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人

  夜雨滴到天明,空中盪漾着乳白色的霧氣。雨絲微斜地飛着,把庭院中的盆花和檐前的一列芭蕉澆洗得更青翠可愛了。

  淺粉色的大朵玫瑰,在綠色的枝葉之中,正像嬰兒的臉。微微仰起來,迎着那下降的甘露。微風輕輕地擺着它,把那美麗柔和的顏色,在空中顯得更大的一團,看看這面,望望那面,好像在說:“你們誰還能比得上我的嬌豔?”藍色的小朵的莫相忘花,依了自己那個美麗而詩意的名字,更炫耀着自己爲少男少女所看重的那一份尊貴,輕傲地搖着頭,把一點兩點像淚珠一樣的雨水灑到下面來。可是那淚水好像是不斷的,過了不多的時候,就又有許多滴灑了下來。紫燕卻是十分守本分地在長長的木槽中生長着,因爲花期已過,只留下瘦長的綠葉,向着四面彎垂,顯着樸質的悅目的蔥綠。

  四大盆荷蓮各自佔了較大的角落茂盛地生長着。打在荷葉上的雨點,正如同投下來的滿把明珠,滾到中間,到一些時那荷葉就偏偏頭,一汪水傾到盆裏去了。被譽爲君子的花朵,如君子的高傲一樣架在一支細細的荷梗上,雖然花朵是大的,卻輕飄地禁不住風的吹動。它總是搖擺着它的頭,一片兩片花瓣,悄悄地落在水面上。

  那一列芭蕉,有着十株上下的數目,佔滿了七間大廳的前面。那高度幾乎是可及屋瓦了,才舒展開的新葉,有着近三尺的寬度,挾了人間難有的翠綠色,在空中多姿地搖曳着。這幾株芭蕉,被主人一直看成別墅庭院中的奇蹟,所以他才早早從牀上起來,獨自一個,仍然穿了綢質的睡衣,舒適地臥在籐條的躺椅之中,微微地合了眼睛,半沉思半入睡地靜在那裏。

  他正在諦聽着那雨打芭蕉的聲音,有的時候像哀怨的少女的低訴,有的時候又像萬千人馬的奔馳;有的時候像深夜的木魚,有的時候又像疏落的寒柝。

  他入神地躺在那裏,他頭上還頂着絲織的小睡帽。但是看得見裏面光亮的頭髮,和從頭頂中見筆直挑上去的一條發紋,頭髮是向了兩邊梳向後面,中間顯了肉色的本皮。他的鼻樑是高高的,使他稍覺不滿意的是還不能戴上一架夾鼻樑的眼鏡。他的眼睛閉着,他的嘴脣卻顯得有點笨厚,看起來總像說話和吃飯必不能和別人一樣靈敏(事實上卻並非如此的)。他的下巴也太寬,甚至於有兩塊骨頭從下顎部露出來,十分像一個在熱帶河流中爬行的鱷魚的下顎,他的耳朵是乾枯得有一點像口蘑,還有那麼多的皺紋,又十分瘦小,像粘着的一樣。

  這是現任××大學文學院主任兼教授的劉文涵博士。他是從小就性近文學的,在中學和大學學的也是文學,又在美國××大學專修了三年,譯了兩回《紅樓夢》,得過文學博士的學位。文學之外,他還旁及心理學,在大學裏也擔任心理學的課程。因爲是暑假,所以他閒逸地攜了妻子和僕人,到這××山上的別墅來過夏。

  再沒有哪一年的夏天會有這樣好,他一直這樣的意識着。他想回到城裏的時候,和每一個友人都要先說這一句話,他們都這樣覺到,因爲雨水多,所以他們更得盡興地玩賞一番山水雲煙。這座山是一徑以雨景出名的。而且今年的花又開得這樣好,遊人並不十分多,使他們更可以安靜過着閒逸美妙的日子。

  他今年有三十六歲,正該發胖一點的時候,而當他緩緩地站起來,把腳插在拖鞋裏,走到廊前去看那芭蕉的時候,也就可看出他的身材正也不短。可是他上身顯得長了一點,下身就自然覺得短了下去。他的肩頭是一高一低,架在肩上頭永遠是歪着(自從他從外國回來,他就一直如此)。

  他靜靜地站在那裏,從肥大的蕉葉的空隙間還可以看見遠近的山峯。雲霧鎖住了山的腰部,只露出如畫的峯頭,可是在那邊,又有玉帶一般的雲氣,蜿蜒盡致地在空中浮着,纏繞着尖削的山峯。

  對這些美的景物,他永遠能欣賞,也懂得如何欣賞,他的修養與天才已經造成了高深的鑑賞能力。

  當他正在這麼出神的時候,一個尖銳的女人的聲音,猛然叫了起來。

  “喂,你又一個人在這裏發什麼呆!”

  對於這個聲音,覺得熟習如同自己的手腳一般,他機械地裝成了一個不自然的笑臉,回過頭去,說一聲“早安”,可是那個女人的聲音又叫起來。

  “你把頭朝那邊看什麼呀,我又不在那邊!”

  他於是頭轉了一個半圓,又重複了他的簡短的言語和表情。

  “真不知道你是怎麼回事,天天早晨跑到這裏,不是呆站着就是死坐着,有什麼趣味呢!”

  這個一邊埋怨着一邊走着的女人,裝扮得十分整齊,她年紀將近三十歲,身體稍稍胖了一點,臉蛋更是圓圓的,兩腮好像是鼓着,初看似乎嘴裏裝着一大口氣,可是等到張開嘴來說過話,卻還是鼓得繃繃緊的。她的兩頰是適宜地抹了悅目的杏黃,眼睛下面染了黑黑的一圈。她的頭髮,因爲是電燙過的,一徑像小水蛇一般的蜷曲,只是那兩月間新生出來的一股,顯得平板的鋪在頭上。她像正在修染指甲。每當她邁一步,就隔着一層輕紗看的出肉的跳動,同時可見全身的重量殘忍地壓到那圓小的二寸高的鞋跟上。

  她是在二十五歲那一年成了劉太太的。那時候她才從××大學政治系畢業,由於父母的介紹,一個星期和他訂了婚,下星期就結婚了。

  他們的結合一直到現在也沒有看出十分顯然的不宜來(他們還曾有了一個四歲的男孩),倒是爲同學們之所豔羨;哪個人能才畢業就不失業呢?她所嫁的男人,又不只是一個愚呆的書呆子,才從外國回來就成爲月入四百元的大學教授了。

  她走到廊下來,把身子安頓在另外一張藤椅裏。當着她坐下去的時候,那張椅子低低地呻吟了一聲。

  他仍然是站在那裏,她於是又悄悄地站起來,躡手躡腳地走到他身後,順着他看的方向看過去。她什麼都沒有看見。水氣把山徑都遮得看不見了。突然的他覺察出身後有人,猛然回過頭來,輕微地發了一聲驚叫,就說:

  “你爲什麼一定要這麼來嚇我?神經衰弱的人是受不住這樣嚇得。”

  說着,他輕輕地拍拍自己的左胸部。

  “我還以爲你在看鄉下姑娘看出神了呢!爲什麼不坐下來?”

  說着,她就拉了他坐到他慣常坐的那張椅子裏,他莫可奈何地低嘆了一口氣,就順了她的手勢坐了下去。

  “你爲什麼嘆氣?”

  她已經聽到了他的嘆氣。立刻把兩腮更鼓起來,瞪起了圓圓的眼睛問。

  “我沒有嘆氣呵。你不知道,我近來呼吸器官有點不大好,有的時候不大大的呼一口氣就像要悶死似的。”

  他一面說一面把衣袋裏的菸斗取出來,裝滿了菸絲,划着火點起來抽着。這吸菸的習慣,是他離開美國轉道歐洲回中國的時候在牛津大學旁聽的兩個星期中的兩件重要紀念品之一。另一件卻是一些英文讀音上帶的“牛津音。”

  心境完全被這個女人擾亂了,他期望着抽菸可以使心沉下去。他並不是不愛這個女人,有時候他覺得十分需要她,有時候卻又覺得她十分多餘。

  他默默地坐着,把煙輕逸地吐在空中,可是她立刻又滔滔地說起話來:

  “我說你已經煩厭我了,是一點也不假。就看你早晨起來,一下子就跑到這裏來出神,別人好心好意來看你,你又是一句話也不說。我真不明白你們男人的心怎麼會這樣——”

  當她說這話的時候,他卻正在全神貫注在自己的一點新奇發現裏面。他正在想象中把噴吐在空中的煙比成雲霧,把她的臉比成山峯。有的時候他看不見她的眼,有的時候他看不見她的鼻尖,有的時候又看不見她的兩頰(那兩塊塗着嬌豔的杏黃胭脂的底下,他明白知道是藏着不少難看的汗斑),後來他看得稍久,才覺得她美麗一點起來,也稍動人一點起來。可是他這樣的呆看,馬上被她覺察了,她就提高了聲音問道:

  “幹什麼你這樣盯我,我是不配你理我的!”

  說着就把頭一偏,臉朝了牆壁。

  他像才驚醒了似的急忙說道:

  “青,何苦來!我哪裏是故意不理你,我正計算着點事情,早晨我就跑下來,還不是怕你睡不舒貼?女人的心都太小,——”

  她沒有等他說完,就像受了突然一刺的野獸一樣,轉過臉來朝他叫道:

  “我不要你說‘女人女人’的。我聽不慣。我告訴過你多少次,你還是這樣。我們可以說你們‘男人男人’麼?”

  “當然可以的。”

  她見他回答得迅速,知道自己失策了,只得索性裝得兇狠些,瞪着眼睛道:

  “總是這樣‘女人女人’的,多麼討厭!”

  “你不要我們說女人,要我們說什麼呢?”

  “不會說女子麼?或是女孩子。”

  她沒等說完,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因爲她想到了若是有人叫她女孩子的時候,那也是多麼的不貼切。她還想把生氣的臉放下來,可是一時像放不下,他也就乘機說道:

  “算了吧,大好的日子,生那麼大的氣做什麼?叫孩子在樓上聽見了,也不大合適。”

  “都是你給我氣生嘛!”

  她還故意努着嘴,可是在這情勢下,嚴重的狀態早就不容存在了。

  “你看這景色多麼好看,雨聲多麼好聽,我們好好坐在這裏享點清福不是一件很好的事麼?”

  這幾句話好像微微打動了她,可是她又像猛然記起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就問道:

  “方纔你說的正在計算一件事不是?”

  “是的,我說過。”

  “是什麼事,你爲什麼不告訴我?”

  “我想問你來,今天是舊曆的哪一天?”

  “今天是七月二十九,明天就是地藏王菩薩生日,你到底想起了什麼?”

  “校長太太不是八月初六的生日麼?我想我們該趕回去拜壽的。可是今年送點什麼好呢?”

  “依我看,最好是送支票?”

  “送多少,二百可以麼?”

  “二百,不顯得太寒傖麼?那怎麼叫人看得過眼?至少也得送五百。”

  “五百?”他用略高一點的聲音叫出來,然後又接着道:

  “我哪裏還有五百現錢?”

  “不要緊,我可以借給你,可是我們得先講明——”

  “講明什麼?”

  “月利四分,三月內歸還。”

  “好高的利息,法律都不允許。”

  他笑着。

  “我不管,這是家庭間的事,你要是不承認,我就不借。我並不是貪圖你的利息。”

  “好,好,沒有關係,在過三兩天我們就得回去,實在我們也住了不少日子了。下次再來又是一個年頭了!”

  他喟嘆着,他那詩人的氣分隨時都要發露。他有十分留戀似的把眼睛盡望着外面。

  這時候撐了傘穿了木屐的僕人走進來,把一份郵局送來的報紙交給他。他打開來,纔看了一眼,就氣憤地放高聲音叫道:

  “又是這一套,救災活命。哪一次不是救他們賑款老爺們的災!我是不相信,我是一文也不想捐!”

  “誰叫你每天看報紙,憑空生這份閒氣!我就簡直不看報,從我在學校裏的時候就這樣!”

  她很得意地說着,可是他還在仔細地看。那個才把腳插進木屐裏的僕人,縮回腳又走了進來,小心地站在一旁,像有什麼話要說出來似的。

  “你有事情麼?”他沒有擡起眼來問着。

  “是,老爺,我想求求您,您看看是哪兒發了水?”

  “黃河決口。”

  “決口就是開口子了吧?您再看看淹了哪幾縣?”

  “多着呢,有十幾縣吧,你是哪一縣的?”

  “我們那裏是××縣管。”

  “××縣,”他一面喃喃地述着,一面仔細在尋找那個地名,一會兒,像發現了奇蹟那麼高興的叫出來,“不錯,有的,淹了四五天了。你的家裏沒有來信麼?”

  “沒有來信,沒有人會寫呀。您看看,集上也不一定有人寫的。我們那黃家村淹了沒有?”

  “這倒不知道。報紙上不能說的那麼詳細,只說××縣淹了四十三村,只有兩個村子沒有水——”

  “一定是鮑家集和黑沙屯了。”

  “是的,”他露了一點驚喜,“你怎麼會知道?”

  “我們那一方只有那兩個地方高——”

  說着,他慘然地低下頭去,也忘了在尊貴主人面前應有的禮貌,便大聲嘆氣起來。

  “你不用難過,”他表示十分同情的說,“水頭只有七八尺,不會淹到樓上的,頂多有點不方便也就是了。”

  “老爺,我們那裏沒有樓呀!”

  僕人的聲音幾乎要哭出來。

  “怎麼,連樓房都沒有?”

  正把猩紅色的蔻丹塗在指甲上的太太這時候也頗感興趣地插了進來。

  “那也不妨事,躲在屋頂上,捱上個兩三天,自然會有人來救的。”

  “我們那裏只有茅草房,禁不住一陣水,走得快的還能逃到十五里外的黑沙屯,要不就一定得淹死!”

  他實在忍不住了,眼淚直流下來,拿手擦着,抽咽着退了出去。

  “有這麼嚴重麼,真想不到!”

  男主人自己問了自己,隨即把報紙攤在膝頭上,載着國內要聞的那一版正被他的眼睛所觸到。那上面用着特號字標題的都是關於水的消息。被稱爲浪子的黃河的決口是不可避免的了。平穩的長江也已有過二次的不穩。宣泄水勢的湖澤,好像已都失去了作用。上游的雨大,水漲了,支流的水高漲了,猛烈的大溜將衝下來。因要防止更大的災難,於是提議了決埝放水的辦法。

  “平時這些管理河工的人到底乾的什麼!”他忿忿地叫着,猛然把手拍在膝頭上。他又想起前些日子有許多管理河工的官員稱病告假的事,他以爲這都是不可原諒的。他腦子裏立刻浮起了一幅洪水氾濫的圖畫。無情的水是遍地橫流,填滿了每一個小小的洞穴,捲去了沒有逃得及的人畜,就是那些躲在樹梢屋頂的,也隨時都有捲入洪流的可能。他又想着,當一個人在和死亡作最後掙扎的頃刻,到底會有什麼樣的感覺。他突然記起年輕時候聽到的一段故事(他已經忘記了是祖父或是父親說給他的),說是有一次洪水氾濫的時候,一隻逃難的船已經裝載了很大的重量,突然水中伸出一隻手抓住了船的一邊,跟着露出水淋淋的一個頭來哀叫道:“救命啊!救命啊!”那隻船爲了一側的重量突然加大,立即顯着不平衡,看看快要覆沒,於是船中一個勇敢有爲的英雄抽出了佩刀,斬斷了那隻攀援的手,水中那個人,就一浮一沉地隨波流去,一會兒消失在沉默之中,只留着船板一塊殷紅的鮮血。……

  他想那個水中人倘使就是自己,不知該起怎樣的感想。已經被水衝得昏昏沉沉,突然抓到了一件東西,張眼看時,正是一隻可救自己活命的船隻,卻誰知船中人不但不肯相救,倒砍了自己的手指,那一時間的失望,不知該怎樣想象纔好!

  現在在這麼廣大的被災區裏,像這樣殘忍的事情會不會有呢?默默飄流無人睬及的屍體又該有多少呢?即使僥倖從水中逃出了命,而仍須受飢寒逼迫的人有多少呢?……

  當他正被這悽慘的想象所佔據時,突然一隻像猿猴一般爪子的手,一把將那張報紙搶了過去。那時他的視線雖然已經不在那張報紙上,可是他正朝着它在沉思,因此這一隻突來的手,不免使他的平靜的腦子猛的被攪動一下。

  他打了一個寒噤,擡起頭來,就又看到那張滿是怨氣的臉。

  “這麼半天,你就不和我說一句話!”

  “唉,青,你真不知道——”

  “我真不知道什麼?”

  “今年的災情可真是了不得,這麼多地方!”

  “那麼多地方總沒有淹到我們,要你憑空擔心做什麼!”

  她像有十分充足的理由,搖着頭,頭髮揚了起來,像孩子們玩的撥浪鼓一樣。

  她忍住氣憤,重又坐了下去,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好像深明男子的薄倖似的開始責備起來:

  “我們女人——女子,就只能受你們的玩弄,沒有結婚的時候,還算好,我們比什麼都高;做了你們男人的妻子,連一張報紙都不如。你們情願把精神都放到一張紙上面,也不肯來和我們好好說幾句話,是不是這樣的,你說?”

  “你錯了,青,話不該這麼說。”

  “不這麼說怎麼說?上課的時候,你每天都是書,好像你不是娶的我,卻娶的書。”

  “唉,這誤會有多麼大!”

  他皺着眉,莫可奈何地微微搖着頭。

  “到了暑假,早就說好痛痛快快過上兩個多月。哪一天你不還是照樣冷淡我?你情願一個人呆呆坐在樓下,坐在山石上,總不肯在我身邊多耽一刻。我早看透了,你厭了我,你不如說明白,省得兩個人都覺得不自在。”

  “你都說錯了,你看我是那樣的人麼?我哪裏有一點那樣的意思。……”

  “哼!”她像不屑似的在鼻子裏出了一聲,“你們男人哪一個不是喜新厭舊?還說呢!”

  “你倒不妨告訴我一聲,我的‘新’是哪個?”

  他故意打趣地說着,他知道不能任着這件事嚴重地拖下去,他站起來,走到她身邊。

  “那一層你也許還沒有得手,不過遲早總要有的。”

  “好像你比我自己都知道得清楚呢。”

  “當然哪,這就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呵!”

  她得意地低下眼去賞玩着自己的手指,每個手指的尖端都是尖瘦的,染着紅馥馥的顏色。

  他不說一句話,呵呵地笑了起來,她驚訝地擡起眼睛來望着,他仍然笑個不止。她好像氣極了,把圓圓的小拳頭打在他的腿骨上,可是這時候他們聽見了樓梯響着的聲音,他們立刻就知道這是貝貝下來了。男的停止了笑,女的也減少了怒氣。

  他向樓梯那邊跨進一步去,果然那個滿了四歲的貝貝正走了下來。

  他看見了他,機械地舉舉右手,叫了一聲爸。隨後,就一步一步地走着。

  這個孩子是他應用最新的心理學來教養着的。衣服的大小,顏色,和一切飾品,都有着心理學上的根據。言語行動,也都依照心理學使它作最合宜的發展。可是結果卻令人不得不有點驚異;那孩子倒好像比一般孩子更加遲鈍,更加呆板。

  他俯下身去,用臉親這孩子的臉,然後牽着他的手,走到廊下來。

  看見了母親也是照樣地舉舉右手,叫了一聲媽。站到母親跟前,她也親親臉,可是等她的嘴幾乎碰到孩子的臉的時候,他就用英文嚴肅地說:

  “你不該這樣做,親愛的。”

  她沒有理他,卻向孩子問起照例的話來:

  “貝貝,晚上睡得好麼?”

  孩子點點頭。

  “今天快活麼?”

  也點點頭。

  “喜歡媽媽麼?”

  仍然是點點頭,像一個深知禮節的成年人一樣,筆直地站在那裏。

  “跟我去散散步吧。”

  他就牽了他的手,在廊下踱起步來。他留心數着,到了二百步就停止,這才又坐下去,把孩子放在膝頭上。

  “你看看外邊美麼?”

  孩子出乎意外地搖了搖頭。

  “你不喜歡看麼?”

  孩子就點點頭。

  他心裏懷疑起來了,這是爲了什麼原因呢?這樣美的景色該打動一切幼年和老年人的,是不是母親給了孩子什麼壞影響才成爲這樣愚笨?

  過了十五分鐘,他又把孩子打發到樓上去,那個負着特殊訓練責任的保姆,已經在門口那裏等着。

  “去吧,貝貝,你該找你的世界去了,等一下再來吧。”

  孩子又是舉舉手,和他們說了兩聲“再見”,一步一步地走回到樓上去。

  估計着孩子已上了樓,她就對他說:

  “看你的心理學方法,把小孩子變成一個呆子了。”

  他自己雖然也有一點懷疑,但是在她的面前是不能顯出一點信仰動搖來的,就說:

  “這正是要將來的發展健全,這時候不能求速。你不信,到了十歲他就是一個了不得的神童了。”

  “那我倒要張開眼睛等着看!其實,也難說,這個孩子的命就不十分好。”

  “什麼叫做命,真沒有道理。”

  “我早就給他批過了一回八字,命裏註定就不是一個聰明的孩子。”她說着,咽一口過多的唾液,又接着說:“反正第二個孩子是由我了,你不能管。”

  “那一定,我早就答應你的。”他愉快地說着,雖然第二個孩子還未見出世的預兆,他們倒早已替他定下了一條該走的道路。

  “喂,你來看,”他招她站到廊前,向着遠山的那一面,“你看那山頭,你在看那樹,像不像米芾的山水?”

  雲氣正在恣情的翻滾,冥冥中像有一位具有匠心的神人,把那白茫茫的氣這裏放一堆,哪裏安一垛,映襯得底下的山峯和樹木更加俊俏,更加清秀。

  這一時她也像被打動了,不覺失口說道:

  “涵,真是美,我們真是美!”

  這一整天又是時大時小地沒有間斷的下着雨,晚飯後,他們舒適地坐在沙發裏喝濃咖啡。他們都想着世界上沒有大不了的事,即使有二十丈高的洪水衝了來,也還不能沾溼他們的鞋底。僕人敲着門,送進今天晚報來,她立刻就放在一旁,還和他說不必看了,不會有什麼事。可是這已經像是成爲習慣了,他仍然拿過來看着。

  他立刻看到了一則用三號字排着的新聞,說是這附近地帶,因爲山洪暴發,把東西兩條鐵路都沖斷了,水還沒有退,行車已經斷了,兩星期內怕不能恢復原狀。

  他的臉突然變色了,坐在那裏的她,問知原因,也像有點失措,就說道:

  “這一來我們就趕不回去了。”

  他頹然地坐着,他心裏清清楚楚地想起了一切事情,他知道已經有人在挖他的位置,他只有趁早去討好校長才能保住自己的地位。他們不是都已經算好了麼?可是這一下子什麼都失敗了。

  他像放在熱水裏的螃蟹,無地可鑽。他開始在這房裏踱起步來,忽橫忽直地,不知怎樣纔好。他甚至於開始悔恨不該到山上來。

  “到銀行代辦處匯一筆錢去,不也誤不了事麼?”

  她聰明地說出這個辦法,像是經過一陣長時的思索。

  “怎麼成?郵信當然也斷了。”

  “不會電匯麼?那也一樣的。”

  “要命的是這一件事並不能那麼公開,就是我們親自回去,也不能彰明昭著的幹,還得你像那一次偷偷放到她的手心裏去纔有用呢。”

  “那麼,這可怎麼辦?”

  她也覺得事情有些尷尬了。她的兄弟才從××大學畢業,這一次不也是要到這個學校來做一個助教麼?本來這也要靠他的力量,如果他自己也已不能存在,別人還有什麼希望呢!

  唯獨這一次,她才十二分對他同情,她勸他說:

  “想想看,也許有妥當一點辦法,不要着急呵”

  “早知道昨天就該走了。都是這該死的雨,總是落,沒有完,結果是把山洪也引下來了!”

  “這都是天意,埋怨也沒有用。或許明天水就過去,兩三天路就修好,不也誤不了事麼?”

  “怎麼能夠呢?這催命的雨,一直到現在還不停,哪裏就會收水!”

  “那可說不定,睡一覺,明天就是好太陽,時候真也不早了,還是睡去吧。”

  雨聲還是有韻般地打着芭蕉,可是他卻皺皺眉,關了燈,伴着她一同走上樓去。

  他懷着就要晴起來的希望睡到牀上去,可是他不能入睡,才躺下的妻不久就睡着了,他卻焦躁得沒有一點睡意。聽聽外面,仍然是淅瀝的雨聲,他以爲是自己耳神經的錯亂,他輕輕地下了牀,走近窗口,雨聲就更聽的清晰。

  他想着爲什麼這樣湊巧呢,剛剛算計着該回去的日子,偏遇見了這樣的事,別真就應了那位博士同事的話,他今年流年不利吧?

  若是真的流年不利,就怎麼樣的舛錯都該出來了,那他的主任一定被別人擠下來,也許連一個教授也當不成。一時間,叫他這麼一個文學博士去幹什麼呢?而且生活是一天一天地擴大了起來,怎麼能再縮回去,像他從前在大學裏過着苦學生時代的生活?

  想到這,他的心就不由得戰慄起來。他知道這些都是可能的事,都是馬上就要實現的……

  他不敢想下去,他怕想下去,他知道那會把他的路逼得愈來愈窄,……

  他若是隻有一個人,那也好辦。如今他還有那個妻,說得清楚一點,那個妻肯貿然地嫁了他,正靠他的地位做吸引。還有他那個孩子,一直用心理學原理養了起來的,那又該怎麼樣貫徹他的訓練呢?

  將來的路即使沒有什麼可怕,眼前卻是十分值得憂慮,值得着急。

  清風吹動着肥大的蕉葉,這一株的也許撫到了那一株的,發出輕沙沙的聲音,像是近鄰相遇的寒暄。可是他對於這一切都沒有興趣了。沒有景物,沒有詩意,現實的危機把什麼都活生生地絞斷了。

  “這還不是生死的問題呵!”他自己想着,於是想到那個僕人的哭泣,也並不覺十分可笑。

  他莫可奈何地又躺到牀上去,一時間他還是不能睡熟。可是漸漸地他忘記了自己,頓然間又覺得太陽懊人的微溫。他快活地醒轉來,他看見天是晴了,太陽正莊嚴美麗地從東方升上來。

  可是當他真個醒來的時候,他知道天還沒有亮,這一陣子又落着像傾倒一般的大雨。遠遠近近都響着急雨打山石的聲音,只是一片嘈雜。狂風還助着威,松濤雄壯地響着。

  他先是想到了宋徽宗的畫幅,隨着他就記起了一切的事,不由得失口罵了出來:

  “該死的天!”

  他不能再睡,只緊閉了眼睛,把兩手用力地掩住了耳朵。他在等待或是希望什麼呢?他或許一點也不知道。

(選自1935年11月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的《珠落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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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靳以
Type: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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