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慨

  我之認識孫鷗,自然是他在成都大學文預科讀書,我去教書的時候;然而我之曉得“以泊”這個別號,卻在民國十五年春,創始主編《新川報》副刊的時候。

  成都報紙之有副刊,可以說是創始於《新川報》。那時投稿的豪傑,並不像現在這樣風起雲涌,十幾期以前,幾乎是由主編者在唱獨腳戲,只要有投稿的莫不視之爲哥侖布、麥哲倫,而投稿者,確乎也帶有幾分冒險性來嘗試。

  在這般冒險家中,就有一個別號“以泊”的,作品雖然不甚成熟,但是頗有新趣,並且從筆誤之多上,也看得出他是一個膽大心粗的浪漫青年,也知道是成都大學的學生,卻不知道他到底是哪一個。

  終於有一天,就是“以泊”因得罪於女性同學,將要引起風潮的前兩日,偕同李翰蓀來問計於我,然後我才知道他叫孫鷗。

  嗣後,我們常在學校中會見,他受了一次打擊,很是頹喪。我卻乘勢勸他少做東西,多讀書,多休養,並鼓勵他把世俗的無聊譭譽看輕些,凡事只反求之於自己就是了。然而他對於我前半段的話,倒首肯了,而於我後半段的話,卻始終,沒做到。

  我去年暑期出遊之前,還見着他一次,仍然是那樣的固執。及至年初回來,方聽說孫鷗死了。

  孫鷗死了!——病死了!倒好!近幾年來,正是中國青年倒黴的時候。青年本來就愛走直線,何況又當革命之時,大家都勇於走直線,業已造成了風習。(見雨果VictorHugo所著Quater-vingt treize)。授此都在直線上,自然是要流血的。

  孫鷗病死了,恭喜他入世尚淺,到底還抱着天真以沒!自己沒有壞,也還未多多受着抵抗壞的苦痛。

  我今日還能編審他的遺稿,他的同學,還能來請我做這件事。我看稿子時,仍然有幾分主編《新川報》副刊看“以泊”投稿時的心情,這總算我與孫鷗在師弟交情上的一件幸事!我拿現在情形看來,不能不這樣想:要是孫鷗不死,他的思想激進了,我呢,還是五年來的我,難免不與某某等一樣,與我相去愈遠,遂捏造事實來攻擊我,雖然我們並無什麼利害的衝突。

  現在的青年,其危機尚不在走直線,端在學會了他們所不滿意的中年人、老年人最不好的壞毛病——含沙射影。假令孫鷗因走直線而死,到底還是進化程途中一員戰死之鬼,較之走入鬼鬼祟祟的死路上,自以爲得計,其實早把自己人格賣與了撒旦的人們,已不知光明到何等,何況他還克葆天真以沒呢!所以我編究他這小冊子時,很是酸辛,也爲的孫鷗,也爲的現在許多的青年!

一九三〇年四月二十日誌於成都
(原載詩集《以泊》,1930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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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李劼人
Type: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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