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一片平原的上面,罩着半圓米色的雲天。秋葉還沒有落盡,柳樹梢頭綴着一撮一撮嫩黃的枯葉。如果心頭沒有剛過三個月的炎暑做着背景,一個人從半空中掉下來,對着這些嫩黃的柳葉,誰敢斷定而今準是初冬不是初春!昔人詠殘月詩有云:“榮落何相似,初終卻一般。”因爲殘月是很像新月的。其實殘月和新月還容易分辨,借這兩句詩來形容柳樹的新葉和枯葉是再適切也沒有了。
但從半圓米色的雲天裏,竟飛下一陣陣的粉片來。這初雪真是叫人認識初冬的旁證,叫人不爲榮落相似初終一般的柳葉所迷惑的警告,叫人即刻回憶三月以前的炎暑而對於初冬存着一腔渴望的徵兆。而領略這旁證,接受這警告,觀察這徵兆的,就是從定縣出發,車馬結成一小隊,緩緩在田間行進,向博野縣作八十里小旅行的我們。
我們這一小隊的基本隊員一共是五個人,連着趕車的和管馬的卻是十個人。十個人當中,只有我和菊農是南方籍,我們倆恰好同坐一輛轎車。
“你怕暈不怕?我想坐外面!”我在上車的時候先和菊農這樣商量着。我是受過轎車的教訓的。
“你以爲坐裏面會暈嗎?那麼我坐裏面好了,你跨轅兒。”十歲上下到北方的他,和二十歲上下到北方的我,在這裏便明明的顯着不同了。
我們一路鑑賞風景,討論人事,批評上下古今。我跨着轅兒,雖然口舌和在家裏一般活躍,身體的其他部分是能不動便不動的;而我們的哲學家在車裏面,卻什麼也能操作,只差沒帶一副筆硯來伏案著書。一會兒拿出煙匣兒來了,我們一人各取一枝;一會兒打開水果筐來,取出蘋果細細的去皮了,我們一人又各得半枚。我深恐他的頭碰着車壁,他的刀削着手指,而他則行所無事.膝上還擺着一本《雍正劍俠圖》一目十行的看去。人人知道瞿菊農是以一個少壯哲學家投身平民教育運動,他於哲學書無所不窺,他於平民教育有甚多貢獻,但是除了極熟的朋友,誰也不知道他有愛看武俠小說的癖好,他的牀頭小書架上盡是一元美金一本的偵探小說。就在旅行的時候,他也忘不了《雍正俠劍圖》一類書籍。
一個是自然,一個是拘束;一個是活潑,一個是僵弱;除了北方化的淺深以外,一個是懂得生活的人,一個卻不瞭解什麼叫及時行樂:這便是我們的一組兩個人的寫照。此外的三個人,霍六丁是一位孔武有膽的縣長,正如我們放着馬不騎卻老坐在車中一樣,他總是老騎在馬上卻讓車空着。他的名言是:“一個人總是要騎馬的,哪有放着馬不練的道理!”這話說得我們不能不技癢了。菊農的坐車技術固然高出我萬倍,論到馬術我們倆卻是伯仲之間:我們的辦法是讓空車慢慢地在馬前走,替我們關着大門,以爲我們的馬決不會舍了車路往兩邊跑的。但是不知什麼時候進來的,大概我們太不留心罷,我們這位熱心提攜後進(當然是馬術上的後進,若論年齡,他比我們年青得多)的縣長,竟在我們的車馬之間發現了。他的第一步工作是把我們的車偷偷地轟開,就是說把我們的大門打開了;因爲有他的馬在前面,一方面又因爲我們騎在馬上也許有些戰戰兢兢,竟沒有注意到這件門戶開放政策之實施。於是他的第二步工作緊接着來了:不提防地在他自己的馬後一鞭,即刻把馬頭拉向車路以外;這時我們才覺悟,不但霍六丁取得了我們的領導權,霍六丁的馬也取得了我們的馬的領導權;於是霍六丁的意志直接影響於他的馬,間接影響於我們的馬,更間接影響於我們;欲罷不能四個字的意義這時候我們才徹底明白了。小時學鞦韆,後來學游泳,都曾有過這種經驗;被名師點授確有特別痛快之處,何況六丁不僅是名師而且是導生:他自己以身作則,常常勇猛得滾下馬來,眼鏡掉了即刻撿起,一身灰土並不就撣,說得遲那時快,一躍身就上了馬,狠狠地策上幾鞭,如飛一般地又前進了。
河南百泉鄉村師範李校長崇武是六丁的好友,碰巧他到定縣來參觀,我們邀他同上博野。還有一位是平教會首批下鄉的老同志李景漢。景漢是幽默家,人家找到他的時候他是幽默,人家不找到他的時候他只是默。他的馬術在水平線上,他的乘車更是如在平地。我們一上了路,第一個不見了的便是他。他什麼也不求人,同時還有他那社會調查的性習,何必擠在大隊裏頭有說有笑,反把他的工作耽誤了?這個“默”字不但解作不聽見他的話,而且解作不看見他的人!崇武更武了,初冬季節他患着重傷風,身上有熱度,但是年齡他最少,名實都推他最武。我們至多不過騎馬乘車兼有而已,他於騎馬乘車之後,還要賈餘勇,穿着皮袍走道,替車伕鞭騾子,徒步十餘里,出大汗一身,以療重傷風。
一直到了大辛莊,我們五個人才相聚。大辛莊在定縣往博野的中途。從定縣城內到博野的北楊村,中經十四個村落:大漲村、小深河、西建陽、東建陽、北齊、北旺、大辛莊、小東莊八村屬定縣,王穩、建安兩村屬望都,西佛落、東佛落、西伯章、東伯章四村屬安國。大辛村在定縣的邊境,旁邊的小東莊是小極的了;因爲是中途,所以最適宜於打尖。再往前行,只有西伯章是比大辛莊還要富庶多多的村落,那兒離北楊村已近,沒有打尖的必要了。在打尖的時候,六丁做了許多工作,他和村人相處如一家人,他能瞭解的苦樂,村人也能對他陳述自己的苦樂。我則在旁賞鑑這縣長、這百姓,替他們照了好些相。等到經過西伯章的時候,我們一心希望早到北楊村,雖然市上掛着“滿漢茶食,八寶糟糕”的金字招牌,房屋建造的矞皇富麗也不是久處定縣的我們所能想象,總引不起我們二次打尖的興味了。
北楊村的四存中學是我們的目的地,我們在那裏過了兩宿。張校長桐軒是一位現代化的顏習齋先生,我們欽慕多年,一見便同老友。他的新教育方案在四存中學試行已到第二年的中途,成績顯然是超卓的。他把整日二十四小時均分爲三節,八小時堂內教育,八小時堂外教育,八小時睡眠,所謂三八制。堂內教育的特點在將“教學合而爲一,講習同時並進”,每一課程需時八十分,此外別無自修,這就是所謂段制。堂外教育連種地、磨面、買菜、燒飯、守夜、受軍事訓練等等都在內,總之除堂內教育及睡眠以外,凡生活所必需的一切,無不規定程序由學生動手操作,學校以內無一工人。我們從外面來的,宛如住在一個大家庭裏,也如住在一個大營盤裏。張校長陪我們談天到夜間十時以後了,忽然聽見守衛在窗外警告,問我們爲何還不熄燈。張校長代我們要求延長十分鐘,並對我們說,這不是特別優待我們,而是校中的通例,教員因改文課,也有要求延長到二十分的。午夜二時我們又起來參觀守衛,見學生在房頂上的霜風凜冽中向校長致敬;未睡以前我們往教員室作普通拜訪,中途也被學生叫住問口令;第二天張校長請我們在操場對全校學生講演時的整齊嚴肅的情況;這許多印象直到歸途中我們大家還深深地留着,我想就到了十年以後也是不會磨滅的。
二十二年舊稿,二十五年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