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該記得那是一個寒冷的天,在那近北的古舊的大城裏冬日自有它的威嚴。幾個人從茶店中出來,立刻拉起衣領,雖然只是十點鐘,已經是路靜人稀了。
風雖是稍稍殺了些,寒冷卻像是更甚了。水滴結成的冰,反映着一點點的燈光;可是踏在那上面,正是可以使人傾跌下來的呵!入冬就凍了起來的路,在人的腳和馬的蹄子下,更響着清亮之音。
“我們回去了吧。”
一個人這樣地說了,幾個人就同時起着躊躇。每次總是這樣,茫茫地立在路邊,頗有無可適從之苦,叫做“家”的所在自然是等在那裏,可是我們都有些莫名其妙的感覺,若是不被說起來,總也不會想到的。
兩個人向南去了,我們三個人該向北去。因爲還有一條頗遠的路,我們只得叫着車子。原以爲路是冷靜的,可是一聲呼喚之後,許多輛車子都朝我們這裏來,爭着說:
“您到哪兒,我拉您去。”
才把要去的地名說出,他們就討着價,還沒有等我們還口,他們自己就一直把價錢少了下去。
“一毛錢”,
“四十枚”,
“三十六個吧!”
“三十枚我送您回去。”
聽到這樣的價錢,就說出來就是三十枚,要三輛。那個第一個說的立即就嚷着他是先講好了的,另外兩輛也爭着附和,這樣說定了,我就走近第一個車伕,雖然衣領遮蔽了我半部的臉,我的眼睛還能清楚地看到那只是一個十四五歲的孩子。當着他把車放下去,我並沒有坐到上面。他說着:
“您請坐上去吧。”
我沒有回答他,可是我也沒有動動我的腳。他好像知道了,就和我說:
“您放心,準保沒錯兒,送您平安到家。”
“我,我倒沒有什麼,只是你,——”
“我今年十九啦,拉了二年半的車。”
顯然這是不確實的,他那樣子最多也看不過十六歲。
“你知道到那裏去還得要爬一座橋,路又不近……”
“我常走,您就上車吧。”
好像由於過度的寒冷,他的聲音發着一點顫,在陰暗的燈光下,我看見他那瘦小的臉。他的身子又顯得是那麼單薄,像是還害着病的樣子。
“我還是換一輛吧!我怕,——”
我才說出了,就有一輛車跑到我近前來,可是我並沒有就上去,我從衣袋內掏出一些錢,給那個失望了的車伕。
“你不用拉我了,這點錢給你。”
他堅決地搖着頭,俯下身拾起了車把,眼睛裏冒着憤怒的光。
“你的年紀太小,你不該拉車,太勞苦了會傷害你的身體。——”
我加着解釋,他給我回答了:
“我十九啦,我的年紀一點也不小,我的家裏人都看我不小,看我該養家了。”
“拿去這點錢吧。”
“憑什麼我要你的錢,我要賣力氣才賺錢的!”
他說完,什麼也不顧徑自掉頭去了。我站在那裏,像呆了一樣。我那同行的兩個友人的車子早已走了,只是我一個人還站在那裏,我覺得十分孤獨,我覺得我只是活在一個陌生的世界中,我一點也不懂得別人,別人也許不懂得我。他也許是對的,難說是我,我錯了麼?
握着銅元伸在冷空氣裏的手覺得一點僵了,我只得縮回來。
我的心也凍結了,在這寒冷的冬夜,在那嚴酷而恨急的眼光裏。
我坐上了車,一任他送我到任何的地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