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家長”

  我現在要談談我們的“家長”。

  稍稍留心中國救國運動的人,沒有不知道有沈鈞儒先生其人。我認識沈先生還在前年(一九三五)十二月底組織上海文化界救國會的時候。我記得那時是文化界救國會開着成立大會,沈先生做主席。我那時還不知道他的年齡,也不詳細知道他的平常,只看見他雖有着長鬚,但是健康的體格,洪亮的聲音,熱烈的情緒,前進的意識,都和青年沒有兩樣。後來我因爲參加救國會,和沈先生來往比較多一些,我更深深地敬愛沈先生的爲人。最近因共患難,更有機會和他接近,更加深了我對於他的敬愛。他不但是我所信任的好友,我簡直愛他如慈父,敬他如嚴師。我生平的賢師良友不少,但是能這樣感動我的卻不多見。我現在要很簡要地介紹這位赤誠愛國的“老將”的歷史。

  沈先生號衡山,浙江嘉興人,生長在蘇州。七八歲時入家塾,十六歲進秀才,三十歲中舉人,三十一歲中進士。但是沈先生卻忽然脫離了科舉的束縛,就在這一年到日本去進法政大學求學。他三十四歲時回國,在北京辦過短時期的日報,幾個月後回到浙江。當時立憲運動正在發展,他便在浙江籌備地方自治,籌備諮議局,當選爲副議長。同時兼任浙江的兩級師範監督(即校長),魯迅先生就在這個時候在該校教授理科。後來他加入孫中山先生所領導的同盟會,辛亥革命成功後,他擔任浙江教育司司長,後來辭職應選國會議員(因官吏不得應選)。袁世凱稱帝,沈先生奮起反對洪憲,幾爲所害,回到南方。廣州的護法政府成立的時候,他到廣州,任參議院議員,兼總檢察廳檢察長。後來護法政府取消,北京政府改組,他北上重任參議院議員,兼該院祕書廳的祕書長(時在民國十一年)。後來曹錕賄選,沈先生也是激烈反對的一人。民國十五年回到南方,參加國民革命,組織蘇、浙、皖三省聯合會,反對孫傳芳。同時冬季受蔣介石氏(這時做總司令)委任組織浙江臨時省政府,中經反動的軍隊反攻,處境非常危險。民國十六年浙江全在國民政府統轄之下,分政務和財務委員會,分科無廳,除主席一人和祕書長一人外,其餘四科的科長也由省府委員分任。沈先生當時任政務委員兼祕書長。“清黨”後因誤會被拘七天,到南京後因諒解恢復自由。回到上海以後,法學院因副校長潘大道被刺,聘沈先生擔任該校教務長,直到現在。民國十七年起並執行律師職務,被選任上海律師公會常務委員,已有五年多了。

  我們看了這樣的經過事實,雖儘管說得簡單,但已可看出沈先生二三十年來總是立於國家和民衆的立場,作繼續不斷的奮鬥,一直到現在還是絲毫不懈地向前邁進。他參加過辛亥革命,參加過講護法之役,又參加過國民革命。他曾有過三反:反對袁世凱稱帝,反對曹錕賄選,反對孫傳芳阻礙國民革命。他在行動上實行這“三反”的過程中,冒着出生入死的危險,都在所不顧。我們一方面感到沈先生政治經驗——革命經驗——的豐富,一方面感到沈先生百折不回的毅力。現在這位赤誠愛國的“老將”,又用着同樣的精神,參加當前的最艱危階段的救國運動了!我們爲着民族解放的前途,要竭誠愛護我們的這位“老將”!鄒韜奮散文我們的“家長”。

  我覺得陶行知先生的《留別沈鈞儒先生》一首詩,很能說出這個意思,我現在就把它寫在這裏:


老頭,老頭!


他是中國的大老;


他是同胞的領頭。


他忘記了自己的頭,


要愛護別人的頭。


唯一念頭,


大家出頭。



老頭,老頭!


他是中國的大老;


他是戰士的領頭。


冒着敵人的炮火,


沖洗四十年的冤仇。


拼命爭取,


民族自由。



老頭,老頭!


他是中國的大老;


他是大衆的領頭。


他爲老百姓努力,


勞苦功高像老牛。


誰害老頭?


大衆報仇。



老頭,老頭!


他是少年的領頭。


老年常與少年遊,


老頭沒有少年愁。


雖是老頭,


不像老頭。


  在這首詩的後面,陶先生還加有一段附註,也很值得介紹:

“沈鈞儒先生,六十三歲的老翁,上海領導救國運動,親自參加遊行示威,走四五十里路,不覺疲倦。今年‘一·二八’到廟行公祭滬戰無名英雄,我曾追隨先生參加遊行。現讀‘永生’,見一照片,知爲公祭‘五卅’烈士之影,前排有個老少年,仔細看來,知道是先生,回寓即想寫一首詩表示敬意。但行色匆匆,詩思不定,到新加坡前一日才寫成。現飛寄先生請覽,並致聯合戰線敬禮。”


  這段附註裏的“老少年”三字,我覺得是形容沈先生的最好的名詞。沈先生這次在上海被捕之後,曾在捕房的看守所裏冰冷的水門汀上靜坐了一夜——在那樣令人抖顫的一個寒夜裏!但是這種苦楚在他是絲毫不在乎的。自從我和沈先生同被拘捕以來,每看到他那樣的從容,那樣的鎮靜,那樣的只知有國不知有自己的精神,我不由得受到了很深的感動;反顧我自己這樣年輕人,爲着愛國受些小苦痛,真算是什麼!這樣一來,我的心也就安定了許多。

  沈先生有四個兒子和一個女兒,都是很賢孝的,他們父子間的親愛,也是令人歆羨不置的;沈先生伉儷情愛極篤,他的夫人去世以後,他於慈父之外,還兼有着慈母的職務。他的大兒子是留學德國的醫生,二兒子是留學德國的土木工程師,他們兩位都在國內爲社會服務了;三兒子在日本學習商業管理,四兒子在德國學習電機,女兒在金陵女大理科。以沈先生的地位,儘可以做“老太爺”享福了,但是這位“老少年”爲着救國運動,寧願含辛茹苦,拋棄他個人的一切幸福。

  我們不但要學沈先生的爲國犧牲的精神,還要學他的至誠的愛;他以至誠的愛愛他的子女,以至誠的愛愛他的祖國,以至誠的愛愛他的朋友,以至誠的愛愛他的同志!我深深地感覺到沈先生的全部生命都是至誠的愛造成的!

  我爲着中華民族解放的前途,虔誠地爲我們的“家長”祝福!

(原載1937年4月上海生活書店《經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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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鄒韜奮
Type: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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