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神

  閃着黃金般油光的肥胖的臉,兀自苦痛地扭着,可是他的眼睛已經不大張得開了,瘡口汩汩地流着膿血,因爲疼痛,神志已經昏迷了。

  “哎呀,我的天呀!……我那在天上的媽媽呀!……我那在世界各處的愛妻呀!……我的心呀!……我的肝呀!……我的肺呀!……我的牙齒呀!……我的腳呀!……我的鼻子呀!……”

  於是各科治療專家,從全國的各個角落坐着飛機或是專車都來了,他們分頭診察,各自覺得自己診察的那一部是有點毛病,可又找不出什麼來。其實他的病只是在頂門上,那是三個月以前偶然在鏡子裏發現的,當時只是一個小小的紅點,硃砂般的,露着鮮紅可愛的美色,不痛,只有一點癢,一個大相士還斷定他這以後還要交了不得的鴻運呢。當他閒暇的時候,他就不斷地用手指抓它,掐它,慢慢地感到一點疼痛了,流了一點點的血,他立刻慌忙地吃起補血的藥來;可是那瘡口,卻一天天地大了,血流得多了,慢慢地凹陷下去,膿血就不斷地流出來,發着無比的惡臭。於是許多醫生都羅致來了,但是沒有一點效,那瘡口儘自一天天地擴大,像一個小泉口。這使許多有良心的醫生髮着真誠的懺悔,怪着自己沒有學來給這位了不起的大貴人治療的本領,甚至於連病名也說不出來。有的信徒們,實在沒有別的法子好想,就順着牀跪下來爲他虔誠地祈禱。病人睡着的席夢思軟牀在他的身軀肌肉的抖動之下微微顫着,卻使他們連禱詞都連接不下去,只得閉了眼睛,胡亂地祈求上帝施展他的神力。但是這一切都歸無用,瘡口潰爛的情形一天天地加重,連病人自己也意識到漸漸不得不和死亡接近了,終於,他最後一次睜開了眼睛,用所有殘餘的力量吼着:

  “你們都死吧,……你們死了算計麼?……我劉國棟,……是國家的棟樑之材呵,……怎麼我也得死?……”

  但是當着他的聲音微細下去,他的生命也就熄滅了。他的死耗立刻傳播開去,聽到的人沒有不高興的,因爲他們想到從此米要跌價了,布要跌價了,藥品要跌價了,花紗要跌價了,日用品全要跌價了,……人們從此可以暢快地喘一口氣了。可是一股不可耐的惡臭鑽進他們的鼻子裏,原來這是從他那腐爛的肥胖的身軀上發出來的。從棺材的縫隙中流下來的膿血,點點滴滴地灑在街路上,於是那惡臭就在他的身後留下來。那正是大熱天,蒼蠅成羣地飛着,當他的喪列走在街上的時候,萬人都掩着鼻子,可是卻掩不住他們那因愉快而微笑的臉。

  可是他卻什麼也不知道,在這個世界他閉上眼睛挺直了身子,在那個世界中他立刻又睜開眼睛甦醒過來了。他並不是由勾魂使者把鐵鏈套在他的頸項上把他牽到地獄中去(這是每個人都以爲他一定要去的地方),卻由近百美麗可愛的小天使把他馱到天堂去了。他好像自然地躺在那軟牀的上面,輕飄飄地上升了。他生前曾經捐過一百萬,修築教堂,他的一切罪行好像早已洗清了,萬能的上帝差了專使去迎接他,一派仙樂在他的耳邊嗡着。

  起先他沉在這美妙的氛圍中,眯縫起那一雙細而長的眼睛,疼痛沒有了,他的心靜下去;雲彩在他的身邊纏繞着,閃爍着的星辰像是隨手都可以採擷,他伸出他那肥胖無節的手指,一隻高飛的黃蜂正巧螫了他的指尖。

  “哎呀!……”

  他忍不住叫起來,一個小天使翩翩地飛上來,好像早已知道他的苦痛,就在他那指尖上吻了一下,疼痛立刻就消失了。他不由得咧開他那多肉的嘴笑了,伸出他那多毛的肥胖的手,撫愛般地摸着小天使的潤澤的身軀。

  “小寶寶,你爲什麼不穿衣服呢?是不是你的媽媽嫌布太貴了,不給你做衣服穿?”

  那個小天使好像還不會說話,可是聽得懂他的話,就微笑着,搖着他那可愛的生着捲髮的頭。

  “好了,你做我的乾兒子吧,我給你做頂好頂好的衣服穿,有頂好頂好的東西吃。”

  可是那個小天使仍然笑着搖頭。

  “你這個小滑頭,你不聽我的話,不做我的兒子,那就活該凍死你,餓死你!”

  他氣起來了,才把那肥胖的手握起拳頭來,想捶那小天使一下,可是小天使早已笑着搖着頭飛開了。

  “你這不識擡舉的小東西,多少人想做我的乾兒子我還不要哩,你倒敢看不起我,不是看你小,我總有法子對付你的!真是初生之犢不懼虎,我劉國棟就是一隻虎,哼,連虎也得懼我三分的!”

  儘管他這樣喊叫,他也一點威風沒有使出來,他那緊握着的拳頭,不得不頹然地落下去了。

  他正在想着:“我這是到什麼地方去呀?”在朦朧的雲霧中閃出一座門樓般的建築,可是很小,像小孩的玩具一樣。他心裏就記起來《聖經》的話,說是富人要進天堂,比駱駝鑽針眼還難;他的心在反覆念着這一句話,那門樓已經逼到面前了,還是那麼小,估計着連他的一條腿也過不去。可是他卻不由自主地筆直向前衝去,還沒有等他呀的一聲叫出口,那座門樓已經留在他的後面了。他正在抹着一身冒出來的冷汗,忽然聽到極溫和極熟悉的聲音:

  “我是來迎接您的。”

  他翻起眼睛來,就看到那帶着諂笑的臉,那面容好像在什麼地方看到過的,他就問着:

  “你是誰?——”還沒有等到那個人的回答,他就像恍然大悟似的:“喂,我記得你,你不是代表過××會向我募過一座教堂麼?”

  那個人就謙卑地把身子躬下去,放着更溫和的聲音說:

  “我永遠是爲主服務的,這一回,我是正式代表萬能的上帝,來迎接您這位世界上的大貴人。”

  “上帝?難道我已經不活着了麼?”

  “您是已經升了天堂,我的貴人。”

  “哎呀,原來我已經死了”

  “不,我的貴人,你永遠和主常在。”

  “滾你的吧,你這個混蛋傢伙!——”

  於是他就咧開大嘴號起來了,他想念他的股票和債票,他想念他的美金和英鎊存款,他還想念他那在日內瓦湖畔、香港的半山上、杭州湖心裏,……那些別墅,還有裝在別墅裏的那些女人,他更想念在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前他所囤積的那些德國藥品,這幾年來他使市面缺貨,用錢也買不到,使多少不該死的人都死了,可是那藥品的價格卻百倍以上地漲起來。……他還想起他那無數倉庫中的米、布、花紗、日用品、五金、電料,……他一面哭,一面摸着身邊,果然是一點什麼也沒有帶了來。

  他的哭聲,卻換來了那些孩子們的笑聲,他氣憤地叱責着:

  “你們這些小東西,怎麼一點同情心也沒有?別人哭的時候你們怎麼應該笑?”

  一個清脆的聲音回答他:

  “我們低頭看見世界上的人都在笑,我們才笑哩!”

  “你們讓我下去拑住他們的嘴!”

  “你也不是不曾笑過他們的不幸呵!那麼多人拑不住你一個人的嘴,怎麼還能妄想拑住那麼多人的嘴?”

  “你們這些油嘴的搗亂分子,你們是不不知道我的威風的。”

  “威風這個名詞我們還沒有聽見過,我們只有東南西北風。”

  他再也忍不住這羣孩子們的戲弄,狠狠地把拳頭揮下去;那些孩子們快樂地笑着飛散開了,他就沒了命似的在空中跌下去。這真嚇死他,他殺豬般地喊叫。可是這對他不過是一場虛驚,到了他是安穩地站在一座偉大的雲石建築的前面。

  一個人早已伏在那裏迎接他,他擡起頭來一看,原來還是先前的那個傢伙。

  “唉,又是你,又是你!……”

  那個人更謙虛地帶着一臉極不自然的笑說:

  “我永遠是主的奴僕,也是富貴人的奴僕。”

  “我記得你,不只那一次的事情,——”他深思似的用手指捻着頜下的微髭,“我好像見過你許多次。”

  “是的,您世界上的大貴人,我做過掮客。”

  “不錯,不錯,你是我們那一教區的執事兼掮客,我記得了,那麼你現在呢?”

  “我還兼做掮客,——做天上人間的中人。”

  “那好極了,那好極了,你知道我還有點貨,在我昇天之前沒有脫手,將來還得麻煩你老兄多幫忙。”

  他也帶笑容,只要他的財貨還有辦法,他就不再那麼看重死生了。

  “豈敢,豈敢,小子將來一定爲您服務的,——其實,也是生活所迫,物價高漲,不掮簡直就活不下去了!以後還得請您多關照,唉唉,我倒忘記傳達要事了,天上的衆神,正在上面等待您,請您到上邊去吧。”

  他於是就有點懼怕似的囁嚅地說:

  “是不是在你傳道的時候告訴我的,這就是最後的審判?”

  “大體的形式總得有的,不過您不要怕,天上衆神心裏都很歡迎您哩!好,您隨我來吧,我替您去通報。”

  只這樣說過之後,他們連腳步都不曾移動,就已經站在那偉大的建築的前面了。這時,忽然他發覺只是他一個人,那一個來迎接他的又不知道什麼地方去了。他跨一步,便踏進了那高深的前廳,每一步都響着極大的迴音,雖然在人世上他是赫赫的大人物,這時因爲想起神和人的不同,心中自然就涌起幾分恐懼,不得不畏葸地邁着腳步。一舉步間,他已經站在一眼望不盡的大廳的進口那裏了。

  遠遠地,他看不清那中間有些什麼,他揉了揉眼睛,纔看出在雲霧繚繞之中,上面坐了一排人。憑着幼年時做道場的圖像的記憶,彷彿上面坐着的該是十殿閻羅,旁邊站了許多人,該是那掌生死簿的判官、牛頭馬面和大小鬼卒。他不由得打了一個冷戰,就仔細地搜尋着是不是有油鍋刀山和炮烙的火柱,若是有的話,他自己都知道是逃不過的。可是沒有,他又走進了一級,原來上邊坐着的是帶着慈祥面容的基督耶穌和使徒們。連那個猶大也端坐在上面。他的心放鬆了一些,他心中暗自歌頌着西方文明的崇高,使他不會忍受什麼體膚的刑罰。這時,他纔看清左右侍立的人原來是唱詩班,大風琴和手風琴嗡嗡泱泱地響着,幼童高音浮在一切的聲響之上,更曼妙地唱着;在這麼調諧婉柔的合奏之下,一切可怕的事早已飛散了。他的精神振作起來,就好像那一年他面覲元首接受大勳章時的昂步,把他那肥胖的身軀,又向前移動了些步。

  樂聲戛然止了,這引起他的驚疑。一聲嘹亮的號角,響澈了沉靜的空間。坐着的那一大羣人忽然都站起來了。一個洪亮的聲音從空中傳過來:

  “在天的衆神,歡迎從人世來的大實業家,大經濟學者,大愛國志士劉國棟先生!”

  他的心一鬆,臉上自然而然堆滿了笑容,更緊了兩步,直趨那長案前站定。他的心裏暗暗想着:

  “任他們咒我鑽不脫鬼門關,逃不掉最後的審判、現在我還不是來了,有什麼可怕的!人必得要有錢,有錢買得鬼推磨——”

  這樣,他把存留的一點點的畏縮的心也失去了,腆着那個大肚子,把兩隻肥手蓋在那上面,好像護着他那一肚皮的脂膏,兩隻腳分叉着立定,把臉一擡,———呵,原來上面坐的都是些熟人:那中間不是和他有交情的李督辦?他生前有二十六個姨太太,和他打了一次牌,輸過五十萬,後來是在聽經會裏被人刺死的;那邊又是做過總長的黑“財神”,他個人曾經發過萬萬元的鈔票,使老百姓都去啃樹根,和他也有過交易上來往;另外坐着一位肥胖的大亨,包庇煙賭走私,算是一個國際間的人物,在那華洋通商大埠是第一名的首領;還有一位長了一臉橫肉的老太婆,她曾經生了五個做馬賊軍閥的兒子,使中國幾十萬以上的人受了他們的害。……這些人都暗暗地和他打着招呼,過後又都裝着一副道貌岸然的樣子坐下去了。

  他的心一沉,暗自想着:

  “莫非人到了天堂,心能變了,好像要來對付我一下似的!”

  他再向上邊望望,他們都像是很忙碌地翻着冊簿,在查看些什麼似的,他的心裏又想:

  “你們要來懲罰我,哼,不配!我的罪孽不見得比你們造得大,我還不倚勢壓人,我全是將本求利……”

  他的眼一斜,原來迎迓他的那個教堂執事兼掮客也大模大樣地坐在長案的一端。他望望他,他向他做一副鬼臉!

  “這小子也在上邊充數,這還算得了什麼天堂,要知道是這樣,我還不如下地獄!”

  他氣憤不平地站在那裏,爲了使他的怒氣消下一些去,他不斷地用手掌拍着肚皮。可是爲支持他那肥胖的身軀,他的兩腿感到痠痛,因爲在人間的時候,他從來不站立的。

  他正在想着的時候,好像有一隻手輕輕地一拉,他向下一坐,—只柔軟的皮椅,早在他的身下接住他。他心裏想:只有想到什麼就有什麼這一點,天堂纔算是可貴的。

  坐在上面的一排人,自然是忙碌個不停,好像他的案件非常重大複雜,這使他的心不由得又忐忑不定。他想起,當他還活在人世上的時候,有一次清查囤積,任民衆自由檢舉,也曾使他心驚肉跳過;可是那一次的事正應了“雷聲大雨點小”的俗話,連他的一根毫毛也未曾吹動,倒是幾個小囤戶倒了大黴,弄得家破人亡,再也爬不起來。他的心裏就盼着這最後的審判也和上次的相同纔好。他還沒有想完,坐在正中的那一個就用極其嚴厲的口吻向他問着了:

  “你就是劉國棟麼?”

  “是,我是劉國棟——國家的國,棟樑的棟。”

  “你的父親是——”

  “我和救主,還有我們的聖人一樣,我不知道我的父親該是誰。”

  “你的年齡?”

  “那我也記不清,我的數目字不是用來記年齡的。”

  “那麼你記得什麼呢?”

  “我記得我曾經做過軍需總監,財政總長,××銀行董事長——一直到我離開人間的時候,我還是一切國家和商業銀行的董事,我是第一個融合官商的人,說起來我還稱得起是一個發明家哩,哈哈哈!”

  “可是你看,這一些都是控告你的案件,有憑有據;而且自從你死了之後,人間的笑聲一直衝到天堂,連我們都感受到不安呢,可見得衆人是多麼盼你死呀!”

  “多數人的意見也未見很是可靠的。”

  他還強項地爲自己辯着,因爲在他的心中早就打定了一個念頭,他想:“我雖不是好人,你們也全都是痞子,《聖經》上不是說過一個故事,要沒有罪的人才能裁製罪人,比起你們所造的罪孽來,我真還算不得什麼,那你們怎麼配來審判我!”

  “我知道,我知道,——”那個坐在正中的人連說了兩句,不知道是承認他所說的多數人的意見不可靠,還是知道他那份不服的心情。“不過民意總不能泯沒的,我們雖然是在天之神,也是非常尊重民意的,人民告發你壟斷居奇,使人民的生活陷於苦痛之中,關於這一點,你有什麼話說?”

  還沒有等他張嘴,審判者之一就站起來爲他辯護了。

  “本席以爲這一點他的動機完全是爲了國家,使人民能夠節省物力,減少無謂的消耗,也就是增加國家經濟的力量,這是實行經濟戰所不可免的手段,那些大經濟學家,爲了這個問題正在焦心苦思,難爲他用這簡而易舉的方法,得以實現最理想的方策。不但不是罪,這還是他的大功哩!”

  那個人說完,輕輕抹着額上的汗,得意地望了他一眼,才坐下去。這使他記起來他也是一個才被飛機炸死不久的大囤戶,想不到他也成了神。他還記起來他們曾經合手做過布匹和棉紗的生意,還有點拜耳的西藥。

  “第二件,是關於糧食問題,你生前囤積大批糧食,一面低價壓迫農戶,一面高價應市,結果直接間接由沒有飯吃而發生的死亡,爲數甚多,這也是你的一大罪。”

  “節省糧食原來是美德,那些老的少的,沒有用的殘廢的正該在此時間死去,免得糟蹋有用的糧食,這也是爲保存國家元氣着想,怎麼能算是他的罪過?”

  這也是另外一個爲他辯解的,他也看他好面熟,過後就想起來他原來是×省的大紳糧,就因爲囤積糧食被人民給砸死的,這麼一個人,死了也是一個神!

  “還有第三件,經營證券外幣,買空賣空,搗亂金融市場,陷國家財政於不利的地位。”

  “我的親愛的主呵,關於這一點,容我代做一點卑微的解釋,——”這是那個教堂執事兼掮客說話了,“那也全是爲了調節有無,使市場得以活動,否則無買無賣,陷於停滯的狀態中,我的主呵,那不就引起極大的恐慌麼?”

  “那麼關於武裝走私,偷運資敵的一項罪,你還有什麼話說?”

  這一次,真是由他自己答覆了:

  “我武裝走私,正是用我的力量,從敵人的手下搶運物資,增加我們抗戰的力量;至於偷運資敵,我運過去的不過是些糧食和土物,日本人不吃我們的米大家是知道的,他們也不要用我們的土產品,根本我是接濟我們在淪陷區中的同胞,難道這也能構成我的罪名?”

  他理直氣壯地爲辯護一通,可是對他的控告還沒有完:

  “有人控告你,抗戰以後,依借你特殊的地位,在統制外匯之下還增加了一萬萬美金存款,廣營別墅美人,爲世界上的人士們所不齒,我想關於這兩點,你大約沒有話可說了吧?”

  “增加國外存款,正是光大國輝,不要使外國人看不起我們中國人。我對國家民族既然有了這麼多的貢獻,那麼我修築些休養的陋室,該算不得罪過吧?而且我一直也沒有把它們看做我個人私有的產業,不是那些到外國考察的大官大學者們,時常住在我的別墅裏邊麼?既然不是爲己,即使是有罪也不該我一個人承受吧?”

  “還有,還有,你那些美人呢?”

  那個審問的人也笑眯眯地捋着他的長鬍子特意提起達一點。

  “那我全是爲了慈善的緣故,世界上鬧着多麼大的饑荒呵!有多麼大的變亂呵!我使她們住在堅固的堡壘中,忘憂地生活,難道這不是人道主義的擡頭麼?在她們,從此衣食無慮,在我,也算是實行了合理的生活,你們諸位說說,是不是?是不是?”

  “是,是,是……”

  應聲不迭地從每個人的嘴裏迸出來,關於這一點,好像大家全有興趣,歡呼和笑聲,轟雷般地響着,立刻那點緊張的情況,在大家的歡笑之中飛散了。那些人都已經坐不安穩了:有的伸懶腰;有的打呵欠;有的挖鼻子;有的用小手指挖耳朵:還有一個爽性用手捏着那爛腳趾,過後還放在鼻尖嗅着;正中的那位主審官,用一根細紙捻通着鼻孔,等他爽快地打了一個大噴嚏之後,才通身舒暢地站起來鄭重地說:

  “劉國棟生前既然爲國爲民,勤勞功高,自應升入天堂,列爲衆神之一,無庸多議,——”

  接着樂聲又起來了,一陣春風,把笑容又捲上了每個人的臉。大家一齊離位來向他握手稱賀,他有點不知所措地一面和他們握手,一面不住地點着頭。他心裏想着從此他也是做爲天上人間主宰中的一個了。

  那個主審的人趨過來和他抱歉地說:

  “真對不起老兄,總得具一個形式,否則別人要批評哩。”

  “我知道大神的苦衷,我想天上人間總是一樣的。”

  提起人間,引起大神的心思,他關心地問:

  “我那些寵幸,不知道,不知道,……”

  “她們,她們,——”他閃了閃眼,“都進了庵廟修行了。”

  “那纔好,那纔好,——”他又轉過臉去叫:“爲歡迎我們新同夥,我們應該大開筵席。”

  “不,不,這是戰時,必須以身作則,提倡節約,預備些茶點,還是開一個座談會吧。”

  “這樣太單調了,沒有意味。”

  “當然請幾位女神來參加,這件事交給我們的女同志去辦,一定是盡美盡善。”

  說着的人用眼瞟着那個兇眉惡目的老太婆,她居然笑了,撒嬌般地罵着:

  “你們這羣色情狂,死也忘不了我們!”

  可是她徑自姍姍地出去了。這時在他的耳邊有一個聲音低低地響着:

  “國老,國老,我問你人間的六〇六是什麼行市?”

  “你要什麼牌子的?”

  “不是我要,我想脫手點,真正德國老牌,一點也不假,——”

  “你有多少針?”

  “萬八千的總還有,——”

  “歸我吧,行市隨你定,說多少就是多少,我全收了。”

  “那,那,——”說的人反倒有點猶疑了,“我還有,我還有點撲瘧母星、阿的平、藥特靈——”

  他正在靜心側着耳朵諦聽,可是從另一隻耳朵裏又灌進來一個更有力些的聲音:

  “我還有些大小五金、機器、馬達,聽說人間正缺貨,我可以讓出去點。”

  “好呀,那是好事,你把貨色花單開一個給我吧,價目也開上,看看怎麼樣再說,——”

  可是那邊已經有人不耐煩地叫起來了:

  “有話我們等一下大家公開地討論不好麼?何必這樣急——”

  這時,那個也是衆神之一的教堂執事兼掮客,哭喪着臉和他訴苦般地說:

  “您說,我可怎麼辦,我是從來沒有貨色的,辛辛苦苦得來一點錢,生怕有什麼損耗,我就和洋牧師商量,他就勸我折成港幣存在香港的銀行裏,那是完全爲了安全起見,絲毫沒有不愛國的心,因爲那時候抗戰還沒有開頭哩!——”

  他才傷心地傾訴到這裏,別人都不耐煩地叫着要他們坐下,原來他們都已坐完了,剩下兩個空位給他們。他就坐在他的身邊,一口氣也不喘地又繼續說下去了:

  “——誰想得到抗戰來了,我的存款也一天天地高起來,那時候我心裏正着實地喜歡哩!真是一步也不用動,眼看着它的兌價高起來,誰又想得到,鬼子還敢打香港,這一下,香港完了倒不關我的事,我的存款也無影無蹤了,我的港幣連行市都沒有了!你看,這可要我怎麼辦?我就是那麼一氣,一口痰塞住了,離開了人世。可是我一直也忘不下,我不知道有什麼善後的辦法,我這纔是‘屋漏偏遭連夜雨’,我是多麼可憐呀?”

  他兩手合在胸前,眼睛向上翻望,順勢就跪下去了,做出虔誠祈禱的姿勢。

  “丟開你那世俗的祈禱形式吧,大家不是都在這裏,你想求誰就朝誰說吧。”一個人不耐煩地說。一個人又半調侃似的說:

  “所以我們一定得維護帝國主義的利益,將來再把香港歸他們,要他們收拾港幣。”

  “說起港幣來,”劉國棟有條不紊地回答着,“那我還許比你多些,那犯什麼愁呢,反正是天塌壓大家的事,大家都倒黴!”

  “你是大財主,九牛一毛的事。我的讓給你,好不好?”他露着極其可憐的口吻向他哀求着。他肯定地搖着頭:

  “現在你還能說如果我答應了你,我就可昇天堂麼?我已經是神了,我也用不着再討你的好,我想你也沒有法子再說如果你不聽從我,我把你打入地獄去!”

  這時,那位大神又插過來:

  “我也有點貨,我的貨和我的信條有點連帶關係,——”

  “我還不知道您的信條是什麼?”

  “你真是一個十足的傻瓜,我雖然不打什麼招牌,我的做爲,你總該看得出來。我相信武力,我相信殺戮,殺光了,打淨了,自然和平在望,你和那些老百姓說那些婆婆媽媽的大道理幹什麼,只有動手就是了,你不記得麼,天不下雨,我都用大炮轟天——”

  “幸虧現世沒有像您這樣的人了,否則我們都得挨轟!”

  “現在我才知道當時的錯誤,你不要怕,炮彈連半天高也飛不到。”

  “那麼您到底存了點什麼貨色?”

  “烈性炸藥、毒氣,還有大炮,克虜伯廠的,都是那年我自己訂的貨。聽說世上又在打了,一定又需要這類武器的,我總覺得對於人類,愛之不如殺之,使他們一下就得到永遠的安寧。——”

  正說到這裏,一陣女人的笑語聲自遠而近了,每個人都留下來伸長頸子諦聽,那聲音自遠而近,又遠了,他們正有點失望,一個十五歲的仙女來通報她們徑自到樂園去了,請他們立刻也到那邊去共開一個迎接人間大貴人的跳舞會。

  於是這些人,全忘了那點禮貌和那點尊嚴,提起衣服的,拉着鬍子的,拔起腳來就爭先恐後地從通到外面的一個窄門擠出去了。

  樂園裏正蕩着淫佚的、下流的、瘋狂的音樂,衆神就像趨羶的羣蠅,嗡嗡地飛進去了。

一九四二年八月十三日
(選自1955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過去的腳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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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靳以
Type: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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