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本主義發展到殖民地的時候,那就有點兒變種。大概是從海盜種變成了流氓種。請看中國的資產階級,他們的根性就脫離不了封建式的地主紳士的混亂的血統關係,他們不能夠當海盜,他們只能夠當海盜的奴才。
中國這個地方,說起來也有點兒奇怪,固然自己也幾次三番想當強盜,然而始終做了衆人的奴才。這地方的市場上,還能夠有什麼“道地的自由競爭”嗎?不能夠。海盜把什麼都霸佔了去。市場是來得個狹小。於是乎中國的商人資本家,除出剝削剩餘價值,榨取農民羣衆的汗血以外,還必須有點兒特殊的本事。這點兒特殊本事就是流氓精神。誰要是沒有這種流氓精神,憑他剝削工農的“真本事”多麼大,他在市場上還是要失敗的。凡是現在“成家立業”,站得住的大資本家,差不多個個都有一套流氓手段。
流氓的精神差不多全部包含在賭博主義裏面。做生意,以至於辦實業的,首先要會賭。成千成萬的空頭生意,放大了膽做去罷。撞它一下,撞得好可以變成頭等的紳商,撞不好,還是一個“馬路巡閱使”的小癟三。這叫做“困得落,立得起”。其次就要會打。三刀六洞,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所謂碼頭是打出來的。憑你貨真價實,我管不了許多。其三是要會騙會嚇,還要會抵賴。我們只要看看流氓在茶館裏“講道理”的神氣,就可以看見這種訛詐撞騙的本事。而這正是所謂生意經。其四是要會罰咒。自然,一面嘴裏在罰咒,一面腳在底下寫着“不”字。嘴裏儘管罰着惡咒,一轉身,立刻就幹得出“天誅地滅男盜女娼”的事情。其五是要會十二萬分的沒有廉恥。流氓的小辮子要是給人家抓住了,他立刻會磕頭下跪。人家說“你是昏[混]蛋”,他一定答應“是,是”。——但是他也會搖着破蒲扇,翹起一個大拇指說:你看我是在提倡國貨,多麼愛國。……夠了!區區並不是流氓,流氓主義的講演集,還是讓流氓黨的領袖去出版罷。
讀者先生只要稍爲留心些中國最近幾十年工商業界的具體現象,就可以知道這種流氓性的流氓路數的人物,的確是中國新文學的很別緻的題材。
經濟上是這樣,政治上難道不是這樣?最近兩三個月以來各種各式的流氓把戲更是多得不得了。自然問題不僅僅是這兩三個月裏的情形。這種流氓制度的政治,是有流氓學說做根據的。歐洲階級的僞善的假道學的思想家,在資本主義的黎明時期,至多還不過有客觀的無意之中的虛僞和欺騙,他們主觀上也許真有些唯心主義,他們講“民約”,講“自由博愛平等”,講“主權屬於人民”,他們甚至於還要把“人民”理想化,把這個字眼變成一種了不得的,神祕的象徵。至於中國可不同,中國假使也會有資產階級思想家的話,那他們可是老老實實的“唯物主義者”(注意——並非唯物論者)。他們的臉皮真是厚到十二萬分,他們不客氣的說:人民蠢如鹿豕笨如牛馬,人民是阿斗——昏庸無用不知不覺的昏君,只有他們自己纔是精明強幹大權獨握的諸葛亮。他們這套戲法,不但是萬分的無恥,而且是個太巧妙的騙術,他們說:“不錯,主權是屬於阿斗的,因爲阿斗是皇帝,然而阿斗有自知之明,自己知道昏庸無用,所以就把全權交給諸葛亮,由他去治理國家。”這個“權”屬於人民,又交出去給黨國,——這樣一出一進,一套戲法就變完了。多麼巧妙!如果阿斗不肯有“自知之明”,而要動手動腳的來干涉,甚至於自己來治理國家呢?那就是現成的“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一套打的手段拿出來!這一副全套的流氓學說,就是流氓制度的政治的根據。你不信?——有書爲證!
根據這種整個的學說和制度,自然發生最近兩三個月的許多流氓把戲。似乎用不着詳細說了。舉幾個例罷。
“三年之後我如果不能夠廢除不平等條約,請殺我以謝天下。”——這一個惡咒賭得結實。三年的期限過去了,這班人還會有臉皮跑人跟前來,拍拍胸膛的叫喊:“爲什麼不相信我們,應當相信我們!相信!相信!誰不相信,就是反動!”八個月以前,早就有“根據人民職業團體選舉的國民會議”,還有議決的“約法”。這會議和約法的結果,小百姓親身嘗着它們的滋味。過了八個月,另外又有一幫流氓出來說什麼:職業團體代表選舉……國民救國會,國民代表會等等。花樣是多得很!說嘴郎中說得天花亂墜,他們葫蘆裏其實還是賣的那一套假藥,比砒霜還毒!小百姓氣憤不過,抓住一兩個流氓,打他們一頓;立刻,就會有人出來打拱作揖的說:“賠罪,賠罪,對不起!我要是再賣國,諸位儘管抓我的鬍鬚,打我一個半死不活。”他說着,還真的用手揪揪自己一把有名的大鬍子。真做得出來!可是一轉身,立刻就去恭請國聯的列國聯軍來共管瓜分。同時,立刻轉動機關槍、盒子炮、刺刀、木棍、麻繩……把小百姓大大的教訓一頓。這算是諸葛亮用兵如神,殺敵救國。只不過並非救小百姓的國,而且爲着實行無抵抗主義,殺無抵抗主義的敵人,保全海盜的奴才的國。……
所有這些——叫做流氓尼德!
一九三一,一二,二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