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歉日记

  十一月一日,院子里的一棵小菊花总算开了几朵小花,读陈长衡的走投无路的人口论,叹了一口气,到了薄暮,坐公共汽车,看见有一个青年上来,开着一本新出版的《文友》看。我想着大概这一期上面会有我和内山氏的座谈会了,可是没有等到他翻着,这个青年下车去了。

  十一月二日,早晨走到内山书店,漫谈几句,告他说《文友》出版了,还没有看见,他马上叫店员去拿,可是没有,他就命店员说:“打电话‘文友’去闹,我们店里怎么不先送来。”从内山书店出去,走过报摊前面,可是忘去《文友》了,夕刻,又到内山书店,老板说:

  “喂,关于大东亚文学大会我们讲过么?好像没有讲过什么。”

  他交给我一本《文友》,我说:

  “如果文章里写着,那一定讲过的了。”

  我就开出来一看,忽的,我发现一句文章叫《不中用的人出席,结果就成为不中用的了》,我想:

  “那不行,那大家要误会了。”

  我回到家里,就想着,那么先写一封信给随便哪一位罢,可是我所知道的,出席大东亚文学大会的人只有丘石木,柳雨生两位,及见过一次面的予且关露两先生,后面两位不知道地址,前面两位送信去太远,因此想着可托林广吉先生转信给柳雨生先生,于是赶出几段文章,送到林先生家里。他不在。

  十一月三日早,接到一个老友来信说:“你的鲁迅的文章看见了,随园坊日记也看见了,你一刻儿成小丫头,一刻儿成老朽,变化太快。”

  我想,他仍旧把我的老朽两字解释为老辈了,我的老朽文献在《申报月刊》:

我又发现,这些老朽,因为洗不清他的古董气,所以应该抹消他们,可是在二十岁青年欲举斧头之前,他们已酥瘫倒地了。


不过如果你给两三个老朽集会,他们定会谈论如旧,往年青年的思想,仍然随口而出,因此我又发现,他们又似乎不老朽。


老朽不好惊动他们,老朽一受惊,怕要没气了。


  我此刻,虽说气还没有断,也没有瘫下去,可是已经战栗发抖了,因为我要想说:“大东亚文学会是要举些成绩的,如果随便拉几个不能发扬大东亚合作能力的人,像如我与张资平等人去,那不中用的。”这一番好意的话,反而成为说别人不中用,那可以的么?如果这样受冤,那就怎样可以雪冤呢?

  我再翻起《文友》来看,仔细一想,知道这个毛病的病理和病因和病原了。

  从前在日本,日本的议员为了几句话打起来了,他们就追根究底去找到速记录了,五个速记者中,三个写这样,两个写那样,于是用多数决定。日本的大学教授的讲义,学生把它抄记,不屑一字,所以不管理解不理解,记下来再讲,记不成的部分成空白。有一个伶俐学生想,去叫一个速记者来抄一下,可是速记者抄不惯大学教授的文章,康德学说抄成烤的学说。

  我有个老友何畏,我佩服他教我很多的社会学说,他用日本话讲,他的话好像在吐出一颗一颗石粒,给人感铭不少。至于我的话,我的日本话很多新造,特别到重要地方说得很快,我说:“那个时候日本流行 Eucken,Bergson 的哲学而 Koeber 先生被聘为大学教授也是那个时候,他的哲学是师承 Hegel 的 Hartman 哲学的。”我这样说者,速记者把它留着很多空白了。

  我仔细读了一遍,想,明天要到乡村去几天,现在如果不去想一想法子,Eucken,Bergson 不在此地不敢闹,邱柳两友不会闹,可是到过文学大会的还有几位那边要去解释一下的,正好,今天是日本的休日,林广吉氏大概在家,再去看他。

  果然看到了,他说今天有丰岛氏来沪,且他们今天可以大家集到,于是我跟他到文化协会。

  到文化协会,丰岛氏,柳雨生先生,都见到,写一个启事,写一段正误,送到哪儿去呢?《中华日报》罢。

  夕刻,又走上内山氏漫谈,他摸出一封信,一个忠实爱读者写给他的,仿佛说朱舜水先生在中国也并不不看重他,武士道在中国就是豪杰,现时的杂志多为暴发户有钱而买,都不能入真正有识者眼中,而第四,我国有与日本人要好而说坏本国人的,而日人中有人与我国人联络而害自国人的,我一一解释给他听了。

  我的漫谈说:我们招待一个友人来,乃竭力隐蔽家丑,可是一个亲眷来,极力高扬家中纷纠。可是有力量的友人早已看穿我们了,所以如果一个好友来,宜乎不被看穿以前讲个实在。我再试作一段漫谈说:朱舜水没出息,没有像文天祥那样死,远避日本,所以诚如此位读者所说,我国志士太多,及不到表彰朱舜水了,譬如中国美术品在伦敦者颇多,或者孔子庙在日本者并不荒凉,我也想学老青年吴稚晖说,古物古学不妨投入粪缸,将来要的时候去取好了。日本的武士道,西洋的骑士道,中国的侠士,性格都不同,捧读日本之武士道,不一定说中国没有中国的侠士。这一点不可以说贵国有之,敝国也一定有之。我却觉得内山老倒很可以谈些知己话。因为他和我国人接近而害彼国人,所以日本人之爱被捧者把他叫抗日日本人,而我这个与日本人要好而会在友邦人前说自国人之缺点者,也成为和平抗日人了,最好我们这种人被抹消,贵国敝国再客气,那么不久再可以打仗来解决。

  十一月四日,到乡,农家,麦已出,不像去年的田都干。

  十一月八日,回到上海,看见周化人先生,同他又谈及这一件事,分析给他听,他说“哈哈,那小事,不要紧不要紧”我说,“不,不要紧归不要紧,事实归事实”。可是他除了仔细讲给我听怎样请六个代表去出席文学会之外,还是非科学的在说“那不要紧,解释解释好了”。弄得我这胆小人啼笑都不成。

  十一月九日,总算弄到能够走到文友社了,他们先道一个歉了,可是我又大大的道歉了。

  因为第一他们的动机是极好,第二毛病并不是完全在翻译之上,因为速记者提出的原稿一定是很麻烦的,我也有过经验,把速记一面翻一面编是的确一个苦工,我老早要把它投入火炉去了。那么速记者么,他全不用前头部脑筋(前头部管联想),光从耳朵进去用手写出的,我们又不能怪他抄得不好,那么结果要怪到我了,我诚然不能像赵正平先生在座谈会的办法,闭了目,静心,慢慢的谈一篇大文章,有一个难写之字,就对速记者训示一下。毕竟我还是年轻气急。

  我从“文友”出来,对他们再道了一次歉,我又战栗发抖,唉,他们诚又为“待你好反成仇了”(日本谚句)。

  中午回去,见《中华日报》上有我的正误登着。

  夜,我想,我已经把老朽宣言在前了,现在好瘫了,好断气了,森鸥外的“田鸡”序文也说:

  “止罢,止罢,青年之铁椎未下之前”那个田鸡,我虽说没有看见过,可是青年的铁椎打破大理石田鸡之时,田鸡之血,流满水盘,我也可以推想。

  十一月十日,早,很冷,想,抱歉工作已经十天了,工作已完。的确弄文学者的精神要用在作品之上,作品之形式要更正,作品之精神要支持,支持作品之精神还是要 Sehnsucht(憧憬)和 Leidenschaft(烦恼),Pettenkofer 四十五岁脱离马戏而成学者,他说:

  Der Glaube an etwas Hoeheres, an etwas Ideales, das wir nie zu schauen und nie zu erreichen vermoegen, ist die Quelle aller menschlichen Kultur und aller Fortschrittes.

  (大意:人对不易获到的理想或高超有信仰,才能成为文化和进步之源泉)

  这种信仰才给我们进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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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陶晶孙
Type: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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