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愛我的和關心我的朋友,常常寫信或者跑來當面對我說:“老葉,你爲什麼不多寫一點呢?你看,你這樣窮——負擔着一家人六口的生活,而常常捱餓……況且,你又並不是完全沒有生活經驗的人……實在的,你爲什麼不多多地寫一點呢?……老葉,實在的呀!……”
女人和母親更是時時刻刻附到我的耳邊,說:
“寫呀!你爲什麼又不寫了呢?……你的腦子在想什麼東西呀!……明天早晨又沒有米了,孩子的帽子也破了,媽媽敬菩薩的香燭錢也沒有了,你究竟在想什麼東西呢?……來!讓我替你把孩子帶出去,你一個人安安心心地寫吧!寫吧!……《時事新報》。你可以去一篇的——那我知道——而且,還有申報館,××雜誌,××月刊,××, ××××……你不是說在月內通通要寫一篇去的嗎?”——的確的,自己也知道,假如我不多多地寫,生活也許馬上會把我們一家老幼都趕到馬路上去睡弄堂,討銅板的。然而,我應該寫些什麼東西呀!
常常地,我一提起筆來,攤開朋友們索稿子的來信,想起每個編輯先生來信囑咐的那些話,我的腦子也便會莫名其妙地混亂起來,不知道應該寫些什麼東西纔好了。
“你是寫小說的人啦,你給我一篇小說吧!”我的第一個朋友說。“不過,你應該注意呀,小說的內容千萬不要寫得太那個,那個了……朋友,只要講得好呀!……喜歡看愛情小說的人才多呢。朋友……”
接着,第二個又說:
“老葉!趕快替我寫一篇農村小說。我知道,農村的情形你非常熟悉的……趕快啦,老葉!今天十三了,十五號還來得及!十五號,是的。老葉,你還要注意呀,最多不能超過三千字,三千字,老葉,最多三千啊!……”
此外,又還有限定我寫遊記,軍隊生活,婦女生活,或者和學生生活有關之類的小說。而且,而且,大都不能超過三千或一千五百字,內容更不能“那個”。有的甚至於還選出一篇論文來,叫我就照那內容替他配上一篇小說,表示他所論的完全是真的,現實的材料,有小說爲證。
這樣,我便被陷入了那深沉混亂的苦痛之中,終於不知道應該寫什麼東西纔好了。然而,爲了生活,我又不得不寫。女人督促着,朋友催逼着。雖明明知道自己是一條瘦弱的公牛,榨不出奶,但也不能不拼命地榨一榨。
而榨的結果呢?——兩三個月來幾乎一字無成。寫了一篇戀愛的,自己看看,要不得;給朋友看看:“唉,你爲什麼寫這樣的東西呢?唉唉!簡直不成呀!你難道連起碼的戀愛常識都沒有嗎?唉唉……”於是毀了它,重新來寫一篇關於農村的小說。先想好一個題材,下筆了;但是,又不成,剛剛開一個頭就有了六七千字,再寫下去,便非三四萬字不能完篇。“誰要呢?”朋友說,“這樣長的東西,除非你自家去出單行本。”然而,爲了生活,我又不能不聽朋友的話,暫時將長的擱起,再來想一個其他的短東西。可是,心情已經不能再像從前那樣安靜了,漸漸冒出了火花來。“爲什麼呢?我爲什麼不能按照自己的意志和心情寫作呢?爲什麼要拼命地來想這‘雞零狗碎’的東西呢?啊啊,爲什麼呢?……生活呀!該詛咒的生活呀!”於是,又忍痛地將自家暴躁的心情抑止,再想一篇關於軍隊生活的小說。想好了,寫呀,寫得神昏顛倒,日夜不停。結果好了,沒有過火,也沒有鬥爭。高高興興地拿給編輯先生去看,“嗯!”編輯先生嚥了一口氣,皺着眉頭地說,“你可怎麼寫得這樣‘那個’呢?……你不可以將他們的生活寫得好一點嗎?嗯嗯!這樣的東西我怎麼能發表呢?嗯,老葉,我怎麼能發表呢?……”當然,到這時無論如何我的心火也按捺不住了,但又不好當着編輯先生髮脾氣,只能唯唯連聲地退了出來,一口氣跑到家裏——將原稿子向火爐中一摔!並且還大聲地駕着女人,罵着孩子!罵他們不該累贅我的生活,不該逼着向我要吃飯,逼着我寫這樣不成器的東西!……結果,女人哭了,孩子哭了。母親憤怒地摸起柺杖來要敲破我的腦殼!而早飯米仍舊不能不設法到外面去弄回來……後來,我又試寫了一回婦女生活和學生生活之類的小說,但我自己知道:統統不成功。也就不想再送去給朋友和編輯先生們看了。因爲我在寫的時候,除了用手拿着鋼筆在原稿紙上一筆一筆地移動以外,腦子早已不知道飛到什麼地方去了。
朋友們大抵以爲我過去的生活經驗應該豐富得了不得,不肯努力地多寫出東西來,捱餓那是活該的。而並不知道我的創作的艱難和痛苦。何況我的生活經驗還並不見得有怎樣“了不得”呢?當然,我不否認我還有一部份不曾寫出來的“血”和“淚”的慘痛的生命史,但那大大的東西寫了出來又有誰要呢?在長長的寫作的時期中,誰肯來維持我一家五六口的生活呢?“空虛啊!”我不由地叫道,“我的別樣的生活是怎樣地空虛啊!”然而,我要是有胡謅的本事也好——“一天能胡謅出一兩千字,也足可以維持生活的!”人們對我說——偏偏我又沒有這樣的本事。於是,捱餓;那就真正“活該,活該”了。
“然而,你就是這樣長期地‘空虛’和‘苦痛’下去嗎?”朋友們一定要問的吧。但,敬愛的朋友,這你儘可以放心吧!人們只要想到了自家生存的意義的時候,是決不至於自暴自棄的啊!
我雖然“空虛”和“苦痛”,但我究竟還沒有失掉我青春的生命底烈火,還儲藏着有一種巨大的自信力。我爲什麼要弄得自暴自棄起來呢!
以後呢,當然,因各方面的關係,我還應多多地寫——在不違反自家的意志和不脫離藝術領域的這範圍之內。可是我將不再寫應時,應景,指定題材和規定長短之類的痛苦的東西。一定的,朋友!寧肯“餓肚皮”都做得。“餓肚皮”,這句話並不是表示我故意地裝得“清高”“有骨氣”!而是實實在在的,我的別樣生活太“空虛”了,寫不出。再說明白一點:以後我將多寫一些自家所欲寫,所願意寫的小說,間或也寫一點雜記和雜憶之類的東西。寫多少,算多少。能發表呢,當然好;不能發表,就留給自家讀讀。至於能不能寫得好,寫得進步,能不能中編輯先生的意,滿足朋友們和讀者的欲求,那就只能看我的身體底健康和努力的程度如何了。
當然,我一定好好地鍛鍊自己;刻苦地,辛勤地學習;使我往後的東西能一天一天地接近藝術,並深入到大衆的生活之中。
一九三五年除夕前十日在上海
(原載1936年1月《漫畫與生活》第一卷第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