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屬關係和婦女地位

  資本主義社會裏面,因個人主義之高度的發展,家屬的關係也比較地疏淺。這是西洋社會一般的情形,是我們所早知道的。記者在上文裏談起英國叫花子的時候,曾說他們具有獨立觀念,而同時因社會組織的關係,失業者遍地,雖有獨立觀念而仍不得不做叫花子。在他們家屬關係裏面,也可隨處察覺獨立觀念的成分。例如記者在倫敦所住的屋子的房東太太(二房東,前面曾談起過),那樣老,那樣辛苦,那樣孤寂,但是她仍不願去依靠她的已出嫁的女兒。我有一天夜裏回家,一進門(房客各人帶有開門的鑰匙,故不致驚動別人),便聽見廚房裏漏出的抽抽咽咽的哭訴聲,我辨得出是房東老太婆的聲音,偷偷摸摸移步到廚房門口偷聽,才知道原來是她對這替她幫忙的那個女子且哭且訴,說她這兩天發着寒熱,女兒又來勸她去同住,她說“爲自尊起見,我不能去。”這是她在這種社會裏數十年不知不覺中養成的意識。試再舉兩件記者所親自知道的事實。一件是有個太太於兩個月前死去了丈夫,把她的住宅賣了,來和她的已嫁的女兒同住,但她卻一定要照付房租;因她所有的一些餘積還不敷用,所以同時仍須每天出去做事,她的女兒勸她把事情辭掉,在家裏幫幫她(女兒)的忙,這母親不肯,覺得她那樣自由些。還有一件是關於一個六十歲的老頭兒,他是個鰥夫,很孤寂地獨自一人住在一個租賃的房間裏,他的女兒卻嫁給一個開小汽車行的人家,很過得去;這女兒自己仍在做一個闊人的私人祕書,每星期有五鎊的收入,丈夫雖只有幾輛汽車,也還不壞,所以他們夫婦便住在一個“flat”(租用的全層的屋子,例如二層樓全層,或三層樓全層,比租零碎房間的算是比較地闊綽)。但是這個老頭兒不願白吃女兒的,自願每星期替他們的這個“flat”大掃除一次,揩玻璃窗,刷地板等。在外國這類工作並不輕便,因爲各房間裏的地毯都須搬開,桌椅等等都須移開,門窗、房角都須細細地揩拭一遍,每個房間往往要費到一小時的時間,是一件很吃力的事情,但是這老頭兒自願要這樣幹,這樣幹了之後,他的女兒每星期給他一些費用,他才肯受。這樣的態度,在我們素重家族主義的東方人看來,簡直不易瞭解!在西洋這類例子很多,父母子女的關係不過如此,兄弟姊妹的關係更可想見了。這種獨立觀念,就某種意義說,不能不算是一種“美德”——至少在力求自食其力而不肯累人一點上很可貴。但是在另一方面看,各人只在個人主義裏兜圈子,不曾顧到社會的集團的利益,聽任剝削制度的社會存在着,勢必致於雖有獨立觀念而無法維持的時候,雖欲做工而無工可做的時候;平日辛勤做工,到老做不動時還須拖着命做,那些有剝削工具握在掌握的人,卻可以不勞而獲地一生享受不盡。

  其次可附帶談談英國婦女的地位。自世界大戰後,英國婦女在職業界的地位似乎增高了不少,有女議員,有女律師,有女教授,乃至有過女閣員,但是這僅是在最上層的少數的人物,我們如移轉註意到一般勞動婦女的情形,便可見她們還大多數在掙扎的生活中。據英國鼎鼎大名的女議員阿斯特(Lady Astor)在最近演辭中所說,英國婦女做工賺工資的有六百萬人,其中已結婚的鄒韜奮散文家屬關係和婦女地位約一百萬人。有許多婦女加入工作,似乎是好現象,但如仔細一研究,便知有兩大原因:一是由於資本家利用“賤工”,婦女們的工資可以特別低;一是由於近幾年來一般失業的日漸尖銳化——尤其是已往的三年以來——婦女不得不出來找工作做,以勉強支持家計。英國資本家看見世界不景氣,爲顧全利潤計,便儘量利用賤價的女工,這是可於英國勞工統計中看出來的,至一九三〇年爲止的已往五年間,男工沒有變動,女工增加了百分之二十,其趨勢可以概見。據勞工調查所所報告,在有的地方,一家裏面,男的得不到工,只有女子在做工。她們集到工廠裏去,一天忙到晚,每星期約得十三先令(一般工資在兩鎊左右,即四十先令左右)。在限制失業救濟金的法令“全家總收入調查法”未實行以前,她們每人還可留下一兩先令做自己的零用費,自從該律實行之後,家屬裏男子(例如女工的父親)的失業救濟金,因爲女子得工,要相當的核減,她們便須“涓滴歸公”來養家人,窘苦更加劇了。有個鋼鐵廠的利用女工,那就更厲害!該廠只有十五歲的女子,每星期只出十三先令九個便士。等她們滿了十六歲,便把她們解除,換用新的女子。這些女子儘量受僱主剝削兩年,後來嫌貴,便被解除。據說實行此法比換新機器容易,因爲新機器還要花錢去買,新女子便堆在門口聽你使用!

  女店員或女侍者每天工作十小時以上,每星期工資亦多在三十先令以下。例如規模很大的武爾華斯(Woolworth)商店(美國大富豪在英國開的支店),僱用女店員很多,每天工作從上午八點半到下午八點,工作十一小時之久,每星期僅有二十七先令的工資。照她們普通的生活程度,每星期每人的膳宿須一鎊左右,餘下七八先令,如何夠零用,衣服更不必說了,如再須挖出助家,苦況更可想!而這個公司的老闆於去年十一月間因女兒成年,先給以三分之一的遺產,即在一萬萬金圓以上,約合二百萬金鎊!這裏面就不知道含有多少女店員的血汗!

  但是經濟恐慌一天一天地進展着,加緊剝削還不能維持資本家的利潤,於是更出於裁員。由內地因失業或家境困難而跑到倫敦做店員或侍者的女子,被裁之後,經過一番艱苦的掙扎而仍無法生存的時候,便淪入私娼的漩渦裏面去。

  記者最近有一天傍晚在倫敦蠟人館(Madame Tussand’s Exhibition)參觀完了出來,就在附近一個飯館裏吃晚飯。一看規模非常的大,女侍者數十成羣,招呼我的那個女侍者年紀很輕,嫵媚玲瓏,活潑愉快,那個臉總是現着笑容;這時候還早,客人不多,她剛巧立在我的桌旁閒着,我見她那副欣然的態度,便乘便問她:“你在這裏工作很快樂嗎?”她微笑着說:“表面上似乎快樂,心裏不快樂。”我問:“爲什麼呢?”她倒很坦白,告訴我這樣的情形:她說前兩個月這個大飯館裏才裁去近百的同事,都是女侍者,雖在目前每星期可領到失業救濟金十五先令,但僅敷房金,衣食無着;在這些已裁去的女侍者裏面有個和她最好的朋友,老實告訴她,說她(指女友)最初還幸而有個熟悉的女裁縫每星期給些零碎的縫紉工作叫她(女友)做,略得津貼,但因不景氣,這零碎的工作也減少,最近她(女友)每星期不得不有兩晚到街上去找“男朋友”過夜。我問她,“自願去找‘男朋友’過夜,有什麼不快樂的事情?”她皺着眉說:“哦!不!不是真朋友,陪人過夜得些收入罷了!”我才知道究是什麼一回事!這種爲着生計所迫,雖欲做工而無工可做,萬不得已,把身體當商品出賣,是多麼苦痛的事情!這又是誰的罪惡?

  據這個女侍者說,她所聽到的這類事實還多着哩,怪不得她覺得“心裏不快樂”。

1934年2月2日,倫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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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鄒韜奮
Type: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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