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

  近来他热心地弹钢琴,因为他两年后总不得不回中国了,回中国以前他总要想学会贝多芬后期的Sonata。今年也没钱携他的钢琴避暑,他只可以利用炎暑未迫的上午刻苦地弹琴。

  午炮也响过了,他的手指也已经疲倦了,吃了午饭,他拿出新买的Krehl的作曲书——他每天午后开这本书,念了一章,他必渐渐被午睡所捕。——今天他念到管弦乐的色彩,他就想到他所指挥的大学管弦乐,他渐渐被妄想支配——我们今年秋天的音乐会,要叫S市中一切音乐家诚心惊叹,又要他们晓得指挥的是我一个中国学生。他是东洋的波兰人。还是他戴小学帽时候听留日中国同盟会的成立,跳过他的心筋,今天已经没有希望于中华民国,他只想他久留日本,已经不能合中国人的国民性,他觉得他是世界上的放浪人,他情愿被几位同期留日的同学以为久留日本而日本化,他要唱音乐于他的心中了。——所以现在他的生活他觉得最适合他的——他又想:他的回国的船一到中国,他走上中国地界的时候,不几天他就要开一个独演会,他必须要弹贝多芬的两个Sonata, Chopin的一曲Polonaise;再加四五个短曲,他想到这里,他就立起来,向钢琴,他仿佛坐在月台上,他的前面是许多中国人——不过他很看不惯——日本的听众从月台上看,譬如是一朵温室的花,中国的就是枯木上开着梅花一般,他好像在一种外国人前他的眼睛先向听众一种极亲爱的招呼,好像他要说“我在外国已经到三十岁了才回国,回到我亲爱的中国,才能看亲爱的同胞们了”!——(他真正向庭中的Dahlia等的花,真正说:“回到我……”)——他然后集他的全身的精神于他的双手,他就弹他的第一个键——(他就弹出××)——他诚心地弹完他的第一曲,他听得没有一人不响他的手,他就起立,他就向听众殷勤地将敬一礼——这时候——他觉得他穿的是一件白麻布的Rubaschka,这时候,又有一个声音,便是门前有人按铃。

  他的音乐会如此截止。

  那是女声,他摇头一想,是谁?大概是有时候来访他的女学生罢,他急忙披上外衣。

  出去一看,那是叫爱丽的女学生。

  她在满脸发烧。

  ……

  想开口而又笼她的嘴。

  “今天来还前天的——”

  她过分羞耻,还有的话说不出了,他也不替她帮什么忙,任她在为羞耻而颤动她的全身。然后:

  “你特地远路来,真不敢当。”

  只是他也有些异样了。

  她的红脸和近来格外近完美的她的头发,她全身上发出来的一种放射线,他被它们发了眩晕。

  只他还是男人,还会说几句客话。

  “夏天你仍在这儿?”

  “不,嗳,要到在逗子的亲戚——家姊……的……(他忘去她说的什么什么亲戚关系了)去。”

  “啊,唉,我是今年为要多弹些钢琴,所以预备留在这儿,不过钢琴先生要旅行,所以我只想旅行一回清一清心境。那儿虽然没有钢琴,预备到叶山去。你是几时起程?”

  “嗳,假使你可以有工夫,请你到我们那儿过来玩。那儿有钢琴,那儿伯母很有闲。屋也还广大。”

  “啊,”他被钢琴诱惑了,只是他立刻抑制了自己,因为他早已经验过好几回,知道弹别人的钢琴是很不便的。

  “那么,上你们那儿也不晓得,不过,真正上你们那儿也不碍么?”

  “真的——真的。”

  她热心地辨明她说的不是敷衍。

  “那么真正恐怕要去。”

  “我写地址在这儿。”

  她又狼狈了,手中的袋没有地方可以安置,他这时候刚意识了。

  “我忘记了,忘记请你上来,被话的连续迫穿,忘去请你上来了。”

  “谢谢,谢谢!”

  她更加狼狈起来了。

  “是逗子的樱山的姓南家,号码是忘记了,只是忘去号数也会找到的。请你一定来。”

  “嗳,一定,一定。”

  “真对不起了。”

  “不,不,不。”

  “叫你立在门口,真对不起了。”

  “不敢当,不敢当。”

  “再见,再见。”

  “再见,再见。”

  她开门出去了,他从门隙看外面,看见她的后影,一种香气留在他鼻子里,不晓得是香水还是粉香,那只是她全身上发散出来的香味,尤其是那儿也混着洗浴出来时候的肌香。

  他终日失了心的平静。

  到了夜,这不平衡更加增加起来,他拉出笔墨。他写了:

  “刚才失礼了,连心中所想的十分之一也不会说的我,——对你远来的客太忽略地招待了,我本要请你上我家里讲话。”——他写到这儿,忽然觉着羞耻了,还要写下去而寄出去?——那是不行的。

  他重写了,写在明信片上:

刚才很失礼了,我太不用心了,所以没有想到,没有请你远来客为一刻的休息和用一些点心,我本心是要请你同我讲一刻话。——(他连他的许多热心都写在这一句中)你几时会到逗子去?


晶孙


  他想如太性急把这信投函,有点像过分躁急,所以到了第二天晚上方才寄了,以后他又担心恐怕要在她出发后到。

  她的回信来了:

啊,天热了,夏天的黄昏令人恋恋着避暑地,而现在晓得你也会到海岸去,我真快活了,我是预备×月××日夜车走。


爱丽


  他想要到车站去送,但是她必定不会是一个人,那时候有点——;不要紧,说一个假话便好,他想了。

  过了三天——

  晚上的车站很凉。

  她正是一个人来了。

  两人像很有话而不能说,不讲什么话,在沙发中坐了一刻。

  火车开了,他们约好他们要在海滨会面。

  他在天天想他的海滨之行,至少两三天要住在她旁边,她穿浴衣进海,他会跟在她后面走,他心中描着这幻影等了一星期。

  他接她的花明信片后,他乘火车向逗子去。

  他在东京总站下车,吃过早饭,在银座街买了少许音乐谱,还买了花和水果。然后又乘了火车。

  他方找到姓南的屋,里面出来的是十二三岁的男儿,他跑回去便叫:

  “爱姊的客人来了。”

  他们两个女人都出来了,请他进去,请他洗脸。

  她们的招待会从他心中洗去了一切客气,爱丽和他的话的中断都有她的亲戚夫人的帮忙,所以不会有什么苦涩。

  “你看我们园里,花树和什么一切都没有,为小孩们要滚和跑,我们都种满了柔草,刚才爱丽姊也在这儿滚过,一面在想你的事体。”

  “不错。”夫人向爱丽说,爱丽在忍耐她的羞耻。

  “我也很欢喜这种草地。”

  “你听,妈妈,C先生也欢喜草地。”

  “这家的缺点是看不见海。”

  他还没有看见过这样撒娇的夫人,算有十岁的大孩的母亲,太年轻了。这时候他的耳鼓上又听见进在浴室的爱姑娘的声音。

  “爱姊太不社交的了,过分羞耻了。”

  “但是她的羞耻就是她的娇爱。”

  这家外面是日本式,而内面却是西洋式。他同夫人对着园中,并排坐在藤椅上,年轻的用人搬了咖啡来。

  从浴室出来的爱丽,又为她的无缘故的羞耻,从她的宽的浴衣里发赤。

  他们同吃晚饭,夫人说她的丈夫是海军的军医,所以常常不在家,这儿很近军港,所以他们卜他们的寓所在这里。他说他从前常常要到这海滨来,而他到大学以后,不能常常来了,这是他的运气不好,夫人说她太冷清了,不过看她的情形,她可常常在交际社会里活动的。

  他颇觉夫人的过分待遇,好像被夫人播弄了。

  爱丽好像在感谢夫人的一切优待都是代替她做的满足。

  他有些寄心在爱丽,不过他很晓得,他是中国人,他恋爱了而破灭是不愿,有许多中国人也走进过日本的上流人家受他们的优待,只是大都也不过他们一时弄弄中国人,试试优待,试试日中亲善罢了。而今他仿佛中世的游历者,在这儿得她们真心的优待,是很快活的事体。

  夫人常常要送她的媚视向他,夫人听他的音乐,凝听自己不甚会弹的自己的钢琴里,会发那种音乐;她被他眩惑了,她只会赞叹了。她看着他的手指的一个微动也要赞美了。不过她在年轻处女爱丽的面前又不能呈什么动作。

  他呢,他连他应该把什么样的好意给两人,都不能想了,他没有思考的工夫了。夫人也很趁心他了,夫人的有力的魅力里,他自然要被拉了进去,而他对爱丽又是——

  所以他成了极淡泊的宾客,他替夫人弹许多他所记得的钢琴曲,又会教法国话给A——夫人的男儿,——又会同爱丽作无言的散步。

  他成了这两个女性的珠玉,没有不安也没有不和,他竟住到了八月底。

  他和爱丽都要不得不回S的时候来了。

  夫人还在挽留他们的回家。

  “爱丽是女中学校,要开学,C先生的大学还可以担搁一阵罢,请你住到秋风将来的时候好罢。”

  她又恐怕爱丽要不适意,她要说:

  “啊,爱丽脸上好黑色了,妈妈会吃惊了。”

  他真困难了,留也要,回去也要。

  后来他约好冬天再来,毕竟决定此刻同爱丽回去。

  约有六尺长的门前,并排了藤椅,在等车子来。

  “冬天我会预备好,请你来,你不要忘记啊。”

  夫人给她的辉亮的眼容。又要向爱丽:

  “爱丽,你也要一起来罢。”

  吃完了红茶乘汽车,夫人的亲近的眼容和逗子景趣在后面,他们动身了,他回首一瞧,夫人好像很冷清,他举手返答夫人的手巾。

  在东京吃了午饭,本来应该乘一点钟的火车,爱丽劝他乘环市线到U站,到那里去游动物园。

  两人那样做了。

  动物园这天很冷落——因为是昙天。

  两人在不倦地看猿类,一只猿在捉别只猿背的蚤。

  她好像将近可怕的东西地走近猿门。

  “啊,你看好一对夫妇。”

  两人坐在bench里了,他想要试触她的手——他至今还没有机会触她的手——但是他不会——

  他顿时近他的脸在她的脸旁,她本能地捉他的手,两人瞬间地做一个接吻。

  两人乘了一点钟的快车。

  两人在食堂车里吃夜饭,凝看窗外的景趣。

  “你冬假要到逗子去不?”

  “还没有想——”

  “我们一起去罢。”

  “嗳,嗳,夫人大概要很冷清了。”

  “等我们回了S,请你把那天你弹的曲给我听。”

  “唉,那么你是我还在弹琴时候来的?”

  “是,从曲的起初听了。”

  (他有些害羞了)

  “那么你通通听了。”

  “为怕半途停你——”

  “为什么再要弹给你听?”

  她想要用眼睛回答,但是她又不了,她说:

  “没有什么缘故——”

一九二六,九月

Previous
Author:陶晶孙
Type:短篇
Total Words:3583
Read Count: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