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路


  落日把金子般的光輝撲向了地面,溫煦地撫摸着樹的尖梢、草地和河流。樹梢輕俏多姿地搖曳着,草地顯得是更柔軟了,細語般潺潺地流着的河流作爲答語似的,反映着一點閃閃的光。原野是更寥廓,更廣大,更寂寞了。

  成羣的鳥驚惶地飛了來,叫着,尋找着自己的巢,在這殘弱的餘光裏,它們要回到它們的家,不然,它們將失去視力,迷失在陌生的地方。可是守在巢裏的老的鳥和小的雛,爲了引路和盼望,也在叫着,那嘈雜的聲音,溶成一片了。野花安靜地垂了頭,等待着夜來的露水和明日朝陽。

  一切的影子變成細長的了,鋪在地上。狗膽怯地驚恐地吠着,——一個,兩個,遠遠近近地都在應着。淒涼地震漾着這平和的空氣的,還有那遼遙地晌着的號角。那好像是天邊外的聲音,可是卻扯動了每個人的心。

  天邊上燒紅的雲彩,顯露着最後的豔麗的顏色,不顧自身地炫耀着,隨着一點風的力,幻成人物花草禽獸景物的形狀,那都是一瞥即逝,像是比人生還要匆促些。

  樹林的陰影蓋過了河身,還蓋上了河右岸的五座大小的墳墓。在墳墓的近傍躺着一箇中年男子,他仰面臥着,把兩隻手平平地鋪在頭下。他好像已經來了些時候,因爲墳前放着的採擷下來的野花,已經萎軟成一堆。他的眼睛茫茫地望着,像是在想着些什麼又像是沒有想什麼,他有一副大骨骼,一雙大眼睛。他的顴骨是出奇地高,像兩座小的山排在臉頰上。他的鼻子也是大的,又寬又高;長着厚脣的嘴卻緊緊地閉着,好像是他盡力地管住了它,要它沉默着,一切的苦辛只留在自己的心中。

  也許因爲有點疲倦了,他轉過身去,他的臉望着那墳墓——那裏面睡着他的母親、他的妻和他的兒女。他那平坦的腦後部,看出來他是一個失去鄉土的人,——在那個地方,嬰兒是習於仰睡在搖籃裏的硬枕上,所以纔有了那樣的頭骨。他的家,雖然是在千辛萬苦中遷進了關,卻在四年裏死去了五口人。留下來的只有他,還有一個七歲孱弱的叫做虎兒的孩子。他把死去的人葬在這裏。每個黃昏他來到這裏,躺在這裏,任時間自由地流過去;等到太陽真的沉到了地下,他才戀戀地站了起來,雖然是一個三十幾歲的男人,心中也這樣癡呆地想:“他們老的老,小的小,又沒有一個男人,我怎麼能就把他們留在這裏呢?”於是他的腳跟像是更難提起來,他俯下身去摸摸這個又摸摸那個,好像在向每一個道着晚安。終於他還是走了,一面說着:“不要怕,我明天來看你們,有一天,我要你們躺到咱們的家鄉去。”

  每次當他說到這句話的時候,他的眼睛裏總滾下兩顆大淚珠來。他有着莫遏的憤恨,想起來的時候,他的青筋就突起來,拳頭緊緊地握着,即是朝着一無所有的空中,他也要猛烈地揮動着,做成擊打的樣子。

  他永遠記住母親臨死時候的話:“怎麼的我也沒想到死在這兒,拋鄉離井的好幾千裏地!我是造了哪份孽呵,要我這老骨殖歸不得家?好孩子,記住了,咱們還是得回到咱們的家,一等平定了就回去,就是我死了,也得把我移回去。我得回去陪你爹,要不,要不,我的魂靈也安靜不了!”

  可是她墳頭上的草已經青過三回了,她還只是躺在這地方。她的兩個孫兒一個孫女,同時爲了急性傳染病躺到她的身邊也有一年半了;在前五個月,她的兒媳婦又爲了難產喪失了生命。

  “死了好,都死了吧,不死怎麼活下去呢?……”

  當着他的妻也死了的時候,他就像瘋狂了似的喃喃地說着。他沒有了家,他拉扯着那個七歲的孩子在街上走了整整的兩天。他們被房東攆出來,到夜來他們睡在別人的屋檐下,太陽還沒有冒出來的時候,就要爲人家驅逐着,像驅趕着沒有家的狗。

  “喂,喂,找個地方去涼快涼快吧,這麼大的人,幹什麼沒有一點志氣,做什麼也比討飯強呵!”

  他只好翻翻眼睛,什麼話也不說,站起身來,把還在睡着的孩子抱在手臂中。這樣,孩子被驚醒了,用他那細弱無力的聲音號着,在年齡和體質上,他正是需要很多的睡眠。

  他一面哄着孩子一面挨着路,他疲倦地拾起眼睛來望望前面:哪裏是他要去的地方呢?

  一天,突然在街上他遇見了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那個男人重重地在他的肩上拍了一下,他停止了,迅速地搜索盡了自己的記憶也沒有想起那個人是推,和在哪裏曾經見過;可是那個人卻豪爽地用高嗓子說着:

  “你不是老楊麼?你怎麼不記得我了,我姓王,我的名字是——”

  他想着,可是他還是什麼都想不起來,他聽着他說:

  “——是賓之,你不記得那一年找到貴處去,我們很見了幾面,意氣相投,差點沒拜了把子?我還見過老太太、大嫂子,那時候大嫂子才過門一年多——”

  “噢,噢,——”他沒有等他說完就岔了他的話頭應着,“我想起來了,我們一見就投緣,我稱你老弟,我家裏的也稱你老弟!”

  “是呵,是呵——”

  “我真眼拙,會記不起來了,……”

  “我給你引見引見,這是你弟妹,我們才住到這兒兩個多月。”

  站在那個男人身邊的女子,和善地笑着,她全不顧虎兒的污穢臉相,就用手輕輕地撫着他的頭。

  “我可來了不少日子,自從事變我就住到達裏,早先我不是這樣,眼下,……”

  他說不下去了,一個強硬的漢子,眼睛裏竟有淚水打着轉。

  “老太太呢,大嫂呢,她們沒到關裏麼?”

  “她們同我一路來了,可是她們都故去了,還有我的四個孩子。只剩這一個了,還不知道怎麼樣!”

  “你住在哪兒呢?”

  “我,……我,……我沒有家。”

  “好,好,住到我們那兒去吧,親不親,故鄉人,這點臉總得賞給我。她能替你照顧照顧孩子,我也能給你設設法,看有沒有什麼機會。”

  爲了不願意給別人意想外的麻煩,才待要尋找些什麼理由推辭的時候,那個女人又在說了:

  “就不用猶疑了,住到我們家去吧。在這個倒黴的年月,誰保得住不要別人來幫幫忙,以後我們要你幫忙的地方也多着呢。”

  再看到失去了母親的孩子對女人依依的情態,自己就再也不能說什麼了,於是他的眼睛裏冒着感激的光,微微地點着頭了。

  不知從哪裏,天上忽然扯起來猙惡的黑雲,十分迅速地就蓋滿了天,把那在地上浮游着的最後的一點光也關住了。待他知道了,站起身,大滴的雨已經急遽地下了起來。這原是一無遮蔽的曠野,只一些時,他就被打溼了;先前的一點驚惶,反不知道消失到什麼地方去了,他爽性用着極安詳的步子走着路。

  像這樣的大雨,是可以帶給人一些恐怖的威覺;可是他的心卻十分平靜。他覺得這些都沒有恐懼的必要,更艱險,更需要膽量的一條路就擺在他的面前。就是在那上面行走的時節,他也還需要相宜的鎮靜。

  閃電急速地劃開黑暗的天,雷就像從那裂罅滾向地面上來,擊打在地面上的雨點,發着雜亂的聲音,好像在給地以一種懲罰。

  他的頭髮被雨衝亂了,雨水還流進眼睛裏,覺得出一點澀痛。走在路上的腳,是全部浸在水中的,天是異常的黑,眼前是一片暗,當着閃電亮了起來的時節,他纔看清楚了道路和方向,他就能更堅決地更有把握地邁着他的腳步。


  像冬日裏躲在河下被漁人攪昏了的魚介一樣,在那段時間中,他是十分張惶失措了。一晚的槍聲炮聲之後,天地就改了樣,他模模糊糊地看到這裏那裏飄着的太陽。

  “這是啥事呵,這是啥事呵?……”

  年老的母親不斷地喃喃着,連珠地念着佛號;孩子們哭着,妻是跑出跑進的不知道該怎麼好。

  “你再哭,看鬼子抓了你去灌洋油!”

  他聽着那不斷的哭聲,心更煩亂了,就故意恫嚇着。可是這事情並不是沒有的,被認爲“反日”“反滿”的分子,隨時隨地都被槍殺着。把煤油冷水什麼的灌進人的鼻孔裏或是口腔裏,是更平常更普遍的事。常常還有遍體皮鞭傷痕的屍身被祕密地埋葬了,那是活活給抽死的。

  除開了一點家國之念,他還時時的擔心着無妄的災害之襲來,於是他覺得,該走到另外的地方去了。可是這些話怎麼說呢?尤其是對鄉土有固執的感情的母親。

  是的,怎麼想起來這也是一件困難的事。在這塊肥沃的黑土地上,他們一代一代地活過這麼許多年了,一旦就要拋下了它,拋下了家園,到陌生的、不可知的地方去,就是他,也像是舍不開。

  果然母親的話就是這樣:

  “走吧,走吧,哪塊好你們到哪塊去,我這麼大年紀,我可不願意拋鄉離井地走那麼遠,難說鬼子真就把我活宰了?”

  “不是那麼說,——”

  “不是那麼說是怎麼說?”她的憤怒更高漲了,沒有等他說完就截斷了他的話,“你不看看我都到什麼年紀了,你安着什麼心呵,你要我這把老骨頭扔在外頭?”

  她心裏很悲傷,拉着自己的衣襟擦着紅潤的眼睛。他卻坐在一邊耐心地說着,說到他從前的事和現在城裏的情形,他說那邊出了告示,凡是進到關裏的都原薪任用,要是不走呢,有朝一天日本人調查出來,就要綁去砍頭的。他還加上了一句:

  “——也許把全家大小都給抓了去!”

  她坐在炕頭上不說話,沉默地聽着,她的眼睛裏像是流着永不盡的淚水,她不斷地用衣襟擦着,她的鼻子裏還流着清水。

  到後她裝起一袋煙來抽着,她的眼睛呆呆地望着些什麼,可是她再也不說一句話。他悄悄地溜出去了,和妻再去商量。妻也沒有什麼主意,她原來就是一個優柔寡斷的人。

  他的心不能安寧,他也不敢走到街上去,什麼一響,他的心就是一跳。飯,他也不能下嚥,到夜裏躺在炕上,他也不能睡着。

  “幹什麼這麼愁呢?愁壞了身子可怎麼辦?”

  到晚來妻會這樣憂心地和他說着,她也許知道說這樣的話沒有什麼用,可是看他那翻來覆去的樣子,她不得不這樣勸着。

  “你是婦道人家,知道什麼!”

  “我們好好呆在家裏,會有什麼禍飛上頭來麼?”

  “那誰能說得定?你不知道前街的劉先生麼?有人給特務機關寫了黑信去,憲兵來查了,查見一個有遺囑的月份牌,就把人給捉了去,一點蹤影也沒有。”

  “呵,我真還不知道,……”

  妻大大地嘆了口氣躲在一旁去了。

  這一夜他沒有能睡着。他想來想去只是這件事,有時候才閉起眼就爲可怕的惡夢驚醒了,心急促地跳着;意識到身邊只睡着妻和孩子,自己也還躺在炕上而不是綁在車上、四周站滿異種的兵士向着刑場走去,他的心才稍稍安定下來。可是他想到那並不是全不可能的事,只要這樣住下去,總有一天就會有那樣的日子來臨。

  他抹去頭上滲出來的一些汗珠,他想着無論如何自己也要離開這裏。他知道危險的是他一個人,可是要他丟下老的小的,他怎麼放得下心來呢?

  到了窗紙有點發白的時候,他才疲倦地睡着;可是不久就爲人搖醒了,還有個聲音說:

  “……咱們還是合計合計走吧,……我也看透了……不走也不成!”

  他強自睜開眼,就看到那張滿臉是皺紋的母親的臉,還有兩顆大淚珠掛在那上面。

  火車上不像是裝人的,只是填滿一些柔軟的有骨有肉的物件。車門是塞滿了,車裏再也沒有立足的地方,他們大小五口人,就是從車窗裏塞進來的。

  “活着不如死了好,……活着不如死了好,……”

  他的母親不斷地嘮叨着。她是坐在車板上,把一個包袱墊在下面,別人的身軀擠着她,所以她的腰彎着,頭再也無法擡起來。

  “媽,你老別說了,誰叫是,是——‘行路’呢?總得受點委屈。”

  他要說出來逃難兩個字的,可是一下子就嚥住了,他用“行路”兩個字塞在那裏。

  孩子們在哭號着,不止是他們的,每個孩子差不多都哭起來,只有那躲在木椅下行李雜物旁的孩子們才安靜地坐在那裏。哭號使每個人都更不耐煩。

  好容易車動了,人們纔像是鬆下一口氣來。只是行了沒有多久的時候,車就又停下來了。誰也不知道這是爲了什麼,驚恐的神態在每個人的臉上掛出來。

  列車的前面早有兩排穿黃呢制服的兵守在那裏,還有幾個軍官和特務官員樣的人物立在前面。幾個當狗腿子的中國人,大聲地叫着:

  “下去,下去,都下去,老爺們要問個話呵。”

  像豬或狗一樣地他們被驅下車來,成串地站在那裏,等候着立着的官員們的問訊。

  可是來問的並不是那些言語不通的人,卻是一個戴墨鏡的中國人。他的言語中充滿了不屑、自滿、驕傲、高貴的意味,他像點驗貨物似的查看每個人。

  要問到的是年歲、籍貫、從前的住處,還問要到什麼地方去,爲什麼要離開這裏,是不是不喜歡“滿洲國”或是“日本人”!回答得使他們滿意的又上車了,那些回答得不滿意或是他們覺得有點疑問的被牽到一邊去。

  他是那麼僥倖地說過去了,他的全身透滿了汗,他走上車來還把她們安頓到坐位上。

  到後來,每個人都找到了一個座位,被牽在一邊的有些個的臉嚇變了色,有的哭着叫着,不知道自己將遇上什麼樣的命運。

  車又開動了,他們喘了一口大氣。一半的人卻被留在那裏,他們無望地看着行駛的火車,濃黑的煙遺下來,漸漸地掩蓋他們。

  來到新的城市裏,他就把一家人安頓在旅社中,自己趕着到從前服務的機關裏去報到。別入苛難地問着他爲什麼不早些出來,是不是也想在“滿洲國”做點什麼事。他的憤怒立刻涌起來了,他想來數說他怎麼方逃出來的,可是他忍住了,他只就說明自己並沒有一點那樣的意思。

  “那就好,……那就好,……中國人自然做中國事。”

  錄用是如願了,只是因爲在非常時期,薪給打了一個大大的折扣。

  “……這也是沒有法子,誰叫俺們的家鄉丟了呢?這已經是同舟共濟,有飯大家吃,……”

  就是這樣他也只得答應了,他再也沒有路走,他想着只要能有飽飯吃也就是了。

  住了下來的時候,年老的母親卻害着強烈的懷鄉病。因爲水土不服,她想起來後院的那口井,她記得別人說過那井水比放一把糖還甜。她每餐都要吃高粱米,可是她又嫌那裏的高粱米不中吃。她咒自己.她還咒天,她有時候流着淚:

  “……你們修修好,要我回去吧,……我回到咱家去看一眼就死也情願的呵!”

  這樣號着叫着,成日成夜地,不久就離開了這個世界。

  “……記住了,就是我死了也得把我移回去,我不願做孤魂野鬼,我還得回去陪你爹。……”

  她是第一個被埋在河邊的土地裏。他們哭着,灑着淚。他癡呆地站在那裏,默禱着:

  “媽,你老安靜地睡下去吧,總有一天我得請你老回家鄉去。在那塊躺着我的爸爸,有望不見邊的大松樹林,還有咱們家鄉的好高粱。……”

  就是他自己,也時時有點懷念家鄉,可是他不說,他好像什麼也不在意的樣子,他的心中卻在盤算着:什麼時候能回到家鄉呢?

  自從來到這個城市住,幾口人都顯得不習慣,連那新生的孩子,都是面黃肌瘦,妻永遠是疲憊的,困難地喘着氣。夏天,更是他們不能受的,那炎熱使他們坐不寧睡不安。

  消耗着多少心血,化去多少精力,終於在一年半以前,一種流行的烈性傳染病,同時帶走了三個孩子的性命。那像是突然的一擊,雖然平時擔心着食指增多是困難的,但是這樣的減少,又是任何人所不能忍受的。可憐的妻,更是傷慟地哭着,像瘋狂了一樣。

  “——這是運數,總得要活下去呵!……”

  他勸着她,要她再勇敢些到人生的路上行走;可是他的職業的酬報東折西扣地到了很難維持一家人的情況,他不得不搬到較窄小的房子去。

  當他尋找着房屋的時候,每家貼了召租條子的人家都朝他關了門。有的是一聽到他的口音就說房子已經租出去了,有的是從言語中聽到他的生地,就抱歉說房子不準備租了,爲着有一家親戒就要來了。這都是爲什麼呢?他有些茫然了。

  漸漸地他知道了這個城市裏的人並不喜歡他們來,因爲他們失去了家鄉,又多半陷入了困窘的情況中,會使有房子的人,蒙受一筆欠租的損失。

  最後還是託了朋友,打了連環鋪保,他們才被安頓在一間小房子裏。

  因爲日子愈過愈不好了,所以更想念從前的生活和土地。他們有着想不通的道理,那就是土地爲什麼白白送了人也不想收回呢?

  “只要收回就好了,——”妻時時這樣想着,“那時候我就帶孩子們回家,看看我們的家有什麼改變沒有,不比住這個雞籠好得多了麼!”

  在不斷的念望與殷盼中,她卻沒有能如願。爲了難產,孩子被收生婆割了幾塊從腹中取出,死了;她也因爲流血過多喪失了生命。那時候他已經被裁掉了,一點事情也有,在絕對的窮困之中。

  他想哭,可是已經沒有眼淚。悲傷和憤怒緊緊地糾結起來。他知道若是能把她送到醫院去,至少她是能活下來的。他時時自己心中念着:

  “我殺了她,……我殺了她,……”

  但是當他稍稍靜了下來,他一步一步地想上去,他想到了誰使他得到這樣悲哀的命運。他的心中就又在想了:“有一天我要回去的。”

  遺留下來的一個孩子,對他卻成了一個麻煩的累贅。孩子時時爲病擾害着,不能使他安寧,而且又成爲他一切悲傷的種子。

  “到底也是我們家的一條根呵!”

  不過他每次看着孩子那張沒有血色的小臉、細細的手臂和沒有血色的嘴脣,他就想到就是一條根,也不能拖得長遠了。

  爲了欠租,他和那個病弱的兒子被驅逐出來了。他領着他的手,走到這裏又走到那裏,他們再也找不到一個存身的所在。

  一直到偶然間遇着的友人,他們才又能眠食在屋頂的下面。


  大雨一直也沒有停,走回友人的家,踏在地上的腳,一步就是兩隻溼溼的腳印。

  “你纔回來,我們等着你吃飯呢!”

  他才走進門,那個坐在沙發裏的友人王就跳起來和他說。

  “你怎麼會淋得這樣溼,沒有坐車子回來麼?”

  “沒有,那裏也沒有車。”

  “快到上面去換一換吧,要不,怕生病。”

  爲了感謝友人的好意,他露着笑容。他正要走回自己的屋子,王走上來和他說:

  “你慢點回房裏去,孩子才睡着,就先穿我的衣服吧。”

  王就走去拿來自己的衣服,要他擦乾了身子換下來。

  “你的太太呢?”

  “她去看着你的孩子呢,本來他今天很好,就是那幾聲雷把他嚇着了,他哭了許久,又發起寒熱來。這陣子八成也睡着了。”

  “也難辦,這個孩子自早就像先天不足似的。”

  他搖着頭,嘆一口氣,他的眼睛好像又起始要溼潤起來,想想自己不該再這樣軟弱,就強自忍住了。

  “不必守他吧,請你太太回來好了。”

  “孩子若是睡好了,她自然會回來的”

  王說着,看見他頭髮上還在流着雨水,就又說:

  “你看,你的頭髮上那麼多雨水,快擦乾了,不然要脫頭髮的。”

  他用手一抹,果然還留着許多雨水,他就又去取了毛巾擦着。擦過了,他點起根菸來抽。這時候,王的妻走進來了。

  “這陣怎麼樣,誰在那裏看着?”王很關心地問着。

  “李媽在那裏呢,睡着了,不過——”

  她看見了他坐在那裏,便不再說下去,轉來問他到什麼地方去了,什麼時候回來的。他說了兩句,王就吩咐着僕人開飯。

  他什麼都想得到,他自己天天看着孩子的樣子也知道,只是他不敢想,他怕想,這幾年裏他的一家人只剩下了兩口,不久就要只剩下他一個光棍。

  當着他吃着飯的時節,他好像在吞嚥着鐵沙。好心的友人卻在和他說:

  “我正給你設法一個事,不久也許可以定當,省得一天到晚悶着。你看你的精神愈來愈不好了,實在都是閒着的病。”

  他笑了笑,他覺到友人所說的只是一小部的事實,真在紛擾他的心的還不只是這點事情。他近來深深地覺得友人們雖能待他極好,可是並不能瞭解他。

  “我以爲楊先生該再討一位太太了,”王太太也是很關心地說起來,“總得成一家人呵!像你這樣的年紀.就此單身下去也不相宜,再說孩子實在也需要一個人來照料,不是麼?”

  “現在哪說得起來這些事呢?”

  “其實是這樣子,如果沒有結過婚也就算了,或是沒有孩子也好一點;一個做父親的人帶了一個孩子,總是很悽慘的事。”

  他自己該更深刻地感到,夜中孩子突然醒了叫着媽媽的事也有過不止一次;可是回答着的只是做爸爸的粗音,和不熟練的手掌撫拍。

  他沒有話好說了,低垂着頭,忍苦似的吃完了一碗飯,就放下了筷子。

  “怎麼今天吃得這麼少?”

  “不大餓的樣子。”

  “怕是雨水淋出了毛病呵!”

  “該小心一點,病起來更不舒服了。”

  “吃點藥,出點汗,明天就好了。”

  王太太立刻找出來一小瓶藥片,交給他,還告訴他可以吃兩片,早點睡。

  他懷着感激的心情接了過來,隨即走回自己的臥室。看見他走進來了,那個女僕站起來,問着他要些什麼,他卻搖搖頭,女僕隨即走出去了。

  屋子異常陰暗,病着的孩子對些微的音響和光亮的感覺都十分敏銳,他提起了腳跟,輕悄悄地走近牀前,瘦弱的孩子正自躺在那裏睡着。孩子時時發着斷續的囈語,兩頰燒得紅紅的,嘴脣上露出了乾枯的裂紋,鼻翼微微地翕動着,身子時時轉動,像是極不舒服的樣子。

  他的眼睛漲滿了淚水,他一動也不動地俯身望着,孩子突然醒來了,張大着眼晴:

  “是媽媽?媽,我想你。——”

  “不,虎兒,我是爸爸,你要喝點水麼?”

  孩子好像並沒有聽見他的話,仍自茫茫地說着:

  “媽,別離開我了,我想你,我走了一大節路,路上沒有一個人。我真怕,媽,你別離開我了,好不好?”

  就完了就又閉上眼睛,輕微的鼻息聽得出來,好像始終就未曾醒過來。

  他把背直起來,兩行清淚一直從眼角掛下兩腮。

  “是的,這一條根也就要斷了,這一條根也就要斷了!”

  他不住喃喃地說着,用着只有他自己聽得見的聲音。他的眉頭微微皺了起來,可是不久又舒開了。他想着這正是適宜的時候。

  他輕輕地踱來踱去,心中在計算着,卻總像是有什麼牽住了他,使他不能像全然一個人的樣子想做什麼就去做什麼。同時又像是有五雙殷切的眼睛,望着他,告訴他,他們不願意再躺在這陌生的地方,他們要躺在長白山的頂上,要純白的雪長年地蓋着他們。

  他獨自坐在一張靠椅上,靜靜地自己想着,他聽得見血管的跳動,一切別的聲音卻像不復在他的耳朵裏顯出了。

  雨漸漸地小下來,屋檐的流水仍自急遽地淌着,因爲是相近郊外,青蛙的鳴叫代替了驟雨的聲音。

  時候也許是不早了,他像突然醒轉來,站起看看友人的房子,燈火已經熄滅,他就在一張小小的方桌前坐了下來,鋪了紙,這樣寫着:

你們的好意換來了我的不辭而別,這就是可以使你們想着我是一個沒有良心的人,但是我該走了,我該走上我要去的路。你們盼望我能再有一個家、一點事業,自然做一個安分守己的人我該這樣;可是你們沒有想到,這許多時候中,我一直想着離開這裏。我的母親,我的妻,還有我的孩子們,這是我的一家人;不是他們已經一個一個地躺到土中?我不是爲着我們這個國家?我們這個國家對我們沒有好處,它忘了我們,丟棄我們,卑視我們,好像土地是我們自己失去的;我是爲了自己的家!爲了我們人民。我們的家都毀了,幾乎連我自己也無聲無臭地死在凍餒之中。承你們的好心使我活下來,可是,我決不甘心這樣活下去。


虎兒怕是沒有希望了,如果他死了,請你們把他也埋在他的祖母,母親和兄妹們的身邊。有一天我要把他們都移回家鄉去,不然我就是自己已經躺在那邊的土地的下面。萬一他活了下來,也長成一條壯漢子,告訴他繼續我的志願,爲着他自己的國家,爲着人民。


一切感謝的話對你們都像是多餘的,我只誠心地祝你們的康寧。



  寫過後他就放下了筆,又走到孩子的牀前,想來親一親孩子的臉,可是沒有敢貼上,眼淚卻不由主地滴在孩子的身上。

  從鎖着的抽屜裏取出早已準備好的小包袱,他輕輕地走出房門。他叫起來未曾清醒的僕人爲他關上了大門,就急匆匆地跨到了外面。

  街道正爲雨後的茫霧鎖住了,走了三五步,他也就消失在這雨霧之中。可是在他的前面,他自己卻清楚地看到一條該走的大路,他就勇敢地邁着大步跨上去。

一九三三年
(選自1955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過去的腳印》)

Previous
Author:靳以
Type:散文
Total Words:8828
Read Count: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