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何八爺的臉色白得像燒過了的錢紙灰,八字眉毛緊緊地蹙着,嘴脣和臉色一樣,鬧得牢牢的,只看見一條線縫。
拖着鞋子,雙手抱住一根水菸袋,在房中來回地踱着。菸袋裏的水咕咚咕咚地響,青煙從鼻孔裏鑽出來,打了一個翻身,便輕輕地向空間飛散。
天黑得怕人,快要到中秋了,連一顆星星都看不見。房間裏只有煙榻上點着一盞小青油燈,黃豆子樣大,一跳一跳的。戶外四圍都沉靜了,偶然有一兩聲狗兒的吠叫,尖銳地鑽進到人們的心坎裏。
多麼不耐煩喲!那外面的狗兒吠聲,簡直有些像不祥之兆。何八爺用腳狠命地在地上跺了幾下,又擡頭望望那躺在煙榻上的女人。
女人是聽差高瓜子的老婆,叫做花大姐。朝着何八爺裝了一個鬼臉兒,說道:
“怎麼,困不困?爺,你老歡喜多想這些小事情做什麼啊!反正,誰能夠逃過你的手掌心呢?”
“混賬!堂客們曉得什麼東西!”
八爺信口地罵了這麼一句,又來回兜過三五個圈子,然後走到煙榻旁邊躺下。放了水菸袋,眼睛再向天花板出了一會兒神,腦子裏好像塞住着一大把亂麻,怎麼也想不出一個解脫的方法。花大姐順手拾起一根菸槍來,替他做上一口火。
“爺,你總不相信我的話呀!不是嗎?我可以擔保,這一班人終究是沒有辦法的。青明爐罐放屁,決沒有那樣的事情來,你只管放心好了,何必定要急得如此整夜地不安呢!”一邊說,一邊將那根做好了煙的煙槍遞過來。
八爺沒有響,臉皮沉着。接過槍口來,順手在花大姐的下身擰了一把。
“要死啊!爺,你這個鬼!”花大姐的腿子輕輕地一顫。
使勁地抽着,一口煙還沒有吃完,何八爺的心思又火一樣地燃燒起來了。他第三次翻身從煙榻上立起來,仍舊不安地在房子中兜着那焦灼的圈子。
他總覺得這件事情終究有些不妥當,恐怕要關係到自家兩年來的計謀。這些東西鬧的比去年還要兇狠了,真正了不得!然而事情大小,總要有個商量才行。於是他決心地要花大姐兒將王滌新叫起來問一問:
“他睡了呀!”花大姐懶洋洋地回答着。
“去!不要緊的,你只管把他叫起來好了!”
“唔,討厭!你真是一個膽小如鼠的人,聽不到三兩句謠言,就嚇成這個樣子,真是哩!……”
“小妖精!”
何八爺罵她一句。
王滌新從夢中驚醒來,聽到聲音是花大姐,便連忙爬起來,一手將她摟着:
“想死人啊!大姐,你真有良心!”
“不要歪纏,爺叫你!趕快起來,他在房裏等着哩!”
“叫我?半夜三更有什麼事情?”
“大約是談談收租的事情吧!”
“唔!”
“哎喲!你要死啦!”
鬼混一會兒,他們便一同踏進了八爺的煙房,王滌新遠遠地站着,避開着花大姐兒。嘴巴先顫了幾下,才半吞半吐地說:
“八爺,夜,夜裏叫我起來,有什麼事情吩咐呢?”
八爺的眉頭一皺;
“你來,滌新!坐到這裏來,我們詳細地商量一件事。”
“八爺,你老人家只管說。假如有用得着我王滌新的地方,即使‘赴湯蹈火’,也屬‘義不容辭’。男子漢,大丈夫,忘恩不報,那還算得人嗎?”
“是的!我也很知道你的爲人,所以才叫你來一同商議。就是因爲——”八爺很鄭重地停一停,才接着說,“現在已經快到中秋節了,打租飯正式來請過的還不到幾家,其餘的大半連影響都沒有。昨天青明爐罐來說:有一些人都準備不繳租了。滌新,這事情你總該有些知道呀!……”
“唔!”王滌新一愣,“這風聲?八爺!我老早就聽到過了呀!佃戶們的確有這種準備。連林道三,桂生,王老大都打成了他們一夥兒。先前,我本想不告訴八爺的,暗中去打聽一個明白後再作計較。現在八爺既然知道了,也好;依我看來,還得及早準備一下子呢!”
“怎樣準備呢?依你?”
王滌新的腦袋晃了幾晃,像很有計劃似的,湊近何八爺的耳根,嘰哩咕嚕說了一陣。於是八爺笑了:
“那麼,就只有他們這幾個人嗎?”
“還有,不過這是兩個最主腦的人:上屋癩老大和曹雲普家的立秋。八爺!你不用着急,無論他們多少人,反正都逃不過我們的手心啊!”
“是呀!我也這麼說過,爺總不相信。真是哩,那樣膽小,怕這些蠢牛!……”
花大姐連忙插上一句,眼珠子從右邊溜過來,向王滌新身上一落。隨即,便轉到八爺的身上去了。
“堂客們曉得什麼東西?”
八爺下意識地罵了她一句。回頭來又同王滌新商量一陣,心裏好像已經有了七八分把握似的,方纔深深地吐出一口惡氣。
停了一停,他朝滌新說:
“那麼,就是這樣吧!滌新,你去睡,差不多要天亮了。明天,明天看你的!”
退出房門來,王滌新又掉頭盯了花大姐一眼;花大姐也暗暗地朝他做了一個手勢,然後趕上來,拍——的一聲將房門關上。
二
這一夜特別清涼,月亮從黑雲中擠出來,散佈着一片銀灰色。臥龍湖的水,清徹得同一面鏡子一般;微風吹起一層細細的波浪,皺紋似的浮在湖面。
遠遠地,有三五起行人,繼繼續續地向湖邊移動;不久,都在一棵大楓樹下停住着。突然地,湖中飛快地搖出兩隻小船,對着楓樹那兒直駛;湖水立刻波動着無數層圈浪,月光水銀似的散亂一滿湖。
悄悄地,停泊在楓樹下面;人們一個一個踏上去,兩隻小船兒裝滿了。
“開呀,小二疤子!”
“還有嗎?”
“沒有了。只有殼殼頭生毛病,沒有去叫他。”
聲音比蚊子還細。輕輕的一篙,小船兒掉頭向湖中駛去了。穿過湖心,穿過蛇頭嘴,一直靠到蜈蚣洲的腳下。
大家又悄悄地走上洲岸。迎面癩大哥走出來,向他們招招手:
“這兒來,這兒來!”
大夥兒穿過一條蘆葦小路,轉彎抹角地走到了一所空曠的平場。
四圍沉靜,每個人的心裏都懷着一種異樣的歡愉,十五六年時的農民會遺留給他們的深刻的影子,又一幕一幕地在每個人的腦際裏放映出來。
於是,他們都現得非常熟習地開始了。
“好了,大家都請在這兒坐下吧!說說話是不要緊的,不過,不要太高聲了。”癩大哥細心地關照着。
“到齊了嗎,大哥?”
“大約是齊了的,只有殼殼頭聽說是生了病。現在讓我來數數看:一位,兩位,三位,……不錯,是三十一個人!”
人數清楚了,又招呼着大家圍坐攏來,成一個小圈子,說起話來比較容易聽得明白。
“好了!大哥,我們現在要說話了吧。”
“唔!”
“那麼,大哥,你先說,說出來哪個人不依你,老子用拳頭揍他!媽媽的!……”李憨子是一個躁性子人。說着,把拳頭高高地揚起。
“贊成!贊大哥的成!大哥先說,不許哪一個人不依允!”
“贊成!”這個十五六年時的口語,現在又在他們的嘴邊裏流行起來。
“大哥說,贊成!”
“贊成,贊成!”
“好了!……”癩大哥急急地爬起來向大家搖搖手,慢輕輕地說道:“兄弟伯叔們!現在我們說話不是這樣說的,請你們不要亂。我們今夜跑來,不是要聽哪一個人的指教,也不是要聽哪一個人的吩咐的,我們大家都要說幾句公平話。只看誰說得對,我們就得贊成他;誰說得沒有道理,我們就不贊成他,派他的不是,要他重新說過。所以,請你們不要硬以爲我一個人說的是對的。憨子哥,你的話不對;並且我們不能打人,我們是要大家出主意,大家都說公平話,是嗎?”
“嗯!打不得嗎?打不得我就不打!李憨子是躁性子人,你們大家都知道的!大哥,我總相信你,我說得不對的,你只管打我罵我,憨子決不放半個屁!大哥,是嗎?……”
“哈哈!憨子哥到底正直!”
大家來一陣歡笑聲。憨子只好收拾自家的拳頭,臉上紅紅的倒有些不好意思了。癩大哥便連忙把話兒拉開了:
“喂!不要笑了,正經話還多着哩!”
“好!大家都聽!”
“各位想必都是明白的,我們今天深夜跑到這裏來到底爲的什麼事?今年的收成比任何年都好,這辛辛苦苦餓着肚皮作出來的收成,我們應當怎樣地用它來養活我們自家的性命?怎樣不再同去年和今年上半年一樣,終天餓得昏天黑地的,撈不到一餐飽飯?現在,這總算是到了手的東西,穀子在我們手裏便能救我們自己的性命,給人家奪去了我們就得餓肚皮,同上半年,同去年一樣。所以,我們無論如何不能將我們的穀子給人家奪去;我們不能將自己的性命根子送給人家。一定的,因爲我們每一個人都還要活!還要活!……半個月來,市上的谷價只有一塊二角錢一擔了。這樣一來,我可以保證:我們在坐的三十多個人中,無論哪一個,他把他今年收下來的穀子統統賣了,仍舊會還去年的欠賬不清。單是種穀,何八發下來的是十一塊,現在差不多一擔要還他十擔了。還有豆子錢,租谷,幾十門捐款,團防,堤費……誰能夠還得清呢?就算你肯把今年收下來的統統給他們挑去,還是免不了要坐牢監的。雲普叔家裏便是一個很明白的榜樣,一百五六十擔穀子全數給他們搶去,還不夠三擔三鬥多些。一家五六口人的性命都完了,這該不是假的吧!立秋在這兒,你們儘可向他問。所以,我們今天應該確切地商量一下,看用個什麼方法才能保住着我們的穀子,對付那班搶穀子的強人!爲的我們都還要活!……”
“打!媽媽的,老子入他的娘!這些活強盜,非做他媽媽的一個乾淨不行。”李憨子實在忍不住了,又爬起來雙腳亂跳亂舞地罵着。癩大哥連忙一把扯住他:
“憨子哥!你又來了!你打,這個時候,這個地方,你到底要打哪一個呢?坐下來吧,總有得給你打的!”
“唔!大哥,我實在,……唉!實在,……”
“哈哈!”
大家都笑着,憨子的話沒有說出來,臉上又通紅了。
“請大家不要笑了!”癩大哥正聲地說,“每一個人都要說話。我們應當怎樣地安排着,對付這班搶穀子的強人?從左邊說起,立秋,你先說!”
立秋從容地站起來:
“我沒有別的話說,因爲我也是一個做錯了事的人。十天前我沒有想出一個法子來阻止我的爹爹不請打租飯,以致弄得一倉穀子都給人家搶去,自己餓着肚皮,爹爹病着沒有錢去醫好,一家人都弄得不死不活的。不過,我可以告訴大家:如果有人還想能夠在老闆爺們手裏討得一點面子或便宜時,我真是勸他不起這念頭的好!我爹爹就是一個很好的榜樣。叩了千萬個響頭,哭喪似的,結果還是沒有討得半升穀子的便宜。利上加利,租上加租,統統給他們搶完還不夠。所以,我敢說:如果還想能在這班狗入的面前哀告乞憐地討得一點甜頭,那真是一輩不能做到的夢啊……”
“大家聽了嗎?立秋說的:哀告乞憐地去求老闆爺們,完場總是恰恰相反,就像這回雲普叔一樣。所以我們如今只能用蠻幹的手法對付這班狗入的。立秋的話已經說完了,高鼻子大爹,你呢?”
“我嗎?半條性命了,在世的日子少,黃士裏去的日子多。今年一共收到十九擔多穀子,老夫婦吃剛夠。媽媽的,他們要來搶時,老子就給他們擠了這條老命,死也不給這班忘八入的!”
“好?贊成大爹的!”
大家一聲附和之後,癩大哥又順次地指着道三叔。
“一樣的,我的性命根子不能給他們搶去!昨天何八叫那個狗入的王滌新小子來嚇我,限我在過節前後繳租,不然就要捉我到團防局裏去!我答應了他:‘要穀子沒有,要性命我可以同你們去!’他沒有辦法,又對我軟洋洋地說了一些好話。因爲我的堂客聽得不耐煩,便拖起一枝‘牢刷板’來將他趕走了!”
“好哇!哈哈!用牢刷板打那忘八入的,再好沒有了,三嬸真聰明!”
繼着,又輪到憨子哥的頭上了。
“大哥!你不要笑我,我有拳頭。要打,我李憨子總得走頭前!嘿!怕事的不算人。我橫豎是一個光蛋!……”
“哈哈!到底還是憨子哥有勁!”
“……”
“……”
一個一個地說着。想到自己的生活,每一個的眼睛裏都冒出火來,都恨不得立刻將這世界打它一個翻轉,像十五六年時農民會所給他們的印象。三十多個人都說完了,繼續便是商量如何對付的辦法。因爲張家宅、陳字嶺、嚴坪寺,這些地方處處都已經商量好了的,並且還派人來問過:曹家壟是不是和他們一樣地弄起來?所以今夜一定要決定好對付的方法,通知那些地方,以免臨時找不到幫手。
又是一陣喧嚷。
誰都是一樣的。決定着:除立秋家的已經沒有了辦法之外,無論哪一個人的捐款租谷都不許繳。誰繳去誰就自己討死,要不然,就是安心替他們做狗去。例如他們再派那些活狗來收租時,就給他媽的一頓飽打,請團丁來嗎?大家都不用怕,都不許躲在家裏,大大小小,老幼男女都跑出來,站一個圈子請他們槍斃!或者跪下來一面向他們叩頭,一面爬上去,離得近了,然後站起來一個衝鋒,把他們的東西奪下來,做,做,做他媽媽的一個也不留!
最後,大家又互相地勸勉了一番:每一個人回去之後,都不許懈怠,分頭到各方面去做事,尤其是要去告訴那些老年頑固的人。然後,和張家宅、嚴坪寺、陳字嶺的人聯合!反正,大家一齊……
月亮漸漸地偏西了,一陣歡喜,一陣憤慨,捉住了每一個人的心絃,緊緊地,緊緊地扣着!十五六年時的農民會,又好像已經開展在每一個人的面前似的。船兒搖動了,槳條打在水面上,發出微細的咿啞聲。仍舊在那棵大楓樹下,他們互相點頭地分別着。
三
雲普叔勉強地從牀上掙扎下來,兩腳彈棉花似的不住地向前打跪,左手扶着一條凳子移一步,右手連忙撐着牆壁。身子那樣輕飄的,和一隻風車架子一樣。二三十年來沒有得過大病,這一次總算是到閻羅殿上打了一次轉身。他盡力地支撐到頭門口:世界整個兒變了模樣,自家也好像做了兩世人。
“唉!這樣一天不如一天,不曉得這世界要變成一個什麼樣子!”
他悠長地嘆了一聲氣,靠着牆壁在階級邊坐下了。
眼睛失神地張望着,猛然地,他看了那隻空洞的倉門,他想起自己金黃色的穀子來,內心中不覺又是一陣炸裂似的創痛。無可奈何地,他只好把牙齒咬緊,反過頭來不看它,天,他望了一望,晦氣色的,這個年頭連天也沒有良心了。再看看自家心愛的田野,心兒更加傷痛!狗入的,那何八爺的莊子,首先就跑進到他的眼睛中來。
雲普叔的身體差不多又要倒將下來了,他硬想閉上眼睛不看這吃人的世界,可是,他不可能呀!他這一次的氣太受足了,無論如何,他不能帶着這一肚皮氣到棺材裏去。他還要活着,他還要留着這條老命兒在世界上多看幾年:看你們這班搶穀子的強人還能夠橫行到什麼時候?
他不再想恨立秋了。倒反只恨他自己早些不該不聽立秋的話來,以致弄得倉裏空空的,白辛苦一場給人家搶去,氣出來這一場大病。兒子終究是自家的兒子,終究是迴護自己的人;世界上決沒有那樣的蠢材,會將自家的十個手指兒向外邊跪折!
相信了這一點,雲普叔漸漸地變成了愛護立秋的人,他希望立秋早一些出去,早一些回來,多告訴他一些別人不請打租飯和不納租谷的情況。
“是的,蠢就只蠢了我!叩了他媽媽的千萬個頭,結果仍舊是自己打開倉門,給他們搶個乾乾淨淨!”雲普叔每一次聽到兒子從外面回來,告訴他一些別人聯合不納租谷的情況時,他總是這樣恨恨地自家向自家責罵着。
天又差不多要黑了,兒子立秋還不見回來,雲普叔一步移一步地摸進到房裏,靠着牀邊坐着。少普將夜飯搬過來,雲普叔老遠望他搖了一搖手,意思好像是要他等待立秋回來時一道吃。
的確的,自蜈蚣洲那一夜起,立秋他比任何人都興奮些!幾天功夫中,他又找到了不少的新人物。每天,忙得幾乎連吃飯的功夫都沒有,回家來常常是在半晚,或是剛剛天亮的時候。
今夜,他算是特別的回得早,後面還跟着有四五個人一羣。跨進房門,一直跑到雲普叔的牀側。
“你老人家今天怎樣呢?該好了些吧!”
雲普叔懂得,這是和顏悅色的癩大哥的聲音。他連忙點頭地苦笑了一笑,想爬起來和他們打個招呼,身子不覺得發抖的要倒。
“啊呀!……”
小二疤子嚇了一跳,連忙趕上來雙手將他扶住,輕輕地放下來說:
“你老人家不要起來,站不住的,還是好好地躺一躺吧!”
“唉!先前還移到了頭門口,現在連站也站不起來了。這幾根老骨頭……唉!大哥,小二哥,只怕是……”
“不要緊的,老叔叔,慢慢地再休養幾天就會好了,不要心焦,不要躁!”
“唉!大哥,謝謝你!你們現在呢?”
“還好!”
“租谷繳了沒有?用什麼方法對付那班強盜的?”
“我們有什麼辦法呢?叔叔!除非他們走來把我們一個個都殺死,不然,我們是不會繳租的。繳了馬上就要餓死,不繳說不定還可以多活幾日。性命抓在在自己手裏,不到死是不會放鬆的啊!”
“是的,除此以外,也實在再沒有辦法。蠢就只蠢了我一個人,唉!媽媽的,早曉得他們這班東西要吃人,我,我,……唉!……”雲普叔說着說着,一串眼淚,又偷偷地溜到了腮邊。
“老叔叔,你老人家也用不着再傷心了,過去了的事情都算了,只要我們以後不再上當!……”
“是的!不過,不過,唉!大哥,現在我們,我們一家人連吃的谷都沒有了,明天,明天就……唉!他媽媽的!”
“不要緊啊!我們總可以互相幫忙的,你老人家只管放心好了!”
“唉!大哥,立秋這孩子,他完全要靠你指教指教他呀!”
雲普叔的心裏悽然的!然而,他總感覺得這一羣年輕人都有無限的可愛。以前憎恨他們的心思,現在不知道怎樣地一點兒也沒有了。他只覺得他們都是有生氣的人,全不像自家那般地沒有出息。
大家閒談了一會,癩大哥急急地催促立秋吃完了晚飯,因爲事情已經做到了要緊關頭。主要的還是王滌新和李茂生那兩個狗東西捱了三四頓飽打,說不定馬上就要弄出來重大的事變。請團丁,搬大兵,那就是地主爺們對付小佃家的最後手段。必然的,每一個人都可以料到。
“最要緊的還是聯絡陳字嶺!……”癩大哥很鄭重地說,“立秋,你今晚一定要跑到那邊去,找找陳聘三,詳細地要他告訴你他們的情形,假如事情鬧大了的話,我們還可以有一條退路!”
“好,”立秋回答着。“嚴坪寺那兒你們準備派哪一個人去呢?恐怕他們現在已經被迫繳租了!今天中飯時,王三馬糊對我說:團防局裏的團丁統統開到那裏去勒逼收租去了!假如那邊的人心能給他們壓下來,我們這兒就要受到不小的影響。所以我說:那邊一定要很快地派一兩個人去!”
“當然的,不過你到陳字嶺去也很要緊,要不然,我們就沒有退路。張家宅他們比我們弄得好,聽說李大傑那老東西這兩天還嚇得不敢出頭門,收租的話,簡直談都談不到!”
“好了,就是這麼辦吧!大哥,你還要去關照桂生哥他們一聲:夜裏要當心一點,頂好不要在家裏睡覺!李茂生那個狗東西最會掉花槍,還是小心一些的比較好!”
“是的,我記得!你快些動身,時候已經不早了!”
癩大哥催着,立秋剛剛立起身來,雲普叔反身拖住了他的手,顫聲地吩咐道:
“秋,秋兒!你,你一定要小心些啊!”
雲普嬸也跟着囑咐了幾句,立秋安慰似地回答了他們:
“我知道的喲!爹媽,你們二位老人家只管放心吧!”
夜色清涼,星星在天空閃動。他們一同踏出了“曹氏家祠”的大門。微風迎面吹來,每一個人的身心,都感到一種深秋特有的寒意。
田原沉靜着,好像是在期待着某一個大變動的到來。
四
因爲要等李三爹,何八爺老早就爬起來了,一個人在房中不耐焦灼地迴旋着;心頭一陣陣的憤慨,像烈火似的燃燒着他的全身。他做夢也沒有想到,今年收租的事情會弄出這樣多的枝枝節節出來。
自己手下的一些人真是太沒有用了,平常都只會說大話,吹牛皮,等到事情到了要緊的關頭,竟沒有一點兒用處,甚至於連自己的身子也都保不牢。何八爺惱恨極了,在這些人身上越想越加使他心急!
突然地,花大姐打扮得妖精似的從裏面跑出來,輕輕地從八爺的身邊擦過,八爺順口喝了一下:
“哪裏去?大清早打扮得妖精似的!”
“不,不是的!老太太說:後面王滌新痛得很可憐,昨晚叫了一通夜,她老人家要我去看看,是不是他那條膀子真會斷?叫得那樣怪傷心的!……”
“媽媽的,嘿!讓他去好了,這種東西!事情就壞在他一個人手裏!”
花大姐瞟了他一眼,仍舊悄悄地跑了過去。何八爺的心中恨恨地又反覆思量一番,這一次的事情弄得潑湯,完全是自己用錯了人的緣故。早曉得王滌新這東西這樣草包似的無用,無論如何也不會把那些重大的責任交給他。現在還有什麼辦法呢?事情已經糟得如此一塌糊塗了!
恨着,他只想能夠找出一個補救的辦法來。迎面,李三爹跨進門來了,八爺連忙迎將上去:
“三爹,你早呀!”
三爹的眉頭也是蹙着的,勉強地笑了一笑:
“早?你已經等得很久了吧!”
“沒有!沒有!剛起來不一會兒!進來請坐,高瓜子點火,泡杯茶來!”
“不要客氣!老八……”
李三爹很親切地和八爺說着:
“你看,這件事情到底怎麼辦?你們這邊的情形恐怕還沒有我們那邊的兇吧?算是我和競三太爺兩家吃虧吃的頂大,幾個收租的人都被打得寸骨寸傷地躺着,擡回來,動都不能動彈了,茂生恐怕還有性命之虞!所以,你今天不派人來叫我,我也要尋來和你商量一下,是否還有補救的辦法……”
“這個,除非是我們去請一兩排團丁來,把爲首的幾個都給他抓起,或者還可以把他們弄散,這是我的意思!”
“是的,競三太爺也是這麼說。可是,老八,我看這也是不大十分妥當的事情,恐怕樑名登要和我擡槓子。上一次他派兵來收捐,我們都不是回絕了他,答應代替他收了送去嗎?那時候他的團丁還只收了曹雲普一家。現在我們連自己的租都收不來,都要去請他的團丁幫忙,這不是給他一個現成的話柄嗎?”
“不會的喲,三爹!你總只看到這小微的一點,這有什麼關係呢?事情到了危急的時期,他還有心思來和你擡這些無謂的槓子嗎?收租不到,他自己不得了,捐款繳不上去,團丁們沒有餉,他不派人來,他可能把這事情擺脫不管嗎?世界上真是沒有這樣一個蠢東西。大家都是同船合命的人,沒有我們就沒有他自己,至少他樑名登不會有今日!……”
“是的,老八,你的話很對!不過你打算去請多少人來呢?聽說鎮上的團兵開到各鄉下去收租去的很不少呀!”
“多了開銷不下,少了不夠分配,頂好是兩排人!不過依我的配備是這樣:首先抓那些主使抗租的人,然後把隊伍分散,駐在每一個人的家裏。譬如你那裏,競三太爺和我這裏,都經常地駐紮三五個,再將其餘的一些人會同各家的長工司務,挨家挨戶去硬收,這樣三四天下來,就可以收回來一個大概,至多也少不了幾升!”
“好的,我回去告訴競三太爺。就請你先到鎮上去!團丁的招呼,火食,我和競三太爺來預備好。他媽的,不拿一點厲害給這些蠢東西看,也真是無法無天!八爺,我們明天再見!”
“好的,我們明天再見!”
在團防局裏:
樑局長沒有回話,眼睛側面向何八爺瞟了一下,才重聲地說道:
“你們那邊怎麼也弄到這個地步了呢?早些又不來!現在這兒的弟兄統統派到四鄉去了,每一個垸子裏今年都有這樣的事情發生,因爲只有你們那邊沒有來人,我總以爲你們比旁的地方好,誰知道……”
“本來沒有事情的!”八爺連忙分辨着,“因爲這一回出了幾個特別激烈的分子,到處煽動佃戶們不繳租谷,所以才把事情弄大起來。老樑,只要你派一排人給我,將幾個激烈分子抓來,包管能把他們壓下去!”
“現在局子裏僅僅只剩了八個弟兄,你叫我拿什麼來派給你呢?除非到縣裏總局去撥人來,那我不能會丟這個面子。連幾個鄉下的農夫都壓制不下來,還說得上剷除土共?八翁!你是明白人,這個現成的釘子,我不能代你們去碰呀!”
“錯是不錯的!不過,老樑,你總得替我想個辦法!是不是還可以在旁的外鄉調回排把人來救救急,譬如十八垸、嚴坪寺這些地方?……”
“嘿!嚴坪寺昨夜一連起了三次火,十八垸今天早晨還補派了一班人去!據王排長的報告:農夫還想準備搶槍!……”
“那怎麼得了呢?老樑,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
何八爺哭喪似的。樑局長從容地喝了一口茶,眼睛仰望着天花板出神地想着。半晌,他才漸漸地把頭低下來,朝着何八爺皺了一皺眉頭,很輕聲地說道:
“就是這樣吧!我暫時交給你四個人,八翁,你先回去,把那幾個主使的傢伙先抓下來。假如事情鬧大了,我立刻就調人來救你的急!”
“謝謝你!”
失望地,何八爺領着四個老槍似的團丁垂頭喪氣地跑回來,天色已經漸漸地烏黑起來了。
是四更時分,在雲普叔的家裏:
立秋拖着疲倦的身子從外面歸來,正和雲普叔說不到三五句話,外面突然傳來一陣激烈的打門聲音!
自己的病差不多好全了,爲着體恤兒子的疲勞起見,雲普叔自告奮勇地跑去開門:
“誰?哪一個?……”
“我!”
聽不出是誰的聲音,雲普叔連忙將一扇大門打開了!瞧着:
衝進來一大羣人!
爲首的是何八爺家裏當差的高瓜子,後面跟着三四個背盒子炮的團丁。
“什麼事呀,小高瓜子?”
雲普叔沒有得到回話,他們一齊衝進了房中!
“就是他,他叫曹立秋!”
高瓜子伸手向立秋指着,四個團丁一齊跑上去抓住他,將盒子炮牢牢地對住他的胸口!
“什麼事?你們說出來!抓我?我犯了誰的法?”
“嘿!你自己還假裝不知道嗎?媽媽的!”
團丁順手就是一個耳光。隨即拿手銬將立秋扣上:
“走!”
昏昏的雲普叔清醒了!一眼看定高瓜子,不顧性命向他撲去!
“哎呀!你這活忘八呀!你帶兵來抓我的秋兒!你趕快將他放下,媽媽的,老子入你的娘!……”
雲普嬸和少普都圍攏來了,拼性命地和高瓜子扭成一團:
“活忘八呀!你抓我的兒子……”
“放手不?你們自己養出這種壞東西來!”
團丁迴轉來替高瓜子解開了,在雲普叔身上狠狠地踢了兩腳,一窩蜂似的拖着立秋向外面飛跑!
“老子入你的娘啊!何八你這狗雜種!你派高瓜子來……”
黑暗中,雲普叔和少普不顧性命地追了上去!雲普嬸也拖着四喜兒跟在後面哭爺呼孃的,一直追到何八爺的莊上。
莊門閉得牢牢的。
五
太陽血紅色的涌出來,高高地掛着。
曹家壟四圍都騷動了,曠野中盡是人羣,男的,女的,老的,小的,……喧嚷奔馳,一個個都憤慨的,眼睛裏放出來千丈高的火焰!
“大家都出來,要命的,一概不許躲在家裏!”
像瘋狂了的大海,像爆發了的火山!
“去,一齊衝到何八的家中去!救立秋,要死大家一同死!”
“好呀!衝到何八的家中去!”
人們像潮水似的涌動着。
疼兒子,像割了自己心頭的肉一般,雲普叔老夫婦跑在最前面。自穀子被搶去一直到現在,雲普叔才深刻地明白:世界整個兒都是吃人的!
“大哥呀!我這條老命不能要了!早晨,他的門關得繃緊的,我沒有辦法!現在,請你替我幫忙我把它衝開!我要衝進去同何八這狗入的去拼命!……”
“衝呀!”
四面團團地圍上去,何八爺的莊子被圍得水泄不通;千萬顆人頭攢動,喊聲差不多震破了半邊天!
莊門仍舊是閉住的,三個團丁從短牆角上鬼頭鬼腦地探望着。人們一層層地逼近攏來,差不多要衝到莊門口了,突然地:
拍!拍!拍!……
幾顆子彈從牆角里飛來。
“譁!……”
像天崩地裂的一聲。左邊有三四個人倒在地上,血如涌泉似的流出來。人們立時都像瘋狂了的猛虎一樣:
“譁!殺人呀!”
“生哥倒了!譁!李憨子你趕快領一批人從後門衝進去!”
“衝呀!”
拍!拍!拍!
“砰!”
“好哇!大門衝開了!衝進去!”
牽絡索似的,人們都從大門口衝進來!牆角邊的三個團丁驚得同木雞一樣,渾身發抖,駁殼槍都給扔在地上!
人們跑上去,三個都抓下來了!
“打死他們!”
“活的吃了他!”
“我的兒呀!趕快說出,你們還有一個呢?昨晚給你們捉來的那個人現在在哪裏?說!……”
“我,我,……救命呀!我不知道他們!……”
“入你的祖宗!”
“哎喲!”雲普叔跑來狠命地咬了一個團丁一口。“你到底說不說!我的秋兒給你們關在哪裏!”
“救救我的命啊!我說,老伯伯,老爺爺!你救救我!……”
“在哪裏,在哪裏?……”
“已,已,已經押到鎮上去了,早,早晨!……”
“哎喲!老子入你的媽!不好了!”雲普叔的眼淚雨一樣地流下來,再跑上去,又狠命的一口。
那個老團丁的耳朵血淋淋地掉下來。
“哎喲!救……”
“譁!”
又是一陣震響。李憨子從後面衝出來,眼睛像獵狗似的四圍搜索着。一眼看見了癩大哥,急急地問道:
“你,你們抓住了何八那烏龜嗎?”
“沒有!”
“糟糕!他逃走了。大家細心去尋!小二疤子,你到外面去巡哨!”
又凌亂了一會。
“喂!你們看,這是誰?”
大家立刻迴轉頭來,高鼻子大爹一手提着一個男子,一手提着一個女人,笑嘻嘻地向大家一摔!
“呀!王滌新你這狗入的還沒有死嗎?”
林道三跑上來一腳,踢去五六尺遠!
“唔,救……”
“這是一個妖精,媽媽的,乾死她!”
“哈哈!”
“媽媽的,誰要幹這臭婊子!拍!——”
一個大巴掌打在花大姐的臉上。
“哈哈!帶到那邊去!綁在那三個團丁一起!”
大家又是一陣搜索!一個老太婆跑出來,手戰動地敲着木魚,口中“阿彌陀佛!阿彌陀佛!”地念着。
“這要死的老東西!”
僅僅鄙夷地罵了一句,並沒有人去理會她。
大家搜着,仍舊沒有捉到何八爺!失望的,沒有一個人肯離開這個莊子。
“不要急,你們讓我來問她!”高鼻子大爹笑嘻嘻地說。“告訴我,花大姐!你說出來我救你的性命:你家的爺躲在哪裏?”
“老爹爹!只要你老人家救我,我肯說。不過,放了我,還要放了他!……”花大姐一手指着地下的王滌新說。
“好的!放你們做長久的夫婦!”
大家一陣悶笑,花大姐倒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忸怩地剛想開口說,不妨突然地那個老太婆跑來將她扭住:
“你敢說!你這不要臉的白虎屄!你害了我一家,你偷了漢子,還要害你爺的性命!”
兩個人扭着打轉。花大姐的臉兒給抓出了幾條血痕!
大家拉開了老太婆。花大姐向高鼻子大爹哭着說:
“老爹爹救我呀!嗚!嗚!……”
“你只管說。”
“他,他同高瓜子兩個,都躲在那個大神櫃裏面!”
“好哇!”
一聲震喊,人家都擠到神櫃旁邊。清晰地,裏面有抖索的聲音。癩大哥一手打開櫃門,何八爺同高瓜子兩個蹲在一起,滿身灰菩薩似的戰慄着。
“我的兒呀!你們原來在這裏!”
李憨子將他們一把提出來,順手就是兩個巴掌!雲普叔的眼睛裏火光亂迸,像餓虎似的抓住着高瓜子!
“你這活忘八呀!你帶兵來捉我的秋兒!老子要你的命,你也有今朝呀!”牙齒切了又切,眼淚豆大一點的流下來!張開口一下咬在高瓜子的臉上,拖出一塊巴掌大的肉來!
高瓜子做不得聲了。何八爺便同殺豬似的叫起來。
大家邊打邊罵地:
“你的種穀十一元!……”
“你的豆子六塊八!……”
“你硬買我的田!……”
“你弄跑我的妹子!……”
“我的秋兒!……”
“……”
怒火愈打愈上升,何八爺已經只剩了一絲兒氣了。癩大哥連忙喝住大家:
“喂!弟兄們!時候不早了,鎮上恐怕馬上就有大兵來!我們還要到李大傑家中去,現在我們怕不能再在這兒站腳了。”
“好!衝到張家宅去!”
“那麼,把這些東西統統拖到外面去幹了他!免得逃走!”
“好。”
一串,老太婆除外,七個人。花大姐滿口的冤枉!
“高鼻子大爹!你答應救的啦!你怎麼不講信用了!救,救,救……”
在莊門外面,輕便的事情都做完了。自己傷亡的七八個人用涼牀擡起來,穀子車着。
“去呀!衝到張家宅去!幹李大傑周競三那狗東西去呀!”
仍舊同潮水似的,男男女女,老老幼幼的一大羣,又向張家宅衝去了!
六
入夜,樑局長從縣城裏請求了一營大兵親自趕來,曹家壟只剩了一團冷靜的空氣。
據偵探的報告:“亂民已經和雪峯山的匪人取了聯絡,陳字嶺、張家宅、嚴坪寺周圍百餘里都沒有了人煙,統統逃到雪峯山去了。”
樑局長急得雙腳亂跳,三四天中損失了一百多團丁和槍械不算,還弄得縱橫這樣遠沒有人煙。自己的飯碗敲碎,回到總局裏去更交不了差。
憤怒地,他展望着這凌亂的原野,心火一陣陣地往上冒。再看看這一營大兵,自家非常惋惜地感覺得無用武之地,猛然他發出來一個報復似的命令:
“四面散開,把大小的茅瓦屋統統給我放它一把火!媽媽的,斷絕他們的歸路!”
半個時辰之後,紅光瀰漫了天空。壟中沉靜了的空氣,又隨着火花的閃爍而漸形活躍起來。
一九三三年六月十日作於上海,九月十七日修正
(選自《葉紫選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