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ai-io,xe-xo!
Lazho sor-ia,la,la,
Ginr la,min’r la!”
“La xui laogia ky-ba!”
“Xum-um,o ai-io—
La bu-xui laogia;
O-ai-io,xe-xo—
La bu-xui laogia!”
歌声响着,震彻了整个平原。
“Xum-um,xe-xo!
O-ai-io,xe-xo...”
歌声是单调的,只是由一些单纯的音节缀合起来,用低沉的调子哼着,一个个单音不断地反复着,回旋着,而从那里面,说出了无穷的申诉。
生活是苦恼的,家乡是在遥远的永远也不能望见的远方。
于是,拉索的人们歌唱起来了。拉索的人们一面屈着背脊,向前挣扎着;一面就哼出这样的歌来,而摇橹的和撑篙的,一听见这样的歌声,就如同听见了一个信号一样,也就随声应和,跟着哼起来了。歌声震荡着,从河面和岸边传到整个平原上去,低低地,缓慢地,渐渐地变得高昂,而终于,就没入平原的怀抱里了。
平原是辽阔的,一望的黄沙伸展着,直到天边。平原辽阔而且寂静,每日只有火一样的阳光蒸晒着,使得地上的黄沙变得焦灼。没有风,没有声息,黄沙发出枯燥的苦味,使人晕眩。人们如同发戍的囚徒,沿着河岸,在绳索的捆绑之下,向前挣扎。
河,平静地流着,每当山洪来到,就变得湍激而且残忍,但是,只等山洪一去,河水回到河心,河就又变得平静了。河水是清澄的,清而浅,河底里灿烂着金沙,天盖却是大海一样地蓝。
“今儿会下雨吧!”用袖口拭一拭额上的汗珠,望望身边的同伴,这样地发问了。
被问的就望一望晴明的蓝空和在黄沙上变成了紫色的阳光,于是低下头,压低着声音回答说:
“下雨?秧棵子统给烧焦了,棉花苗儿上直放烟儿。”
屈着背脊的身体于是就约齐似的挺直了起来,望望黄沙的平原:平原是太辽阔的,望不见边际;于是,背脊又屈下了,头又低了下来。
平原静寂着,而歌声就从平原的怀抱里发出来了,低沉地,而且缓慢地:
“Lazho sor-ia,la,la,
Ginr la,min’r la...”
而船上那撑着尾篙的高大汉子就把长篙举了起来,作出一个向着船前远远的地方射击出去的姿势,高声喝道:
“La xui laogia ky-ba!”
于是,从河边和河面,一个大的合唱就开始了:
“O-ai-io,xe-xo—
La bu-xui laogia...”
船缓慢地行进着,逆着水,向着不知道的地方爬。歌声回旋着,慢慢地,慢慢地,转到激昂,就消逝在平原的遥远的角落里去了。
“黄龙渡快到?”
“黄龙渡?还有五里潭。差七里呢。”
简单地回答着,记一记每处有名目的地方,每一处有人烟的村落和市镇,每一个港,每一个汊,望望眼前,又望望天上的赤阳和平原上的黄沙,于是,一切就沉默了,背脊屈得更低。
“到了义井集,就去吃两斤酒吧?”
“你请么?”
“俺可不请。”
“那么,歇下来,咱们喝水得。”
河水静静地流着,没有声息。船停了,人们叹着气,拭去额上的汗珠,用凉水洗着脸面,浇着胸膛。河水是凉爽的,凉爽而且清澄。人们用手捧着凉水,望着火烧一般的阳光。
“不喝一口吗?”
“得,不喝。”
“有病?”
“不算什么。”
沉默地望着如火的太阳,互相交换了一个叹息的视线。水是平静地在流,原野是寂寞的。
于是,从静寂里传来了粗暴的叫声:
“拉呀,伙计们!今儿得赶上吴家畈。”
而大家就迟疑地站立起来,强韧的绳索就又套在每个人的肩上了。
“Xum-um,xe-xo,
O-ai-io ,xe-xo!
Lazho sor-ia,la,la,
Ginr la,min’r la!”
歌声低沉地哼着,转到激昂,就没入了平原的怀抱。人们向前挣扎着,向着不知道的地方爬去。
船,缓慢地行进着,平原是没有边际的。河水蜿蜒着,好像是一条无限长的赤练蛇,永远使人生出会被毒死的恐惧。一村过去了,一镇过去了,过了一个港,又过一个汊,然而,船仍然是慢慢地行着,旅程长到没有终止。
“家去吧,兄弟?”
“唔,家去?”
“家去作田去呢。”
“唔,是的,秧苗尺来高啦。”
“后园里快结葫瓜啦。”
“唔,是的,满地南瓜藤。”
想一想,家园里到底会有些什么呢?于是,黝黑的脸上浮出一丝苦笑。家园已经变成了沙漠,满地黄沙的土地上,是连树皮和草根也寻找不到的了。
于是,就发狂似的歌唱起来了,歌声响彻整个平原,又在辽远的角落里变成死寂:
“Xum-um,o-ai-io—
La bu-xui laogia;
O-ai-io,xe-xo—
La bu-xui laogia!”
而太阳就落到地平线上了,把整个平原变成了赤红。在夕照下面,天边涌着云山,奇拔而且险峻。望望云层堆成的山景,想起了山里和水里的事情。
“是山里好呢,是水里好?”
“山水一个样。”
“此山是我开。”
“黄河摆渡船。”
枯风吹着了,散布着扑面的黄沙。平原披上了黄昏的纱雾,一轮明月从前面的天际浮上来了。
“吴家畈可快到?”
“还差三里。”
“吴家畈真是好地方。”
“早先可还好—这如今,算不得了。”
“这如今,哪儿算得?”
“到处一样。”
“什么生意都难作了。”
“可不是,老板过八月节就要停船的。”
夜静着,平原睡熟了,镇睡熟了,河睡熟了,沙滩也睡熟了。沙滩上是凉的,夜露太重,压着人们的身体,使人们感觉着战栗。月的清辉笼罩了整个世界,是一轮饱满清亮的圆月。
望着深蓝的海样的天幕,望着圆月寸步不移地老是浮在天海的中央,就想着:月亮还有几回好圆呢?
“八月节过后怎样呢?”
“俺没打算。你呢?”
“俺也没。家去。”
“你有家?”
好像在严寒的冬夜被坚冰割破了胸膛那么似的,怔了一怔,于是,想了一想,就立刻低着声音回答道:
“俺没有家。”
一阵凉风横断着拂过了平原,投入河心,河水就轻轻地荡漾起来了,寂寞而且凄凉地。
“那么,该是山洪暴发的时候了。”像这样地自己咒诅着自己,“山洪一来,冲,冲,把大家全都冲个完结!”
“可不是该发山洪啦!月亮长了毛呢。”
沉默着,夜晚悄悄地过完了。人们把绳索又套上了自己的肩头,屈了背脊,向前挣扎着了。船移动着,缓慢地,向着不知道的地方爬去。
平原躺着,辽阔而且平静。黄沙伸展着,直到天边。
河,平静地流着;河水是清澄的,清而浅。
日子轮换着,人们的皮肤变成黝黑,眼睛变得深陷,声音变得更为低沉了。
“家去吧,兄弟?”
“俺没有家。”
于是,歌声就又震响起来了,响彻了整个的平原:
“Xum-um,xe-xo!
O-ai-ia,xe-xo!
Lazho sor-ia,la,la,
Ginr la,min’r la!”
“La xui laogia ky-ba!”
“Xum-um,o-ai-io—
La bu-xui laogia;
O-ai-io,xe-xo—
La bu-xui laogia!”
一九三六年六月
选自文化生活出版社1937年初版《白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