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沦

  当我疲倦的时候,我会停止一切的思虑,颓然默坐,而你,就以往常我所常见的你底姿态,而翱翔在我底眼前了。我不曾感觉苦痛,虽然我们已经相隔了这么远。你底张着两翼的飞翔姿态是会使我欣悦的。

  飞!飞!不息地飞!你真是个苍鹰般矫健的灵魂啊!

  如今,你还是在飞着么?这无须乎我底询问,你会飞着的。只是,在这广大的世界之中,我知道你如今是飞到了哪一个角落,或者,不如说,你如今是飞到了哪一个天地?飞,飞,飞向远远的地方去—是的,我们全都有过这么一个理想,我们有过我们底热情,爱过一些什么,而且,曾经鼓起过不甚矫健的翅膀飞翔过。飞,飞,几年来,你只是负着你底被残害的羽毛和纤弱的躯体,在灰暗的、铅一样沉重的天空之中不断地继续着你底飞翔。你咬着牙,作着那悠长之旅,不曾有过一刻的休息。有时,当你急急忙忙地,从那长天掠过的时候,我知道你是愈飞愈远,而我则是愈落愈后了。

  你有着一个不疲倦的身体,一个不埋怨的灵魂,虽然你有时因为不能忍耐那肉体底煎熬而不自主地发出了凄厉而哀惨的啼号,但是,每一次当你叹息了以后,你总是在你底飞之旅程中又作出一步的跃进了。而我呢,我则如同一具破舟底一块被水浸透的木板,在年月底推移中,只感觉沉沦已经成了不可以逃避的命运。生活就是这样的,就是一块破船底木板,而且,对于投身于生活之中的你,我还能想出怎样更合适更可信的比喻呢?

  我不忍告诉你我已经习惯于这样的生活。我所不能忘记的是你时常对我说着的:“我爱鹰!”

  鹰真是可爱而矫健的动物呢。如今,我也会时时独坐一刻,当夕阳西下之时,在荒废的庭园里,看着鹰群怎样从我底头上掠过,一只一只以矫健而活泼的羽翼时而突入了云顶,时而飞向了眼睛所看不见的远方。

  告诉你,我仍然不能忘却在眼睛所看不见的远方曾经有过我们底憧憬。

  我记得,我们曾经有过那么一种残忍的果决,我们曾经能够自己亲手执着利刃来把自己加以解剖,能够无情地以自己底手执着鞭子来将自己加以鞭挞,让自己知道自己还活着。

  你记得你那时所说的话么?那时,你底眼睛发着光—我应当说那光辉是神圣的—你锁着沈思的眉,你曾经说:“我们都是苍白的温室里的花朵,迟早要萎谢,会变成枯槁的!我们不要做一个被热情烧毁了的孩子!”

  我能够不因为你底预言而从心底发出战栗吗?我怕的是连这战栗之发出有一天也会从我底心中逃亡,到那时,就是在我底记忆之中,你也将不存在了。当我把活着和不活着看得淡漠起来,当我将烦躁换作了安详,将危惧换作了平静,当我不以像这样活着为一种耻辱,而每天只有欣然之冷漠来作着我底伴侣,到那时,我将还有什么被剩余下来呢?

  你,当你从你底云端俯首下视的时候,你也不曾留意到我是有了怎样的面容?也许,你将惊异着我底太快的苍老罢?

  我记起我们在一个时候曾经想着要找一个平安的角落,而将这世界遗忘。然而,你并不曾遗忘这世界,你是一直不休息地,在继续着你底翱翔;只是我,当这世界如今正在沸腾着的时候,我却停留着在这世界底外边。

  我想要见到你,虽然那会见是难以预料的。但是,如果我们竟能在一个偶然的机缘之中而再相逢在一处,你无疑地将疑惑我们是相逢在一个噩梦里了。

一九三四年十二月
选自文化生活出版社1936年初版《鹰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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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丽尼
Type: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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