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痕——辛亥憶舊中的幾縷

一、吃茶時提起了以往


  我說:“今年真怪!聽老年人說起來,也說成都四十幾年來,沒有像今年這樣冷過,照規矩,在趕青羊宮的時節,是應該穿湖縐夾衫,拿摺扇的了。今年還要穿狐皮,還要向火,像今天這樣晴和,能坐在這裏吃茶,眼中稍爲有點春意的天氣,差不多半個月以來所沒有的!”

  朋友甲悠然把池塘邊一株尚未含苞的雙瓣桃花樹瞅着道:“今年果然不同!往年這時,桃花不已大放了嗎?”

  朋友乙新從暖和的重慶而來,把肩頭聳着道:“今年重慶也落了雪,並且前後三天,你說啦!”

  朋友甲慨然道:“天時到底也有大變動的,與人事一樣。老哥,你可記得辛亥年纔有這少城公園時,是啥光景?如今二十五年,變得還有點痕跡嗎?……”

  我笑說:“你提起了辛亥年的事,恰好我正打算把那年的變動寫一個大概出來,只是材料太不夠。光憑記憶,不要又弄成郭大頭的《反正前後》,那才糟糕哩!”

  朋友甲道:“你說到《反正前後》,我好像看過一眼這本書。郭大頭把二十年後的思想行動,生生的裝在那時人的腦裏身上,說不定也就是他的價值所在。只是我們不懂,不懂的就不談了。我只問你,要寫的已着了手不曾?”

  “寫是寫了一點。……”

  朋友乙端起熱茶來喝了一口道:“這藤包裏是啥子?”

  “就是不成片斷的稿子。”

  兩個朋友都精神了,一齊問我:“寫得有同志會嗎?”

  “那是骨幹,現在正寫到同志會成立的那一天。”

  朋友甲呵呵笑道:“那天,我是參加過來的,拿跟我看看。”

  朋友乙道:“我還記得辛亥年城外草堂寺側,尚有個公園,就是那年被同志軍打毀的。……”

  “我也正寫到這個上。”

  三個人都不禁被語言的鉤子將一些殘夢鉤了出來,很是悵惘,雖然從身邊走過了好些精力彌滿的、正做着新生活運動的青年男女,卻都沒有把我們三個中年人從舊的夢境中勾引出來。

  兩個朋友更其要看我的稿子,只管被我拒絕說是不成片斷。

  “……只當是雜碎罷!”

  雜碎待客,這倒是近年喊着國貨筵席上頂作興的。我也吃過,味道並不佳,作法也欠。只是朋友既點着了這樣菜,只好厚着臉皮端出來,姑且說了句遮羞的不負責任的話道:“拿去吃罷!要是吃翻了胃,可不要怪我!”

二、一個由川邊丟了差事,回到成都的管帶


  這一天,照太陰曆算來,是辛亥年——即清宣統三年;中華民國建元前一年——五月二十二日。

  這一天,在四川人民經過的歷史上算,是頂可注意的一天。尤其是在自張敬軒諱獻忠的殘破之後,清康熙初年重修,清乾隆四十八年福康安奏請發幣銀六十萬兩徹底重修以來。從東門至西門直徑足長九里三分,從南門至北門直徑足長七裏七分的成都,更是空前未有的一樁掀天動地的大事。

  這一天是成都各法團的精英,在三倒拐街鐵路總公司內聯合成立保路同志會的極可紀念的日子。

  這一天,是四川人在滿清統治下二百餘年以來,第一次的民衆——不是,第一次有知識的紳士們反抗政府的大集合。

  這一天黃瀾生家裏的早飯也較往日遲一點,但是,請你放心,這與保路同志會無干,因爲來了個奇怪朋友的原故。

  此人來得很早,看門的老頭子是認得他的,雖然看見他身上只穿了一件洗白了的藍洋布長衫,下面一雙快要沒有底的青緞鞋,額上的短髮,大約有七八分長了,也沒有剃,顯得連臉似乎都未曾洗過的,卻也相當有禮貌,而又親熱的將他先引到敞廳中坐下,才說:“老爺還沒有起來哩!吳老爺,請你寬坐一下,我即刻叫菊花稟上去。……吳老爺,我想你是前年走的罷?……吳老爺你更發福了!”

  吳老爺很是謙遜,一直站着沒有坐,一直是和顏悅色的,不過,說話的聲音大一點,把睡在廂房裏的楚子材攪醒了——因爲是星期日——走出房來看見一個滿臉黃汗,身體很結實,年約二十八九的漢子。

  吳老爺先就自己介紹道:“兄弟賤姓吳,草字鳳梧……鳳凰的鳳,梧桐的梧……和黃瀾翁是十年交好,以前在川邊趙大人那裏帶兵,昨天才回來,特來拜訪他的。……老哥尊姓楚,尊章是那兩個字,……雅緻得很!……現在呢?……那就好極了!現在看來,還是老哥們能夠讀文學堂的高雅些。如今世道只管說文武平等了,不像以前文官開個嘴,武官跑斷腿,其實,文的還是要高一頭。就拿川邊來說罷,當個管帶,統領四哨人,一見了師爺就比矮了,還不要說大人身邊的文官,說起來,兄弟還是學堂出身的哩!不過,是速成學堂,武的,那就不能與老哥的文學堂相比了!……”

  楚子材和學堂以外的人碰頭,除了幾個同鄉的,本不很多,而能像吳老爺這樣謙恭和藹,你哥子,我兄弟的稱呼着的,那就更少了,登時心上就發生了一種新奇之感,拿新名詞說出來,大概就是什麼“同情”罷?既然感覺得吳鳳梧這個人真一點不討厭,夠得上做個朋友,遂等不得漱口,趕快把強盜牌紙菸拿出,連同洋火送了過去。

  黃瀾生的兒子振邦,同着他妹子婉姑,不知爲什麼,一路笑着鬧着攆到敞廳。一下看見吳鳳梧,都站住了。振邦很規矩的給吳鳳梧請了個安。

  吳鳳梧趕快站起來還了個安,笑道:“不敢當呀!少爺小姐都好嗎?你們都長了一頭了,還認得我老吳!可憐老吳運氣不好,此番又是空手走回來,沒跟你們帶一點玩意兒,真對不住!……”又把紙菸加勁噓了三四口,把其餘的半隻放在茶几上,並張着兩腿,蹲了下去,把婉姑攬過去,握着她兩臂問道:“婉小姐長得更好了!你媽媽好嗎!現在讀書了罷?……如今的小姐們,都是要讀書的了!”

  黃振邦到底是兒子,年紀大點,比較膽大活潑些,在旁邊又笑又跳的道:

  “媽媽在教她讀唐詩哩,讀了兩年,連頭一本還沒有讀完,爹爹說,不要她讀了,明年叫她撿狗屎去!……”

  婉姑在吳鳳梧手上連連扭着道:“他亂說的!……你亂說,我前天就把頭本讀完了的哩!……爹爹說的是你,兒娃子纔去撿狗屎。媽媽說,明天起,就教我寫字,邦娃子愛逃學,二天拿去當警察兵!”

  “哼!當警察兵!我當警察兵,就拿你去當監視戶!”

  楚子材、吳鳳梧都一齊笑着叱他道:“振邦不許胡說!這是說不得的,你爹爹媽媽聽見,要打你哩。”

  黃瀾生恰好走來,問道:“邦娃子又在這裏胡說些啥子?”

  吳鳳梧忙站起來,彼此一揖到地,一面道:“小娃娃的嘴本是沒高沒低的,倒也沒有說啥子。”

  婉姑卻已撲過去,抱着她爹爹的膝頭道:“哥哥說,拿我去當……”

  黃振邦笑嘻嘻的回頭就朝裏面跑了。

  楚子材便挽着婉姑的手道:“來!我還有一張洋畫哩!”一直把她挽進了書房。

  羅升正好把泡好的茶送出來,黃瀾生便道:“去跟老張說,早飯添兩樣菜,就擺在這裏來好了!……鳳梧,來得這麼早,一定還沒吃早飯。……我簡直不曉得你回來了,是幾時到省的?”

  “不要費事,”吳鳳梧噓着那半支紙菸道:“你我老朋友,家常便飯就好。……我是昨天才到。真說不得,運氣壞透了!……這回丟了差事不說,幾乎連命都丟了!……真可以說是逃出昭關的。……仗恃老朋友的交情,纔敢空手來見你。……以後還有話同你商量,這武行道真幹不得!……”

  黃瀾生捧着水菸袋很留心的把吳鳳梧看着道:“大概你的行李都損失了?”

  “何消說哩!撤差的消息一到,我曉得屠戶的脾氣,說不定有利害的把戲跟着就要來哩——他是有這個脾氣的。我趕不及收拾行李,在一個同事伍管帶那裏,借了三元錢,連夜連晚就跑了出來。不瞞你老朋友說,一過雅州,錢已使乾淨了,從百丈驛到邛州的一站,連半碗飯都沒吃。幸得在邛州遇見一個同學,告靠了一元錢,才奔回來的。”

  “到底爲了啥子事,弄到這樣兇法?”

  “事情本不要緊,糧子上看來,當得狗屁不疼。因是我部下一個兵,賭得輸慌了,在外面亂想方子,向一個姓王的茶商估借了幾兩銀子。據那犯兵說,還是憑中寫了紙,許了期的。但那王茶商卻不是他媽個好東西,竟偷偷的遞了個密呈,不但把犯兵告了,竟說我知情故縱!……老朋友,這才活天冤枉哩!那犯兵幹這事時,我連一點風聲都不曉得!……老朋友你不清楚邊上的情形,若遇見了蠻家,你不用顧忌,姦淫佔霸,樣樣都幹得,就是不高興,隨意殺塊把人,頂多不過打幾十軍棍,插一回耳箭。漢商你卻動不得,哪怕就敲詐一碗糌粑,也算犯了殺頭大罪!平時,我於這上頭就很在意,屢屢告誡哨官們:小心啦!小心啦!把弟兄夥好生招呼着!就對蠻家,也不要太武辣了。眼見大帥調署總督部堂,我們跟着大帥效了幾年的力,吃了不少的辛苦,趁這時候,掙個好聲名,看我們還落得一點好處不?我倒這樣在想,不料事情偏偏出在我的部下,日他蠻娘!那犯兵纔是在關外搞久了,把脾氣搞慣了,補到我部下來又不久!老朋友你看這不是運氣嗎?……這是十八的事,吃午飯時,一支令箭把我紮了去,風聲很不好。幸而是傅師爺問的案,同王茶商對質之下,又把犯兵細審了一番,才問明白我沒有罪,只把犯兵立刻正了法,說我馭下不嚴,有損軍譽,當夜就把我差事撤去,札子也追了,憑照也追了,叫我靜候處分。……若果只是傅師爺在辦理,我倒不怕,拼着記過罷了。屠戶幹這件事情,他是曉得的,他那脾氣,……我的媽!倒是逃跑了另自改過到,這個吃飯家伙,或者還牢實一點!”

  黃瀾生靜靜的等他說完,一直抽到第九袋水煙上,才道:“也好!你在川邊辛苦了兩年,既着了這冤枉,把差事搞掉,說不定還是你的運氣,現在,就藉此休息一下不好嗎?”

  吳鳳梧蹙眉愁眼得幾乎要哭了道:“黃哥,黃老爺!你是便家,收租吃飯的,作官不作官倒不在乎,我們當窮光蛋的,可不能這樣說!掙一天,吃一天。……你我十年的老朋友,難道不曉得我的情形,咋個同我打起官話來了!”說到末一句,大有淚隨聲下的光景。

  羅升拿着碗筷出來,調放桌子。

  黃瀾生笑道:“鳳梧,你把我的話聽差了。我的意思,只是打算說事情是急不來的,你也纔回來,稍緩一下,多找幾個朋友商量,總有辦法的。你的事情,我豈有不曉得?又這樣的回來,自然很窘。這樣罷,我先借二十元錢跟你,總可以敷衍月把天氣了罷?……”

  “二十元錢!”這好比救生船了,而且是頭號救生船!目前已是熱天,不必添補衣服,省儉點用,豈只月把天氣,就兩個月也夠了。

  雖然羅升還在那裏,楚子材同婉姑也出來了,吳鳳梧卻感激得忘了形,跳起來,衝着黃瀾生便一揖到地,又順便請了一個安,站起來又把右手舉到耳朵邊,行了個軍禮,一面眉開眼笑的說道:“老朋友當中,只有你最是行俠仗義的,所以今早先來找你。也就曉得……是,是,是,感激的空話,我不說了,且等將來有了出息,定然加一萬倍的報答!”

  黃瀾生也覺得高了興,便叫羅升去給太太說,燙一壺紹酒出來,一面解釋道:“姑且作爲洗塵,改日約幾個朋友,再認真接風好了。”

三、一箇中學生向管帶講解鐵路國有,以及他們參加四川保路同志會成立典禮


  楚子材與吳鳳梧說得很是投機。他本是一個不通人情世故的中學生,平日在年長者,以及在略有地位者的跟前,全無說話資格的,而今日竟有個年紀比他大,又做過官的人——只管是武官,但在鄉下人眼中看來,到底與平民不同呀——居然不拿一點身份,同他攀談;並且還很謙和,他每一句話,都表示着十分的同情,十分的注意,無形之中,已把他擡得高高的了。雖然還是一個正在讀書的中學生,所學的未必就有真知灼見,而對於世事未必便弄得清楚,但是據姓吳的說起來,似乎十分之十都是對的。這種情形,就是平日和自己極說得來的黃表叔也未嘗有此,然則黃表叔不過是關心的親戚,姓吳的方算是一見如故的知己了。

  因此之故,在吃了早飯後,黃瀾生各自坐轎上局去了,叫楚子材代爲奉陪時,他遂向吳鳳梧提說,要約他到商業場宜春去喝茶。

  有了白花花重沉沉二十枚龍洋放在肚兜裏,兩個月衣食無愁,既然與成都別了兩年,又何必不去逛逛呢?況楚君情致殷殷,就不是老黃的親戚,自己正在困厄時候,安能隨隨便便的拂人盛意?並且酒醉飯飽之後,得此消遣消遣也是好的。於是就欣然應諾。

  宜春老是那樣的熱鬧!雪白乾淨的洗臉帕,精白銅抽福建菸絲的水菸袋,一個銅元一碟的五香瓜子,老是來得那樣的殷勤!蠻山瘴水的川邊,安能有此?

  楚子材要讓他到中間特別座去,他不肯,說:“那太貴了!兩個人打夥吃一壺,也要一角錢。並且不能不吃點洋點心,我們才吃了飯的。官場裏的人在那裏吃茶的也多,碰見了不好。”兩個人遂走入右手邊的普通座中,角落裏正有一張空桌子。

  高大而伶俐的堂倌,不等招呼早已高舉銅壺,沏上了兩碗茶。吳鳳梧拿着一枚龍洋,要搶着給茶錢時,楚子材已摸了四枚銅元,放在堂倌手裏。堂倌便高叫一聲:“茶錢給了,道謝啦!”這就表明不必再給,讓你們慷慨的人爭到打架,也與他無干的了。

  吃茶的人都在談話,都在高聲武氣的談話。假如把一個輕言細語的,沉着的,受過中等教育的歐洲人,驟然安置到這種地方來一參聽,他一定相信這裏是演說練習場,而在這裏的人都是在練習演說的。這是四川人,尤其是成都人的天性,叫囂而光昌,只要兩人對語,似乎彼此都在以聾子相待,大約除了談自己的陰私外,絕不會故意把調子放低的。況乎在茶館酒館中說話,更是該公開,應該是高嗓子,如其不然,是不能壓倒旁桌的語潮,而使你對語的人聽得見的。又何況乎現在語潮所盪漾的,正是應該慷慨激昂的題材:四川鐵路事件。

  幸而宜春茶樓的黑漆桌凳——用黑漆的,式樣翻新,高矮合度,大小適中的方桌,配上也是黑漆的,式樣翻新的牙牌凳,這是宜春茶樓的創作——安得很稀,不像別的茶鋪擁擠到吃茶的人幾乎是背抵着背,所以四面涌起的語潮,尚能清清楚楚的傳到吳鳳梧的耳中。

  吳鳳梧不勝驚詫起來。什麼是鐵路收歸國有?國有二字,怎麼解呢?盛宣懷、端方是兩個什麼人?爲何人人都在提說他們的名字,說他們在賣路?

  尤其可怪的是昨天下午要走攏時,在南門城門洞外一家小茶鋪裏歇腳,便已聽見好些人都在說這件事,自己爲什麼簡直不能留心去聽?爲什麼也不問問人?此刻又爲什麼居然留心起來,自己想了想,真想不出道理。

  楚子材正在問他:“川邊怕也聽見這事了吧?”

  吳鳳梧忙把心神一收道:“啥子事?”

  “就是四川鐵路收歸國有的事!”

  “我正要請教你哩!說實話,川邊真是閉塞得很,同外間硬像隔了一重天的一樣。只有邊務署常常有電報同外間來往。這件事,邊務署裏一定有電報,但也只是邊務大臣同幾個師爺曉得,我們糧子上和百姓是不曉得的。除非這新聞已經鬧臭,傳到了雅州,再由商號上慢慢傳進去,三幾個月,我們才曉得。就是在路上,也還沒有聽見人說,一直到昨天下午在南門外才算聽見了。所以許多話我還聽不很懂,你們聽了這麼久,一定是很清楚的了。”

  楚子材笑着把頭一搖道:“這事叫我說起來,倒不大容易。我在學堂裏的時候多,又不大看報,自從這事發生,我又不大留心,黃表叔或者曉得詳細些,你二天問他罷。”他的強盜牌紙菸又摸了出來,一人咂燃一支。

  吳鳳梧道:“你又謙遜起來了!你們是守在制臺腳下的,再說弄不清楚,總比我們耳目清明得多!你只管說,說得不很清楚,也不要緊。我先問你,啥子叫收歸國有?”

  楚子材噓着紙菸想了一想,道:“大概是這樣的:朝廷裏曾經向外國銀行借了一筆大款,現在沒有還的,就打了一個主意,要把我們的四川到湖北的鐵路——以前原是答應我們商辦的。——收回去,說是這條鐵路要歸國家所有,大家說,打這主意的,是郵傳部大臣盛宣懷,同鐵路督辦端方兩個人。……在名義上,只管說是把鐵路收回去由國家修,其實就是抵給外國去了。……我們又是出過多少修鐵路的錢,已經動工在修了,大家自然要反對,不答應朝廷收回去。……黃表叔說,王護院也是和我們一鼻孔出氣的,我們說的話,遞的呈文,都由他打電奏了上去。我們這裏,算是官民一致,朝廷再橫,總不好過於違反民氣的。”

  吳鳳梧道:“借了外國銀行的錢,拿我們的鐵路去抵,自然該反對,就是我也不答應的。不過我還不甚懂得,啥子東西叫鐵路?幾年來常聽見人人在說:修鐵路,走火車,四川也要修鐵路了,我可是至今不明白,鐵路是啥樣子?難道把路修成鐵的?”

  說到這上面,楚子材到底要高明些,不但在物理學上講過蒸汽行船、行車的道理,還從朋友買的雜誌上,看見過鐵路火車的照片,還看過機器局在花會上陳列過的鐵路火車的小模型。既經問着便老實不客氣的盡其所知,盡其所不知,向吳鳳梧長長講解了一番。這在吳鳳梧,真算是聞所未聞了,雖然還有些地方,未經楚子材說得十分明白,但是不好太貽鄉愚之譏,只好裝做很懂的樣子,順便又把楚子材恭維了一番,說他見多識廣。

  楚子材更其興致勃勃起來。忽然聽見別桌上有人在說,今天羅子清羅先生,張表方張先生,顏雍耆顏先生,鄧孝可鄧先生,王又新王先生,一般紳士和鐵路股東們在鐵路總公司成立保路同志會,“好熱鬧呀!內內外外全擠滿了的人!”於是遂想着鐵路總公司離此並不遠,王文炳今天一定在那裏的,何不去找他談談,他於這中間的詳細情形,一定比黃表叔還弄得清楚些,並且去看看保路同志會成立的情形。

  他遂向吳鳳梧提議往鐵路總公司去,吳鳳梧自然又是奉陪了。

  鐵路總公司原是楊侯爺的府第,光緒年間捐給鐵路總公司的。因爲是侯府,所以大門的派頭就很不同,迎門一道磚照壁,一丈三四尺高,三丈來寬,二尺來厚,雖不如三大憲衙門的雄壯,卻也很夠份的。照壁之內,一片磚砌的廣場,過去,纔是高高大大明一柱的黑漆大門,兩畔是水磨的八字磚牆。

  今天果然熱鬧,滿街都是人,廣場上的人更擁擠得像在戲場裏一般。

  吳鳳梧雖不高大,因是在軍營中生活了幾年,身體很結實,兩膀很有氣力,便擠進人堆,從間隙中先生闢了一條路。楚子材緊跟在他背後,慢慢擠到大門門口,猛的聽見裏面傳出一片哭聲——號啕大哭的哭聲——是男子的宏大的哭聲——是許多人全在哭的哭聲。還夾着一片叫囂謾罵的聲氣。

  吳鳳梧把楚子材看着道:“出了啥子亂子了嗎?”兩個人便站住哭聲漸漸低了,叫罵聲也平了下去了。

  楚子材道:“管他啥子事,既來了,總該進去看看!”

  大門內正有一個人站在板凳上,大聲的向衆人說:“各位請到裏面去!……今天成立保路同志會!……願意加入的請進去寫名字!……羅先生正在演說!……你們聽,大家都感動得正在哭哩!……要聽演說的,請進去啦!……別都擠在外面!……外面聽不見的!……”然而擠在門口的人,似是癡呆呆的,也不後退,也不前進。

  楚子材、吳鳳梧才分開人衆,一直擠到二門,在這裏站立的人就鬆動的多了。

  再進去,便是一個很大的院子,上面搭着蔑篷,下面安了許多條凳,檐階前搭了一張高臺,臺上一張方桌,擺着銅鈴茶碗之屬。

  此刻臺上正站着一個滿臉哭喪着的大胖子,在大聲的叫喊:“……可憐四川人的血汗錢這樣被人搶去!……我們只有誓死反對!……反對到底!……我們的責任……第一在保全國土!……第二在保全四川!……第三在保全……我……們……的……人格!”

  坐在院子蔑篷下的好幾百人,連同四面檐階上站立着的人衆——都是剛纔號啕過來的——都一齊拍着手掌叫道:“贊成!”

  吳鳳梧不由的照樣拍着喊着之後,便掉頭問楚子材道:“這就是羅子清羅先生嗎?”

  楚子材點了點頭道:“是他,我們到諮議局去旁聽時,看見過他。他是副議長。……”

  羅子清用衣袖把眼睛一揩,又喊了起來:“我們不是反對朝廷!……朝廷也被一班奸臣矇蔽着的!……我們只反對勾結英、法、德、美、日本,只知弄錢不惜出賣廣東……湖南……湖北……四川……四省鐵路的郵傳部大臣……盛宣……懷!”

  又是震耳的拍掌,又是震耳的“贊成”。

  “所以我們纔不得已要發起這個保路同志會。……我們的宗旨……我們四川人是一心一德的要保全我們的鐵路!……要反對一班奸臣,尤其是盛宣懷!……等到朝廷俯允了,取消了收歸國有的成命,……我們的會也就自行取消!……否則!……我們就反對到底!……誓死不當亡國奴!”

  會場裏的情緒又涌動了。

  羅子清正要下去時,忽然一個人跳上臺子說道:“願意加入同志會的,請到那裏書名!已經寫了的,就不必再寫了!”說時,指着臺側一張大方桌。

  於是遂有百多人擁了過去。

  楚子材也興奮起來,便也跟着人衆,走到方桌跟前。吳鳳梧搶了一支筆,在一本白紙簿上剛寫完了,楚子材接過筆,忽見那行墨跡未乾的,並不是吳鳳梧——鳳凰的鳳,梧桐的梧。——三個字,而是孫凰。

  楚子材舉眼把吳鳳梧一看,吳鳳梧向他把眼睛一擠,湊着他耳朵,輕輕說道:“胡亂寫一個,以後再告訴你。”

  演說臺上另是一位先生在那裏煽動。

四、清末的少城公園的素描,三個中學生的慰勞宴


  成都有兩個城,據說是有來歷的。《名勝記》有言曰:

初張儀、張若築成都,屢壞不能立,忽有大龜出於江,周行旋走,巫言依龜行處築之,城乃得立,所掘成大池,龜伏其中,故曰龜城。週迴十二里,高七丈。秦張儀又於大城之西墉,別築子城,《蜀都賦》所謂亞以少城,接乎其西也。王右軍法帖曰:往在成都,見諸葛亮焉,曾問蜀事,雲:成都城屋樓觀,皆是秦時司馬錯所修;令人遠想慨然,具示,爲廣異聞。李石詩序曰:張儀司馬錯所築大城,自秦惠王己巳歲,至宋紹興壬午,一千四百八十七年,雖頹圮,所存如斷壁峭立,亦奇觀也。范成大詩注曰:少城張儀所築子城也,土甚堅,橫木皆朽,有穿眼,土相著不解。然則,秦城至宋猶存矣。隋,蜀王秀附張儀舊城,增筑西南二隅,通廣十里。亦曰少城。唐乾符六年,高駢於子城外增築,週二十五里,曰羅城。亦曰太元城。後唐天成二年,孟知祥於羅城外增築,週四十餘里,曰羊馬城。今城週二十二里,非其故矣。後蜀孟昶僭擬宮苑,城上盡種芙蓉,曰芙蓉城。又曰錦城。


  可見大城少城,在前原是兩個城,直到宋朝猶然。明朝改築,便合而爲一。當時城池甚大,據故書所載,張獻忠初入成都時,城郭周長四十餘里,光是水井,有三萬多口。其後,他先生實施斬盡殺絕主義後,人是殺完了,城池是踏平了,只剩下蜀王宮——即是他先生的皇宮——三道宮門,同一段宮牆,三道橫跨御河的石橋,二個雄踞橋頭的石獅子,以及一道長二十餘丈高四丈餘的王宮照壁。——至今名爲紅照壁,但照壁已在民國十四年,被四川當政的人,抵押給成都商會,着商會將它拆賣了——中間有十八年,不見人煙,而爲虎狼所踞。直至清康熙初,才由官吏捐資,修築土城,便把城垣縮小到周長二十二里,將以前的十八門,減少到四門。直至滿洲八旗兵開來駐防,也在大城偏西劃出一大片地方,繚以短垣,專駐滿人,大家遂叫這地方爲滿城。現在大城滿城又合而爲一了,大概在民國五六年以後的成都人,雖然還知道少城這個名詞——民國建元以來,滿城之名便廢,複稱少城——可是已不能指其形式,已不知道現在繁華的東城根街,即是以前滿城的城垣。

  這裏且說一說:

滿城在成都之西,通大城一角。清康熙五十七年建築,城垣週四裏五分,計八百一十一丈七尺三寸,高一丈三尺;門五:北門通大城守經街,小東門通大城羊市街,大東門通大城西御街,南門通大城君平街,以及大城之西門。各門皆有敵樓三間。每一旗,官街一條,披甲兵丁小衚衕三條;八旗官街共八條,兵丁衚衕共三十三條。每一步甲佔地五十方丈,馬甲佔地六十方丈。


  到底地曠人稀,隙土甚多,樹木甚衆,房屋甚疏,街道甚闊。又因爲駐防滿人只准吃糧當兵,以防漢人,不許兼營它業。因此,在弓馬之餘,生活很是清閒自在,消遣之方,全在栽花飼鳥,植樹養魚。以此,滿城之內,不但到處古木參天,花樹扶疏,抑且到處鳥聲繁碎,積潦成池。也因爲口糧有限,生活費用逐年增漲,人哩,又都弄得懶懶的,沒一點生產能力,所以十分之九的滿人,都很窮,到處都顯出土垣半圮,矮屋欹斜,沒有餘力培修。

  在大城人煙稠密處住久了的人,往往一進滿城,就覺得到了另一世界,是那麼的靜寂!是那麼的荒涼!偶爾遇見幾個男子,不是拿住釣竿,就是掌着鳥籠;偶爾遇見幾個婦女,都是搽脂抹粉的打扮着,並趿着半截鞋子,吸着長葉子菸竿,又都是那麼的逍遙自在!但這絕不是鄉野之趣,而是有詩的趣,有畫的意。

  不過在前滿漢之界甚嚴,你們但從各城門上俱建有敵樓的用意上,就可看得出了,滿人是可以到大城來,而漢人卻不能隨便進去,不是不準,是滿人的氣焰難受;就是一個小孩,他也有權力可以無原無故的打你的耳光,唾你的口水,扯你的髮辮,叫你做奴才,而且逼你尊稱他們的男女爲老爺,爲太太。更不必說要調戲婦女,要強吃霸賒了。

  直到庚子以後,滿人一天一天更其不行,窮的越窮,不能振作的越不能振作,氣焰也就大不如昔。跟着排滿的聲浪傳來,他們雖然還有所恃,卻也不能不略有所恐了,於是稍有資產的子弟,竟有不遵祖訓,跑到大城各學堂來讀書的了,窮婦女們也有偷偷的溜到大城,給漢人當僕婦,當臨時姨太太的了,漢人也有侵進去做叫賣生意的了。後來提倡滿漢通婚,想把二百餘年來兩個民族的仇恨,借男女的性器來調和沖淡,自然是個轉機,可是漢人又不肯起來:把女嫁給他,討厭他那臭架子受不得;娶他們的女,又討厭她好吃懶做。

  宣統年間放來一個將軍——專門管理滿人的,非滿人不能作,官階與總督同爲一品——叫做玉崑的。此人比起一般的滿人,要算明白得多。知道駐防滿人已經走入末途,再照老規矩辦下去,若不改弦更張,則全部滿人,就不被漢人排斥殺盡,自己也只有死路一條。因此,一來就提倡招佃漢人到滿城內去雜住和做生意,以增進滿人的生資,後來又特意把那從大東門進去不遠,關帝廟旁,一片廣大的野樹叢生,雜花滿地的隙地,和一片大荷花池,開闢出來,改爲公園;馬馬虎虎修造幾所假洋樓,以及一些亭榭,招了幾家餐館、茶鋪,出賣門票,每人當十銅元二枚。

  這是自有成都以來,破天荒的一個大公園。雖然屋宇修得太不好,畢竟樹木還多,地方還大,又有池塘,又有金河,因此,公園一開,生意登時就興隆起來。玉崑先生便一舉兩得,既有門票收入的利,又博了個頗爲開通的名。

  從五月起,天氣漸熱,少城公園的遊人也加多了,荷花池一帶,更有佳趣,隔池便是丈多寬的流水的金河。金河邊與關帝廟的水榭相對,生生用磚石砌了一隻洋船,居然有桅檣,有煙筒。樓頭匾額,也居然題了“乘風破浪”四個大字,想來定是玉崑先生得意之作。當時很引起了許多遊人的譏笑,說“滿巴兒”到底是俗物。卻不知他還是臨摹那拉氏頤和園的石船哩!

  俗物的責任,他真代負得冤枉!

  這也是賣茶賣酒的地方。

  下午五點過鍾,蟬聲噪得正厲害。淡淡的太陽,從陣雨後的溼雲隙中漏出,照着池裏碧綠的荷葉,靜觀樓周遭蒼翠的柏樹,從這“乘風破浪”的樓欄邊望去,確不是大城裏和田野間找得出的。只是相距不遠處一排賣茶的水樹,臨河撐出的參天的蔑篷,很爲礙眼。這種總有缺憾的地方,倒是中國園林的特點,我們姑且置而不論,我們只須拿眼去看那樓欄邊,那裏不是有一張小桌子,不是有三個年輕人在那桌上小酌嗎?你看,他們一面觀賞斜陽裏的景緻,一面舉着酒杯,一口一口的抿着,意態蕭然,不是很像能與自然接近的三個幽人?

  否否,不然!這三個人,並非什麼幽人,而是我們已經認識過的楚子材、王文炳、羅雞公是也。

  這日是他們學堂裏試驗完畢,正式放暑假的頭一天。平日各人只管隨便聽課,用心也好,不用心也好,然而一到年暑假試驗,大家都非臨時抱佛腳不可。有志氣的便不睡覺的溫習課本,沒志氣的,也不睡覺的抄寫挾帶,名字叫“抄汞子”。不過話也難說,羅雞公是專門“抄汞子”的,能於一寸見方的紙上,抄十六個代數公式,兩年以來,在同學中,已得了個“礦務大臣”的徽號。然而羅雞公卻抱負甚大,每每談到天下國家大事,未嘗不激昂慷慨,頗有經綸滿腹,捨我其誰的樣子,如此能說他沒志氣嗎?楚子材怎的平庸小膽,並未打算過自己將來有多大作爲,偏是個溫習課本的人,希望分數及格,又不敢挾帶,自然惟有“三更燈火五更雞”,把不懂的硬記下來。王文炳則既不溫課本,又不抄挾帶,他的本事頂大,就是專門寫別人的,比如上午試驗數學,他先舉眼一看,知道姓胡的數學向有心得,一上講堂,他就坐在姓胡的身邊——那時學堂試驗,是不編坐次的。——待姓胡的草稿做好,便不客氣的拿過來先抄寫。以他平日的威望,同學們自不便不受他的驅使,既監堂的監學,與稍差一點的教習們,似乎也未嘗想到要得罪他。所以每逢試驗,他一直是逍遙自在的,而一直也未考在總平均八十五分以下。不過到底辛苦了,試驗完畢,總要撿平日彼此說得攏的,邀約幾個,到小酒館裏,結結實實的慰勞一番。

  王文炳當下用筷子挾了一塊滷雞,一面吃着,一面問楚子材:“你今年還是要回去嗎?”

  “我很近,通其只有一天的路程,回去轉來,都方便,你呢?”

  “大概不回去了,明天就搬到會府南街同鄉處去。羅雞公新婚遠別,一定不能留在省裏的了。”

  羅雞公笑了笑,又把大麴酒呷了一口,悠然望着天上的雲花,似乎他的心早已越山渡水,飛回滬州去了。

  王文炳笑道:“呃!我問你,討了老婆,到底有啥子味兒?我想,不過睡覺時兩個人擠在一堆,有點好處而已。其實是絆腳索,是消磨志氣的東西,所以古人才說:匈奴未滅,何以家爲?羅雞公就是一個好例,從今年開學以來,一天到黑,迷迷胡胡。去年的那種豪氣,一點都沒有了。我勸你,羅雞公,得看開些,婆娘是到處都有的。……”

  楚子材插嘴道:“我想雞母一定生得好看,說不定還是一個美人哩,所以雞公才念念不忘的。”

  王文炳呵呵大笑道:“此一說也,姑存之!”

  羅雞公仍微笑道:“你們都是些鄙人,女人一定要生得好看,纔可愛嗎?等你們到有了與女人接近的機會,才曉得女人自有她可愛的地方,自有她使人留戀的地方,好看不好看,那不過是表面上的事!”

  王文炳道:“好好!我明白了!俗話說的,中看的不中吃,中吃的不中看,大概羅雞母是中吃的了。這也像朱雲石的李小姐一樣,在我的眼睛裏,真就看不出李小姐的好看地方在哪裏,然而我們這位名士卻顛之倒之,鬧得滿城風雨。若不是如羅雞公一樣的見解,就是所謂色重一點了。”

  說時把他的摺扇遞給羅雞公道:“這是上星期請他揮寫的。這首詩,就是他去秋草堂情詩十四首之一,正把李小姐迷戀得神魂不定的時候做的。”

  楚子材也偏過頭去共看那詩:

  短束征衣過草堂,馬蹄零落亂秋香;

  小欄畫閣人何處?一樹孤花對夕陽。

  楚子材呷了一口酒道:“聽說朱山出省了。那天演說時,激烈得很,硬是把一根指頭砍斷了,可是真的?”

  王文炳笑道:“你是從同志會報告上看見的嗎?你不曉得,那是鄧慕魯撰稿時,故意跟他渲染的,其實哪裏是這樣一回事哩!那天是我親眼看見的,他演說的時候,倒也激烈得很,大概說得高興了,一拳打下去,剛好就打在面前的茶碗上,碗打破了,手也劃破了,果然出了一些血。接着鄧慕魯就登臺報告,借題發揮了一長篇,說朱志士不惜斷指瀝血來反對賣國賊,大家若果都有朱志士的氣概,豈止盛宣懷不敢賣國,就是朝廷中一般少不更事的親貴,也有所顧忌而不敢亂搞了。登時朱雲石的志士之名大著,場內場外的人無一個不恭維他。第二天,就由會中派他往川東一帶去演講,並一路去鼓吹成立同志分會、同志友會,拿日子算來,該到重慶了。”

  楚子材笑道:“如此看來,歷史教習劉先生的話真不錯!他說,歷史根本就不可信,且不說後人與旁邊人的記載,有入主出奴的偏見,就是自己記自己的事時,也沒有逼真的。我們看朱雲石這件事,劉先生的話真不錯!”

  羅雞公道:“這回事體,想不到一般老酸公然跳得這麼有勁。平常說的秀才造反,三年不成,這回卻不同了。光看同志會成立那天,羅子清那麼一哭,把幾百人都引動了,我向來不哭的,都不知不覺流下淚來。那時,只要他喊一聲造反,我相信立刻就可以暴動起來的了。”

  楚子材道:“那天你也會了嗎?我咋個沒有看見你呢?”

  “你在哪一排凳上?我坐在頂前頭的。”

  “我擠進來時,你們都哭過了,只聽見羅先生喊大家一致反對。跟着有人叫寫名字,跟着就擠了出來。”

  王文炳道:“羅子清果然會哭,果然哭得動人,但是據我看來,會哭的先生還多哩!比如王又新先生,他自從二十九那天,同彭蘭芬、聶丞成幾個人擔任了講演部的事情以來,無一次不是開口就哭,閉口也哭,以前啥子人說過,朱太祖的天下是哭得來的,我們清朝的天下,恐怕會着我們四川幾個老酸哭丟啦!”

  太陽更西下了,溼雲散盡,滿天碧澄澄的。一陣清風,帶過一派荷葉的清香,吹在微醺的發燒的臉上,很是沁脾。酒已差不多了。楚子材拿出紙菸來,與王文炳各咂燃一支,剛回身向欄杆上一靠,忽聽見河邊一個人在高聲的招呼他。

  他也打着回聲道:“啊,吳管帶!……在柏樹邊靜觀樓上嗎?……好!好!我就來!”

  羅雞公道:“你的朋友嗎?”

  “新近才認識的,是舍親的老朋友,曾經在川邊當過管帶,才丟了事出來。”

  王文炳道:“那你就去罷!我們也快走了,只是你吃飽了沒有?”

五、清末草堂寺公園的素描,沿路說去,並及筆硯冢的故事;管帶講說趙爾豐殺孌童,鄉下人大罵周禿子


  六月天氣在成都應該大熱了,但今年不同,就到了六月半間,猶然可以穿軟皮夾衫,即在正午,而洋傘之下,還可以穿兩件布衫。因爲今年有閏六月,以節候算來,盛暑時當在閏六月下半月,與七月的上半月。

  所以在六月十七這天,只管太陽很大的當空照着,而黃瀾生居然能毫不怕熱的,在局裏告了一天假,答應了吳鳳梧的邀約,到城外草堂寺側新建的公園中去遊玩了一天——吳鳳梧之作此約,一則還他洗塵接風的人情,二則楚子材要回新津去,帶着給他餞行,三則有個新都的老親戚來到成都,藉此招待他一下。說是請在家裏哩,沒人會做菜,老婆是鄉下人,就是炒腰花也不大行的;請在館子裏哩,又無趣味,又不免花費大點,所以才約到城外公園,大家散淡散淡,隨便吃點東西就是了。

  早飯之後,楚子材與黃振邦坐了一乘下鄉小轎,他帶着婉姑坐着自己的三丁拐轎。一同走出南門——由他的公館到草堂寺,本應對直出西門,可以少走七八里路。卻因歷來的習慣,滿城裏是不大容許你巍軒軒的轎子闖來闖去,而大西門又是除了滿人之外,向來不準漢人的棺材出去,漢人的行李進來的。雖然近年已無此禁,卻是轎伕們依然守着老規矩,寧可多走七八里,而不取這捷路——過了窄小而全街幾乎都是扎雞毛帚,因而奇臭逼人的柳蔭街,來到鄉間的大道。

  大道很是平坦,是沿着護城河,沿着城牆腳下,一直向西行去。上面是碧藍的天,天上遠處有些白雲,下面是油綠的田野,而道旁又點綴了些荒墳亂冢。不到三裏,已是城牆的轉角,護城河由岷江支流流到此地,也匯成了一個深碧色的深潭。臨着潭邊建有一所廟宇,佔地僅僅幾弓,卻於神殿方丈之外,還有一座水榭,一間草亭,院子中間的楠樹,亭亭如蓋,到處打掃得乾乾淨淨,居然可以閒眺,可以下棋,這是幾十年前一個學臺黃雲鵠所闢畫的。廟宇名叫寶雲庵,地方則叫百花潭。經過一道小小石橋,就是有名的雙孝祠。這是一個姓馬的富商,欲求身後之名,特爲他一個害癆病而死的兒,和一個害癆病而死的女,而建造的。祠中花木甚盛,荷舫幽篁裏幾處池塘亭榭,小樓危閣,佈置得頗可觀。每逢正月開放,遊人很衆,就在平常時候,官紳們藉以宴客的也不少。祠外橫跨大道,還豎了一座石牌坊,刻着孝兒孝女的姓名,和讚美雙孝的對聯。據一般的傳說,單爲坊頂上貼金的聖旨兩個字,因爲刻早了些,不及等到禮部的文到,曾被制臺衙門的禮房敲磕了二千多兩銀子。

  石坊之左是放生池。初建築時,都還看得,有堂有榭,繞池樹木森森。

  現在既無人培修,又改爲了警察派出所,於是能看得的,就只有一首磚門。

  石坊之右,是有名的道士廟二仙庵。不過在大路上,尚只能遠遠的望見庵的圍牆,以及牆內的黑壓壓的叢林,以及廟門外一片秋瓜色的楠木林,而中間還曠出一片幾百畝大的菜地。這菜地,就是每年春二月時的花會的會場。

  與二仙庵一牆之隔,而在其西的,是有名的道士發源大廟青羊宮。青羊宮的房子雖沒有二仙庵的多而銜接,但是佔地卻長得多,建築也雄偉些。它的大門就臨着大道,八字紅牆,大門三楹,旁門二道,石獅一對,石鸞表一對,這氣派就超過了許多廟宇,雖然道路上的塵土,給它們穿上了一件灰色外套。

  與青羊宮廟門正對的,是一條小街,名曰青羊場北街,街盡頭是一座很大很拱的七洞石橋,名曰迎仙橋。過橋向右邊一條小路走去,即是往草堂寺去的大道。

  來此,又是田疇,又是荒冢,榿木成林,或遠或近,若干黃土築牆,灰瓦蓋頂的農家。

  由青羊宮來,不過四里,即是草堂寺了。而在半路上還有一個古蹟,名字叫做筆硯冢。如今看來,雖然只是一個大土丘,平地堆起,很像一座大墳,但據故老相傳,這中間乃有一段令人酸鼻的慘史。

  當黃瀾生、楚子材已到公園,與吳鳳梧同他那位新都親戚姓廖的會了面——他二人是從迎仙橋乘坐木輪東洋車來的,在公園門口賣票處等候着在——帶着振邦婉姑在假山——也不過是一堆尚未生草的黃土小丘——後面,一個茶館中,痛快的洗臉、喝熱茶時,便談及這個筆硯冢的故事,因爲黃瀾生熟讀過《灩瀕囊》、《蜀難紀略》、《歐陽氏遺書》、《蜀碧》等書,所以對於張獻忠的逸事,談得很像親眼看見的一樣。他說:“當張獻忠改元登基之後,成都人同川西壩的人都已殺得差不多了,忽然想到當了皇帝總得有一個開科取士的盛典纔對,不然就太不合乎稱孤道寡的排場了。因就下詔各府廳州縣,限定各須解送士人若干來省應試。待要考試時,他忽然想了個殺人妙計,在西門城門口勒着一根繩子,凡應試的士子,由東門進,由西門出,全要走繩子下經過。高過於繩的殺,矮過於繩的殺,不高不矮,剛剛合式的,張獻忠說:別人都長得不合式,偏你這樣合式,殺!於是應試的人殺完了,把遺下的筆硯聚爲一堆,就成了現今的筆硯冢了。”

  吳鳳梧道:“像我的身材,大概是合式的了。”

  黃振邦喝了一碗熱茶,正在揩汗,便接嘴道:“殺!”還把右手舉起,在吳鳳梧的項脖上一砍。

  黃瀾生連忙喝道:“太沒規矩了!看我捶你!”

  吳鳳梧笑道:“不要緊,他並不是張獻忠。……不過,老侄,你這舉動,若果拿到我們兵營裏去,你卻要着打的!吃糧的人,頂忌諱的就是這一下,好在我現在已不吃這碗飯了,倒不要緊。”

  黃瀾生道:“邦娃子這樣煩法,又不聽話,我真想送你到武學堂去受點拆磨,或者懂得一點規矩。”

  “瀾哥這話雖是說玩的,其實要學規矩,真正只有在武學堂才行。首先就教你服從,在黑板上寫一個牛字,教官說這是馬字,那你們要是說了牛字,或者在臉上露出一點不了然的樣子,好!你們就準備到禁閉室去吃鹽水飯!一定要練到長官們的一句話,比方就是聖旨,要你死,你就得死,那纔是頂有資格的軍人。”

  那姓廖的卻打岔了問道:“吳老表,我問你,你帶了幾年兵,可曾殺過人來?”

  “殺人分兩種,一種是用槍打死,叫槍斃,這隻在戰陣上看見過,我也用手槍打過夷人。一種是用刀把腦殼砍下,凡是犯了軍令,明正典刑的,就砍頭。這我卻沒有幹過,看是看得很多。砍頭真不是件容易事!專門當宰把手的,都要學,都要練習。我還記得小戴挨刀時,遇着了個新毛子,一連八刀,才把腦殼砍下,看起來真慘!”

  吳鳳梧把兩眼一閉,似乎還看見那慘象:一個身材嬌小,生得又好看,又柔媚的小跟班,五花大綁紮出轅門時,青寧綢軍衣下面,還露出水紅色的裏衣。又白又嫩的小臉蛋兒,已慘變得更其白,白得同石灰一樣。平日極呼靈的一雙水汪汪的眼睛,也呆得同死魚眼珠一般,大睜着,沒一點兒神光。柔絲似的頭髮,已刷了膠青,在腦頂上挽了個大髻,露出羊脂一樣的白項脖。一刀砍下,白嫩可愛的地方,便冒出了一道鮮紅的血,刀鋒砍在頸骨上,痛得小跟班連聲呵呀的呼天喚娘……

  黃瀾生偏偏問道:“小戴?……講來聽聽!”

  吳鳳梧拿白竹布手巾把眼睛揩了揩,似乎把幻景揩去了,又喝了兩口茶。

  一面揮着廣東販來的芭蕉扇,一面說道:“啊!你還不曉得小戴?小戴就是趙屠戶身邊一個頂得寵的北京小跟班。據說是一個有名的相公。那娃兒長的真不錯!在我眼睛裏頭,還沒看過那樣好看的子娃娃哩!笑起來迷人得很!大家都曉得他就是屠戶的夜壺之一,頂說得起話的。因爲打稻城,……”

  那姓廖的又插嘴道:“稻城?不就是鄉城嗎?”

  黃瀾生接着說道:“不是的!鄉城因爲仗火打得兇,成都都曾轟動過,所以很出名。稻城是另外一個地方。”

  吳鳳梧點頭道:“着!不錯!瀾哥留心世事的人,弄得真清楚!……稻城並不大,也沒有城,蠻家也少,只有幾個喇嘛寺。可是打下來時,卻費了不少的事,克實說起來,比打鄉城還多死了些人。一則也因仗火打得太久,官兵都打疲了,提不起勁,蠻子卻打滑了,會守會攻。打到後來,趙大人沒辦法了,有一天,忽然下令叫小戴以管帶職銜,帶了些哨兵去進攻。當時,全營的人,哪個不詫異?哪個不說大人越糊塗了,打仗是何等大事,咋個這樣的兒戲!把個子娃娃也提拔起來,帶兵掌令,並且一來就是管帶,這把我們正正經經的官兵,看成了啥子東西?大家自然不敢明說,卻也不約而同,全打算着袖手旁觀,看那子娃娃有好大的本領!哈哈!你們萬想不到,趙大人的辦法真個太妙了,我們從前在武學堂裏,除了操典教程外,何嘗講論道這些兵法。趙大人是讀過書的人,心思自然細得多,想點方法,哪裏是我們武棒棒想得到的。小戴當時自然不懂得,說不定趙大人把他摟在懷裏時,還跟他說過一些甜話哩。所以起身時,多得意的,以爲大人當真愛他,當真要他立個大功,好歸入正途去做官,同湖北的張統制一樣。不想從稻城一敗下來——也不算敗,只是弟兄夥不服氣,不甘心受一個子娃娃的統率,還未走到喇嘛寺,一陣空槍,糟蹋一些子彈,便都說喇嘛寺反攻過來了,利害,利害,紛紛的一退,小戴何曾見過仗火,早駭得單人獨馬,奔了回來,報稱打敗了——趙大人老實不客氣,聞風不動的,只叫綁去砍了!……”

  黃瀾生把水煙蒂一吹,拿紙捻在空中畫了幾個圈道:“妙極,妙極!趙季帥若不這等心狠手辣一下,稻城如何打得下來?這個計策用得甚好!”

  楚子材道:“趙爾豐老是這樣兇嗎?”

  黃瀾生道:“難道你還不曉得他做永寧道時殺人的事嗎?所以纔有趙屠戶之稱。鳳梧,我們私下說的話,我想,趙季帥將來來省之後,鐵路事情恐怕要生大變化哩!首先,他是漢軍旗人;其次,不像王護院這等好說話,任憑諮議局鐵路公司一般人,咋樣說,咋樣好。還公然朝衣朝冠的站到大堂上來和小百姓說話,口口聲聲向大家說,官可不做,絕不辜負四川人的期望。”

  “就好的方面說,像王護院這樣,自然是好官,又不拿架子,又愛護百姓。就不好的方面說,四川這夥紳士們也由於他太姑息,太縱容,才一天一天的越鬧越兇!一般官場也附和着他,沒一個敢當硬人,鬧到目前,一定感覺到一發而不可收拾的困難,趙季帥來後,必不會再學他的!”

  那姓廖的道:“黃瀾翁的話真對!我們股東中也有半數的人,明白這場事全靠的是王大人。當初若沒有他作主,單靠我們紳士,哪裏會鬧到這種聲勢!聽說湖南鬧了一下,就因爲巡撫大人不准許,連電報都沒打出就完了事。不過,我們已搞到這步田地,趙屠戶就來了,也壓制不下。也只有照着我們的話去辦。上前天同志會已把往各縣去演說的人員都派出了,王大人起初還不肯,經羅、鄧、張幾位先生力爭之後,王大人才說,我也快走了,管不了這許多,只要你們規規矩矩,不搞出亂子來,使我對得住朝廷,就得趙大人來,也不會把你們咋樣的。王大人都這樣說法,所以據我看來,只要我們齊心,趙屠戶敢把我們咋個?”

  兩個小孩子不耐煩聽這些沒甚趣味的大議論,便鬧着要去遊玩。

  大家既來此處,煙茶吃夠了,也覺得要看一看這個園子,遂都起身繞着池塘走去。池塘很大,恰當園的中心。本來是田,卻從田中生生挖掘了一個大坑,掘起的土,就堆成了個毫無可取的小丘,賜與一個嘉名曰:假山。如此一來,所謂公園,就只佈置了這麼一個儲積污水的池塘。從池的這面,一眼就把那面的圍牆房舍看了無餘,新栽的竹木,都未成林,所以絲毫不能遮蔭。池心修了一座形式並不甚佳,彩漆十分刺眼的亭子,有一道七曲石板橋通過去,假如新種的菱藕都能成蓋朵花,倒也有幾分西湖三潭映月的氣味,可惜池中只有綠萍,只有孑孓,只有聽得見聲音,一時尋覓不出的青蛙。不過孩子們到底是愛水的,振邦兄妹早一跳一跳的向池心亭奔去了。

  吳鳳梧與楚子材走在頂後頭,仍然談着趙爾豐:“我看保路同志會也太鬧得無法無天了。遍街演說,把朝裏大官們罵得半文錢不值,連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學生也會又說又哭起來。鬧得人心惶惶,士農工商都不能歸業,像這樣子,哪個敢保沒有革命黨、維新黨不在中間慫動?一下作起亂來,這隻有連累好人的!……就不說這個,我們光看趙屠戶趙大人在川邊的威風,說一是一,說二是二,哪個敢駁回他半個字?聽說他那位四少爺也是很霸道的,搞乾點啥子事,同他老子一樣,有斬有斷的。比如傅華封老爺就算紅透了,差不多就是軍師,要同他商量啥子,也得低聲下氣的,敢同他爭長論短嗎?現在升了制臺,官更大了,權更重了,要他卑躬屈節來將就你四川紳士們,像王大人一樣,只要你蒲先生,羅先生,張先生,還有啥子商界的學界的先生們,走來就會,說了就依,叫打電就打電,叫出奏,就出奏。噫!趙大人恐怕就不會這樣罷?且不說他是一品大員,不能這樣太失身份,何況他脾氣素來是那麼剛法?……那時,若果大家還要拿對王大人的辦法去對他,我看,一定要弄出大事來的。”

  楚子材忽然害怕起來道:“哦!我懂得那天你在鐵路公司寫假名字的意思了,這才糟糕哩!那時你沒告訴我,我也不曾想到後來的利害,竟寫的是真名真姓。……”

  “寫你的學名楚用嗎?”

  “不是。是我的號。”

  “這還不要緊,自然嘍,寫個假姓名是頂好的了。像我在川邊幹過事的,又在趙大人手上把差事弄脫了,他是那樣的人,難免不記得我,若是一下出了事,把名簿抄去一查,呵!有你吳丹書在中間嗎?好!抓來砍了!那又要逼得我出去跑灘,才犯不着哩!你不要緊,光是一個姓名,曉得你是啥子人?在各學堂去查,多困難,何況又寫的是號?”

  楚子材心裏總覺得橫梗了一大塊,甚怪吳鳳梧當時何不阻止他,或者代他寫個假名字也好。

  吳鳳梧又向他追問道:“你沒有寫住址罷?”

  “沒有罷!”卻又不敢自信簡直沒有寫,反問他道:“你呢?”

  “我自然沒有寫,我只寫了個姓名,就把筆遞給你了。”

  “那我大概沒有寫,因爲我是照着你在寫。……我若是寫地址,自然只有兩個:學堂與黃表叔家。等我想想看!……像沒有寫過,你總看見。你站在我的身邊?”

  吳鳳梧想了想道:“我也不甚記得清楚了。那時人很多,我在你耳邊說了一句後,就着人擠開了,我覺得你跟着就出來了。……一定沒有寫!咋個呢?要是寫,必不會那麼快就放筆的。你再想一想是不是?”

  其時,大家都已來到池心亭中,四面飛欄椅,坐有兩三個鄉下人,並且正在大聲武氣的談論:

  “八十幾畝地,修球一個花圃,少收他媽的一百七八十擔租谷,這把草堂寺和尚鴆到注了。”

  “說是周禿子出的主意嘍!”

  “不是他龜兒,還有哪個像他這樣爛心肺的?前幾年鴆昭覺寺和尚,硬把和尚的老婆、娃娃搜了出來,罰球他千多畝田!如今草堂寺和尚又悖他的時了!這龜兒禿子,有了他,我們四川人該遭殃!”

  黃瀾生身上穿着湖色熟羅夾衫,香雲紗馬褂,腳下是長靮青緞粉底官靴。黃黃一張圓臉,兩撇黑八字鬍,鼻樑高高的,眼睛鼓鼓的,手上捏了柄朝扇。就沒有帶跟班,打官銜燈籠,而官的氣派卻是十足的。這一下,就把鄉下人的話頭打斷,並且逼得他們踧踧踖踖的站起來,向着石板橋一溜的就走了。

六、論惡名不可以居,並論園林之不易佈置


  吳鳳梧站在亭子當中,四面一望道:“這園子倒清爽得好,光光生生的!我想,在大熱天,一定很熱啦!”

  姓廖的道:“那幾個鄉下人倒說得不錯,實在可惜,這一片好地,一年一百八十幾擔租谷,就拿現在行市來說,三錢七分銀子一擔,三八二十四,七八五十六,二十九兩六分,再加三十七兩,一年要收六十六兩六分銀子的谷價;再加一季小春,也算小小一份家當了,真可惜啦!”

  吳鳳梧笑道:“你們當糧戶的,眼睛裏看的,心上想的,口頭說的,總是租谷,總是錢!草堂寺和尚悖了時,遭了殃,你姓廖的,倒爲他抱起屈來。”

  “不是這麼說法!你不曉得,田地是有用的,天之所生,地之所產,人之所養,土地上一年多出一百八十幾擔穀子,百姓就多得九十多擔白米吃,這是何等好事!如今拿來改爲公園,不惟一年裏頭少養活九十幾個人,還要花些錢來修造,修起了,也不過等大家進來遊玩一遍。這有啥子好處?難道看一下池塘花草,肚裏就飽了嗎?豈但如此,……遊的人也要花錢的。我們來算算看,來回的轎錢三百文——從青羊宮坐東洋車來回,像我們一樣,自然要少些——一碗茶三十文,一盒福煙十六文,若再吃點兒點心,我看過那價目,包子每個八文,就比城裏貴四文,炸醬麪每碗五十文,也貴多了,城裏錦江春的炸醬麪,才二十四文啦!你算算看,一個人來遊一趟公園,頂少頂少要花費四百文,這就是半元了。開些地方出來,光叫人花錢,反轉一年少養活九十多人,這可劃得過不?周禿子這東西,真是鴆人的好傢伙!”

  羅升把水菸袋提了來,黃瀾生接過去,抽了兩袋,笑道:“廖先生當真相信這園子是周孝懷周大人辦的嗎?……孟夫子的話真有道理,他說,‘紂之不善,不如斯之甚。’又說,‘天下之惡皆歸之。’可見一個人做事,稍爲差一點,衆人一傳開去,以後就不管是啥子人乾的過錯,都一齊拿來加到你的身上。周大人,我伺候過他的,人並不壞,又能幹;就只爲厲行新政,愛打人的頭子,得罪了一般守舊的老先生;認真辦理警察,犯了事的絲毫不通融,得罪了一般市井小人;現在又因署理提法司,甄別法官,說了些挖苦話,又得罪了一夥法政養成所出身的新人物。這於是乎,省城內外凡是一件新奇點的事,與人不甚方便的事,大家說起來,遂一齊歸在他一個人名下。……還有一個人也一樣的:就是路廣忠號子善的,以前當警察署員時,開辦狗捐,喂狗的都須去領銅牌,不準散放在街上,不然,就作爲無主野狗論,一律打殺。……”

  吳鳳梧插嘴道:“那時我正在速成學堂讀書,親眼看見,那些狗真打得可憐。有些是喂狗人家怕領了銅牌,狗在街上咬人出了事,自己擔當不起,生生的把狗拉上城牆,掀在廢炮臺裏餓殺。那真慘啦!”

  黃振邦很有興趣的問道:“爲啥子要打狗呢?”

  “說是路廣忠出來查夜,着狗咬了一口,所以他把狗恨死了。”

  黃瀾生道:“也是一因。其實野狗也太多了,清理一下,何嘗不可哩!但路廣忠就出了惡名了。加以前年南校場辦運動會,巡警打傷學生,他因是巡警教練所的提調,就着學界的人指爲官蠹,硬要趙爾巽——就是趙爾豐的哥——趙制臺懲辦,趙制臺也有趣,名義上把他撤了差,跟着就委署崇慶州知州。趙制臺不過不要學界的人太佔上風,但是路子善就成了第二個周孝懷了。不管他做的啥子好事情,全是壞的。象這樣的是非,你們如何理論呢?……子材你們在學堂裏,每星期都要作一篇史論,批評下子古人的得失長短。我問你,我們眼前的真是真非,尚這樣紊亂,而去古遠哩數千年,近亦幾百年,你們果能把古人的是非看得真切嗎?”

  楚子材因爲心裏不樂,懶得高談,只含胡的笑了笑。

  姓廖的曾經下過三次小考,雖沒有一回上榜,自己卻自負是飽學生員,也公然在鴉片煙燈之側,看過些雜學書,自以爲道理很多;本不以黃瀾生之言爲然,很想與之一辯的,無如戒而未除的煙癮發作了,一連幾個呵欠。什麼精神都沒有了。忙丟下衆人,溜回茶館中,揹着堂倌,在一隻小銀盒內取出三枚煙泡,用熱茶吞下,方漸漸有了些意思。

  黃瀾生幾人又論到公園的結構上來了。黃瀾生少年時候到過杭州,遊過西湖,胸中比較有些丘壑。他的意思,這公園應該多種竹木,並間隔一些花朵牆,總使從池的這面,望不見池的那邊纔好。吳鳳梧問是哪個修造的。

  黃瀾生道:“還不是那個包修花園的馬麻子!”

  “就是走馬街開綢緞鋪的馬正泰嗎?雙孝祠就是他爲他的兒女修的,聽說很不壞,我倒沒有進去過。”

  “就是他,此人胸中只有那一幅畫稿,雙孝祠自然修得不錯,就是方正街丁公祠的那個小花園,也還看得。不過都是從小處落墨,所以還曲折有致,而拿這畫稿來佈置這大地方,卻太不行了。你們想,竹木既未種成,就該有點假山曲廊,或是小樹短牆來取致。我們但看隔壁草堂寺的杜公祠,便懂得了。你們看,只兩堆土山,一個小池,一條小小的流水渠,幾道石橋,一間船房,一間水榭,百十株花樹,豈不就可觀?哪裏像這裏憑中一個大池塘,倒圓不方的,四面一望,啥子部沒有,反而不及東門外的放生池。”

  吳鳳梧點着頭道:“瀾哥見解不差,杜公祠頂好的地方,我說還在進門的那條巷子,兩邊竹林,連天都遮綠了,熱天走去,真愛人啦!雅州桐梓林的金鳳寺,經黃雲鵠佈置過,也不錯,依着山坡,築成三個花臺,花樹已經好了,還有幾百個江西定燒來的大磁花盆。寺外遍山松林,風一吹來,硬像波濤的聲音。我說不僅花園離不得樹木,你看望江樓、武侯祠、昭覺寺、文殊院,這些地方,全靠的是樹木陪襯,就是真正的山,要沒有樹木,也不好看的。”

  他們一面說,一面走,抄着池塘走了一轉,仍然來到茶館中。姓廖的提說:“這裏太沒有意思,館子想也不好,我們不如到隔壁草堂寺吃和尚的素飯去。”

  吳鳳梧首先說好。

  黃瀾生卻說:“今天是鳳梧請我們,我須得先說清楚,還是不宜費事。一則我們也把油葷吃傷了。要吃點簡單有滋味的素菜,天氣不好,也不要吃酒。你去跟和尚招呼,只做點新鮮豆花,鮮筍,估量我們幾個人連大班羅升等,一齊吃下來,不過塊把錢就好了。多了,我們就不能要你出錢的,和尚我是認識的,只要我說一聲,你這個東一定當不成。”

(原載1936年《國論》十一、十二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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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李劼人
Type: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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