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年虽是背着包裹,履着草鞋,模样很能与乡下人合调,但头上却戴的是洋式草帽,身上穿的是蓝洋布长衫,一望而知,还是一个在校读书的学生,他颦蹙的瘦脸上笼罩了一层风尘颜色,知他是从远处而来的。
那放牛孩子因为认识他,便惊怪而高兴的唤了他一声道:“咦!何九先生,你回来了?”
何九先生名字叫何九如,并不是排行第九;当下就抬头把孩子看了一眼,猛顿住脚步,仿佛要问他什么似的,但是,他只点了一点头,依然向着前面走了。
那时正是春末夏初,田间迟收的油菜花还碎金似的平铺了好几十亩。放牛孩子从牛背上回过身去看时,仅看见他的草帽,前俯后仰的在菜花上波动。放牛孩子蠢蠢然的笑了笑,自言自语道:“他一定是回去拼命的!”
何九如从小路上一口气走到自己院子的白木大门前,止了步四面一望,觉得风景依然:院墙内的林木还是那样的葱笼,田塍的分划还是那样的整齐,田边的溪水还是那样澄清鲜洁的流着,溪岸上几株大苦楝子树还是那样扶疏如画,甚至树荫下一块巨大的顽石还是那样的光洁。他如梦如寐的恍惚看见一个年轻体面的妇人穿着天蓝麻布衫,印黑花的漂白洋纱裤子,半大的脚上穿着玲珑的青洋缎鞋,脚背上露着才流行的水红线袜;头上发髻挽得高高的,髻边垂着一簇茉莉花球,手上拿了柄大芭蕉扇,正浅浅的噙着巧笑,露出细白齿尖,一手撑着柔颊,坐在那顽石上,向水里一个拍着水花泅泳的少年男子说道:“不洗了,快点起来罢!有人来碰见,又要造我们的谣言,说我们怎样的不正经了。”
这洗澡的少年男子就是他自己,向他说话的少妇就是他才娶半年多的老婆。洗澡这天,是在四年前他刚从中学校毕业,还未往外边读书去时,回家度夏的一个傍晚。
那时,他的身体虽说浸在溪水里,其实可以说是浸在他们俩的爱情之海里,哈!好甜蜜的味道!
这幻景虽和洋碱泡一样,瞥眼就散了。然而,那半年中的种种温馨,却一一的如潮涌上了心头。
她是城里人。他记得第一次看见她时是在火神庙演神会戏的时候;虽然左边女看台上重重叠叠坐了不少的年轻妇女,但她那一双春星般的眼睛,却比一切妇女的还明,她那微红的脸颊,淡白的高额,轮而且直的鼻梁,比一切妇女的还令人爱。她穿的固然也是布衣布裤,或许还不及那般用绸缎做的鲜艳,但衣裤的式样剪裁得极熨帖,极好看。其后,又故意到她家的门口,同她碰了几次头,愈觉得她的身上具有一种极强烈的吸力,可以把他的五脏百脉都吸引了去。几次之后,他就断定她是为他生的;他哩,也是为她生的。假若要把他们分离,除非一个死字。于是他就打定主意,从各方面探听之后,晓得她家是寄寓的单族,她父亲是医生,死了好些年,她母亲更死得早,现时只有一哥一嫂,连侄儿女尚没有。她哥哥是替一家药材行在外收买药材的,不常在家,家事不很好,仅能过活罢了。她是时已满了十九岁,说过了好些人家,都因为妆奁问题没有成功。
何九如自以为是天作之合,便赶快回家向他母亲商量,要讨她来做老婆。
何老太生了好几个儿女,独养成他这一个,原想早日娶一个媳妇进门,好早早的给他添几个小男女的,偏偏何九如自幼在城里读书,不知从什么人学坏了,在十六岁上,公然就敢于不顾羞耻的同他母亲大闹过几次说不讨老婆,要守什么独身主义。其后,经他的母亲同亲戚们拿大道理来好劝歹劝,他虽让了步答应讨老婆,然而条件是老婆要由他自己选择,他母亲只能作一小半的主。何老太的一个亲内侄女儿,就是何九如亲母舅张洪顺的女儿有珍,张家屡次想把她随姑母嫁给何家,何老太自是极合心的。到他十八岁上,张洪顺一个堂侄张阿三到何家来拜年,顺便提起这件事,说亲上开亲,岂不比同不知道的外人开亲好多了!况且,有珍比她表哥才小得半岁,嫁过来就能管家。何九如立刻大怒,简直不给表哥一点脸面,并向他母亲发誓说:“偏不讨乡下的女子!”
何老太也生了气道:“你不是乡下女子生出的吗?乡下女子难道不算人?难道丢了你何家的脸?好糊涂的东西!我偏答应了,看你敢怎么样!”
何九如冷笑一声道:“看吧!……我晓得你们的把戏,也不过因我何家有几文钱罢了!哼!不然时,张家诸事讲道理,为什么就不懂得嫡亲血表结婚等于亲兄妹通奸,公然廉耻也不顾,拿他们的女儿来诱奸我?……”
张阿三还大气盘旋的道:“我是种田拿锄的人,倒不懂得这些道理,可是我只听见说同姓不婚,只要不同姓,那就开得了亲。并且男大须婚,女大须嫁,你们正是时候。只要父母做了主……”
他尚未说完,桌上早哗喇一声,一个茶碗碎在他跟前,泼了他一身新衣的酽茶,并听见他表弟就同叱狗似的喝道:“滚!……”
这一来,张、何两家的感情伤了好几年。何老太估量自己实在压不下她这其横如牛的儿子,因才绝了念,一概由他去了。
不过,何老太总希望早看见他有讨老婆的意思,平常两母子谈到彼此无忤时,她总和蔼的说:“这么大了,你安心要做单身汉呢?为什么还不打主意?你到底看中了那个?”
所以,他这年回去一商量,何老太纵不满意城里姑娘,常说城里姑娘只好供养着看,一点粗事做不来,并且穿要好的,吃要好的,还动辄要拿乡下人来取笑哩,但现在也顾不得许多,就欣然说道:“好啦,你也看中了人!不过既是生门生户,也得托人打听一下方好。”
何家也有老亲戚在城里,于是何老太便亲自进城走了一遭,其结果,女家的一切都打听清楚,女儿的本人也借机会看过了一次。何老太再看见她儿子时便说:“家世倒还罢了,同我家开亲,原也门当户对,只是穷了些。女儿也不算是天仙,只嫌说话,举动,穿着,一切都不很稳重,恐怕现在城里的风气是这样。不过,我虑的是城里姑娘总是娇滴滴的,即使不做粗事,未必就受得住乡居的苦楚?”
然而,何九如却不挂虑这些,只睁起眼睛道:“你又生了枝节了!愿不愿意随便你,以后可别同我提这件事!”
何老太没法,惟有暗暗叹了一口气,便托人去到梁得义家中提说开亲的事。
事隔三月,待梁得义由山上买药回来,也打听了一下,对于何九如本人倒还平常,最合意的就是何家的产业,于是答应了。下聘之后,何家便定期在年底完婚,梁得义回说办不及妆奁,他只有这一个妹子,不愿草草的了事。何九如着急得很,便辗转托人给他说:“何家娶的是人,不是妆奁。”同时又暗暗送了三百元来说:“晓得梁家不宽裕,大家的面子是应该顾全的,这是何家送来做一切开销用的。以后的酒席钱,他还可以帮助。”
梁得义自然强强勉勉的准如所请。
何家大院子距城不过三十里,男女两家来往并不算远。热闹几天之后,梁家姑娘变成了何家媳妇,在众人看来,自然只觉得是天地间应有的一件平常事。
何九如与梁家姑娘之彼此满意,原是题内应有的文章。何老太对于这新媳妇既满意而又不满意,也是题内应有的文章。
何老太在若干年前就梦想的媳妇,现在有了,这是满意的;媳妇是城里的姑娘,既不能帮着料理家务,何老太又是按着老规矩,天刚见亮就起来的,先到厨房照料了一会柴火、饭菜,提着洗脸水转身时,媳妇的房门尚紧紧的关着,这已是不满意的头一件;其次是多雇用了一名老妈子,给媳妇收拾房间、提水、倾马桶、洗衣服,儿子尚说不够用,更打算弄一名丫头来,简直把自己母亲的辛苦当成应该的,一心只是娇惯那毫无功劳的新人,这是不满意的第二件;还有,就是媳妇不是自己做主选定的,虽然表面觉得她聪明小心,常常有意到自己跟前来献殷勤,但脾气却不很好,一句话也受不得,并且骨子里还仿佛很骄傲,大模大样的,总不把乡下人放在眼睛里;何老太预料久处下去,自己定然有计算不清的损失,于是,由厌恶而至于嫉妒,由嫉妒而至于仇视,到了仇视,便觉逐处俱可生嗔,连那一点略可满意的根株也铲除得干干净净的了。不过,儿子的威风太大,又在新年之中,觉得不是发泄的时候,只好强忍下来,等有机会再说。
何九如在新年之后,依然回城里学校上课,每礼拜六的下午回家住一夜,一直到暑假前行了毕业礼,方畅畅快快到浓绿的钓游乡里来过起两性的调和生活来。
但是,他们俩越调和,何老太越不同他们调和。以前只恨媳妇一个人,积到现在,便连儿子也恨了起来,不过儿子之不孝,原是媳妇引诱成的,所以她的不幸之根,理起来还是在媳妇身上。她从早到晚总是气忿忿的,虽未明白的骂媳妇,然而言外之意,谁也知道,假若她娘家有人来,或者至好的邻院妇女们走来,几句家常话之后,只要媳妇不在跟前,她便得意忘形的罄其所积骂道:
“我那儿子么?简直连形都变了!那杂种,以前虽说横得像一条牛,到底还认得我是他妈,有什么事还同我商量商量;我不舒服时,还常来问问;每次从城里回来,总得给我买点东西,虽不都是我喜欢吃的,总算是他的孝心。所以,我从前气虽是气,还说这杂种到底读过书,比他忤逆的老子就懂道理了。那里想到如今竟这样的可恶!自从那烂货进了门,老娘就不在他眼里了,偶尔说一句,便撑起牛眼睛凶得同恶煞一样;一天到晚被那烂货迷惑得疯疯癫癫的,偏她的骂啦,打啦,他也受得;并把他使得同狗一样,毒日炎天的,只要她说一句要吃什么,要买什么,放着长工不使,管他三十里、四十里,夹起尾巴就跑,要是那样的服伺得我一天,也算得十五孝了。唉!我哩,除了两顿饭,见不着他一面,你们看我从前房间里多热闹呀!他一回来总在我房间里,如今,我这间房子简直比得上破窑古庙,休想有他们的脚迹!我这院子也不算小了,还住不下他们,没明没夜,一味的在外面瞎跑,说是屋里热,难道屋外就不热?说是屋外有山有水,看看有趣,难道坐在屋里看看壁子上这些画,就没有趣?这些都不说了,你们看,到底是如今的世道不同了吗?还是我家里的运气该如此?就是夫妇,也不应该不避嫌疑,两个人年纪轻轻的,走也要拉拉扯扯,坐也要摩摩挲挲,这样的鬼相,我就看不过!我不过略略说两句,也无非从大道理上劝他们谨慎一点,别叫人家笑话罢咧,那烂货立刻就黑起她妈的一张X脸!我那杂种还了得,看见老婆生了气,只差舀碗水把我整块的吞了!……
“还有哩,还有多少你们想不出的丑事哩!别的我也不爱说了,却也亏得他们有脸干出来!就拿前几天的一件事来说:那时,太阳还不曾偏西,多热的天气,我在仓房跟前纺了一回线,听见他们嘻嘻哈哈的从外面跑回来,半天没有声气;我不知为一件什么事要往前头来,从他们房门跟前过时,只听见里面又说又笑的,不晓得在闹些什么;我不由把房门推了推,关得紧紧的,我便绕到后窗下,从纸孔中往里一看,唉!我一世也没有看见过那样难堪的丑相!!两个东西,一丝不挂的,你们说成什么家法!……现时又快要割谷子了,家里的男女工人平添了这许多,若是叫人看见,张扬出去,就不说给何家的祖宗丢脸,还说我也老糊涂了,坐镇在家里,儿子媳妇这样胡闹也不管,所以我气不过才隔窗子骂了几句。你们说呀,有这种道理没有?我那杂种,反转骂我不应该偷看他们,骂我老不懂事,说这是他们年轻夫妇分内的事,接接连连还说了多少我不懂的话,我也不爱再学嘴了!……
“那烂货说起来是城里人,手指能干,又会做针线,又会做菜,其实到我家半年多了,你问她给我做过些什么?只给我绣了一双鞋子罢咧!厨房是不下的,说是脏得很,又说锅太大了,铲子太重了,用不来,哼,我才信哩!牛还可以教来耕田,人就有学不会的,只不过不愿做给我吃就是了!你们又说呀,居乡间的人,那个不是朴朴实实的?独于她打打扮扮,抹得一张鬼脸子又红又白,穿一身换一套,异颜异色的,就是城里的太太小姐也未必像她这样妖精!知道的,说她不懂事,专于打扮出来迷男人;不知道的,还要说我没家教哩!……
“如今我什么梦也做醒了,我也不稀罕孙儿孙女,谅那烂货生出来的,也不是好东西。我只盼望暑天早些过完,我那杂种说他秋凉了要过什么京去读书,我以前还打算不许他走,我这么大的年纪,跟前只一个儿子,我家又不是吃不起饭的,再多读些书又中不了状元,却何苦读呢!如今,我倒想转了,巴望他早点走,走得远远的,免在我跟前刺眼。横竖他现在只有老婆,没有娘的了,我也不承望再做他的娘。唉!人家娶媳妇,进门后就得一个人用,只有我家,自从那搅家精一进门,还没有满月,我就怄了一肚皮的气。”
……
她的话还多得很,无论对于她媳妇的那一点,俱可做一大篇演说。所以在这十里内外,几乎无一人不晓得何家娶了一个妖精媳妇,把何老太的儿子迷坏了。大家都很可怜何老太,一说起来,总不禁为她叹息,尤其是她的娘家人。
但何九如同他的老婆都是只顾欢乐的年轻人,虽有时觉得何老太的脸色口气颇不甚好,却总以为是老年人的普通脾气,得便时解释一下就没有事的。到何九如的行期定了之后,他方向他老婆嘱咐说:“以后你诸事俱得谨慎一点,妈妈在乡间住久了,和城里人的性情不大同的;至于其他的人更是难说话,只要你和平一点,就把你欺负到底,没有我在家,你终不免有些闲气怄。不过自己总须把主意打定,得装疯的时候只管装疯,有什么事,等我将来回家再说好了。”
何少娘很难为情的说道:“你最好是不忙就走,不然,带着我一道走也好。”
“还要这样说呢?同你一道走,妈妈更不高兴,我如今还要在她手上使钱,假若我们走后,她一文钱不寄,岂不更糟。我走,原因为趁着年轻,还可好好读几年书,假若耽搁下去,眼前倒很快活,将来就免不了烦恼;况且也不过几年,只要走得近,比如在北京、上海等处,暑假期间,我仍可以回来。你不知道外面有火车轮船,往来并不费事的呀!总之,你耐烦一些时,趁年轻吃点苦,后来享福时才有味哩!”
何九如立意既坚,他老婆挽留了几次,没有丝毫效力,只好忍着酸楚,权且来耐磨这思妇的生活。
他去了,他家里自此又变了一种样儿。何老太追思起来:在未娶媳妇以前,儿子硬是她一个人的,一自这妖精来后,她儿子的什么都属了她,自己二十几年的辛苦,只落得在一旁受人的冷气。
“哈,算来真值不得!要是个个人都像我,真令养儿子的人寒心!可是如今也是我的世界了,从今天起,我硬要做费当老人婆的本分,恶名声哩,不担当已经担当了,充其量,将来怂恿儿子打我一顿完事,现在总要叫这烂货认得我!”
何老太的言语中,我们当然知道她纵不句句实行,何少娘的处境到底是不愉快的。因为这个原故,何少娘便按照她丈夫临去时所定的计划:在家时一切装疯,十分下不去时,就打起包裹进城回娘家住一两月。梁得义夫妇是暗地得了何九如的银钱与嘱托的,对于妹子,当然比未出阁时的看待还周到得多。
何少娘虽认识几个字,却不多,更不会写。所以自何九如走后,他们两个更似乎完全隔绝了。他偶尔也给她寄一篇字大行疏的信,由梁得义转给她,然而中间总不免有好几个猜不出意义的字。至于,她这一面更没有只字寄去,这因为,梁得义既不常在家,她嫂嫂还不及她,此外又求不着能够代笔的人,他们俩的情感就这样不能时时沟通,所以在别离的前二年——何九如读书的地方虽不很远,却因连年战事,道路不通,每逢暑假,他就借此往各处游历,觉得实在比回家的好,所以一直没有回来过——每当春梦初回时,她还偶尔想着他,巴不得他立刻就回来,或自己立刻就到他那里去。渐渐的,因为眼前处境日恶,差不多把以后的美满生活都看作未必能有的幻梦,全身精力都耗费在对付眼前恶劣处境之上,把丈夫临走时的言语全忘记了。
到何九如离家的第三年上,梁得义夫妇染了时瘟,几天工夫都死了。梁家没有亲人,主持丧事的,自然全赖何少娘一个人。她前后在城里勾留了四十九天,满了“七七”,才按照习惯,戴了朵红花回来。何老太的意思:梁家既没有人,媳妇便没有再进城去的必要。然而,何少娘总说哥嫂身后未了的事情尚多,非她进城料理不可。所以整个下半年,何少娘在自己家的日子,算来还不到两个半月。
何少娘近来更丰腴了,脸上也突然光辉起来;爱好的举动,和从前在新婚时一样,尤其要进城去时,头发是要注意梳的,鲜花是要插戴的,脂粉是要涂抹的,衣履是常换着穿的,众人都不免很奇怪的。当其与何九如别离的两年中,她多半是愁眉苦眼,对什么都没兴致,忧郁得十分的可怜。那些时候,何老太常骂她:
“不要脸,那有这等想老公的!你老公又不曾死,不过出门几年,就这样的舍不得了!舍不得吗?就打封信去叫他回来吧!别一天到晚哭丧着脸来气我!”
每一场骂,何少娘总要咽咽哽哽的哭一天。但是近来何老太的骂法又变了调门:
“这婆娘简直是没心肝的东西!自己哥嫂死了,梁家绝了根苗,不见她伤心一点,这还可说是‘嫁出门的女,泼出门的水’,娘家的兴衰成败,管不了许多。可是,自己的男人走了这样远,又碰着连年变乱,到处都是刀兵水火,虽然时常有信回来说好,到底晓得他是怎么样的!出门人,谁保得定没个三灾八难?几年说要回总未回来过,叫人如何放得下心。我一想起,连觉都不能睡,亏得她还那么高兴。近来更变了样了:打打扮扮的,以前说是给人看,现在哩,给野老公看吗!唉,夫妇!看来还是老娘靠得住!要不是我,寄钱寄衣的事,那个留心来?”
不过,现在何少娘并不像以前那样,任凭怎样骂,她总是又淡漠又嘻笑的。
到第四年二月初,何老太进城去参与一处老亲戚家的婚礼,因为难得进城,被人留住了七八天。有一天,不知从什么地方,什么人的口中,隐约听得她媳妇自从梁得义夫妇死后,就有了不干净的行为。据说,她相好的就是梁得义相帮的那家药材行的小老板。他们大约在梁得义的丧期中勾搭上的,所以梁家房子至今未退佃的原故,就因留来做他们的会所的。两个人热得比新婚夫妇还厉害,只要何家媳妇一进城,那小老板就溜了去,两个人关着大门,可以整整五六天的不出来。据说,还有好些轻狂儿郎打听得这秘事,正觊觎着,要想借捉奸的机会,也插身进去得点甜头哩。
何老太当下又喜又恨,暗暗的连说:“菩萨有眼睛!菩萨有眼睛!难怪啦,这半年多来怎的妖娆,果然偷了野老公了!好!好!”她还很踏实的一个人偷着跑到梁家房子前去打听:大门上了锁,冷清清的,左右邻居都是高墙厚墉的公馆,得不着一点什么。末后,她又转到那做喜事的老亲戚家来商量,看怎么来处治这个败坏门风的淫妇。她一面加倍诉说她所听来的话,一面红着脸像是很惭愧似的说道:“家门不幸,出了这种丑事,羞死了,羞死了!”
那个人家的男子们都曾办过事,有见识的,而且对于何老太的脾气,与乎她儿子媳妇的往事都知道得很深,便劝她道:
“你老人家可不要冒昧,照理说拿奸拿双,你媳妇的行为虽然可疑,但是没有把柄,你敢保外面的谣言就靠得住吗?况且,你儿子同她又那样的要好,一下办差了,弄出事来,你可要后悔的。依我们想,你老人家目下最好是假作痴聋,口说农忙,把你媳妇管束着,不许她再进城,一面托人从实打听,若果事出不虚,也等你儿子回来,告诉他,等他自己去办的好……你儿子不是说今年毕业吗?他离家久了,一定会回来,今年道路正通……那么,先写一封信去也好,不过不能说得太厉害,只微微露点口气,看他回信如何,再办也好。”
何老太被众人劝不过,答应暂时忍下,就请这一众劝她的人代笔立刻写了一封信,用快邮寄出。
何老太自然不能再在城里勾留,保不定她媳妇不会趁她不在家时,卷了东西跟野老公跑了。她当天就出城回了家。才进院子大门,看见何少娘齐齐楚楚的迎了出来,她两只眼睛似乎迸出了火星。假若不是何少娘背后转出一个大姑娘,赶着叫她姑妈,说:“你才回来呀?我到府上来,已经两天了。”她那一把烈火定然立刻就烧起来的。
这是张家的有珍,何老太心爱的内侄女儿,二十五岁了,还不曾出嫁。
那夜,何老太同有珍一直叽叽咕咕谈到半夜。她气忿已极,也不管有些话是不是闺女们听得的,她都倾箱倒笼骂了出来。有珍红着脸皮听着,模样似乎是很得意的——一种复仇以后,自然流露的得意——并且遇到空隙间必要插几句嘴道:“姑妈也不要怄气,气坏了值不得。城里姑娘本不是什么好东西,好吃懒做的惯了,什么丑事做不出来。表哥从前只希图她长得好,等他回来看看,长得好看的女人更坏,看他以后失不失悔!”
何老太更是拍着手叹息道:“我的孩子,你真说得是呀!都是你表哥糊涂,自己要抓矢糊脸,从前若是听了我的话,我们两姑侄团团圆圆的过着,那里会有这些丢脸的事闹出来哩!”
次日清晨,大家刚起身,张阿三就气嘘嘘的打着独轮小车走来,说他五更天就起身来了,因为有珍的后母中了疾,叫接女儿回去服伺。何老太留他们都吃了早饭再走。当他们堂兄妹两人独自在前院时,有珍忍不住就把昨夜听来的话通通告诉了张阿三。张阿三想起了何九如叱他“滚”的旧恨,更是代他姑妈生气,唾着地下道:
“卖烂×的娼妇,丧尽了何家先人祖人的德了!亏得姑妈好脾气,还忍得住。这些事情,管什么儿子不儿子,我是一家的老人,我就有王法处治她!把她处治了,我相信儿子就敢不认我是他的妈!当真到了民国,伦理纲常都不要了么!等我见了那娼妇,先结结实实骂她一顿,看她把我的x x咬了!”
他正义忿填胸时,突然间,两个女人相打相骂的声音直从后面响过来。
这正是何家婆媳在大闹。因为何老太正在厨房里调度菜饭,一抬头,看见她媳妇穿了新衣裤走来,一面帮她做,一面就说:她哥哥放出的会期到了,她今天就要进城去收会钱。何老太登时无明火直冲三千丈,把手在桌子上一拍道:
“又要去会野老公了!从今以后,休想我放你进城。”
何少娘起初呆了一呆,继后听何老太越骂越不像话,当着两个长工、一个老妈子在跟前——都在那里等候早饭吃的——放不下脸,便也不服王法回骂何老太诬枉了她。
当张家兄妹奔往去时,何老太正一句一个淫妇的在骂:“看你男人快回来了!还忍不住呀!还不要脸呀!”这一个又哭又说:“你冤枉我!你含血喷人!……我知道你不容我,不如把我除销了倒好!……权当我不正经,也是你逼我干的,天晓得,我的日子难过呀!”
何老太气得赶过去打她,不料她顺手一掌,何老太踉踉跄跄直撞到砧板角上,连忙按着腰子大喊:
“反了,反了!偷汉子的媳妇公然打起老人婆来!啊哟,啊哟……阿三,快来替我打她一顿!……打死这泼妇,出我这口恶气!”
张阿三早就掏了一根青木棒在手上,于是他叫骂了一声:“卖烂x的……好脸!”接着便是几棒。
长工们要来拆劝,被何老太打开——因为他们都相信翁姑打媳妇,自然是媳妇该挨打,何况少娘又是做了加倍挨打的事哩——他们便只口头劝两句,就走往一边走了。何少娘的额头鬓角早被打破,滚热的鲜血流了一脸,她还不让步,两手抱着头依然不住的哭骂。何老太只是喊“打死!打死!”也捞了一根顶粗的揉面杖,指着何少娘的下截便打。
何少娘痛慌了,才打算奔出去,却被张阿三吼一声,抓住头发往地下一拖,于是,两条棒只向着背脊,腰眼,头面等处打去……打得何少娘简直只有微弱的呻吟时,何老太还在喘吁吁的大喊:“打死!打死!”
张阿三便丢了棒,两手握何少娘的脚胫,很野蛮的倒拖出去,跑了一大转,跑到前院草地上,大约是力竭了,才把两手一撒,把他的牺牲者死狗般丢在草地上。
何少娘那里还是一小时以前婀娜临风的何少娘!她周身的鲜血涂满了厨房、后院、前院的土地;崭新入时的衣裤全拉得粉碎,岂但头面稀烂已不象个人形,就是从大腿一直到颈项也没有巴掌大一块未破裂的肌肤;或者,还有点呼吸,谁敢去探试?
张阿三初撒开手时,倒觉得爽快,及至大大吐了一口气,低头把这不成人形的,血肉模糊的东西一看之后,才恍然感觉自己所做的事,未免错了罢。举眼一看,他的姑妈和有珍也都脸色惨白的站在檐阶上,一言不发。打破这岑寂的,全亏两条看家的大黄狗,它们当人声棒影闹得不开交时,早躲了出去,此刻猛然窜进来,奔到它们不认识的烂肉堆之前嗅了一嗅,登时就扬头向天,大嗥起来。
张阿三才如梦初醒,心头突突跳着,很轻微的唤了一声:
“姑妈!”
事情不干是干出来了,况且打死个把“败坏门风”的媳妇,地方的公论断不会责备的。张阿三只要他姑妈作了主,倒也不担心别的,他姑妈哩,又因为地保同了意,也就无所畏。尤其令他们安心的,就是梁家已没有人,这些事,除却有关系的娘家人外,谁愿出头来打不平的官司呢?事后,众亲戚晓得了这件事,也无非背地怪张阿三多事,对于何老太却没有什么恶批评,并且,因为何老太把她媳妇草草棺葬之后,公然请了二十四个和尚到家,给她设坛诵了七天经忏来超度她——在何老太自身,无非害怕冤魂纠缠,借此壮壮胆而已——所以更赞叹何老太的贤德。
何老太既除了家门之丑,又因佛事把亡灵超度了,在未接到她儿子回信之前,差不多很为心安理得,夜夜都在计划:待儿子回来后,怎样的安慰他,怎样的使他明白这桩举动,然后缓缓的劝他依然把有珍续娶来;那女儿是同我一样受过家教的,将来定能辅佐男人成家立业,定能劝他顺我的;梁家女儿虽死得可怜一点,待有珍有了儿子,先过继一个给她,给她承了神主,也十分的对得住她了。
然而,何九如的回信寄来,信上大意却说:“我从种种学理上研究来,此事绝不能止归罪于女人。渠既如此年轻,我与相处又不久,一别多年,彼此又无片纸只字以通情愫,渠之于我,将如路人,但逢狂且,安能禁其不逾尺度!渠倘能为我守肉体之贞,是渠修养到家,是我意外之幸,不能,亦寻常事耳!且我自己之行为,尚难为训,男女一体,我之所难者,即不易责备于人,故我于渠之举动,断不以寻常理法绳之,亦望母亲体谅斯意,勿持世俗不公之见,所有一切,待我夏天归时,自有办法。今我所望于渠者,惟渠真能如我意,于身体之外,慎保其洁白之精神,归而印证,则所感多矣!”信后复慎重加了一行道:“家内以外之人,一切不许干与,黑白之言,置而勿理。”还连连打了几个密圈。
何老太特意进城请人把这信仔细讲给她听后,她口头虽仍硬铮铮的说:“好呀,好呀!如今的世道越变越奇了!自己当了乌龟,还叫别人不要管他们的事!如今我硬管了,看他回来把我怎么样!”
其实,她心里确乎捏了一把汗,因为如此,所以她媳妇被打死的信息一直不敢寄出去。
也因为她一直没有信寄去,何九如生了疑虑,不待毕业,趁着道路正通,竟自把一切行李书籍丢下,奔了回来。
何九如一路走来时,心里总不高兴。他爱悦他的老婆,确乎比爱悦别的人深切些,所以他纵然因为新思潮的影响,原谅了他老婆之有外遇,但是根本感情中,却总不愿同另一个人来共有他老婆的身体。他心里不自由的想:“假如她始终只是我一个人的,岂不更好吗?”至于他在外面的胡闹——几乎染了梅毒的胡闹,他总能够曲谅是“无关大体”的举动。所以,他越走近故乡越有点“不敢问来人”的光景,在离家十里之外,就把轿子打发了,只一个小包裹,自己拿来背在肩上,穿上预备好的草鞋,安心一路打听回去,看他老婆的行为,到底恶劣到何种程度。然而,一路来都未碰见一个熟人,只有别院子的那个放牛孩子,他已不大认得清楚。这种事岂能够问人的?回来之后,当然就一切清白了。
他一直怔忡不宁的来到院子踉前,看见风景依旧,引起了四年前的旧影,于是他就呆住了。一看两头看家的大黄狗从院子中觉得门外来了生人,威风凛凛的狂吠着扑将出来时,他方才觉醒了。他把额头抹了抹,定睛瞅着这忠诚的畜牲。那畜牲也认识了他,不但住了吠声,并跳起来拿前爪扑到他膝上,嘴里还嘶嘶的哼着像正告诉他不幸的事故一般。
到他尘埃满身,神情极其惘然时,听见他母亲委婉告诉他说梁家女儿因为自己失了脚,被人察知后,不好意思,一索子吊死了。他自然伤感以极,但心里又觉得宽慰了一些。伤感是真的吗?宽慰是真的吗?我们难以判定,可是他确乎同未讨老婆一样,痛哭了一场之后,竟能受他母亲的抚慰。何老太的心,一直看见他沉沉睡熟了这才大放下心来,至此,她又想及有珍,不由的暗暗点头道:“皇天保佑!大约总可遂意的了!”
何老太也很舒畅的睡了一夜。但是,她万万没有料到她儿子次晨起身往院子外走了一趟,据说因为同王家的放牛孩子谈了一些时,只见他铁青一张脸,气急败坏的奔到自己跟前,简直忘了形的大闹道:
“好!……难为你们干得好事!人命关天,由你们就处治了!你看,我有没有本事,把张阿三的狼心狗肺挖出来,活祭我那梁家的苦人!”
他叫闹着,公然跑往后厅里把防盗匪的杀刀,拖了一柄往外就跑。
何老太骇极了,不由的上前去拦阻他道:“你当真要杀人吗?”
何九如顺手一刀拂去道:“先杀你!”
何老太的手指碰在刀口上,自然砍出了血,她便回头狂奔着喊道:“快救命呀!出了逆伦案了!”
两个长工便从后面跑来,一个拦腰抱住他,一个握着他的手腕。何九如两眼通红,同被伤的野兽一样,咬着牙和两个长工斗了一回,到底力量不济,败了。他便气吁吁的哭道:
“你两个……狗娘造的!我……我杀人……你们就来……阻拦我!……人家到我家来杀……杀你们的主妇……你们……倒……倒袖手旁观了!我先杀你这两个……放……放开我!”
一个长工说:“你糊涂了!你杀人要抵命的!人家杀你的人,是不抵命的!你有理,到衙门里说去,别提刀弄斧杀了自己娘老子来害我们!”
长工的话提醒了他。他立刻就进城,住在一个亲戚家——就是曾经劝过他母亲的那一家——口口声声说要控告张阿三,起码也要把张阿三弄来砍头偿命,才消得了这口怨气。他那亲戚一面安慰他,一面就遣人飞奔去通知他家里。何老太生恐连累了自己的内侄,忙叫长工去嘱咐张阿三快躲避,自己也连夜搬到一个邻院中去了。
何九如到底控告了张阿三不曾,这却不很明白。据传说所云:这案子仍虚悬起的,不过有几件可信的事,何九如不再同他母亲合居;有珍仍未当成何老太的媳妇;梁家苦人的坟墓修得很大;而城乡之间——何老太、何九如、张阿三、梁家苦人等的是非仍各执一词,而最占便宜的只有那在疑似之间的小老板,却自始至终都没有人去查问过他。
一九二五年四月脱稿
(原载1925年8~10月《醒狮》周报四十四至五十二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