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別了,我愛的中國,我全心愛着的中國。當我倚在高高的船欄上,見着船漸漸的離岸了,船與岸間的水面漸漸的闊了,見着許多親友揮着白巾,揮着帽子,揮着手,說着Adieu,Adieu!①聽着鞭炮劈劈啪啪的響着,水兵們高呼着向岸上的同伴告別時,我的眼眶是潤溼了,我自知我的淚點已經滴在眼鏡面了,鏡面是模糊了,我有一種說不出的感動!
船慢慢的向前駛着,沿途見了停着的好幾只灰色的白色的軍艦。不,那不是懸着青天白日滿地紅的國旗的,它們的旗幟是“紅日”,是“藍白紅”,是“紅藍條交叉着”的聯合旗,是有“星點紅條”的旗!
兩岸是黃土和青草,再過去是兩條的青痕,再過去是地平上的幾座小島山,海水滿盈盈的照在夕陽之下,浪濤如頑皮的小童似的跳躍不定。水面上呈現出一片的金光。
別了,我愛的中國,我全心愛着的中國!
我不忍離了中國而去,更不忍在這大時代中放棄每人應做的工作而去,拋棄了許多親愛的勇士們在後面,他們是正用他們的血建造着新的中國,正在以純摯的熱誠,爭鬥着,奮擊着。我這樣不負責任的離開了中國,我真是一個罪人!
然而我終將在這大時代中工作着的,我終將爲中國而努力,而呈獻了我的身,我的心;我別了中國,爲的是求更好的經驗,求更好的奮鬥的工具。暫別了,暫別了。在各方面爭鬥着的勇士們,我不久即將以更勇猛的力量加入你們當中了。
當我歸來時,我希望這些懸着“紅日”的,“藍白紅”的,有“星點紅條”的,“紅藍條交叉着”的一切旗幟的白色灰色的軍艦都已不見了,代替它們的是我們的可喜愛的懸着我們的旗幟的偉大艦隊。
如果它們那時還沒有退去中國海,還沒有爲我們所消滅,那麼,來,勇士們!我將加入你們的隊中,以更勇猛的力量,去壓迫它們,去毀滅它們!
這是我的誓言!
別了,我愛的中國,我全心愛着的中國!
二
別了,我最愛的祖母、母親、妹妹以及一切親友們!我沒有想到我動身得那麼匆促。我決定動身,是在行期前的七天;跑去告訴祖母和許多親友們,是在行期前的五天。我想我們的別離至多不過是兩年、三年,然而我心裏總有一種離愁堆積着。兩三年的時光,在上海住着是如燕子疾飛似的匆匆滑過去了,然而在孤身棲止於海外的遊子看來,是如何漫長的一個時間呀!在倚閭而望遊子歸來的祖母、母親們和數年來終日聚首的愛友們看來,又是如何漫長的一個時期呀!祖母在半年來,身體又漸漸的回覆康健了,精神也很好,所以我敢於安心遠遊。要在半年前,我真的不忍與她相別呢!然而當她聽見我要遠別的消息時,她口裏不說什麼,還很高興的鼓勵着我,要我保重自己的身體,在外不像在家,沒有人細心照應了,飲食要小心,被服要蓋得好些,落在牀下是不會有人來擡起了;又再三叮囑着我,能夠早回,便早些回來。她這些話是安舒的慈愛的說着的,然而在她慢緩的語聲中,在她微蹩的眉尖上,我已看出她是滿孕着難告的苦悶與別意。不忍與她的孩子離別,而又不忍阻擋他的前進,這其間是如何的躊躇苦惱、不安!人非鐵石,誰不覺此!第二天,第三天,她的筋痛的舊病,便又微微的發作了。這是誰的罪過!行期前一天的晚上,我去向她告別;勉強裝出高興的樣子,要逗引開她的憂懷別緒;她也勉強裝着並不難過的樣子,這還不是她也怕我傷心麼?在強裝的笑容間,我看出萬難遮蓋的傷別的陰影。她強忍着呢!以全力忍着呢!母親也是如此,假定她們是哭了,我一定要棄了我離國的決心,一定的!這夜臨別時,我告訴她們說,第二天還要來一次。但是,不,第二天,我決不敢再去向她們告別了。我真怕搖動了我的離國的決心!我寧願負一次說謊的罪,我寧願負一次不去拜別的罪!
岳父是真希望我有所成就的,他對於我的離國,用全力來贊助。他老人家僕僕的在路上跑,爲了我的事,不知有幾次了!託人,找人幫忙,換錢……都是他在忙着。我不知將如何說感謝的話好!然而臨別時,他也不免有戚意。我看他扶着箴,在太陽光中忙亂的碼頭上站着,揮着手,我真的感動得說不出話來。
許多朋友,親戚……他們都給我以在我預想以上之幫忙與親切的感覺,這使我更不忍於離別了!
果然如此的輕於言離別,而又在外遊蕩着,一無成就,將如何的傷了祖母、母親、岳父以及一切親友的心呢!
別了,我最愛的祖母以及一切親友們!
三
當我與岳父同車到商務去時,我首先告訴他我將於21日動身了。歸家時,我將這話第二次告訴給箴,她還以爲我是與她開開玩笑的。
“哪裏的話!真的要這麼快就動身麼?”
“哪一個騙你,自然是真的,因爲有同伴。”
她還不信,搖搖頭道:“等爸爸回來問他看。你的話不能信。”
岳父回家,她真的去問了。
“哪裏會假的;振鐸一定要動身了,只有六七天工夫,快去預備行裝!”他微笑的說着。
箴有些愕然了:“爸爸也騙我!”
“並沒有騙你,是一點不假的事。”他正經的說道。
她不響了,顯然的心上罩了一層殷濃的苦悶。
“鐸,你爲什麼這樣快動身?再等幾時,8月間再走不好麼?”箴的話有些生澀,不如剛纔的輕快了。
一天天的過去,我們倆除同出去置辦行裝外,相聚的時候很少。我每天還去辦公,因爲有許多事要結束。
每個黃昏,每個清晨,她都以同一的悽聲向我說道:“鐸,不要走了吧!”
“等到8月間再走不好麼?”
我躊躇着,我不能下一個決心,我真的時時刻刻想不走。去年我們倆一天的相離,已經不可忍受了,何況如今是兩三年的相別呢?
我真的不想走!
“淚眼相見,覺無語幽咽。”在別前的三四天已經是如此了。每天的早餐,我都咽不下去,心上似有千百重的鉛塊壓着,說不出的難過。當護照沒有簽好字時,箴暗暗的希望着英、法領事拒絕簽字,於是我可以不走了。我也竟是如此的暗暗的希望着。
當許多朋友請我們餞別宴上,我曾笑對他們說道:“假定我不走呢,吃了這一頓飯要不要奉還?”這不是一句笑話,我是真的這樣想呢。即在整理行裝時,我還時時的這樣暗念着:姑且整理整理,也許去不成。
然而護照終於簽了宇,終於要於第二天動身了。
只有動身的那一天早晨,我們倆是始終的聚首着。我們同倚在沙發上。有千萬語要說,卻一句也都說不出,只是默默的相對。
箴嗚咽的哭了,我眼眶中也裝滿了熱淚。誰能吃得下午飯呢!
碼頭上,握了手後,我便上船了。船上催送客者回去的鈴聲已經丁丁的搖着了。我倚在船欄上,她站在岳父身邊,暗暗的在拭淚。中間隔的是幾丈的空間,竟不能再一握手,再一談話。此情此景,將何以堪!最後,岳父怕她太傷心了,便領了她先去。那臨別的一瞬,她已經不能再有所表示了,連手也不能揮送,只慢慢的走出碼頭,她的手握着白巾,在眼眶邊不停的拭着。我看着她的黃色衣服,她的背影,漸漸的遠了,消失在過道中了!
“黯然魂銷者唯別而已矣!”
Adieu!Adieu!
希望幾個月之後——不敢望幾天或幾十天,在國外再有一次“不速之客”的經歷。
“別離”,那真不是容易說的!
①法語:“再會,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