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渝隨筆
到重慶,第一使成都人驚異的,倒不是山高水險,也不是爬坡上坎,而是一般人的動態,何以會那麼急遽?所以,成都人常常批評重慶人,只一句話:“翹屁股螞蟻似的,着着急急地跑來跑去,不曉得忙些啥子!”由是,則可反映出成都人自己的動態,也只一句話:“太懶散了!”
懶散近乎“隨時隨地找舒服”。以坐茶館爲喻罷,成都人坐茶館,雖與重慶人的理由一樣,然而他喜愛的則是矮矮的桌子,矮矮的竹椅——雖不一定是竹椅,總多半是竹椅變化出來,矮而有靠背,可以半躺半坐的坐具——地面不必十分乾淨,而桌面總可以邋遢點而不嫌打髒衣服,如此一下坐下來,身心泰然,所差者,只是長長一聲感嘆。因此,對於重慶茶館之一般高方桌、高板凳,光是一看,就深感到一種無言的禁令:“此處只爲吃茶而設,不許找舒服,混光陰!”
只管說,“抗戰期中”,大家都要緊張。不準坐茶館混光陰,也算是一種革命地“新生活”的理論。但是,理論家坐在沙發上卻不曾設想到凡旅居在重慶的人,過的是什麼生活呀!斗室之間,地鋪縱橫,探首窗外,烏煙瘴氣,鎮日車聲,終宵人喊,工作之餘,或是等車候船的間隙,難道叫他頂着毒日,時刻到馬路上去做無益的體操嗎?
我想,富有革命性的理論家,除了設計自己的舒服外,照例是不管這些的。在民國十二年當中,楊子惠先生不是用“楊森說”的標語,普遍激動過坐茶館的成都人:“你們爲什麼不去工作”,而一般懶人不是也曾反問過:“請你拿工作來”嗎?軟派的革命家勸不了成都人坐茶館的惡習,於是硬派的革命家卻以命令改革過重慶人的脾胃,不許他們坐茶館,喝四川出產的茶,偏要叫他們去坐花錢過多的咖啡館,而喝中國不出產必須舶來的咖啡、可可,以及彼時產量並不算多,質地也並不算好的牛奶。
好在“不近人情”的,雖不概如蘇老泉所云“大抵是大奸匿”,然而終久會被“人情”打倒,例如重慶的茶館:記得民國三十年大轟炸之後,重慶的瓦礫堆中,也曾在如火毒日之下,蓬蓬勃勃興起過許多新式的矮桌子、矮靠椅的茶館,使一般逃不了難的居民,尤其一般必須勾留在那裏的旅人,深深感覺舒服了一下。不幸硬派的革命下來了,茶館一律封閉,只許改賣咖啡、可可、牛奶,而喝茶的地方,大約以其太不文明之故,只宜於一般“劣等華人”去適應,因才規定:第一不許在大街上;第二不許超過八張方桌;第三不許有舒適的桌椅。謝謝硬派的“作家”,幸而沒有規定:只許站着喝!一碗茶只須五秒鐘!
如此“不近人事”的推銷西洋生活方式——請記着:那時我們親愛的美國盟友還沒有來哩——其不通之理由,可以不言,好在抗戰期間,“命令第一”,你我生活於“革命”之下,早已成了習慣。單說國粹的茶館,到底不弱,過了一些時候,還是侵到大街上了,還是超過了八張方桌,可惜一直未變的,只是一貫乎高桌子、高板凳,猶保存重慶人所必須的緊張意味,就是坐茶館罷,似乎也不需要像成都人之“找舒服”!
原載1946年1月1日《新新新聞·柳絲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