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年後

  一個綠衣的郵差在烈日——七月的烈日下,急忙地走。他的沉重的綠色揹包中,在橫寫的CPO的布包裏面,正不知負有多少的悲、喜、驚恐及使人尋思的使命。我向來遇到他們這樣中的一個,便自然惹起多少的注意,與好奇的猜測。

  這日正在過午的四點鐘以後,沿着長而寬的馬路,靜靜的櫻樹蔭下,並沒有多人來往,只有幾輛推載貨物的笨木車,發出吱啞吱啞又沉重又單調的聲音來。雖有接續不斷的電車,然而車上除了很稀少地,坐了幾個人之外,並沒有平日那末擁擠得立不開的形狀,這正是在夏季中呢。在這樣汗似流水般的午後,道中細碎的飛塵,在空中播散開,偶然被風吹到人的口中與目中去,覺得燥乾的難過。所以即在這個地方的最好最整潔的馬道國,也沒人願在毒熱的太陽下走路。不過這個天天負了無數使命的郵差,卻每天按照他一定的路程而且天天在這個陽光最毒熱的時候,由這條街上經過。

  這時,他一手拿了把黑色黃竹做成的扇子,在手中一揚一落地扇着,一手卻伸入斜掛在肩上的布包,檢閱他的郵件。或者他作這種神聖的勞工習慣了,雖是汗珠從他那褐紫的臉上滴下,他卻並沒有一點疲倦與怨恨的表現。他的足下永遠保持着一定的速度走在火熱的地上,轉了幾個街角,已經入了稍微冷僻的一條小巷中。他在右邊第四門下——是新式的綠柵門,他按了按電鈴,出來個留了短髭着黑色衣服的僕人。郵差似乎不甚注意般地便將一封很厚的洋式信,遞給他,僕人看了一看,無奈上面橫寫的洋文字很多,於是他就不再細看,取了信重複將綠柵門關上。而綠衣的郵差也似將肩上的重重使命,減輕了一分,便順着馬路旁邊的櫻樹蔭走去。

  一陣南風吹過,吹得碧綠的葉子,在太陽光下簌簌地響。

  當這個黑髭短衣的僕人將這封分量很沉重的信,交與他的主人以後,這時那個負着分送使命的郵差,已經去得遠了。這所幽靜房子的主人,是個三十多歲的人,這時正在小樓的一角上,拿把極明亮的小剪子,修剪一盆安放在樓檐下的白枳殼花,他將那些被白色小蟲曾經吃過的葉子,慢慢地一剪一剪剪下來了,幸而陽光被樓檐遮住,所以他並不十分覺得炎熱。當那個僕人將信件遞交與他以後,他在初時,也並不注意,那個僕人也就隨意放在身旁的一個小竹子茶几上,便走下樓梯去。及至他將這棵枳殼花的病葉剪完以後,他方將信件拾在手中,一眼看見信面上那幾個極飄斜而飛揚的洋文字,不用再看下面的文字,他便覺得有一個幾乎十數年前的印象,如電影一般,映現在他的腦中。

  在十年前,這位樓房的主人——這位面色微黑的男子——正在海濱一所普濟醫學校裏讀書,這所學校,是一位老醫學博士,用他生平的資財建立起的,因爲那位老博士在世界醫學界上,還有點名聲,他曾在一種極平常的物質上,發見過一種傳染菌,又曾在外國多年。他是爲事業而捨棄一切的人,所以後來他便在他的故鄉的海濱,立了這所規模宏大的醫學校。學校的設備,以及功課,及所請的東西洋的醫學家,都很著名。那一時有志醫學的青年,都由遠處來此讀書,而且幾乎以這所學校,爲全國醫學研究與實驗的中心點。就是這所樓房的主人,在那時還不滿二十歲,也在普濟醫學校裏修業。有一天,正當秋天來到的黃昏,後園裏的檞樹上的葉子,在輕散雲下,簌簌地發出被海上秋風吹動的清寥的音樂。這位青年,他穿了一身白色校服,攜了一本德文的剖解術詳解,一邊低了頭精細地看,一邊卻自然彷彿不留意般在校中的草地上來回地走步。他於這天的下午,剛與幾個同學在剖解室裏實行剖解一個人的肢體——一個少婦的肢體。他們這所學校裏,對於屍體的解剖,分外注意,從二年級的學生起便須實習解剖人體。他呢,已經是三年級的學生,實習解剖屍體,當然不止一次了。然而實行去解剖新鮮屍體,尤其是一個少婦的肢體,那的確還是以這天下午爲第一次。當十數個目光沉着,面色嚴肅的青年,隨同他們有經驗的白髮教師,將這個整個的少婦的身體,完全裸體擡在手術檯之後,怎麼去切斷肢體,怎樣去詳剖內臟?一時在他眼光中,全是骨骸的切割,筋肉的微顫,與少年之血液的流滴……他隨了教師同學們,作這種生活,不止一次,然而最使他心中有些戰慄,而手中感到所執的器械的無力,與目中的暈溼,除了在他頭一次見剖解屍體以外的,當以這一次算最厲害了!及至一切手術施完,已將那個整個的少婦的絕了呼吸的身體,完全分解了。那個碧眼寬肩的教師,還殷殷不倦地給學生們講究婦人身體的構造上之特徵,與她得此病的下部的異常狀態。那些青年們,方以爲藉此機會得以聽聽內中的詳細,他覺得身子坐在位子上有些搖撞,而且覺得周身如同被電流激動般的麻木。他並沒十分注意去聽教師的話,他回頭去找與他平日很要好的友人秋士,可也奇怪,所有實習的人,全在這裏,很恭敬與奇異地聽這位老師的議論,獨有秋士不知於什麼時候走了。他想,秋士平日對於學校的功課,都很用心,至於實習解剖,他也並不畏縮,不疑懼地與同學們執着解剖刀,作那種臠割與肢解的工作。他很不安地,而且悶悶地,聽完教師的解釋以後,他便跑回自修室去,寢室去,哪裏都找到,只是不見秋士在哪裏,他急急地找得滿頭是汗,後來還是在校園的一片草地上,發見秋士半臥在一塊大石頭上。他遠遠地看見,以爲秋士或是被方纔的剖解的異常狀態嚇昏了。他便加急走了幾步,挨近秋士的身旁,喊了一聲。秋士卻帶來滿臉的淚痕,擡起頭來,向他呆呆地看。他看秋士這種狀態,驚得半晌沒有說話。他一手握住了秋士的右手,覺得手指都顫顫地抖個不住。秋士嗚嗚咽咽地說:

  “逸雲,……逸雲呵!我才知道最富於殘忍心的莫過於人類;而且最無同情心的,也莫過於……於人類呵!以前,……以前我怎麼是不,……永沒曾明白過什麼是人間的羞恥與過……惡,逸雲呵!你沒曾覺得到嗎?你難道不曾明白什麼是人類的過惡與羞恥嗎?……明明地,將一個聖潔清白的好好的身體支解臠切了……呵!……我怕我真替人類羞恥呵!科學與發明,難道不是人間的最大的仇敵嗎?逸雲,……我們日日在說爲除消人類的病敵而努力,然在一方面,我們自己卻殘忍的如飢食人肉,或者更爲厲害些的野蠻種族一般!……”秋士說到這裏,忽然由淚痕中變成微笑,向着那已落的日光,藏在青青的蒙影裏點頭,續道:

  “唉!你記到呀,一小時前的印象!她的遺體,她不過是二十多歲……呵!二十一歲的少婦呵!她不是爲產後……得病而死的嗎?……你曉得她的丈夫是誰?肯這樣的暴棄,將他死後的妻子的身體,送到這個屠宰場裏。……”

  逸雲聽秋士激憤地說了這一大套話,並沒有他插話的餘地,這時見秋士問他:

  “她丈夫是個警察廳裏檢稿官呵。”

  “哼!檢稿官……他恐怕多爲他的妻出一份葬儀的費用吧!……你看那個生動的少婦的面貌呵!她緊閉了淡紅如脂的嘴脣露出其白如雪的身體,就像銀光的河水上面,浮起了一朵含苞的紅玫瑰花一樣。她那久未梳理的頭髮,遮住尚不十分瞑了的眼光。雖是病久了的人,然而這個面貌,我從未見過這樣的美麗與安慰的!當從病室擡到手術室的時候,我一眼觸到那死屍時,你想我心中是有什麼新的感觸呵?我覺得彷彿第一次感到對於死體的愛慕;而同時也是第一次感到對於生人的偉大的繫戀與詛咒!當我遵從教師的指導,去解剖婦人的下部肢體,唉!……多清白多令人寶愛的皮膚呵,爲什麼偏要將她作明亮而鋒利的刀頭的試驗品?我的手當時竟不能從我心意上的迷神的命令了!你看我的手指,已經割破了幾處!我也不知痛楚在哪個地方。眼前驟然覺得如有些恍惚的青光,對着我飛舞一般。看着從那……流出來的血絲中,如同有個美麗而慘笑的少婦之面,對我點頭!她何等的嘲笑,而且輕視我們這些缺乏同情心的少年人們呵!……逸雲……我還再有支持的力量去聽那位老而無智慧的教師去演說殺人的方術嗎?我的眼睛如被雲霧矇住了地一般地痛。我在這塊石板上……藉着冷冰的僵石,我的自從哭過我母親,和一個姊妹的眼淚又重行涌泛起來。我既不知是爲了人類呵,還是爲了我自己?還是爲了那被人呼爲試驗品,——肢解的試驗品的少婦的屍體?……總之我這時無絲毫勇氣,再立在世界的陽光之下,除非另去尋覓我的新生命的途徑的時候!……”

  人間的生活,是時時刻刻變化的,也可說前進,也可說是退化的,在一定的生活方式中,總不會長久。而且也是人們天性中所不喜悅的,因此人的思想與行爲,乃日日在變化不居之內。秋士自從失蹤以後,直是音沉信杳,費盡了多人的力量,終不知這位多感而富有神經質的青年,飄墮到何處去了。逸雲自然分外的感到悲思,而且獨有他自己深知秋士遠離學校的原因所在,因此每天常是鬱郁地,對於應該自習,與實驗的工夫也疏懶了好多。每到去解剖人體時,他執着利刃的刀鉗,便想起秋士的沉痛的言語,與爲人類而哭出的熱淚,便不覺得手中遲鈍了。不過逸雲的性質,究竟比秋士堅定而富有毅力,眼看着在海濱醫學快要卒業,也不肯再舍此他往。雖說秋士一走,給他永遠留下一種深重的感觸,但這不過一悵惘的回思罷了,沒有秋士的態度,沒有秋士的言語,在他目前,在他耳內,日日映現着,激聽着,時光是去的快的,他對於解剖那位少婦的屍體後的刺激,也漸漸地淡忘下來。及至這樣過了兩年以後,所有的同學,以及校中的職教員們,對於秋士的事,也多沒人提起,因此逸雲也自然隨了環境的變化,把秋士的狂熱的青年性格,與其奇怪的行徑,在腦子中也略覺模糊了。雖是有時在落葉之夕,與春雲飛動的時候,常常想起他的舊友來,然而他對於後來的解剖人體,也毫不感痛苦了。

  在這個多年的舊事的回念之中,在他自從與秋士分手,差不多十五年來是第一次的。當這封密封的信,寄到的時候,逸雲萬萬料不到內中是包着老友,——青年的老友,秋士的言語。他本來常常收到些中國或外國的朋友,由各國寄來的郵件,所以自然想不到秋士身上,況且是歷久的餘影,不可重行追求的餘影。他自從海濱醫學卒業之後,當了幾年醫生的助手,在外國醫校裏,居然取得一個很名譽的博士學位回來,便在這個地方,作了國立醫院的院長。不但名譽在醫學界中很高,即每月的收入也很不少。每天多少的事務,待他去作,那麼久的青年的餘影,在他的腦中,當然更是很微少的了。

  這時他很從容地,坐在樓欄上的藤椅上,取過一支雪茄煙吸着,一面慢慢將來信拆開,他一看裏面是用暗黑色的墨水寫的字跡,卻很夭矯飛動的。他便一字一句地讀道:


逸雲吾友:


今在何時,我乃忽寄此函與你,你必歡喜與驚惶,同時並作。我故作狡獪,在信封外沒曾寫我之字,你讀至此數語,當不能知寄此函者爲誰何?但你尚能記憶到十五年前,海濱醫學校仲秋日之夕否?在落日的餘光的沉蕩中,有臥於石上飲泣者,你尚記得其人否?老友,不相見十五年中,多少世間變化流轉的事與業,如同在萬花鏡中的小兒玩具。我今思及少年的識見,雖曰真純,然經驗人事愈多,則愈見其真純的識見的狹隘與淺薄。當日在石上的淚痕,雖令風吹日蝕,我知其歷久不滅。逸雲,少年的淚痕,固永無遺滅之一日!我今雖欲再流注此點點熱淚,既無此機緣,亦無此蘊力,所說失之一時不可復得了!我今之心,固然不敢說如止水不波,然勘透萬變,唯專歸上帝之足下,雖人說我迷入宗教的歧途,我也不管得許多。



  這一段文字,正寫了一張白色洋紙。逸雲一面急急地看下去,一面心裏充滿了驚喜與奇怪的反應的情緒!也不及想索與判斷。及至閱完這第一張以後,方覺得如同緩過口氣,便仰對着樓欄外的一樹馬纓花深深地吐了一口氣,彷彿是藉此發泄出多年的沉滯下的憂鬱一般。他這時更不再疑惑,即時低下頭去,重行檢閱來信的第二頁。


人以此多詈宗教,甚至詈及宗教生活的人,我以爲天地間的道理,原沒有絕對的必要特定着,堅抱着一個嚴重而含有排斥性的主見,甚至不尊重他人的意志與自由,我以爲殊過於費力而且鹵莽了。你在昔日,亦素爲知我者,且我在此時推測,你仍爲最知我者之一個,雖是我們現在的取道不同。你記得呵,在二十年以前,我每每同你以及好辯的幾位少年同學,每在課後,跑在校舍後面,探入海之中的一個土股上的茅亭中,談論許多問題。唉!那時的愉快,今不可重行獲得;我們眼看紅沉而泛彩的落日,聽着在岸邊被銀濤衝打的聲音,各個人的高歌,或者作無所爲的狂談,少年的夢痕呵!只今也止有付諸那落日的赤色和濤聲罷了!我今已覺白髮漸增,日入老境,且早已將少年的狂熱的心情,變爲靜寂。久居此山村中,更日見其鄙野,回思少年之日,猶如少時對於戀人的愛慕,至老思及,猶覺顫慄與沉蕩!……



  逸雲看到這一段,不自知覺中,覺得目中已是欲淚般的潤溼。覺得秋士的少年的狂熱的真誠,與令人感戀的態度,純實的言語,都如映現在身前一般的親切,遂即用指頭揉了揉眼睛,又繼續往下看去,是……


最使我終不能置忘者,即……我與你離別之前六日,少婦之臨解剖時,所留與我的淡紅雙脣中的微笑。……此慘景,可謂爲我從此以後天使所降我身福音之象徵表示,又可謂爲一生所受最沉重嚴厲的刑罰;——在初十年中,我腦中嵌此慘笑之影,幾無時或忘,彷彿在黑暗中,時時有此無形報施美麗奇怪的罰約,以隨我之身,痛莫能去;又彷彿她時時以其嬌白慘美之死後容光,向世界盡處,以求助力!此真不能使我刻忘者,不知你亦有此同感否?我今以縷縷無謂且有似於談玄之言告你,然未曾先以我的行蹤相告。實則我自幼即服從‘死後埋骨於青山佳處’之言,則行蹤若何,其在我輩,又哪有甚深重的關係。況我久已不得與你同在海濱時作暢談,而此長函的開首,即以行蹤如何如何而見告,其爲俗惡,亦殊難堪。逸雲吾友!我今簡單告你:


自從中了迷的愛箭於我心上以後,在我未去學校數日的夜裏,直若時時有此美麗而慘笑的幽靈,在我身側。有時在我施手術的短刀上,也常常發現此同樣的面目,如此思想,其爲有意識與否,我亦不知。但感此迷惘的痛苦者,固非一日。其後但覺在學校內不能一刻居住,於是我遂有在夜中出行之舉。



  逸雲看到夜中出行那一句,自己略遲疑了一回,彷彿在思想是那個中夜的事,卻再也記憶不起來。而秋士的信上道:


時爲八月之末,夜中不能成寐,在寢室中,聽同學鼾聲如雷,益足助我對於目前生活的嫌惡的感想。時爛銀的月光,由窗外射入,一團微動的灰影,映在白紗的帳上,如同示我以前途的象徵一般。我被心中的感應及事象的反射所擾,在牀上再不能安歇得住。便開了門,走到校園的竹叢邊。仰看大的小的三五錯落的衆星,聽得海中微微打岸的濤聲,半圓的明月,正似在青天中嵌了個表示世界之靈魂的象徵物,她將一絲絲的清光,放進一棵棵的樹裏,彷彿很甜蜜地吻著。滿園的夜合花,正在表示出她們自然的,歡喜的無量的綢繆。在那樣的清輝良夜之中,我是個正當可愛的青年,應當如何領受大自然的嘉納與慰藉,然我卻是更感到淒冷,更感到無邊的落寞!如同在世界中的萬象,都有他們的自然的美德與好感,只有我是個被遺棄而服過狂藥的有罪青年!我見明星正在笑我,聽見濤聲,彷彿是我的怯懦,我幾乎不能再在竹叢邊立住。被狂熱及迷惘的權能,遂將我脅迫逐出校園圍牆以外,我今已不復記憶,有何力量,使我能越過此高可數尺的垣牆。但能記得在昏迷中,病臥於海岸的沙上,可有數小時。其後忽若有神感,使我精神,在匆促中,得以一振。沿岸西去可八九里,在半沉落的月光下,得一漁船,繫纜於岸邊,時漁村中人,正在耽睡,我乃費力解此粗纜,又不知如何將布帆掛起,登船南下。時晨霧微起,四圍的景物,因月下落,都略覺模糊。岸沙外的漁村中的樹影,都隱約地藏在淡霧——黎明的淡霧之下。你知我此時的感想何似?我不知何故,乃俯臥,對故鄉之海岸而飲泣,我亦更不知在冥迷之前途上,將飄流於何所。但我心中,乃彷彿已燃燈塔的巨燈之光,不復如未入淡霧之海時的癡迷。……


吾友!此後事,如歷歷記得足成一有趣味而富有感動性之長篇小說。但此刻更不及一一學繪畫的手段,完全描出。但有一要言告你者,則我的經歷。能由死中而復生者,乃假手於上帝,而救我於不幸的災害之中,故在今日的山中的小樓窗下,尚得此長書以寄你。使他人見之,必誹笑我,或以爲實無其事,不過故造此浪漫之言,聊以解笑。然你固知我,此實我青年之夢裏生活的新生命的更造!人或者都受支配於完全的命運的幻景之中,然命運何物?固不外由自己造成者!



  逸雲一氣看了這五六張的白紙密字的長信,如墮入迷境中似地,有對於異境中的一種新的誘惑,在它的字句裏,他不但不覺得倦怠,反而興致勃勃地繼續往下看去。


我在無盡的海中,飄流了一個晝夜,我不知飢渴,亦不知憂慮,靜對着無限的蒼茫的海水,作默思與領會的經過。然在那二十四小時以內。給我印象,與所感受得的瞭解,實足以定我後來的命運。……其後,風浪洶涌,我溺於海,終乃被一大船的救生艇救起。……由此得遇一美國老年的牧師——此牧師在東方多年,對於佛教,亦有極深的研究。一再令我至美,……由此而後,我遂長爲去國飄流的人!亦永爲獻身於宗教事業的人!以此善良的老牧師的教誨,經過四五年的傳道生活,我乃由少年的熱情之網中,而逃入清淨與默思的網中。世界萬網羅列,任人投入,出此入彼,莫可是非,但其轉移志趣,與改定生活的方向,須以人的情感發越到何等程度爲準則。我以爲與理智無有關係。但這是我的一偏的見解呵!


自從四年前,我乃移居此美國南部的冷靜與清曠的鄉村中,以研究我的宗教生活,曾爲宗教團體作正直的助力。此處農民亦復相忘我爲異國之人,人人以和善之面目待我。有時在山中樹下,爲學校兒童講述中國的神仙故事,衆俱歡喜。有花伴我,有山對我,我亦不復憶及祖國。飄流浮蕩,已過半生。家中固無他人,而以我青年時奇異的舉動,人或疑我爲瘋狂、爲死,我今殊安心於此寂寂的生活,以靜我心波,與藉上帝之力,以啓迪農民。至青年時狂熱的迷想,今俱失去,蓋以日日與自然,及真誠的人民天真的兒童相接觸,亦沒有何等慘厲之刺戟,在我思想中映現……


我何以知你的消息,此事述之,殊不足奇異。在十五年前,救我於死難中的老牧師,今已病居此山村中,不再外出,然其子約翰·葛文,仍繼續其志,常居東土,今年由印度到中國。有一天由我遠離之祖國,寄一中國的古詩與我。此爲他的最誠實而摯厚的賜予!知我不讀中國詩者,已十餘年,所以特意郵送與我。當時我收到此線訂木板書冊以後,至於涕淚,但尤使我動懷舊的感念者,則此書外裹以中國最近的新聞紙一張。我乃一字不遺,細讀一過,不恆讀中國書得此如久違的良友,見時反不能呼名般的生疏。至所敘中國的時事,我更茫然,唯中有全國醫學聯合會記事的一段,我於是知你的住址與事業。於十五年後的生活改變,與環境及思想的轉換中,得知我最好的友人的蹤跡,我久已靜過的心乃不能不使之復動!……久不寫中國字,錯落與文法上的繆誤,知我如你,不能責我,但我想在少年時,即留下的遺痕終不能磨滅了我的永久留下過的記憶的與對於中國字的重憶。此與當日手術室中的少婦的死後的面目一樣!……一樣的,永難割棄去!……



  逸雲讀至此處,不由感動得真誠地點頭讚歎!——他方以爲後面還有好多的言語,看看日光已完全落了下去剛能看清字畫,便立了起來,急急地讀下。

  逸雲正自熱心地往下看去,不料手中一疊很厚的信箋,已經檢閱到最末的一頁。明明未曾寫完,卻再沒有了。他非常的疑惑,不知如何丟失了?從第一頁重行檢過,仍然沒有後面的。他便猜疑到是沒有寫完,就郵寄了?或者是寫完而漏裝在信封以內?但剛好說到自己的身上卻看不見了,自己很爲着急!而且看過秋士的信中所說的道理與經歷,真同讀了奇書一樣的奇怪。

  於是他一手執了這一疊很厚的信箋,也不再坐下。這時已在黃昏的微茫的景色裏,他仰頭向着淡紅的晚霞望去,覺得“秋士真是遠了!”只有這一句話的思想,在他自己的腦中來往。他並不回想同歷的舊跡,不比較自己與秋士生活的不同,而此“秋士真是遠了”的感想,卻在這時佔滿了他的全意識的境界中。

一九二二年七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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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王統照
Type: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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