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撥用鉅款修理和油漆北平的古建築,有一家報紙上曾經有過微詞,好像說在這個戰亂和飢餓的時代,不該忙着辦這些事來粉飾太平。本來呢,若是真太平的話,這一番修飾也許還可以招攬些外國遊客,得些外匯來使用。現在這年頭,那輝煌的景象卻只是戰亂和飢餓的現實的一個強烈的對比,強烈的諷刺,的確叫人有些觸目驚心。這自然是功利的看法,可是這年頭無衣無食的人太多了,功利的看法也是自然的。不過話說回來,現在公家用錢,並沒有什麼通盤的計劃,這筆錢不用在這兒,大概也不會用在那些無衣無食的人的身上,並且也許還會用在一些不相干的事上去。那麼,用來保存古物就也還不算壞。若是真能通盤計劃,分別輕重,這種事大概是該緩辦的。筆者雖然也贊成保存古物,卻並無搶救的意思。照道理衣食足再來保存古物不算晚;萬一晚了也只好遺憾,衣食總是根本。筆者不同意過分的強調保存古物,過分的強調北平這個文化城,但是“加強管理使用文物建築,以維護古蹟”,並不用多花錢,卻是對的。
舊書的危機指的是木版書,特別是大部頭的。一年來舊書業大不景氣。有些鋪子將大部頭的木版書論斤的賣出去造還魂紙。這自然很可惜,並且有點兒慘。因此有些讀書人出來呼籲搶救。現在教育部已經撥了十億元收買這種舊書,搶救已經開始,自然很好。但是筆者要指出舊書的危機潛伏已經很久,並非突如其來。清末就通行石印本的古書,攜帶便利,價錢公道。這實在是舊書的危機的開始。但是當時石印本是不登大雅之堂的;說是錯字多,固然,主要的還在缺少那古色古香。因此大人先生不屑照顧。不過究竟公道,便利,又不佔書架的地位,一般讀書人,尤其青年,卻是樂意買的。民國以來又有了影印本,大部頭的如《四部叢刊》,底本差不多都是善本,影印不至於有錯字,也不缺少古色古香。這個影響舊書的買賣就更大。後來《四部叢刊》又有縮印本,古氣雖然較少,便利卻又加多。還有排印本的古書,如《四部備要》、《萬有文庫》等,也是方便公道。又如《國學基本叢書》,照有些石印本辦法,書中點了句,方便更大。抗戰前又有所謂“一折八扣書”,排印的錯誤並不太多,極便宜,大量流通,青年學生照顧的不少。比照抗戰期中的土紙本,這種一折八扣書現在已經成了好版了。現在的青年學生往往寧願要這種排印本,不要木刻本;他們要方便,不在乎那古色古香。買大部書的人既然可以買影印本或排印本,買單部書的人更多樂意買排印本或石印本,技術的革新就註定了舊書的沒落的運命!將來顯微影片本的書發達了,現在的影印本排印本大概也會沒落的罷?
至於毛筆,命運似乎更壞。跟“水筆”相比,它的不便更其顯然。用毛筆就得用硯臺和墨,至少得用墨盒或墨船(上海有這東西,形如小船,不知叫什麼名字,用墨膏,裝在牙膏似的筒子裏,用時擠出),總不如水筆方便,又不能將筆掛在襟上或插在袋裏。更重要的,毛筆寫字比水筆慢得多,這是毛筆的致命傷。說到價錢,毛筆連上附屬品,再算上用的時期的短,並不見得比水筆便宜好多。好的舶來水筆自然很貴,但是好的毛筆也不賤,最近有人在北平戴月軒就看到定價一千多萬元的筆。自然,水筆需要外匯,就是本國做的,材料也得從外國買來,毛筆卻是國產;但是我們得努力讓水筆也變成國產纔好。至於過去教育部規定學生用毛筆,似乎只着眼在“保存國粹”或“本位文化”上;學生可並不理會這一套,用水筆的反而越來越多。現代生活需要水筆,勢有必至,理有固然,“本位文化”的空名字是抵擋不住的。毛筆應該保存,讓少數的書畫家去保存就夠了,勉強大家都來用,是行不通的。至於現在學生寫的字不好,那是沒有認真訓練的原故,跟不用毛筆無關。學生的字,清楚整齊就算好,用水筆和毛筆都一樣。
學生不愛講究寫字,也不愛讀古文古書雖然有購買排印本古書的,可是並不太多。他們的功課多,事情忙,不能夠領略書法的藝術,甚至連寫字的作用都忽略了,只圖快,寫得不清不楚的叫人認不真。古文古書因爲文字難,不好懂,他們也覺着不值得費那麼多功夫去讀。根本上還是由於他們已經不重視歷史和舊文化。這也是必經的過程,我們無須驚歎。不過我們得讓青年人寫字做到清楚整齊的地步,滿足寫字的基本作用,一方面得努力好好的編出些言文對照詳細註解的古書,讓青年人讀。歷史和舊文化,我們應該批判的接受,作爲創造新文化的素材的一部,一筆抹煞是不對的。其實青年人也並非真的一筆抹煞古文古書,只看《古文觀止》已經有了八種言文對照本,《唐詩三百首》已經有了三種(雖然只各有一種比較好),就知道這種書的需要還是很大而買主大概還是青年人多。所以我們應該知道努力的方向。至於書法的藝術和古文古書的專門研究,留給有興趣的少數人好了,這種人大學或獨立學院裏是應該培養的。
連帶着想到了國畫和平劇的改良,這兩種工作現在都有人在努力。日前一位青年同事和我談到這兩個問題,他覺得國畫和平劇都已經有了充分的發展,成了定型,用不着改良,也無從改良;勉強去改良,恐怕只會出現一些不今不古不新不舊的東西,結果未必良好。他覺得民間藝術本來幼稚,沒有得着發展,我們倒也許可以促進它們的發展;像國畫和平劇已經到了最高峯,是該下降,該過去的時候了,拉着它們恐怕是終於吃力不討好的。照筆者的意見,我們的新文化新藝術的創造,得批判的採取舊文化舊藝術,士大夫的和民間的都用得着,外國的也用得着,但是得以這個時代和這個國家爲主。改良恐怕不免讓舊時代拉着,走不遠,也許壓根兒走不動也未可知。還是另起爐竈的好,舊料卻可以選擇了用。應該過去的總是要過去的。
194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