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人類添加一分幸福一分喜悅的,該不是人類本身的事。清晨,窗外的鳥聲就把我從煩苦的夢境中抓回來了,我張大了眼睛望不到;可是我的兩隻耳朵,全被那高低的鳴囀充盈了。被露水洗清的高樹,巨人般地站在我的窗前,使它的枝葉晃動的,該是那跳躍的,飛翔的大小的快樂的鳥呢?如果我有雙羽翼,也該從窗口飛上枝頭了。可惜我那暗啞低沉的音調,即使是一隻鳥,也只好做一隻不會歌唱的含羞的鳥。
是什麼樣的叫出那清越的高音,是什麼樣的叫得那麼曲折婉轉?是什麼樣的叫得那麼短促那麼急,更是什麼樣的叫得像貓,又像一支哀怨的洞簫?還有那快樂的,細碎的,忘卻人間一切苦痛的,在爲那不同的鳴叫擊着輕鬆的拍子。以不同的心和不同的聲音高囀低鳴的衆鳥啊,都不過使這個世界更豐富些而已。
可是當我站到樹的下面,以虔誠的心想來靜聆它們的鳴叫,我的身影就使它們驚逃飛散了。這卻使我看到它們華麗的羽毛,翠綠的,血紅的,在藍天的海上漂着,我極自然地心裏說:“山野間怎麼能有這樣好看的鳥!”──隨即領悟到鳥對於人類的厭惡不是無端的了。
是的,人類慣於把一些樊籠和枷鎖加在其他生物的身上或頸項上,只是爲了自己的貪慾,所以鳥該是不愛人類的,可是它卻愛樹,那沉默的大樹伸出枝葉去,障住了陽光,也遮住風雨,可以安置它的巢,也可以供它短暫的休憩。它站在山邊,站在水旁,給遠行人留下最後的深刻的影子;招致倉皇的歸鳥,用殘餘的力量,迅速飛向枝頭,它就是那麼挺然地站着,那臃笨的身軀抵住風雨的搖撼,小小的鳥啊,在它的枝幹間自在地跳躍。
如果我是一株樹啊,我要做一株高大粗壯的樹,把我的頂際插入雲端,把我的枝幹伸向遼遠。我要看得深遠,當着太陽沉下去了,我用我的全心來迎接四方八面的失巢的小鳥,要它們全都棲息在我的枝幹間,要它們全能從我的身上得着一份溫暖,用我的汁液作爲它們的養料,我還爲它們抵擋風雨的侵蝕,我想那時候它們該真心愛我了,因爲我已經不是那個屬於使它們厭惡的人類中的,我失去了那份自私和貪鄙,爲了小鳥的幸福我情願肩起最辛苦最沉重的擔子。
(選自1945年12月中華書局出版的《沉默的果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