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遊雜憶

大佛的臉


  最近世的中國人所幹出的事,已經很少不是故意在惹人發笑的了,比如袁世凱,要做皇帝就做皇帝好了,爲什麼要幹着那瞞不着人的選舉?又比如張宗昌到底是什麼東西,他也講起禮義廉恥,中國之羅盤來?

  再加上我們四川一般“蛾子”般暴發軍人的舉動,三十年後的青年,有時看到這頁歷史,真不知如何的難過!

  我不管,我還要再說一個小故事:這就是嘉定大佛的臉。

  嘉定的大佛是就山岩鑿成的,正當導江、沫江與岷江相會之處。據書上說是唐開元中海通和尚鑿的,高三百六十尺,頂圍十丈,目廣二丈,雖然以現用的裁尺去量,或許要小些,然而到底是一件大工程。書上又說:爲樓十三層以覆之,名曰天寧閣,明末兵燹後被焚燬,由是這尊石佛便露坐了快三百年。

  我十歲時曾由它足下走過一次,是下水;十六歲時又走過一次,是上水。那時看得最有趣的,就是大佛的臉。廣二丈的目是很明顯的,目上層生了一列野草,儼然就是長眉,兩頤甚紅,船老闆說是還願的人用土紅塗刷成的,究不知道是不是,總而言之,天然的痕跡多,看起來總覺有趣。

  不幸,前年十月重到嘉定,再見石佛,令我大駭一跳,石佛的頭已沒見了,不是沒見,是在它的本來石臉之外,被人給它加了一個面套,它的本來面目,也如當今好多世俗人一樣,藏了起來了。

  據說這個面套,又是什麼陳師長的功德,花了好幾千塊錢,費了很大的事,才把若干的石條用石灰給它敷上,外面又通用調了紅色的石灰抹了一層,鼻子自然沒有,而眼睛眉毛與口,也只好勞煩匠人先生的大筆。

  我不但爲之大駭,而且還爲之思索了許久許久,一直想不出做這面套的用意,若謂之功德,實在褻瀆了菩薩,若謂之美觀,實在是惡化了風景。

  而且,在前年,因楊森的炮火,曾把大佛面套的左眼打了一個窟窿,我以爲從此可以被風雨把這討厭的面套給它撕去了罷?不想今年正月再去看時,這窟窿卻又補修好了,不知是什麼善人的力量,據說也花了好些錢……

  依我的鄙見,大家既肯花錢花來幹這種不急之務,倒不如把再上去的東坡讀書樓培修培修,此地風景既佳,也算名賢遺蹟,一任軍隊殘破之後,再也無人過問,更過幾年,也是萬景樓的後塵了。

  然而,大家寧可去造大佛的醜面套,他們的趣味如此,怎麼說理!

題壁


  自從秦始皇在泰山勒石之後,凡中國到處的廟宇、客店的牆壁就遭了殃了。

詩曰:許久不見詩人面,不覺詩人丈二長;若非詩人長丈二,如何放屁上高牆!


又曰:如此放大屁,因何牆不倒?那邊也有詩,所以抵住了。


  不管是人屁是狗屁,到底還是詩。如今世風日下,我於由成都到嘉定的路上,一落客店,必先舉燭以照牆壁,除了“張二、王三某日宿此”,或“東房的婆娘是……”外,惟有幾首“身在路上心在家”一類的舊作,要找一二篇可以解頤的屁,實在不如在東大路客店中的方便。

  在嘉定時,我以爲此地既有山水之勝,題壁的東西必多,所以遊凌雲、遊烏尤時,最注意的就是白粉壁牆。

  粉牆上固然不乾淨,只是太退化,太令人失望:大抵都是土紅白墨塗着“×佔魁到此一遊”;惟殘破的東坡樓的樓梯邊,或石碑上,倒還題了幾首屁詩,可惜還不曾記下,而現在最記得的,只有一首,一字不改,照樣的寫在下面:

保國洋人威遠軍,不未(爲)己事不未明(爲名)。單(丹)心保國刀兵洞(動),保定江山得太平。


  雖未署名,但細玩詩意,一定是個愛國軍人,感慨時事的即興之作,雖是別字連篇,可也不亞於吳佩孚的大作。

  於此,吾又有慨焉,便是現在的文風衰頹,雖曾經禮部尚書章士釗極力提倡復古作文,然而“貓兒報”的首篇,總往往是段祺瑞的內感冒外感冒,足見武人不但能亂國,而且還是文章魁首,即以嘉定名勝處的題壁而論,好幾首可傳之作,也大都出於武人之手。這大概是氣運如此,即題壁之風不盛,我想也絕不由於玉皇閣之一篇告示。玉皇閣建於龍泓寺半山上,貼了一篇告示,亦復“可愛”,照錄於後:

玉皇神像廟宇,現以(已)培修光華,凡各界諸公有遊覽者,必須保護,方爲獲福也。後有無知者再來毀壞門壁,亂寫亂塗等弊,被人拿獲交與住持、善士,卻(絕)不姑寬!


名實兩致的錢鈔


  予生也晚,尚未趕上用咸豐、同治大當十錢的盛世。直到辛亥以後,才嚐了一點軍用票摺合的滋味。

  軍用票的罪惡太大,當它盛行時,凡人所喜歡的硬洋錢大都被它趕出市面,趕到糧戶們的地窖裏去藏着;雖以胡都督之淫威,終不能把它的身份擡來與硬洋錢一樣,從此以後,大家才一聽見政府有發行紙幣的消息,遂想起了軍用票的故事……

  弄得好幾個人都因打算髮鈔票,失了民間的信仰,自然而然的吃了“倒下”的大虧。

  “前車之覆,後車之鑑”,於是後來作惡的人便新翻花樣,曉得你們不愛紙,而愛硬貨,因就從硬貨上作弊:貨還是硬的,不過貨面的價值越大,貨的本身卻越薄越小,越是不堪賞鑑。

  況乎,作弊是公許的,今非昔比,坐轎的人照例是擡轎的弱,既然你可以無法無天的作弊,我又有何不可!況且,我的力量比你大,於是造幣廠、銅元局就鄉村化了起來。

  不過,民間也自然有一種調劑的方法:這方法就是行市。你們的手足做得快,我們的方法也來得密,因此,一塊洋錢在十六年前換一千文的,就被漲到八千以上!表面上是漲,骨子裏卻還跌了價。其故,就在貨幣的真價值上,十六年前的一千文,實實在在有一千杖小銅錢的價值,於今的八千幾,實在只當了八百多枚的小銅錢,加以物產價值的增高,愈使貨幣的價值低落,作惡的人所得幾何?徒然把平衡的生活程度弄參差了。

  現在,各地有各地的幣制,比如成都,大抵以鵝眼錢兩枚作現市幣價十枚,大青銅錢一枚又抵鵝眼錢兩枚。至於嘉定比較更爲複雜,除上述通行的兩種制度外,還有把原有當五十的青銅元,作爲當七十,把原有當二十的青銅元作爲當三十。但這兩種銅元是限於青銅而系雙旗花紋比較粗劣的,若夫像以前紫銅而系龍紋的當十當二十兩種銅元,價值又不相同。總之,民間的摺合都有一種不成文法的公約,且都合於經濟學的原理,有心人都應該隨時記載下來,備作將來的史料的。

  說到史料,我又想起了,像這樣的拆合法,也是“古已有之”的。似乎是六朝時的梁武帝罷,曾重鑄一種五銖錢,當時很通行,後來罷去銅錢,改鑄鐵錢,於是情形一變。也如現在四川的光景一樣:造幣廠、銅元局都鄉村化了,不過那時名之私鑄。私鑄一多,那摺合的辦法就應運而生,在初,一百枚鐵錢值銅錢七十枚,其後跌到值銅錢三十五枚。

  我想,再照現在的辦法幹下去,一定可以弄到一枚大青銅錢值現行幣五十文或一百文的。那嗎,青羊宮蓆棚下的一碗茶,勢非賣到二千文不可,而隨手買花生十枚,也得要費去二三百文,欷歟盛哉,斯真可謂說大話用小錢矣!

(原載1927年3月《新川報副刊》二二三至二二五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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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李劼人
Type: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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