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於這樣安閒之羣雖有點擔心,但是我覺得大家愁眉苦臉也用不着。這時候,除了工作,工作,工作,牛衣對泣是無補實際的。所以心裏儘管苦悶,臉上卻有笑顏存在的必要。
我慢慢地通過這成爲上海中心的動脈,心裏胡亂想着。在一條比較冷靜的轉角上,我遇見兩個婦人,一個三十左右,一個則是五十開外了。她們坐在一家閉鎖了的大門沿階上,好像沒有感覺似的,不理睬路過的人。她們的衣衫尚新,卻滿沾泥污,一看便知是戰區逃出來的難民。我瞥視了一眼便走過去了,但是我的感覺有點異樣,使我覺得有兩個人的面形跟着我,一副有着明亮的眼睛,另一副則是悲切的表情。
我走了很遠,那兩副面孔始終跟着我,好像它們是素識。我搜尋我的記憶,我把步折回來,我再注視這兩位婦人,而我仍想不起她們是什麼人。
“是×先生麼?”突然我聽到從老婦人的口中吐出這樣的稱呼。瞧她的臉,眼淚珠串似地滾下來了。我端視了好久,我才認出她們是什麼人,至於我和她們怎樣相識,卻是一年前的事。
去年夏天,我應了一位朋友的邀請,在長江邊的一個小村裏住了好些天。那裏原是我從前學校所在的地方,那一帶我很熟悉,我非常喜愛這所在。沿江的長堤上長着蓊鬱的槐柳,堤下便是不盡東流的長江,堤裏邊卻是一片葦塘,不知名的鳥類吐出款款的啼聲,襯着這彌綠一片;遠處乃是一角城樓,是縣治的所在。朝暾初上時,夕霞迫照時,我曾有不少的年輕的記憶,使我對這河山發生深厚的感情。
我們原是暑假偷閒,到這江邊樂一樂的。我們居住的是一家漁戶。房屋傢俱很簡陋,但瞧他們的家庭生活,卻很美滿。他們一共七人,一對中年夫婦,一個母親,三個孩子,和一位死了丈夫的弟婦。男的晨出晚歸,漁汛時捉魚,平時則種菜耕田,薄薄的田園,一家衣食粗可維持。女的一年到頭打絨線衫,據說這是包工,絨線由工頭供給,打成絨衫照件論工資。有一次我說要請她們替我打一件,她們說這是不可能,查明要罰的。
由於我們隨便的習慣,使得我們和他們很親近,如同一家人一樣,我們也不講禮貌,跟着家人一般的稱呼他們。男的叫阿祥。他的妻子大家叫阿姊,弟婦便叫阿妹了。我們的生活也和他們一致,我們一同吃麥飯,夜裏一同坐着拍蚊子,談天,看螢火,有時坐着他們的小船到江邊逛一逛,我們羨慕他們每天的生活,他們卻希望兒子做讀書人。
不久,我們離開了,我已經把江邊故人忘得乾乾淨淨。卻料不到今天在這流水游龍的霞飛路逢着她。五十多歲的老婦是鄰人,她認識我。三十左右的婦人即是阿姊了。
“是×先生麼?”老婦人繼續問。
“是阿姊麼,怎樣來的?”我明知她是怎樣來的,但我還是老套地問。
青年女人惘然望着我。她的眼睛似有幾分異樣。那是顯露着驚惶,恐懼,和無可告助的精神。這眼睛,我一向熟悉的,溫和,明潔,含笑的,現在卻異常撩觸我,令我寒慄。她望着我,卻不回答我的話。顯然她是認不得我,或者受刺激太深,感覺麻木了。
“阿祥他們呢?”我轉身問鄰婦。
“天啊,他們死得可憐!”接着她告訴我這一家人不幸的遭遇。說是戰事發生後,他們因爲捨不得家園,別處也沒熟人,只是惴惴地躲在家裏。終於有一天敵人侵入這毫無防禦的家宅,勒迫阿祥交出漁舟,強他划着去偷襲某某河口,阿祥在淫威下,載着敵人向自己的弟兄方面衝去,漁舟覆了,阿祥肩上中了彈傷泅水回來。到家以後兩天又有四五個鬼子闖進他的住宅,對阿妹意欲強加凌辱。阿祥按不住怒火,持刀逐去,砍傷了一個鬼子,於是這全家的慘運便開始了。爲了報復這一刀之恨,阿祥被縛在柱子上,備受刀刺鞭撻。三個孩子和老母殺在他的面前。在他未曾完全失卻知覺之前,眼看胼胝經營的家園起火了。這時阿姊剛巧外出,所以留得一條性命。
“阿妹怎樣呢?”我問。
“聽說被鬼子擄去餵馬了,大概成了馬蹄下的泥漿吧。可憐忠厚的一家人,遭到這橫災,還說天有眼麼?”
一種沉重的心情佔據了我,我沒有苦痛,沒有悲哀。我知道像這樣的例子不知還有多少!“覆巢之下,寧有完卵?”乃理之當然。歷史上便有無數先例。而且我相信以後的歷史還要照演下去。我們除了自強,還有別的辦法麼?不知不覺間我離開她們了。突然我聽得悲切的聲音。
“×先生,叫我們到哪裏去呢!”
“到哪裏去?”叫我如何回答她。我想起長江邊上的小小家園,她們除了那老窩是沒地方可去的。我戚然了。我回頭看她們。一副悲愁的臉撩觸了我。我只能掏出身邊不多的錢給她們,替她們僱了一輛黃包車,對車伕說:
“到××同鄉會。”
(原載《烽火》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