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孔德學校舉行畢業式,承馬、沈兩位先生招了我來,使我能有向諸位說幾句話的榮幸,我非常感謝。
我自從去年九月到北京以後,曾借住在校中,有兩個多月;後來有空,也常到校中來找朋友談天,或者借書看,雖然我並不是教員,也不是學生,—到最近幾個月裏,我的小孩子來做了個“掛名的學生”,我也才勉強可以算得一個家長。
我和孔德學校的關係這樣淺,我又是個不會研究教育的人,那麼現在要我來說話,當然也就說不出什麼有價值的話來。不過因爲我常到校中來,亦許不知不覺之間,竟能把孔德學校的真面目,略略看見了一點:現在所說的,就是這一點。
現在中國所辦的中小學校,歸併起來說,只有兩種:一種是人材教育的學校,一種是職業教育的學校。我們知道人材是社會上所需要的,職業也是一個人立身的基本,所以粗粗一看,這兩種學校都是很正當,都是無可指責的。可要是仔細去一推求,那就不免有許多流弊了。
先說人材教育的學校。這種學校可以說是科舉的嫡派子孫。儘可以辦學校的人口面上說得多好聽,到他學校裏去一看,卻完完全全的是科舉。成績好的學生,可以受到全體教員的重視,成績壞一點的,可就苦惱得了不的。他們全不知道學生對於各門功課,性質有近有不近;更不知道學校對於學生,於功課之外,還有許多的事應當注意。他們只知道劃定了功課,驅逼着學生齊向這一條孤寂的路上走去,走得快的就是好,走得慢的就是壞。好的學生就可以做領袖,壞的學生就只能落伍。因有此種風尚,要是我們感覺到目前社會上的“領袖崇拜”與“領袖競爭”的危險,我們也就可以預想到將來這一批學生到了社會上來,社會是何等的景象。這是就學生一方面說。至於施行教育者一方面,他也有一種牢不可破的方式,好像是製造土磚似的,只要把泥土放到了模子裏,做成了方方的一塊,就算是心滿意足,“勞苦功高”。所以要是什麼一位國學老先生辦的學堂,他的高徒裏,一定有許多十五六歲的彎腰曲背的小老先生。要是什麼一位青年會派的先生辦的學堂,他的學生說不定到了十一二歲上,就汩滅了他的一片爛漫天真,換上一副油頭滑腦,滿口abcd的洋奴氣。
說到職業教育,更是根本上就走錯了路頭。職業教育原是應該有的,但只是一種補充教育,—如縫衣學校,烹飪學校,打字學校,照相學校之類,在歐洲各大城市中,也辦理得很發達。但無論如何,決不能把職業教育當做正統的教育。職業誠然是要學的,因爲沒有職業就是無業的遊民。可是,法國人說:“爲生活而吃飯,不是爲吃飯而生活”。我也可以仿說一句:“爲生活而求職業,不是爲求職業而生活”。現在把職業看做了生活的全體,在學生一方面,就可以養成一個“混飯吃,免討飯”的人生觀:這在社會上是何等危險的一件事!
—在學術一方面,也一定要因陋就簡,把學術的目標愈拉愈低,把理論方面的事,一概置之不聞不問,這在物質文明上或精神文明上,又是何等危險的一件事!
拋開這兩種的教育,來說我們理想中的一種教育。這種教育可以叫做人格教育。這所謂人格,並不是什麼“高尚其志”“謀道不謀食”的思想:—它的意思是說如何可以做成一個完完整整的人。我們知道職業是人人應有的,所以不必說職業,而職業已經說得牢牢實實;我們知道人類有愛好的天性,只須碰到了一件與他性情相合的事,你便不去督促他,他也自然而然會在這一件事上做到極好極好的地步,自然而然會做成做這一件事中的人材。這一件事中的領袖,正如俗話中所說的“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這種自然而然做成的人材與領袖,纔是真正的社會的柱石,纔是真正的文化的明星。若照現在這樣大家搶做人材與領袖,猶之乎大家搶做坐轎子的老爺,而不肯做轎伕,結果就弄得老爺們與轎伕們混打起來,真是糟不可言。
我眼睛裏所看見的孔德學校,的確就是個實施人格教育的機關。雖然目下還沒有能辦到盡善盡美的一步,可是一條大路早給他找到了。你看他所定的功課,雖然和別處的中小學校沒有很明顯的差別,而且對於功課的督責上,也比較別處的中小學校鬆一點,可是,要是某一個學生對於某一種功課上有特殊的興味,擔任這一種功課的教員,就可以用全副精力去指導他,使他愛好的天性,儘量的在這一種功課上發展;又學生與教員,整天的在一起,親密的像家人父子,有什麼要討論的,隨時可以提出,這種日常的親炙,效力比在課堂上大的許多。
做學生的人,自小就受了這樣一種的教育,自小就能這樣沉浸穠鬱於一種對於他自己有趣味的學問或技術之中,那是對於他終身事業上給了一個極有力量的暗示;他將來無論如何,決不會離開了這趣味而別有不肖的企圖,這就是人格教育中最重要的一點。又學校辦事人,爲學生求學的便利,在設備上也力圖擴充。
單看這一年來,新買書籍值五萬元以上,就很可以見出諸位先生的苦心與魄力。孔德學校從開辦到現在,只還有七八年的歷史;若再辦上七八年,他的成績與光榮,一定比今天分外的顯明。
總而言之,孔德學校所走的路是對的;在孔德學校的學生是一定很有希望的。這所謂希望,可不是什麼人材領袖,英雄豪傑,卻也不是什麼“混飯吃,免討飯”的低能兒,乃是在社會上站得穩的一個完完整整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