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稼

  阿富醒來的時候,太陽已經照在牀上。這使阿富有點驚異,他似乎從來沒有看到過自己的家是這樣的舒貼,和煦,光明,美麗。陽光透過半截糊紙半截敞着的窗格,金黃色的長方塊印在被褥上,反射起通室的透明。塵埃在空中飛舞,好像極細的蚊螢,在那裏擺陣。這溫和,這舒貼,這慰撫,簡直叫他想起做小孩子的時候,在被窩裏撒賴,非教母親擰得轉不過氣來才起身的時候來。他微笑了。他現在已是孩子們的父親,四十上下的人了。但是這種想頭的襲來卻不能不怪四周出奇的闃寂,冷靜。

  平常,他起身總比太陽早,回家的時候總比太陽遲。他是一個種田人,不論陰晴雨雪,總有事情做着,忙着的。爲什麼現在卻閒着呢?別人也許要問。那是因爲戰事發生後,這裏已經成爲戰區,村裏的男女老幼都逃避了,只有幾個大膽的,或者是病得不能動彈的才留在這兒。前幾天,日夜只聽得隆隆的大炮聲,格格的機關槍聲和呼呼穿掠屋頂的步槍子彈聲,弄得他整天躲在家裏不敢出門一步。開頭是非常怕,後來聽慣了,出來窺探窺探,什麼也瞧不見,前晚起,炮聲稀疏了,隱隱約約地漸離漸遠,大概不是打到前面去,便是退到後面。總之,這裏不是火線了。

  阿富是有了戰爭經驗的,所以比別人沉着些,有把握些。十幾年前江浙戰爭的時候,他正是壯年,曾被拉去扛了幾天子彈。但是憑他的機敏,討好兵士的心理,得安然回來,非但沒有損失,還賺得兩隻袁頭。六年前,東洋人也曾打到他的村莊,走進他的家裏,他又應付出去,除了牽去一頭耕牛,沒有別的損害。這一回,他把牛和家眷部寄託在別處,自家守在屋裏。一樣固然是捨不得離開這胼胝經營的家;另一樣的理由,則是因爲秋稻轉眼成熟,這是他半年辛苦的結晶,他全家命脈所在。他是離不開土地的,正如魚是離不開水一樣,他曾聰明地比喻過。

  一陣嗡嗡的聲音把阿富從呆想中拉回來。他側起身子來看,一隻蜜蜂一頭撞在紙窗上,向外邊光亮處飛。大概是失羣的蜜蜂,夜間迷失在他房裏,否則便是朝來誤被九月無力的陽光所誘,冒寒出來。其實天氣太涼,不是採花的時候了。阿富起來,用紙條把它從沒有糊紙的格孔中放出去,自己拿起不離身的煙管和鋤頭,到外邊來。

  田野是一片曠寂。波形起伏的禾稼,每一莖上都垂着重甸甸的金黃穀穗,這些好像是他親手養大的孩子,在等着收穫。地面草葉上,禾藁上,蛛網上,都被夜露濡溼,踏過的時候,簌簌地掉下來,沾溼了他的衣襟。他一邊走,一邊用鋤柄掠起倒在田塍上的穀穗,審視落在地上的穀粒,早稻已經過熟,穀粒都掉下來了。他蹀躞着,徘徊着,心裏好像感覺到有一種義務,有一種責任,不能讓天賜的粟粒委棄在地上,這種在他心底起的惜物的心,使他一步步更堅決地向家裏走。他想起鏽鈍了的鐮刀,想起禾牀(這鄉間打禾是沿着最浪費的習慣,用禾牀打在地上),想起塵封的谷簟,終於想起鄰居的癩子。

  他便先去找癩子。癩子和他一樣,今天起來很遲。癩子家裏窮,只有半畝田地。大半是替人做工度日。他和阿富是老相好。阿富時常幫他忙,他也幫助阿富。阿富不走,他也留在這裏,但是許多天不見面了。他們今天碰到的時候,都意外地高興。

  “喂,稻黃了。”阿富揚着煙管說。

  “稻黃了。”應聲蟲似地回答。

  “收割吧,”

  “收割。”

  “帶鐮刀來。”

  “馬上來。”

  全部的對話就只有最後的一句微有不同。幾分鐘後,他們的鐮刀,便在禾梗上颼颼地揮舞了。他們倆都有大的奮興,他倆都不說話。似乎忘了早餐尚未吃過的腹中的飢餓,似乎忘了疲倦,各人駝着腰,撐起腿,只顧把稻束往身邊放。突然,身後有一聲口哨,他倆不約而同地停住了,挺起腰子來往後看,在他們身後站着兩個雄赳赳的兵,穿着黃綠色的軍服,臂上有紅膏藥的符號,手裏拿着槍桿。旁邊還站着一個穿便衣的,用生疏的口音向他們招呼,瞧臉色卻是和善的。

  “辛苦麼?”穿便衣的說。

  “這裏真是滿地黃金。”他指黃熟的稻穗繼續說,裝着笑臉。

  “我們隊長請你說話。”他用手招呼阿富和癩子。

  據阿富的經驗,和他們絕對拗不得。客客氣氣請你不去,等到繩索套上來,那是遲了。他把鐮刀丟在地上,招癩子一道過去,跟在他們的後面走,穿便衣的三番四次地關照他說:“見我們隊長的時候,不要裝癡裝呆,隊長吩咐的事情,千萬不要推諉,隊長頂愛好人,你們好處多着咧。”

  在不數十步遠的土廟裏,便見着所謂隊長,是一個戴眼鏡八字須的矮胖子。瞧他臉色確是和悅,說話時露出一個金牙,他的本地話說得不好,字句先後顛倒,可是也夠明白。他坐在一隻破椅上,後面還有十數個兵士,他招阿富過去,用溫和的口吻問:

  “你是本地人麼,你們做工每天可賺多少錢?”

  阿富謙遜地回答他說他是本地人,說他和癩子是種地的,沒有工錢。

  “你們要錢麼?只要照我們的話去做,要多少都可以,你們不用愁窮了。”隊長誇耀地說。接着見他們沒有回答,便用手指一指穿便衣的,意思是叫他說明。

  穿便衣的跑過來,湊在阿富的耳朵邊說:“事情很容易,只要你跑去躲在×村的溝裏,把一天或一夜的來來去去的人數馬匹車輛記個數目,回來報告我就成,我自派人接應的。你看這容易麼?”

  “我們每天給你兩塊錢,事情做得好,另有賞錢,你願意麼?”穿便衣的補充地說。

  阿富沒說話。他知道當前是個大難關。他沒讀過書,但是他知道他自己是中國人,自己的父親祖宗以及妻兒後代也還是中國人,現在坐在他前面的是東洋人,是中國人的敵人,幫敵人的叫作裏通外國,這是對不起祖宗,對不起後代的。一個人能對不起祖宗後代麼?並且東洋人應許的錢也不見得靠得住。又聽得中國人時常打勝仗,這樣,做裏通外國還活得成麼。他還記得六年前的老三,就是爲了做裏通外國,在一座紀念塔前面槍斃了,個個人都說應該。

  “你願意麼?這豈不比種田好些,並且沒人知道的。”

  阿富回頭看癩子,他已經被兩個兵帶在另一旁。癩子是不懂這樣關竅的。只是看阿富的榜樣,阿富不答應,他是抵死也不答應的。瞧他樣子,似乎呆了。

  忽然間,隊長髮出嘶啞的聲音:

  “你們是便衣隊麼,給我搜。”

  穿便衣的復跑來湊在阿富的耳朵說:“只要你答應,我可以替你辯白,不是便衣隊。你答應麼?”

  “還不給我搜!”隊長連連地吼。

  “你看,隊長生氣了,要再不答應,那我也不能保你了。”

  兩個兵士跑上前來,在他們倆的身邊摸上幾摸,阿富的衣袋裏一盒洋火,被他們掏出來了,放在隊長的前面。

  “你還不答應麼?連證據都有了。你只要點一點頭答應,我便替你說情去。”穿便衣的作好作歹地說。

  “給我拖去,槍斃!”隊長連聲吼。

  “再不答應,你的命就沒有了。”穿便衣的人說。

  阿富不瞭解死是怎樣一回事。但是站在他身邊拿槍的兵士,好像是死神的化身。這時候,他已經失去判斷的能力。穿便衣的連連在他的耳邊問了幾聲,他好像不曾聽進去。他想起他的妻子和三個兒女,但是隻如輕煙似的一瞥即逝了。他回過頭去看癩子,他臉色發青,站在那裏,動也不動,穿便衣的大概也拿同樣的話在問他,也得到同樣的結果。阿富想說話,喉頭好像哽住了,頭頸也好像僵直了似的。

  “不答應嗎?”穿便衣的顯然有點不耐煩。“但是我想還來得及。你答應麼?”

  一點聲息都沒有,一隻蚱蜢飛進來,停落在阿富的身上。他想起剛纔給他放走了的蜜蜂,他是願意一切都樂生的,他父親在世的時候,曾對他說過,動物都有生命,應當愛惜。但是父親沒告訴他人的生命該怎樣愛惜。

  兩個兵拿上兩塊藍布,意思是要蒙在他們兩人的臉上。突然,阿富看見軍官的眼鏡上閃爍着一個紙窗的影,他轉過頭去。自己的小屋在陽光底下閃爍着,兩柄因刈割方始發硎的鐮刀,散落在田裏,也隱約可見。稻穗仍舊垂着,好像等他去愛撫的樣子,露水也幹了。被太陽蒸曬的原野散出芻藁的濃香,再看看癩子,仍然呆着。

  一陣槍聲響了,一切復歸於沉寂。田野間一片金黃的秋稼,卻沒有一個收割的人。

(原載《烽火》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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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陸蠡
Type: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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