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儒家有“親親之殺”的話,爲別人着想也有個層次。家族第一,親戚第二,朋友第三,不相干的別人挨邊兒。幾千年來顧家族是義務,顧別人多多少少只是義氣;義務是分內,義氣是分外。可是義務似乎太重了,別人壓住了自己。這纔來了“五四”時代。這是個自我解放的時代,個人從家族的壓迫下掙出來,開始獨立在社會上。於是乎自己第一,高於一切,對於別人,幾乎什麼義務也沒有了似的。可是又都要改造社會,改造國家,甚至於改造世界,說這些是自己的責任。雖然是責任,卻是無限的責任,愛盡不盡,愛盡多少盡多少;反正社會國家世界都可以只是些抽象名詞,不像一家老小在張着嘴等着你。所以自己顧自己,在實際上第一,兼顧社會國家世界,在名義上第一。這算是義務。顧到別人,無論相干的不相干的,都只是義氣,而且是客氣。這些解放了的,以及生得晚沒有趕上那種壓迫的人,既然自己高於一切,別人自當不在眼下,而居然顧到別人,自當算是客氣。其實在這些天之驕子各自的眼裏,別人都似乎爲自己活着,都得來供養自己纔是道理。“我愛我”成爲風氣,處處爲自己着想,說是“真”;爲別人着想倒說是“假”,是“虛僞”。可是這兒“假”倒有些可愛,“真”倒有些可怕似的。
爲別人着想其實也只是從自己推到別人,或將自己當作別人,和爲自己着想並無根本的差異。不過推己及人,設身處地,確需要相當的勉強,不像“我愛我”那樣出於自然。所謂“假”和“真”大概是這種意思。這種“真”未必就好,這種“假”也未必就是不好。讀小說看戲,往往會爲書中人戲中人捏一把汗,掉眼淚,所謂替古人擔憂。這也是推己及人,設身處地;可是因爲人和地只在書中戲中,並非實有,沒有利害可計較,失去相干的和不相干的那分別,所以“推”“設”起來,也覺自然而然。作小說的演戲的就不能如此,得觀察,揣摩,體貼別人的口氣,身份,心理,才能達到“逼真”的地步。特別是演戲,若不能忘記自己,那非糟不可。這個得勉強自己,訓練自己;訓練越好,越“逼真”,越美,越能感染讀者和觀衆。如果“真”是“自然”,小說的讀者,戲劇的觀衆那樣爲別人着想,似乎不能說是“假”。小說的作者,戲劇的演員的觀察,揣摩,體貼,似乎“假”,可是他們能以達到“逼真”的地步,所求的還是“真”。在文藝裏爲別人着想是“真”,在實生活裏卻說是“假”,“虛僞”,似乎是利害的計較使然;利害的計較是骨子,“真”,“假”,“虛僞”只是好看的門面罷了。計較利害過了分,真是像法朗士說的“關閉在自己的牢獄裏”;老那麼關閉着,非死不可。這些人幸而還能讀小說看戲,該仔細吟味,從那裏學習學習怎樣爲別人着想。
“五四”以來,集團生活發展。這個那個集團和家族一樣是具體的,不像社會國家有時可以只是些抽象名詞。集團生活將原不相干的別人變成相干的別人,要求你也訓練你顧到別人,至少是那廣大的相干的別人。集團的約束力似乎一直在增強中,自己不得不爲別人着想。那自己第一,自己高於一切的信念似乎漸漸低下頭去了。可是來了抗戰的大時代。抗戰的力量無疑的出於二十年來集團生活的發展。可是抗戰以來,集團生活發展的太快了,這兒那兒不免有多少還不能夠得着均衡的地方。個人就又出了頭,自己就又可以高於一切;現在卻不說什麼“真”和“假”了,只憑着神聖的抗戰的名字做那些自私自利的事,名義上是顧別人,實際上只顧自己。自己高於一切,自己的集團或機關也就高於一切;自己肥,自己機關肥,別人瘦,別人機關瘦,樂自己的,管不着!瘦癟了,餓死了,活該!相信最後的勝利到來的時候,別人總會壓下那些猖獗的卑污的自己的。這些年自己實在太猖獗了,總盼望壓下它的頭去。自然,一個勁兒顧別人也不一定好。仗義忘身,急人之急,確是英雄好漢,但是難得見。常見的不是敷衍妥協的鄉愿,就是卑屈甚至諂媚的可憐蟲,這些人只是將自己丟進了垃圾堆裏!可是,有人說得好,人生是個比例問題。目下自己正在張牙舞爪的,且頭痛醫頭,腳痛醫腳,先來多想想別人罷!
原載於《文聚》194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