耐了。但是,到最後,終使他不顧一切地下了逃走的決心,那是因爲有一夜——很冷的一夜,那個比他大十幾歲的每月已經賺到五元的先生,忽然跑到他牀上來(他的牀是扇門板),揪開他的舊棉被,並且——當他猛然驚醒的時候,他忽然發覺一隻手摸着他的臉,另一隻手悄悄的在解他的褲帶,他便立刻——不自禁的,害怕的,喊起來了。於是那個先生才放手,卻非常之重的打了他一個耳巴,並且惡狠狠地威嚇他,說這一次便宜了他,如果明天晚上他還敢——那他一定不怕死了。這樣,他第二天便帶着九元錢逃走了。於是他飄泊到上海,在一個醫院裏當小使。過了一年便到天津去,在一箇中學裏當書記。又過兩年他考進北京大學。那時候他的一個表叔忽然闊起來,把他父親介紹到督軍署當一等科員,因此他父親認爲他以後可以作官的,便接濟他的學費,並且把他弄一個省官費送到日本去。最後他帶點回憶的悲哀的微笑,沉着聲音說:“這就是我的小學教育!”
素裳不作聲,她在很久以前就默着,沉思着,帶着感慨地,同時慚愧地想着她自己的幼年是一個純粹的黃金時代,因爲她的家境很好,她的父母愛着她,使她很平安的受到了完全的教育。她是沒有經過磨難的。因此她對於洵白的幼年,覺得非常的同情而且感動了。她長時間都只想着洵白的生活苦和他的可敬的精神。而且,當她看見洵白的眼睛中閃着一種熱情的光,她幾乎只想一手抱着住他,給他許多友誼的吻。其實,她的手,已不知在什麼時候,很自由的和他的手握着了。接着她聽見洵白類乎寬慰的向她說:“如果我幼年是一個公子哥兒,我現在也許吸上鴉片煙都說不定……”
素裳卻不知覺的笑了。但她立刻想到她自己,便低了聲音向他說:“但是,我從前是一個小姐……我們是兩個階級的。”
洵白驚詫地看了她一眼,接着便感到愉快地微笑起來,並且空空看着她回答說:“那末,我們的相遇,我希望是算爲你的幸運。”
他們的手便緊了一下,放開了。這時葉平還站在欄杆上遠眺而且沉思,素裳便大聲的叫了他:“怎麼,想着詩麼?詩人!”
葉平便轉過臉,跳了下來,一面說:“那裏!我只想着城市和山中的生活……”
三個人便又踏着積雪的石階,一直望上走。走到了一個最高的山峯之後,才移步下來,又經過了許多闊人的別墅,便返到山門口,在石獅子前上了汽車。
於是在落日反照的薄暮中,在汽車急駛的回家的路上,那野景,便朦朧起來了。廣大的田疇變成一片片迷濛的淡白的顏色……
葉平還繼續着他的對於生活的沉思。素裳和洵白又攀談起來。談到了蘇俄的時候,她帶着失望的說:“我不懂俄文,因此許多書籍我都沒有權利看到。”
洵白便對她說:“日本文的譯本,差不多把蘇俄以及舊俄羅斯的文化全部都翻譯過來了。”
“我也不懂日文。”她說了便忽然想起洵白是懂得日文的,便對他說:“你肯教我麼?”
“當然肯。不過——”他蹙地眉頭停了一會才接着說:“我恐怕在這裏不很久。”
這時她忽然又想起他就要和她分別了,在心裏立刻便惆悵起來,默了許久,才輕輕的說:“真的就要走麼?不能多留幾天麼?”
洵白看着她,很勉強的笑着。
“好的,”她又接着說:“你教我一天也行,教我兩天也行。”
洵白便答應她,並且說學日文很容易,只要努力學一個星期就可以自修了,他一定教她到能夠自修之後再走。素裳便幾次地伸過手去和他很用力的握了一下。“那末你明天就來教我,”她說,於是她的心完全充滿着歡樂,並且這心情使她得到幸福似的,一直到了那個驕傲地橫在許多矮房子之中的洋樓。
她非常快樂的跑上樓梯,徐大齊便挽着她走進臥房裏,一面說:“西山的雪大不大?”
接着便沉重的吻了她。但是在這一個吻中,在她感覺到硬的髭鬚刺到她嘴脣上的時候,她忽然——這是從來所沒有過的——非常厭煩地覺得不舒服。
“我太倦了!”她擺脫的說。
於是她長久的躺在牀上想着。
八
易於颳風的北平的天氣,在空中,又充滿着野獸哮吼的聲音了。天是灰黃的,黯黯的,混沌而且沉滯。所有的塵土,沙粒,以及人的和獸的幹糞,都飛了起來,在沒有太陽光彩的空間瀰漫着。許多紙片,許多枯葉,許多積雪,許多穢坑裏的小物件,彼此混合着象各種鳥類模樣,飛來飛去,在各家的瓦檐上打圈。那赤裸裸的,至多隻掛着一些殘葉的樹枝,便藤鞭似的飛舞了,又象是鞭着空氣中的什麼似的,在馬路上一切行人都低着頭,掩着臉,上身向前屁股向後地彎着腰,困難的走路。拉着人的洋車,雖然車子輪子是轉動的,卻好象不會前進的樣子。一切賣饅頭烙餅的布篷子都不見了,只剩那些長方形的木板子和板凳歪倒在地上。並且連一隻野狗也沒有。汽車喇叭的聲音也少極了。似乎這時並不是人類的世界。一切都是狂風的權威和塵灰的武力。
這時素裳一個人站在窗子前,拉着白色的窗簾,從玻璃中望着馬路。她很寂寞的望了許久。隨後她看見在一家北方式的鋪子前,風把它的一塊木牌刮下來了,這木牌是金底黑字的,她認出那是白天常常看見過的永盛祥布店的招牌。因此她想起昨天才聽見的,那完全出她意外的洵白的布店學徒生活。對於他的這樣的幼年,她是同情的,並且覺得可敬。她想象他幼年的模樣,在她眼睛便模糊地現出一個穿短衣的小徒弟的影子,她忽然覺得這影子可愛了。接着她又想起他現在的樣子,那穿着一身舊洋服,沉靜而使人尊敬的樣子,卻又顯得是一個怎樣有思想,有智慧,有人格的“康敏尼斯特”,於是她想到她的充滿着毅力的精神。他的使人不敢輕視的氣概,他的誠懇和自然的態度,以及他的別有見解的言談,他的聲音,……最後她想到他就要離開她,便惘然了。
一陣狂風又挾着許多小沙子打到玻璃窗來,發出可厭的響聲,並且一大團灰塵從她的眼前飛過去,接着許多脫光了葉的柳枝便特別飛舞了。她沉重的呼吸一下,玻璃上便濛濛的鋪上白的蒸氣,顯得這窗子以外的東西是怎樣凍着呵。
她想,“這風又要刮幾天了!”便又聯想到在這樣凍死人的天氣裏,恐怕連一般窮人——只要有幾塊窩窩頭過日子的窮人,也躲在房子裏燒着枯樹枝和稻草,烘着暖和的炕吧。如果不是爲着要活下去,而不得不到處尋求一點劣等食物的叫化子,誰還願意在這樣冷得透骨,灰塵會塞滿肚子的颳風天,大聲的叫喊呢?因此她想到在三個月前,她要她丈夫在市政府第九次特別會議席上,提議爲貧民的永遠計劃,開辦一個工廠,而她的丈夫當時便反對她,說是與其讓以後的工人罷工,倒不如現在組織一個“冬季難民救濟所”,因爲這名義還可以捐到許多款項,並且過了冬天便可以取消了。她是沒有在一切政治上發表意見的資格,她只好默着了。雖然她知道那冬季難民救濟所已捐到很不少的錢,但是一直到夜深都還聽見叫化子在滿街上響着慘厲的叫喊和哭聲的。這時她想到昨夜的情景了,那是一個怎樣寂寞的夜。聽過了清朗的壁鐘打了三下之後,她完全不能睡着了,徐大齊的鼾聲也不能引起她的瞌睡。她是張着眼看着有點月色的天花板。一切都是靜靜的,她覺得她的心正和這個夜一樣,一點攪擾的聲音也沒有了。在心裏,只淡淡的縈迴着逛西山所餘剩的興味,以及一種不分明的情緒使她模糊地想着——那過了夜便要和她見面的洵白的一切。這些想象和這些感覺,她是非常覺得喜悅的,她便愉快地保留着,如同一個詩人保留着一首最美的詩,並且不自覺的帶到睡眠中去了,而且是那樣睡得甜香的。她一點也不知道颳起風,以及一點也沒有想到今天是一個如此可怕的天氣。於是——她用一個含愁眼光,看着混沌的天空,幾乎出聲的向她自己說:“這樣冷,一定,他不會來了!”
但她忽然聽見房門上響着聲音,心便一跳,急轉過身子,卻看見那差不多天天都把朋友們的新聞和消息送到這裏來的蔡吟冰女士,一面拿着放光的俄國絨的大氅,一面笑着進來了。
她只好向這個朋友說:“刮這麼大的風,你還到處跑!”
“值得跑的。”蔡吟冰便一下把身子躺在大椅上,穿着漆皮鞋的腳晃了兩道閃光,笑着說:“颳風怕什麼,我今天是坐人家的汽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