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古董

  懶先生當他自家有點事,方在煩忙的時候,接到了一封意外的信。懶先生很覺得奇怪,也就偷了一刻工夫,把信拆開來看,還未讀下去,便覺有點不高興了,因爲在信箋的尾端粘着一張三點(三分)郵票,這是要他必須回答的命令。在他的意思中:答覆人家一張信,那三點錢的郵票,原不是問題,所要緊的是那寫信的時間和在那時間裏所消耗的腦力,這兩項價值,在現代的數學知識裏,是不易計算得來,僅僅三點錢的郵票,在懶先生已是受到侮辱似地憤然了,雖然他卻沒有把信撕碎擲掉的勇氣。“這是爲着什麼呢?”他對那封信發出了疑問,也就迅速地翻讀下去,隨讀他口邊也隨之露出了微笑,是褒獎呢?是勉勵呢?是毀罵呢?是警告呢?勿論如何總是信中有投合他的脾氣的所在,他才歡喜,這是由他得意的樣子可以推究出來。

  懶先生是什麼樣的一個人呢?

  懶先生是一個醫生,是由學校出來的西醫,當然不是漢醫,所以也好講是現代人,不是過去時代的人物。他的醫道高明也(或)庸劣,似不大聽見人家講及。可是他的時氣透(走運,鴻星高照),醫生時行(流行,受歡迎),結局就是大賺錢,還有聽見被欣羨的時候。

  懶先生是西醫,是現代人,不知是什麼緣故,大概是遺傳性的作祟罷!也有點遺老的氣質,對漢學曾很用心過,提起漢學自然會使人聯想到中國的精神文明。懶先生雖不似衛道家們時常悲世嘆人,也似有傾向到精神文明去的所在,對現代人的物質生活,卻不敢十分贊同,所以被人上了“聖人”一個尊號(假性)。幾年前曾在所謂騷壇之上,露過面目,對於做詩也受過老前輩的稱許,但在別的一時候卻很受到道學家們的非難,謂他侮辱聖賢,這又不知是什麼緣故,真性迸發呢?假面揭穿呢?或者是受到惡思想的淘化呢?竟沒有人對他心裏下過分析的工夫,他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人物,還值得因他空費時間?只有讓他自己去變相。懶先生變了相,奇怪的依然是品方行正,沒有什麼可誅的事蹟——裏面的生活是不易看得出,筆者不敢保證——只是不再見他大做其詩,反而有時見他發表一篇兩篇的白話小說。又且他無事時聊當消遣的玉梨魂、雪鴻淚史、定夷筆記,已由案頭消失,重新排上的卻是灰色馬、工人綏惠洛夫、噫!無情(“噫!無情”是雨果《悲慘世界》的日譯名。)、處女地等類的小說。

  變了相的懶先生,也還沒有拋棄他費人生命來賺錢的醫生而不做的勇氣,因爲這是在現時社會上一種很穩當的生活手段,可以說懶先生是醫生而愛弄些不三四兩的文墨的一類人。

  懶先生也是人(雖曾受過聖人的尊稱,那是可以捉弄的憨直人的諡號),也還有名譽心,也愛人“荷老”(臺語誇獎的同意字)。關於醫業上的“荷老”,人家總是欣羨他的賺錢,他似不高興承受,而且有點厭膩。只有關於他所弄文字的“荷老”,會使他高興,因爲這些人多少有點文藝知識,可以互相切磋,不似那些人只因爲要“荷老”而“荷老”。聽了還不至起“雞母皮”(雞皮疙瘩)。

  照這款(這樣、這種)性質推究起來,那封意外的信,一定是來“荷老”他發表過的小說,他不是受到譏笑辱罵反能歡喜的一類人。

  懶先生讀完那封信,得意中又似有不思議(日語,難以想象,怪異的)的神色,片刻沉思之後,遂將信收在屜仔底(抽屜裏),又忙着去做家裏的事。

  不知過了有幾日,大約是家裏的事清楚了,懶先生又想起那封信,便抽開屜仔,把信撿出來重讀。


  懶先生!請你原諒,恕我唐突地寄給你這麼一封信。我本不認識先生,……我是一個半工半商的青年,沒有受過甚麼教育,……對文學不用說是門外漢,……工作的餘暇,卻也不甘自棄地看了些雜誌,因此漸漸引起我讀書的意識……尤其對於白話文,我自己覺得特別感到興味,——這也許是我沒有受過教育,而白話文比較地易於瞭解的緣故吧?……我在極平常的生活中,居然也碰到了一樁很值得使人紀念的事,我不忍把它輕輕忘卻去,便把它記在一本冊子, 後來把冊子仔細再看時,覺得很有一點可供做小說的材料,因此我便將它略加修改,……想就正於高明,……不知先生肯爲指導嗎?……


  懶先生讀了信,歪一歪頭,想:“這是一個好學的肯向上的青年,由字跡語意推察起來,當然不是來和我開玩笑的,不過署名有點可疑,爲什麼他不寫真名字呢?怕被我置之不理,被人所笑嗎?不敢信賴我,爲什麼又寫這封信來呢?”懶先生真有點迷惑,暫時考慮之後,決定回信給他去。懶先生的意思,以爲這是人與人之間一種當然的義務,況且又附來三點錢郵票,若說誘掖後進,懶先生的確沒有絲毫這樣僭越的居心。


  懶先生專心致意在寫着回信,忽聽見背後有人將它朗讀起來:


  ○○先生!我雖這樣稱呼,總覺得這名字不象真的。


  懶先生着了一驚,忙回頭過去,把筆擱下,說:

  唉!你幾時來,我乃(怎麼)沒有覺到,你真有做賊的工夫。

  來的原是他的朋友,特地來邀他去赴宴會,那當兒懶先生的精神方集註於寫回信,遂被他偷讀去。

  “寫好末?”

  “就好啦,坐一坐待我寫完。”

  “那寫好的一張先給我看,這信似有蹊蹺。”

  “不許朗讀!”

  那朋友偏大聲讀下去:


  “對你這封來信,我實在着驚(受驚)不小,我所寫的文字竟也有人留意……”


  無應這款啦!


  我自己對於文藝,本來就是門外漢。我沒學習過文藝,不曉得文藝是什麼一種東西,對人生有什麼意義影響。我的愛好文藝,不,只是愛讀小說,原爲消遣自己無聊的光陰,因爲沒有象別人以婦人美酒爲消遣的才能。”


  “這是爲着什麼事情?另一張還未寫好嗎?”

  “寫不來了!被你這樣吵鬧。”

  “寫不來嗎?我替你寫!”

  便伸手去把那一張未寫完的也拿來。


  “自己雖然有時也寫些東西,也是無聊的結果,自己排遣的方法,不是被什麼創作衝動所驅使,設使(假使)所寫的有點足使人留意,這也是自然的材料,所構成的事蹟,不是我的腦力產生出來。”


  “太客氣了,你也學會謙遜了嗎?”


  “……所以我對文藝,是沒有批評的知識和鑑賞的能力,只有消遣的興趣。倘若你的創作不嫌被我所辱沒,請即寄下,我目下也正無聊,在這無聊的生活裏,能得有幾分生的興趣,全是你的賜貽。”


  那個朋友讀到此就在貽字下寫下一字“了”字,說:

  “你思想的源泉枯竭了,我替你寫好,可以叫人寄出去。來信呢?我看!”

  “看!”懶先生把來信給他。但是這一句“看”說得很有力,話中象含有我是這樣被人尊崇着的自負的意味在。那朋友笑一笑伸出手去。這一笑也笑得有些特別,分析起來,當能檢出否定兩字的成分。那朋友還是笑着將另一手由衣袋裏抽出一張紙給懶先生,也講一聲“看”!懶先生便把紙展開來。


  “兒子原來是耍愚。着(對)!真着!會出主意的總不是孝順的兒子。喂!所以我講;象吳某那樣做兒子,他老子常誇獎他怎麼規矩,我還是覺得被人稱作敗家子弟的楊家弟兄來得可愛些,因爲他們還有一面的個性,卵核(睾丸)還未有被閹割去。”

  “是啊!你原是叛逆者的黨徒,不是嗎?”

  哈哈哈!!這是兩人的笑聲。

  “‘而今太息親權墜,要殺偏教不可能,’好好好!這真足以氣死那班父權論者,那頑固老頭兒氣得嘴須濆的濆的的模樣,被你活畫出來。”

  鐺……時鐘打了七下。

  “時間到了,要去不?宴會。”

  “去,有酒喝怎麼不去。”

  “那封信?!”

  懶先生遂在信封上寫了住所氏名,貼上那張三點的郵票,便一齊出門了。

  過有兩天,在過午,懶先生方吃飽了飯,坐在診察桌前,摩挲着他那被食物所漲滿的便腹,而病人又不來,正苦於無可消遣這閒時光,遂使他想起那個青年的創作,“大概今天會寄來罷?”他心中方在推測……

  郵便(日語,信、郵件)!隨着撲的一聲,一封信件投擲在應接室(日語,客廳)的桌上。

  “是了,”懶先生心中無限地歡喜,自信他的無聊將有所消遣了,便自己走去把信拿起。

  “哈哈——雕古董,”他忽然這樣叫喊出來,原來是他的回信退了回來,信面粘着一張受信人不明的付箋,他不自禁地重複着說:

  “哈哈——雕古董。”同時他又想起他那朋友的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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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賴和
Type: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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