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中旧画

  我与江西的鄱阳湖相别,业经十六七年。在这十几年的长久日月中,虽然走的地方不少,见的事体甚多,但偶一回想起来,湖中的几幅旧画图总尽先展在我的眼前。

  我实实在在还很记得清楚我们所乘的那只米船。那船是由江西抚州府临川县城外载白米三千担往湖北武昌去的;我的父亲死在临川县,正要运灵柩回四川成都老家,我父亲的朋友,我叫陈老伯的,便代我们雇定这只船。陈老伯说:“你们盘费短少,既不能由南昌乘小火轮到九江,只好雇一只民船,一直坐到武昌去的好;民船哩,假若雇一只空船,你们的行李不多,载轻,湖里和江里的风浪很大,你们孤儿寡母的不应去犯这种险;我替你们想来,倒是包一只米船的全舱面,现在往武昌去的大米船正多,价钱一定不贵,只是多耽搁一些时日;好在你们运着灵柩,也无须乎急急,多走一两月权当休息。你去和令堂商量商量,看我的话可行得去么?”

  陈老伯是广西人,与我父亲同官十多年;又能写,又能画,又能作诗,是个很风雅的人。那时他已六十多岁,故旧之情甚深,他那短命的第二个女儿又曾几乎做过我的未婚妻,所以对于我家的大事,陈老伯的言语,简直就是我们的指南针了。

  于是乎,八月十六日,我们便扶同父亲的灵柩在临川县东门外搭上了这只往武昌去的米船。

  船价原不算贵,是陈老伯代我们讲定的,由临川到武昌,全包舱面,只烂板洋八十元。可是开船的头一晚,船上又搭了三位河南纸客,并五十包毛边纸。我母亲发气,说船老板欺负人,要送他到临川县衙门去理处。得亏我们的底下人许贵讲人情,说船舱很大,多搭几个人和几十包纸,不过仅占头舱一大半;既于我们无妨,就请太太大量些,老板终究感恩的。说着,又叫老板到内舱门外来磕了一个头道谢,然后这件事才算说好了。

  抚河的水很枯,我们一天才走得几十里,还要叫人站在水里来抬船;九月初间,我们这只双桅米船才入了鄱阳湖。

  那时湖水大退,到处都露出浅水平敷的泥洲,洲上芦苇丈多高,一眼望去,完全就是漠漠的荒林。芦洲中的港汊,弯环曲折,没有直到一二里之远的;港面也不宽,顶阔处或有三丈多,寻常不过一丈六七上下。

  我们入湖时,船家刚吃过午饭。太阳不但不厉害,并且若有若无,只稀稀一点淡白光影从薄云间筛下来。又没有风——风是有的,不大;两幅新白布补旧白布的硬风帆大张在舱前舱后的两道桅樯上,虽是懒洋洋的没甚气力,却也使得动船,能把它左旋右转的在暗蓝色港面上推着走。

  船老板站在后梢较高的一段船板上把舵,管理帆索。他是临川县乡下人,原来是当舵工出身,积了几文钱,再经亲友帮助,才买了这只旧船,我们同舱板下的白米算是他当老板后第一次的新载。

  船上只有两个船夫,都闲坐在船头上同我乱谈。就中一个癞头,最爱说话。他说若是水路不精的人,一到这里,包他半年也走不出去;他又说湖底浮泥极深,要是失脚落下去,越动越往下沉,一辈子也浮不起来。

  舱内本来清净,三个纸客都悄悄的约着许贵在打“上大人”,只因那徒弟安生打扫火舱——做饭的火舱,无意的把那头母狗打了一下,它便奔到船头上来汪汪大叫。老板最爱他这头狗的,听见了,便从船舷跳板上跑来把安生打了几拳,安生打哭了,三个纸客都起来拉劝,癞头也骂安生不对,一时之间,全船都闹震了。后来因为我母亲在内舱中假装问什么事这样大闹,许贵借此虚骇了一番,一切方回复了原状。

  我那时仍静静的坐在前桅之下。十五岁的浑小子,原本说不到欣赏自然,不过每当船随港转之际,远望见几片风帆高出芦叶好几尺,仿佛是贴在天上似的,总觉得好看。港汊中还时时看见许多蟹簖,横划在水面上;起初本不晓得这些竖在水中的竹片做什么用的,船一走过时,刮得船底一片响,后来看见几只大蟹在竹片间爬来爬去,因才直觉的悟出是蓄蟹的东西。

  我不甚记得真日子了,大约就是入湖这天的午后,薄云已散,很红的夕阳照在淡黄芦苇之上。芦苇渐稀,湖面渐广,风势也渐大了些。似乎我们都吃毕了晚饭,头舱的席篷也全推开了,不甚关心湖景、专门打牌睡觉的河南纸客们也都抽着潮烟,坐在跳板上东瞻西眺。

  忽然一阵桨声从极近的芦荡中传出来。

  我问:“什么船会在荡里走?”

  癞头抢着说:“打鱼船。”又加一句解释说:“打鱼船小。”

  我好奇的问道:“他们的鱼零卖么?”

  癞头说:“怎么不!你看我唤他……你少爷要买鱼么?”于是他就很高的唤了一声。

  果然有人回应了,桨声越急,不久就由芦荡中摇了三只渔船出来。都远远的向着我们问道:“买得多吗?”我们高声回说:“几十斤罢咧!”这原是一句开玩笑的话,我想:“哪里吃得了许多。”然而三只船便仿佛端阳节划龙船似的,争着向我们摇来;中间一只较小的较快,距我们的船约莫二三丈远处,那两艘方转了舵。

  渔船上也有篷,也有桅,两个男子打桨,一个妇人把舵,还有一个年轻女子手执一根桡钩站在后梢上。我平生没有见过偌大的渔船,并且不知道鱼放在它船上何处。

  我母亲听见我要买鱼,连忙叫女仆万继娘出来嘱咐我少买点,并且问大鱼价多少,小鱼价多少。癞头做个手势,叫众人都别开口,仿佛他就是买鱼的主人一样,问道:“说罢,百钱多少斤?”

  渔船头上一个中年男子答道:“百钱五斤。”

  我不信会有这样便宜的鱼。在我们成都,鱼价是历来就比猪肉贵二倍的,在南昌也得四十多文钱一斤,抚州更贵。依我的脾气,当然买了就是,还讲什么价?然而癞头却把嘴一撇道:“算了罢,讲不成功,你载到九江去卖好了。”

  “你老多少总得还个价钱。”

  “那么,两不相亏,百钱十二斤。”

  “你老倒会买,也请到九江去买好了。”

  渔船业已开走了,我母亲忽叫许贵给他讲百钱九斤,再不然就八斤也好。

  渔船上几个人都争着开口说:“百钱七斤,准卖给你。”

  癞头连连说太贵太贵。许贵也还在犹豫,我母亲早在窗孔中答应了,说:“使得,使得,不过我要大鱼!”

  渔船上的人都欢然掉过船来道:“有大鱼,随你老选择。”

  两船系住了,头一个跳过去的就是我,其次是许贵,再次是老板,他提着一柄大秤。

  “鱼呢?鱼呢?”

  一个年轻人把中舱船板揭开,我们就看见鱼了。原来中舱竟是一片活水池塘,船底据说是铁网做的,可以与湖中的水相通,池里的鱼,泼泼剌刺,不知有多少。那中年人手提一柄鱼叉,站在旁边道:“你们看清楚,指那一尾我就叉那尾。”许贵说:“把你那顶大的青波鱼叉几尾来称称看。”

  我母亲看见那些十来斤重一尾的青波鱼,好生高兴,说:“多买点,拿来腌了晒干,带回成都送人情,比什么还贵重。”于是一连就买了二十几尾,她还要买,癞头便劝道:“太太,老实说,你今天买的鱼实在太贵。湖里秋鱼,我们吃了几十年,从没有吃到百钱十斤以下的;你太太要买时,前面还多得很哩。”

  末后,渔人又提了一尾大鳜鱼出来,足有六七斤重,母亲也买了。我亲自提它过船,因为它太活泼,把我弄来在船板上跌了两交,还几乎送它到水里去。后来被安生在鱼头上敲了一斧,它才哆着口不动了。癞头说这鱼是闰年产的,因它背翅上是十三根刺。

  那一夜的大工作就是杀鱼。

  大约是九月初十边罢?我们的船寄泊在一片小沙洲前。

  这地方除了那片沙洲和洲上几丛芦苇外,四面都是湖水和圆天。同我们并泊的尚有五艘双桅大米船;不但同行,并且所载的白米,也是一个米贩的。

  泊船时已在傍晚,癞头说,若明天再得大半天顺风,明晚定可以到大沽塘。大家看见风色很顺,而且云霞满天,都以为一定是可以的,入夜之后,大家俱安安静静的睡了。

  到次日的黎明时,我猛然惊醒,看见母亲已坐了起来(她因为右膝有病,不能行走,所以诸事都过于谨慎,每逢上路,从来是穿着衣服睡的),脸色很不好看;船也颠簸异常;并听见篷外风声怒号,和众人的呼声,觉得光景有点不佳。我便问:“有什么事吗?”

  母亲说:“好大的风!……怕不是好事,你快点穿了起来。”

  及至我穿好了要到舱外去看看时,母亲偏不答应,为什么呢?她也说不出来。然而我到底出去了,不过也只好在舱门口望一望。

  果然好大的风!遍湖都是排山般的大浪,浪头打在沙洲上,激起的水花总够四五尺高。沙洲上的残芦,昨天傍晚看见时,有八九尺高,然而此刻却只能望得见一点儿叶杪,并且浪头一来,它们便随势倾倒,直待浪过了许多久方软软的翻起;第二第三的浪又接连而来,所以它们便老是那样一起一伏,得力它们没有劲健的力量,所以也才能那样的一起一伏。

  天上全是乌黑的云堆,被呜呜的暴风驱得团团乱跑。我们的船业已拉到沙洲边,下了两道大锚;沙洲上又打了三条粗桩,安生同癞头正把一条粗缆用力的拉系在桩上。然而船在浪头上还依然偏偏倒倒,舞个不休。在我们这只船的两侧,那四只米船都一样的泊好了,不过两船之间,仍留有六七尺宽的距离,大约恐怕两船过于并拢时,不免有互撞的危险。

  此刻,人声依然在狂风中大吼,原来尚有一只米船在昨夜原泊的地方不曾拉过来;正见乱浪之间,一只小小的划子,上面三个船夫,奋着短桨,一上一下,同风浪之势鏖战着,向沙洲边划来;各船上的人都向着他们一声一声的大吼,大约是替他们助威的意思。小划子好容易的逐渐划了近来,划子上的水载了一半,划子上的人浑身都是湿的,刚到沙洲边,三个人便跳出划子,站在水中,从划子上取出一道大铁锚,埋在洲上,齐吼了一声:“拉呀!”

  于是那只醉人似的大船上也回应过一片声来:“拉呀!”跟着就见一条铁链从抛锚处隐隐由浪花中牵起,一直牵到那只船头上,其间七八个人,都直着两臂,登着两脚,挽着铁链,直向怀里拉,拉一把,打一声哨子,这方法果然好,那船果渐渐的向沙洲移来。船头上的人,我至此才看清了,原来我们船上的老板和那一个船夫叫张老二的都在那里。

  那风一直刮了五整天。我平生第一次感受的无聊趣味,也在这五天之中。

  上下四周的环境,没一时不是那样的:阴云黯淡的天,浪头起伏的湖;沙洲上不能涉脚,惟有在一只船上,从船头走到船尾;他们年龄大的人当然不是第一次感受无聊,所以他们都能忍耐,都能自寻消遣;打“上大人”,推牌九,骂架,唱小曲,或竟长躺在铺上打鼾。独有我,真太无聊,几本《七侠五义传》翻了不知多少次;唯一的希望,就是哪一天才能开船。

  后来又在大沽塘扎了几天风。读者诸君假若有坐过江湖中民船的,便知道行船口号,有什么三不走:逆风不走,无风不走,大风不走。大沽塘的几天就因为既是逆风,又是大风。

  不过大沽塘有避风的船埠,有镇市,虽然米船载重,不能泊岸,但各船都带有小划子,上下仍极方便;我也勉强弄得来划子,若遇船夫不在,就是安生划,安生不在,就是我自己划;所以七天之中,我丝毫不感烦闷,因为我在岸上的时候居多。

  大沽塘的市镇距船埠还有二三里,这是饶州府景德镇瓷器出口的地方之一,市街很热闹。船埠上仅有三四十家茅屋,日用生活的东西都有卖的,其间最令我注意而生兴会的,就只一家卖茶的茅屋。

  这茅屋临在船埠上,门前一个高坡,由坡上直趋下来便是我们泊船之所;

  茅屋那一面是沙滩,又一面是倾倒垃圾的空地;而茅屋的盖造又极窳窳:粗糙的木柱只有小饭碗大,两面黄土墙,一面泥壁;屋中一道席篷间隔着,靠里一间算是睡觉的卧房,席篷门上挂了一幅印白花的蓝麻布帘,外面一间就是待客吃茶的地方。白木方桌有四张,然而都备极龌龊,泡茶的碗,十只内只好有两只是完整可观的。靠墙是柜台,柜台之外,一个洋铁炉子,炉上一把洋铁壶烧着开水,这就是茶铺的外表内状,老实说来,真没有令我能生兴会的所在;而且地上又凹凸不平,盐炒葵瓜子的壳,涎浓的口痰,布了一地;风向不顺时,还时时闻得见一派恶臭。然而,我每到岸上,必要在这里来夹在粗鲁的船夫们中间喝一会茶,临去时还不免要恋恋然的,这是何故呢?

  读者诸君,你们自然是愿意知其故的。那么,就请你们随着我的笔尖向柜台之侧一看!你们不见那里时常都坐有一位年轻姑娘吗?得呀!就是这姑娘。她姓什么,名字叫什么,我通通不知道,依我那时的揣测,相信她是卖茶老太婆的女儿。她那时或者不止十八岁,但我总觉得她嫩得同初熟的荸荠一样;她的模样到底美不美,我此刻记不清了,不过那时,看见她抹着白粉,涂着胭脂,两只眼睛又大又明,一排牙齿又白又整齐,穿着浅蓝洋布衫,栏臂缘一道水波纹的青洋缎边,总觉得好看极了。每一次去喝茶,差不多偷看她的时候最多。何以要偷看她呢?这个我却说不出所以然来,只是要看一个女人,又害怕这女人觉得我在看她,又害怕旁人觉得我在看这女人,其结果必得等这女人和旁人全不注意时,才从眼角上偷着下死劲的看她。

  我第一次登岸,就注意了她,就觉得这地方有生趣;后来听见许贵们也说:“这小娼妇还长得好!”我立了几次意,打算从许贵口里问问这女子到底是娼不是,第一我没有恁大的胆量,第二就知道她是娼也等于不知道,第三我宁可不知道她是娼,而且许贵们是年龄已大的人,就说道,“这小娼妇还长得好,”似乎并不很注意,他们在这里喝茶的时候顶少顶少。

  这几天里,我每到茶铺去时,总要叫万继娘光光的给我打条发辫;心里总想怎么样才能做出一种出众的举动来,好叫这女子留心我,(至于留心以后又如何?说老实话,我那时还未曾想及哩。)我自以为实实在在总比一般粗鲁的船夫们体面得多,纵然年龄才十五岁,身体还小;然而那姑娘却总把我同一般粗鲁的船夫们看作一律,她笑的时候,多半是向着粗鲁的船夫们,她看我,只是随随便便的看一眼,我一个人暗暗的生气极了,恨不得鄱阳湖的水立刻涨起来把这片高岸全淹了,众人都各顾性命,只有我一个人划着小划子来救她,到此刻看你睬不睬我?

  到末了的头二天傍晚,我无意的看见老板把他载的白米量了足一担,用箩筐载了,运上岸去。这原是常有的事:老板常把白米量去贱价卖了做赌博本钱,赢了,把银子装在肚兜里,输了,回来把安生打一顿,说他把饭糟蹋了,为什么倾在水里,不都晒干了掺在米中,将来人家量出来短了载时,还要打断他的狗骨头!

  但是,到夜里,却听见许贵们悄悄的笑着说:“老板此刻正乐呀!……呸!那小娼妇也值得一担白米吗?……前天老艾去关一回门,才花了五百钱,一个整夜,顶多抵上关五回门罢了,哪里就要花许多!……却也不怪他,白米又不是他的,他已经算是公道人,不比那一般老板了!”

  我知道老板竟自同年轻好看的姑娘打相好去了。本来一个接待船夫们的暗娼,算得什么正经事,然而我心里却难过了一夜;就是第二天,我也不再上岸去,直到第三天早间风向转了,大家准备拔锚,我上岸买水果,才末后的偷看了一次。她还是那个样儿,依然和吃茶的船夫们有说有笑的,我们这只船上的老板,此刻正从镇上回来,走门前过时,遂进去在她脸上摸一下,笑着说:“好乖乖,等着我,回头给你带点湖北的好土产!”她是如何的回答,我不知道,因为我早就奔下那高坡来了。

  我们一行几艘船出发时,是九月二十七日早晨。那一天的风虽是很顺,却刮得不小,略小的船都不开,说要等风声小一点再走。

  我们的船已拔了锚,偏又出了事;因为那头花狗奔到岸上,任凭你们唤,它总不肯下船来。纸客们主张不要管它,老板不肯,我也不肯;于是老板又带着安生上岸,费了很大的周折,才捉住它的项毛拖了回来。

  我们船上的风帆大些,老板又长于把舵,所以耽搁了一些时间,但仍把同行的米船,一只一只的赶过。

  太阳很晶莹的斜照在水波上,每一个浪头掀起,就象钻出了一条金蛇;风帆影子极长的拖在船的左边。我们每从一只同行的米船旁边驰过时,两边的舵工和船夫都要彼此笑骂一场,竞争一番;各船上都在淘米做饭了。

  我站在舱门口,遥遥望见小沽山,这是我前六年来江西时见过一面的,还认得它。癞头说它是鞋山,却也像得很,它山头一座白塔,确像一只旧式女鞋的提手;不过这鞋样断不是太太小姐们穿的,完全是丫头大姐裹得倒大不小的脚穿的。船从山脚下经过时,还看得见山间的殿宇,一直引到水边的石梯,石梯下面的小船;遍山是树,觉得景致很好看。

  我们的船算是快了,船头上激起的浪花也翻银滚雪似的,然而总比不过火轮船。一过鞋山,就遇见了好几艘火轮船。从米船上望去,简直就是一座楼山,并且走得箭似的快;它走过了不算,却一定要在屁股后拖起一派波浪,叫我们的米船朝着它磕头。

  老板们吃过早饭,接着就是我们吃。老板吃了饭,坐在火舱里抽水烟,后梢把舵的,换了癞头。

  我记得清清楚楚,那天早间我们下饭的是一碗冻红肉,一碗冻鱼;母亲坐在床边,跟前摆一张矮方凳做桌子,对面就是我。我正吃第二碗饭,船头上忽然大响了一声:沙!船身往后一挫,接着又往前一顿,那碗冻红肉便从凳上跳在床上。母亲胆子最小,便放下饭碗说道:“怎么!……”我还镇定的说:“或者又是搁浅了!”因为前在抚河中时,常有这种事体发生。

  但是老板张张慌慌的奔到内舱门外,从许贵床铺上抢了一床棉被出去。

  母亲脸色大变道:“完了,一定出了事了!”我也不知不觉端着饭碗走了出去,全船的人都默然无言,但是极惊恐的拥挤在前舱,争着要看外面的事。

  许贵从舱门口挤了进来说:“船破了!船头打破了,棉被已塞不住!”这一下全船都骚动起来,我丢下饭碗,不由的把棉袍脱了掷在别人铺上,单穿着一身薄棉紧身和薄棉裤,同许贵向船头奔去,纸客们只顾收拾他们的零碎东西。

  癞头奔来下风帆,但帆页都被风势鼓涨着,落不下来。许贵拿着劈柴刀抢去把帆索割断,帆才落了。老板同张老二各拿一条长篙向船侧一探,深极了,只船头左右有许多暗礁,可以插得下篙,他们便想借篙的力量把船撑出礁石,移向岸边;但他们枉自费气力,那船头却结结实实的夹在礁石中间。

  于是老板便号啕大哭起来。我断不料他这个三十多岁,强壮有力的男子,倒哭得比寡妇哭老公还悦耳;我又气又骇,心里想:“这就叫打破船了!大约是实在的罢!”

  我自然而然的就跑到后梢把系在船尾的那只小划子拉过来。不知怎么样的一阵手脚,竟将我母亲抢上了划子,三个纸客都抱着被盖衣服要接踵奔上去,却被我同许贵拦着,仅上去了一个,张老二也拿着短桨跨上去,那小划子就在波浪里荡漾起来。万继娘忙极了,从后梢往划子上一跳,董的一下却落在水里,骨都都几个小泡,登时就看不见她。划子上和大船上的人都大喊起来,幸得水神不收容万继娘,刚下水不多久,一送,才将她送到小划子旁边的水面上。张老二抓住她的头发把她拽上小划子,她业已将近昏迷了。

  小划子偏又是漏的,仅仅一两分钟,早已小半划子的水,划子上的人复又移到大船后梢上。我这时完全麻木了,向左一望,似乎距岸不远,但岸上的大人看去只像小孩子;江里波浪甚大,任凭善泅泳的人,也未必泅得到岸上。右岸更渺渺茫茫只看得见一点树影,这只破舟,到底还能支持到什么时候呵!

  大家都失望已极,打不出一点安全的主意。正这时,三四只同行的米船都从后面乘风驰来,大家遂说好了,有救了!待得头一只船走近时,众人都一齐大叫:“救人呀!我们的船打破了!”大家呼救的声中,直挟着一派喜气。然而这喜气登时就消灭干净,你们说为什么?原来那几只同行的船都害怕耽误了路程,都不愿停下来救人,他们船上的人似乎俱嬉皮笑脸的看着我们。

  这又怎么办呢?三个纸客都顿着脚向他们大骂,然而只有风听得见,水听得见,我们自家听得见了!老板到底有见识,见别无生路了,遂也鼓起勇气,把张老二、安生等唤到船头,各拿着面盆水桶将涌到舱里的水极力朝外舀,不过这也只能把沉没的时候多延长一点。

  幸而今天的风顺,由大沽塘或湖口县放回九江的空船还多,十来分钟之后,就来了十几只小船;那些小船多半是两三人驾驰的。当它们初来近时,我们又欢喜了;我母亲连连念着佛号说:“阿弥陀佛!天无绝人之路,到底也有救星了!”她才待挣扎着要向一只小船上走时,却不料那般人之来原是别有目的。他们一上大船,就揭开舱板,把下面的白米任情任意的朝他小船上运,约莫抢得二三担,又顺手把河南纸客的毛边纸包和我们的箱笼取一些,立刻拉起风帆,我们只有睁着眼赞叹他们的财运亨通。

  这样扰攘了好一会,许贵和我才抓住了一只空船,答应他抢米抢纸抢箱笼,但须把我们几个人载到九江,到后还要给他们两块洋钱。他们答应了,然后才把我母亲和万继娘扶下去,母亲叫我进内舱去拿点东西,我四面一望,都是可拿的,然而都拿不了,只自然的抱了两床被盖完事。许贵自愿留下来设法提我父亲的灵柩,我们约在泰安栈取齐,那只小船上的米和纸抢得差不多了,催着要走,我方跳上去,一同离开月多天气相依的旧米船。

  小船从大船前头驰过时,尚见安生一个人双脚站在船板水中,有一桶没一桶的将那浑黄色水舀起向船外倒;那头花母狗蹲坐在篷上,好像很不明白船上何以这样的不安宁。再走远一点,安生和狗都看不清楚,只见大船两侧围了二三十艘小船,仿佛一个小甲虫,正在受着群蚁攒食一般。

  在路上我们才问清楚这里叫卵石矶,距九江水程二十五里;这里暗礁极多,假若舵工稍为推板一点,没有不出事的,而今而后,才证明了万事皆通的癞头实乃万事不精。

  这天的中午,许贵才押着提运灵柩的小船赶到九江来。然而问题就随之而生。

  许贵起初招人提运灵柩时,并没有人瞅瞅他,乃至水已侵入中舱,抢无可抢,才有一只抢了六七担米十来包纸的小船答应帮忙;但是他船上六个人,每人须得一块钱的赏费。许贵一口就允诺定付,仍不行,第二个人嫌少;于是一人一句,从六块钱直涨至六十六块钱,许贵也答应了;可是要现钱,许贵说:“你们看,我身上那有这么多钱!主人家已先往九江,行李银钱都在他们手边,到了九江,自然会照付的!”说了许久,众人才用刀将船篷劈开,把灵柩提上了小船。据许贵说,灵柩提后,水已涌入内舱,老板、船夫、安生们都乘别的小船走了,河南纸客们走得较早,所未走的只那头花狗。直到他将次走时,泊在对岸的巡江炮船才开过来,趁水打劫的诸小船也才纷纷逃开,让炮船上的人来扫拿残货。

  所谓问题,就是那六十六块钱,那里去筹?

  泰安栈的老老板忽然义奋起来,来向我的母亲说道:“太太,你们身在难中,并且是异乡客人,就有钱,也不犯着给人敲竹杠。这样罢,我来替你们撕落,你们的管家不必出去,只交六块钱给我,我包把这般东西打发走路。”这是何等的好事,我们当然恭请他去出马的了。

  “老老板出去不久,就听见外面人声嘈杂,末后只听得老老板大声说:你们可别乱想,我就去请出少爷的名片,送你们到德化县衙门去!先问你们船上的米是怎么来的,然后再问你们乘危勒逼的罪名!何况这是做官人的灵柩,你们敢这样没王法吗?……多一个也没有,这六块钱还是我替你们说情,太太才肯开赏的哩!”

  得亏老老板的文章做得好,这头一重的难关居然打过了;至于以后的难关,不在本题之内,从略了罢。

  花狗是殉了船了!醃鱼依然回了水府,不过各个身上多载了斤把盐去,这是我们损失以外的大损失!

一九二五年四月脱稿于成都状元街
(原载1925年7月《小说月报》十六卷七号)

Previous
Author:李劼人
Type:短篇
Total Words:8918
Read Count: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