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波

  樓上洗牌的聲着瑟啦琴啦的響着,幾個人的說笑、辯論、計數的聲音,隱約的由厚的樓板中傳達到下面。仲清孤寂的在他的書房兼作臥房用的那間樓下廂房裏,手裏執着一部屠格涅夫的《羅亭》在看,看了幾頁,又不耐煩起來,把它放下了,又到書架上取下了一冊《三寶太監下西洋演義》來;沒有看到二三回,又覚得毫無興趣,把書一拋,從椅上立了起來,微微的嘆了一口氣,在房裏踱來踱去。壁爐架上立着一面假大理石的時鐘,一對靑磁的花瓶,一張他的妻宛眉的照片。他見了這張照片,走近爐邊凝視了一會,又微微的嘆了一口氣。樓上啪,啪,啪的響着打牌的聲音,他自言自語的說道:“唉,怎麼還沒有打完!”

  他和他的妻宛眉結婚已經一年了。他在一家工廠裏辦事,早晨八九點時就上工去了,午飯回家一次,不久,就要去了。他的妻在家裏很寂寞,便常到一家姨母那裏去打牌,或者到樓上她的二姊那裏,再去約了兩個人來,便又可成一局了。

  他平常在下午五點鐘,從工廠下了工,匆匆的回家時,他的妻總是立在房門口等他,他們很親熱的抱吻着。以後,他的妻便去端了一杯牛奶給他喝。他一邊喝,一邊說些在工廠同事方面聽到的瑣雜的有趣的事給她聽:某處昨夜失火,燒了幾間房子,燒死了幾個人;某處被強盜劫了,主人跪下地去懇求,但終於被劫去多少財物或綁去了一個孩子,這些都是很刺激的題目,可以供給他半小時以上的談資。然後他伏書桌上看書,或譯些東西,他的妻坐在搖椅上打着絨線衫或襪子,有時坐在他的對面,幫他抄寫些詩文,或謄淸文稿。他們很快活的消磨過一個黃昏的時光,晚上也是如此。

  不過一禮拜總有一二次,他的妻要到樓上或外面去打牌去。他匆匆的下了工回家,渴想和他的妻見面,一看,她沒有立在門口,一縷無名悵惘便立刻兜上心來。懶懶的推開了門口進去,叫道:“蔡嫂,少奶奶呢?”明曉得她不在房裏,明曉得她到什麼地方去,卻總要照例的問一問。

  “少奶奶不在家,李太太請她打牌去了。”蔡嫂道。

  “又去打牌了!前天不是剛在樓上打牌的麼。”他恨恨的說道,好象是向着蔡嫂責問。“五姨也太奇怪了,爲什麼常常叫她去打牌?難道她家裏沒有事麼?”他心裏暗暗的怪着他的五姨。桌上報紙凌亂的散放着,半茶碗的剩茶也沒有倒去,壁爐架上的花幹了也不換,牀前小桌上又是幾本書亂堆着,日曆也已有兩天不扯去了,椅子也不放在原地方,什麼都使他覚得不適意。

  “蔡嫂,你一天到晚做的什麼事?怎麼房間裏的東西一點也不收十收十?”

  蔡嫂見慣了他的這個樣子,曉得他生氣的原因,也不去理會他,只默默的把椅子放到了原位,桌上報紙收十開了,又到廚房裏端了一碗牛奶上來。

  他孤寂無聊的坐着,書也不高興看,有時索性和衣躺在牀上,默默的眼望着天花板。晚飯是一個吃着,更覚得無味。飯後攤開了稿紙要做文章,因爲他的朋友催索得很緊,週刊等着發稿呢。他盡有許多的東西要寫,卻總是寫不出一個字來。筆桿似乎有千鈞的重,他簡直沒有決心和勇氣去提它起來。他望了望稿紙,嘆了一口氣,又立起身來,踱了幾步,穿上外衣,要出去找幾個朋友談談,卻近處又無人可找。自他結婚以後,他和他的朋友們除了因公事或宴會相見外,很少特地去找他們的。以前每每的強拽了他們上王元和去喝酒。或同到四馬路舊書攤上走走。婚後,這種事情也成了絕無僅有的了。漸漸的成了習慣以後,便什麼時候也都懶得去找他們了。

  街上透進了小販們賣檀香橄欖,或五香豆的聲音。又不時有幾輛黃包車衣挨衣挨的拖過的聲響。馬蹄的的,是馬車經過了。汽號波波的,接着是飛快的呼的一聲,他曉得是汽車經過了。又時時有幾個行人大聲的互談着走過去。一切都使他的房內顯得格外的沉寂。他脫下了外衣,無情無緒的躺在牀上,默默的不知在想些什麼。

  鐺,鐺,鐺,他數着,一下,二下,壁爐架上的時鐘已經報十點了,他的妻還沒有回來。他想道:“應該是回來的時候了。”於是他的耳朵格外留意起來,一聽見衣挨衣挨的黃包車拖近來的聲音,或馬蹄的的的走過,他便諦聽了一會,站起身來,到窗戶上望着,還預備叫蔡嫂去開門。等了半晌,不見有叩門的聲音,便知道又是無望了,於是便恨恨的嘆了一口氣。

  如此的,經了十幾次,他疲倦了,眼皮似乎強要闔了下來,覚得實在要睡了,實在不能再等待了,於是勉強的立了起身,走到書桌邊,氣憤憤的取了一張稿紙,塗上幾個大字道:“唉!眉,你又去了許久不回來!你知道我心裏是如何的難過麼?你知道等待人是如何的苦麼?唉,親愛的眉,希望你下次不要如此!”

  他脫下衣服,一看鐘上的短針已經指了十二點。他正攢進被窩裏,大門外彷彿有一輛黃包車停下,接着便聽見門環嗒、嗒、嗒的響着,“蔡嫂,蔡嫂,開門!”是他的妻的聲音。蔡嫂似乎也從睡夢中驚醒,不大願意的慢呑呑的起身去開門。“少爺睡了麼?”他的妻問道。“睡了,睡了,早就睡了,”蔡嫂道。

  他連忙閉了雙眼,一動不動的,假裝已經熟睡。他的妻推開了房門進來。他覚得她一步步走近牀邊,俯下身來。冰冷的脣,接觸着他的脣,他懶懶的睜開了眼,嘆道:“怎麼又是十二點鐘回來!”她帶笑的道歉道:“對不住,對不住!”一轉身見書桌上有一張稿紙寫着大字,便走到桌邊取來看。她讀完了字,說道:“我難道不痛愛你?難道不想最好一刻也不離開你!但今天五姨特地差人來叫我去。上一次已經辭了她,這一次卻不好意思再辭了。再辭,她便將誤會我對她有什麼意見了。今天晚飯到九點半鐘才吃,你知道她家吃飯向來是很晏的,今天更特別的晏。我眞急死了!飯後還剩三圈牌,我以爲立刻可以打完,不料又連連的連莊,三圈牌直打了兩點多鐘。我知道你又要着急了,時時看手錶,催他們快打。惹得他們打趣了好一會。”說時,又走近了牀邊,雙手抱了他的頭,俯下身來連連的吻着。

  他的心軟了,一陣的難過,顫聲的說道:“眉,我不是不肯叫你去玩玩。終日悶在家裏也是不好的。且你的身體又不大強壯,最好時時散散心。但太遲了究竟傷身體的。以後你打牌儘管打去,不過不要太遲迴來。”

  她感動的把頭倚在他身上說道:“曉得了,下次一定不會過十點鐘的,你放心!”

  他從被中伸出兩隻手來抱着她。久久的沉默無言。

  隔了幾天,她又是很遲的纔回家。他眞的動了氣,躺在牀上只不理她。

  “又不是我要遲,我心裏正着急得了不得!不過打牌是四個人,哪裏能夠由着我一個人的主意。飯後打完了那一圈牌,我本想走了,但辛太太輸得太利害了,一定要反本,不肯停止。我又是贏家,哪裏好說一定不再打呢!”

  “好!你不守信用,我也不守信用。前天我們怎麼約定的?你少打牌,我少買書。現在你又這麼樣晚的回家,我明天也一定要去買一大批的書來!”

  “你有錢,你儘管去買好了。只不要欠債!看你到節下又要着急了!我每次打牌你總有話說,眞倒黴!做女人家一嫁了就不自由,唉!唉!”她也動了氣,臉伏在桌上,好象要哽咽起來。

  他連忙低頭下心的勸道:“不要着急,不要着急,我說着玩玩的!房裏冷,快來睡!”

  她伏着頭在桌上,不去理會他。他嘆道:“現在你們女人家眞快活了。從前的女人哪裏有這個樣子!只有男人出去很晚回來,她在家裏老等着,又不敢先睡。他吃得醉了回來,她還要小心的侍候他,替他脫衣服,還要受他的罵!唉,現在不同了!時代變了,丈夫卻要等待着妻子了!你看,每回都是我等待你。我哪一次有晚回來過,有勞你等過門?”

  她擡起頭來應道:“自然婁,現在是現在的樣子!你們男子們舒服好久了,現在也要輪到我們女子了!”

  他噗哧的一聲笑了,她也笑了。

  如此的,他們每隔二三個禮拜總要爭鬧一次。

  這一次,她是在樓上打牌。她的二姊因爲沒事做,氣悶不過,所以臨時約了幾個人來打小牌玩玩。第一個自然是約她了。因爲是臨時約成的,所以沒有預先告訴他。他下午回家手裏拿着一包街上買的他的妻愛吃的糖炒栗子,還是磙熱的,滿想一進門,就揚着這包栗子,向着他的妻叫道:“你要不要?”不料他的妻今天卻沒有立在房門口,又聽見樓上的啪,啪,啪的打牌聲及說笑聲,知道她一定也在那裏打牌了,立刻便覚得不高興起來,緊皺着雙眉。

  他什麼都覚得無趣,讀書,做文,練習大字,翻譯。如熱鍋上螞蟻似的,東爬爬,西走走,都無着落處。又賭氣不肯上去看看她,只叫蔡嫂把那包栗子拿上樓去,意思是告訴她,他已經回來了。滿望她會下樓來看他一二次,不料她卻專心在牌上,只叫蔡嫂預備晚飯給他吃,自己卻不動身,這更使他生氣。“有牌打了,便什麼事都不管了,都是假的,平常親親熱熱的,到了打牌時,牌便是她的命了,便是她的唯一的伴侶了。”他只管嘰哩咕嚕的埋怨着,特別怨她的是今天打牌沒有預先通知他。這個出於意外的離別,使他異常的苦悶。

  書桌上鎭紙壓着一張她寫的信:

我至親愛的淸,你看見我打牌一定很生氣的。我今天本來不想打牌,她們叫我再三我纔去打的。並且你叫我抄寫的詩,我都已抄好了半天了。你說要我抄六張,但是你所選的只夠抄三張。你回來,請你再選些,我明天再替你抄。我親愛的,千萬不要生氣。你生氣,我是很難過的。這次眞的我並沒有想打牌。都是二姊她自己打電話去叫七嫂和陳太太,我並不知道,如果早知道,早就阻止她了。千萬不要生氣,我難道不愛你麼?請你原諒我罷!你如果生氣,我心中是非常的不安的!二姊後來又打一次電話去約七嫂。她說,明天來,約我在家等她。二姊不肯,一定要她來。我想寧可今晚稍打一會,明天就不打了。因爲明天是你放假的日子,我不應該打牌,須當陪你玩玩,所以沒有阻止她,你想是麼?明天一塊去看電影,好麼?我現在向你請假了,再會!


你的眉


  他手執這封信,一行一行的看下去,眼睛漸漸朦朧起來,不覚的,一大滴的眼淚,滴溼了信紙一大塊。他心裏不安起來。他想:他實在對待眉太殘酷了!眉替他做了多少事情!管家記賬,打絨線衣服,還替他抄了許多書,不到一年,已抄有六七冊了。他半年前要買一部民歌集,是一部世間的孤本,因爲嫌它定價略貴,沒有錢去買,心裏卻又着實的舍不下,她卻叫他向書坊借了來,晝夜不息的代他抄了兩個多月,把四大厚冊的書全都抄好了。他想到這裏,心裏難過極了!“我眞是太自私了!太不應該了!有工作,應該有遊戲!她做了一個禮拜的苦工,休息一二次去打牌玩玩。難道這是不應該麼?我爲什麼屢次的和她鬧?唉,太殘忍了,太殘忍了!”他恨不得立刻上樓去抱着她,求她寬恕一切的罪過,向她懺悔,向她立誓說,以後決不干涉她的打牌了,不再因此埋怨她了。因爲礙着別人的客人在那裏,他又不敢走上去。他想等她下樓來再說吧。

  時間一刻一刻的過去。他淸楚的聽着那架假大理石的時鐘,的嗒的嗒的走着,且看着它的長針一分一分的移過去。他不能看書,他一心只等待着她下樓。他無聊的,一秒一秒的計數着以消磨這個孤寂的時間。夜似乎比一世紀還長。當、當、當已經十一點鐘了。樓上還是啪、啪、啪的打着牌,笑語的,辯論的,不象要終止的樣子。他又等得着急起來了!“還不完,還不完!屢次告訴她早些打完,總是不聽話!”他嘆了一口氣,不覚的又責備她起來。拿起她的信,再看了一遍,又嘆了一口氣,連連的吻着它,“唉!我不是不愛你,不是不讓你打牌,正因爲愛你,因爲太愛你了,所以不忍一刻的離開你,你不要錯怪了我!”他自言自語着,好象把她的信當作她了。

  等待着,等待着,她還不下來。樓上的洗牌聲瑟啦瑟啦的響着,幾個人的說笑、辯論、計數的聲音,隱約的由厚的樓板中傳達到下面。似乎她們的興致很高,一時決不會散去。他無聊的在房裏踱來踱去,心裏似乎渴要粘貼着什麼,卻又四處都是荒原,都是汪汪的大洋,一點也沒有希望。

  十二點鐘了,她們還在啪、啪、啪的打牌,且說着笑着。“快樂”使她們忘了時間的長短,他卻不能忍耐了。他恨恨的脫了衣服,攢到被中,卻任怎樣也不能閉眼睡去。“唉!”他曼聲的自嘆着,睜着眼凝望着天花板。
Previous
Author:鄭振鐸
Type:短篇
Total Words:4640
Read Count: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