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行杂记

一 雪


  我出发后的第四天早晨,觉得船身就不像以前那样震荡了。船上的客人,也比寻常起得早了好些。我拭了拭眼睛,就起身盘坐在舱位上,推开那靠近自己的小圆窗子。啊,滔滔的黄水又呈在眼前了!过了半个钟头在那灰色和黄色相接的西边有许多建筑物和烟突发现了,这时全舱的人,都仿佛在九十九度热水里将要沸腾一样。

  早饭的时刻,有很多人都说外边已经落雪。我就披了衣服走到甲板上去,果然是霏霏的雪正在落着,可是随落便随化了。我如同望痴了一样,不是望一望海,就是望一望天边,默默地伫立着,我也不知道经过多少时候。

  “唉!别了,凄凉的雪都!别了,凄凉的雪都!……”我曾在京津道上念了上百的遍数,但今朝啊,黄浦江上也同样落的是雪花,而且这些和漠北一样的寒风,也是吹得我冷透了心骨。

  上海我到了,初次我到了这繁华罪恶的上海。

  我曾独自跑到街头去徜徉了几个钟头。在晚间,我也曾勇敢地到南京路去了一次。那儿不是同胞流血的地方么?可是成千成万的灯火在辉煌着……

  夜间,将近一两点钟了,耳里还模模糊糊听见隔壁留声机的唱声。大概是“阎瑞生托梦”那段,总是反来复去的唱。我看见了上海,此刻我仿佛又听见所谓上海了。

  睁开眼睛的时刻,雪白的蚊帐静静地在四围垂着,从布纹里去看那颗电球,越发皎洁了!大概是夜更深了的缘故。

  过了一刻,我什么都不晓得了,直到第二天茶房叫醒过了后。

二 沦落人


  沪宁道上一点也不感觉寂寞,窗外尽是可爱的菜田,茅屋,井栏……我不再想那岛国的武藏野了。

  苏州到了,苏州城外是一片垒垒的墓地。常州到了,常州城外是一片垒垒的墓地……也许苏州常州的城里是天堂。他们正为着他们的事业奔忙,他们正在赞美或歌咏他们的人生。但城外的墓地不再增长了么?我只默默地瞑想。

  无锡大概也落过雪吧,那些向阴的还没有融化。

  车子如箭般地向前驰着,有时候走近江边;有时候走在山下,过了尧化门不久,似带般的城墙便望见了。这时候太阳已经在西方的山后了。

  下车后就匆匆跟着接客的走到旅馆。

  虽然还在我旅行的中途,但我没有一点疲倦,给我扫兴的却是车站的脚夫和旅馆的茶房。

  这里的电灯晦暗极了,怕还没有菜油灯那样亮。帐子是乌黑的,至少有八九个洞。

  “开饭不?白饭三毛,菜另点。”

  “迟一会,我想出去哩。”

  那位茶房先生,大概没有如愿以偿地走了。后来我出去吃了晚饭,在街上走了很久,买着一本中国旅行指南和一札南京风景画片,——就算我到了此地的纪念吧。

  我的隔壁又来了两个玩把戏的北地的客人。又有两个南京口音的女人在殷勤地问长问短。

  莫非“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吗?

  我将要睡的时刻,茶房先生又进来了。

  “要开水不?”

  “就睡了,不要。”

  “喊个姑娘陪你,好不好?”他又客气又和蔼的问。

  “什么?”

  “喊个姑娘陪你睡觉……”

  “什么!”

  碰了钉子的他,陪着笑走了。

  这样一来,我倒如同临阵似的谨慎起来了!锁好了房门,关紧了窗户,又把一盒火柴藏在枕头底下。院外和隔壁女人们的歌声笑声,使我感着极度的怕惧!此刻我虽然孤独,但我绝不希罕什么。

  同时我了解了,沦落人对沦落人的殷勤原是可怕的!

三 到了西伯利亚


  第二天的黎明我就渡江到了浦口,天色和水色都很灰黯,这里的风景和建筑物也仿佛换了另一个世界,看看南岸,还安然睡在晨雾矇矇里。

  在寒风里候车子,从早到晚足足有十个钟头。车来了,却是一列没有篷子的货车,四边也没有门,并且是漆黑的。

  十点多钟车才开,但鹅毛般的雪花也紧紧从黑暗的空中飘下来了,旅心虽然如焚般地急灼,抵抗它吗?啊,和我作对的天!

  黑黝黝的一长列车,在黑黝黝的郊野古隆古隆进行着。经过一站就停得很久很久。那些已经冻僵了的驿站,路灯,都仿佛同情于我的苦楚。车是向北,风是向南,而越吹越紧的雪花,却从四面飞击着我们。车上一点温气也没有了,只靠了我们自己卅六度的体温和严寒冰雪奋斗!

  车过滁州,风雪比以前更紧了,客人们的头上身上和行李都尽了一层白色。

  我不知我是昏睡过去还是冻死过去,迷迷糊糊过了两三小时。

  啊,漠野的山岗,枯树,茅草房子……都稍稍有他们的轮廓了,但分不出是天明还是雪光。我定了一下神,我周身更觉得寒战起来,摸一摸身上的雪,上层是坚固地凝结着,里面却湿津津地在融化。

  ——啊!我到了西伯利亚!我是不是坐在流刑的车上啊!

  我想哭,但不知怎么我又笑起来了,我笑自己,我更笑这一车的人们,为什么拿了金钱来换西北风,来聚了这么一个餐雪受罪的旅行大会!

  ——啊!可怜的中国人!可怜连畜生都不如的中国人哟!

  天大明了,看见成千成万的乌鸦,在荒凉的雪郊哀鸣着,他们是不是为饥?是不是为寒啊?

  ……

  挣扎挣扎,九死一生的挣扎,直到午间才到了我所要到的地方。但这个荒凉,寥落,像前世纪留下来的村庄,几乎连一只狗都没有。

  唉,就是更荒凉更寥落的西伯利亚,还有一群一群的凶狼,还有一个水草所在的贝加尔湖哩!

四 旅馆的楼上


  雪是依旧的下着,四围一点声音也没有,仿佛完全被雪征服了一样。檐头,门垛上,缸盖上,都厚厚的堆了一层雪。

  第二天我们到蚌埠来了,三十里的路程用了四块钱的车资。不过路也是太难走了。一个人在前面拉,一个人在后面推。两三部车子在这一望无涯的雪海里,真使人感到说不出的阴郁寥落。

  初次到蚌埠了,很侥幸——不,也许很不幸,初次我看见了所谓中国的官场。

  二层楼的旅馆房里:一会儿张科长来了,一会儿王参谋到了,一会儿是李处长的电话,一会儿什么禁烟局长特税局长,煤油烟卷长……数不清的人物都翩翩来了。——光光的头,光光的两颊,光光的古铜色公司缎皮袍,光光公司缎的团花黑马褂……

  不久,帐子里吞云吐雾了,全室都充满了麻醉性的鸦片气氛。酒肉,菜汤,三炮台的烟筒,牙签盒子……狼藉得一大桌子。另外一张桌上,却很干净,一副骨质很厚的麻将牌,四面堆得齐齐的。

  “茶房,茶房拿局票来!”

  这个也写,那个也写,一刻的功夫,一打粉红的局票都写光了。

  一会儿银弟来了,一会儿菊芬来了,一会儿月楼香弟……都来了,我暗暗地数着,但走来走去的,我竟没有得着答数,反正那一打粉红局票,是可以看一阵的,我想。

  答数虽然没有得出来,但我归纳出几条特征,她们口里都是亮闪闪的金牙镶着,这是一。她们都是说的扬州话,这是二。她们的衣服都是最华丽最耀目的,这是三……还有还有……我也说不出来了,她们的眼,大概都是妖媚的,她们的肉体都是……

  这时屋里真是济济一堂,沙发上,椅子上,床上,还有人们的大腿上都坐了人!

  “你打就打吧,可不许用劲,”那边一位官儿乞怜般地说。

  “什么?你还怕用劲?你快说,你再用一点劲!”

  “好!饶了我吧,就是打死了我,我也不能说这样丢脸的话。”

  “那么我打了,你不许动,一!二!三……”一个穿旗袍剪了发的妓女,打着那个曾出过告示,“尔等一体凛遵,勿违,切切此令”的官儿的嘴巴。

  “七!八!九!”停了一下。

  “十!”拍的一下好似一声惊堂木惊动了全室的人们。

  “啊!好疼好疼,我非捏你一把不可!”

  “疼吗?哟……哈哈哈……”她笑了,但很不自然。

  那位官儿报复的时刻,在她俯仰难耐的当儿,可以看见她膝盖以上的一部分白肉……

  我仿佛在荒谬的梦境里,我的眼睛都迷离了!我猛力推开靠着自己的楼窗,看见马路上的夜色,看见乞儿们抱着火盆跑着,看见灯光底下的雪色,是越发的惨白。夜气吹醒了我又恢复了自己的所有了。我也拿起一枝纸烟放在口上燃着,吐着轻飘飘的烟丝,我随看了烟丝瞑想。

五赭山


  第二次经过金陵——我们的新都的时候,曾费了两天,走马看花地到各处名胜去玩了一次。到现在我还能记得那个雨花台卖石子的小姑娘,她尽追着我们,一壁气喘喘地倒她碗里和筐里的石子,一壁陪着笑张着小嘴说着:

  “再要一点罢,还有美丽的呢。”

  “慢慢地走,我带你们去看古迹。”

  我为她——那个活泼伶俐可爱的小姑娘, 曾买了许多石子,我们交易最热闹的地方,就在方孝孺先生的墓前石凳上面。

  此外,秦淮河,是那样一渠污水,莫愁湖上的烈士墓是那样的荒废而凄凉………我到现在也没有忘记。

  是三月三日的早晨,我又坐着上水的轮船到了W市——这里有我一个年老的姨母,这里还有一个我怀想了多年的孤女——虽然都还健在,但不是从前的她们了!老的更老了;年轻的她,被长年孤独与劳苦的捱磨,已经黄萎得不成样子。啊,她的青春,才是一个无花的青春!

  大约罢,也许是真的,她的眸子,在我眼睛里永远是生动的,在她眼里汪汪的泪水,别来倒没有枯竭。

  窗外落着初春的寒雨,心情也越发被他低压下去了。雨声是听惯了的,倒不觉得什么,只有天窗上的雨水,潺潺地隔着玻璃流着,看着好像是一个阴泣的面庞,把人也带得烦恼了。有时睡下不久,又被街上的卖汤团的铃儿摇醒,四围都是鼾声,没有一点动静。楼下的她,也已经熟睡了么?

  雨过了,蔚蓝静穆带着慈祥的天空,又悬在头顶了,然而我的心,却依旧的阴霾,他像没有消尽的朝雾,又好像黄昏时候渐深的霭色。

  “等地干了我们一同上赭山采荠菜去。”姨母说。

  “……”她无言地望着我,她的眼中好像说,

  “我也要去。”

  “她知道荠菜的地方,她一去就采回一大筐来。”

  “……”她还是没有话说,听着姨母夸她,她微微的笑了。

  我想借着机会同她一道到赭山采荠菜去,在空旷无人的地方我们手挽着手儿,肩靠肩地谈心。我为她理那被风吹乱了的鬓发,她替我挟着走热了时候脱下来的外衣。

  我想我们不一定要采着满筐的荠菜回去,我们只要向前走,走上赭山,走到山顶,我们坐在山顶的那些岩石上,默默地,轻喘着,也不说一句话。我们尽看山下那条如带的长江,远处画般的山影,烟和树木……

  但不作兴的春雨,又连绵地下起来了,荠菜终于没有采成,虽然赭山就在屋后不远的地方。

  人生渴想的美梦,实现罢,那是增加了追忆时的惆怅;不实现罢,在心上又多了一条创痕。

  我们毕竟是无言地又相别了,荠菜没有采,赭山也没有去。

  临别那天的黎明,隔了夜的油灯还没有吹灭。我走下楼的时候,姨母已经哭出声来了,走到后门外的一条小巷口,才看见她一个人眼睛通红的伫立在那里,在这种难别难遇的时候,我竟对她说不出一句话来。我走过小桥,还望见她立在原来的地方,我向她远远地招了招手,转过茅屋,便不能再见了。

  郊外完全蒙在晨雾里边,河塘,草房,阡陌,一切的树木都不能辨识了,就是那一片赭山,也遮得迷迷糊糊的。

  行李车子在前边默默地拉着,我也是默默地跟在后边,因为雾色太浓了,行李车子在二三十步前就不能看见。到了江边,才知道船被雾迟误了,要等到午后一点。

  我在一家小茶馆里消遣着。对面就是滚滚的长江,帆船在江面上慢慢移动,有的向东,有的向西。

  假如不是有雾,大约此刻已经过了采石矶了。

  其实,我现在还在W市呢,我想到姨母和她,她们的眼泪不知什么时候才干……她们留我住到清明,说清明到赭山踏青去,但我竟没有答应她们。

  赭山虽永远在那里,但什么时候才能去踏青或采荠菜呢?——并且伴着她们!

六 两株石榴


  从丹徒坐小火轮到江北的仙女庙, 已经是午后两点钟了。天上拥着灰重重的云,地上开遍了黄的菜花。从田径里经过的时候, 闻着一种清的香气,天虽则阴着,但暖风中混着菜花的香气,使人感到春是烂熟了。

  换了一个码头,船也换得更小了。舱里有十几个搭客,他们都是说的乡音,但并不给我什么愉快。

  十五年未曾回过的故乡,时时在我梦里映现,在我脑幕上留着它的轮廓。可惜我十五年未曾见过的故乡,偏偏我遇见它又在晚间。河沿上是萤萤的灯火,河面上有许多金龙似的灯影浮动。街巷点点的灯火,把老朽了的建筑物照得黑一块白一块的。

  下船之后,我便用着全力去追忆那些留在脑幕上的故乡的轮廓和印象。我好像记得:从码头出来,穿过一条小巷,向南走尽一条短街,再转一个弯子便到我们的旧店了。果然是的,我仿佛在梦中旅行着,我真的自己找着了别过十五年的旧店了!我们的旧店,在我眼前更旧了。窗户,门槛,石阶,梁和柱……一切都是土褐的颜色。它们和人一样,禁不住风霜和雨露的摧残,尽完全褪了它们少壮时候的精采了。

  我们的店,幸亏是被姑母家占去了,否则,经了十五年不曾回来的我,谁还认识我是这里的当初的一个幼年主人啊!十五年了,像一瞬似的;又好像隔了一个世纪。

  我睡在店后的一间小房里——是当初母亲做饭的厨房改的。我临睡了,我轻轻喊着我的母亲:“今夜还不入梦么?你的孩儿已经一个人找着他的故乡了,并且是你当初辛劳的地方……”

  第二天醒后,我望见四壁泥土都己经剥落了,自己好像睡在一个土窖里。我起身了,仔细地寻索我梦中和童年时代的那些伤逝。也许我醒得太早的缘故,四围非常静寂,好像自己在一圈荒冢的当中,前后左右都环绕着无数的幽灵……

  院里铺的砖地,已经被踏得龟裂而且破碎了,西邻的墙脊,向这边深深地倾斜,好像再经一次暴雨就要塌倒了,南墙荫的花台,倒还有满台的泥土,……那个水缸,已经破裂了的水缸,也好像在露天底下二三十年了!记得我童年时候,它早已在那个原处放了不知多少日子了。

  花台旁边有两株石榴,它的根,已经穿过了花台,穿到邻人的院里。树干向北倾斜着,它的枝和叶,高过了我们的屋脊,疏疏的影子遮着半个天井。

  姑母说,这两株石榴已经有了年纪,还是她幼年和我父亲同种的。那时还是好玩的孩子,吃过石榴,他埋在地里一个种子,她也学她哥哥埋了一个……

  岁月过得多么怕人啊,婚的婚了,嫁的嫁了,两株石榴都长过了屋脊。

  岁月过得多么怕人啊,父亲生了我们许多兄弟;姑母也有了许多儿女……现在这石榴树,也都渐渐枯老了!有一株已经垂死。

  姑母说,当初这两株树,曾结过成担成担的石榴,不但自己家里吃不尽,就是邻居,亲戚也都腻了。

  ——现在呢?我问。

  ——盛旺了一时,早已不结实了,你看,那一株已经枯了一半,那一株也没有什么叶子。我呆呆地望着两株石榴,它好像是两个黑魆魆的幽灵塔了,我有点骇怕。

  ——姑母,那一株是你种的啊?

  ……姑母也呆望起这两株石榴了,她好像用力地在想,在回忆,在回忆起她五十多年前童年的当时!

  唉,我不该问,我后悔了!虽然她没有回答,但我把她引到一个悠长的沉默的回忆里去了!

  十五年未归的故乡,在我心里如同隔了一个世纪,又仿佛只有一瞬;姑母,她已经住在这里五十多年了,在她心里,是觉得悠长?还是觉得短促?假使没有我的追问,不会引她回忆,不会引她感到人生也是这样随草木同枯。

  我一个人去访我们的旧居——我的生地,但那里已经改建过一次了。我竟走过了那里还不知道。旧居旁边的石桥还在;隔壁豆腐店也还开着,我痴立在桥头,我徘徊在豆腐店的门前:无言地凭吊着我们的旧居——我的生地。

  天子庙前的河水,依然是那样的洁如明镜,河畔依然有许多女人在那里捣衣,洗菜,淘米。但是那些静静的垂杨,好像已经不如我童年时候的依依飘摇了,他们都在隔岸默默无语。

  我走到外婆婆家去,那里漆黑的两扇木门也是紧闭着,我还想去看看那里的竹林,姨娘的卧室……但房子早已换了主人。我用力从门隙处窥望,什么也不能映进眼帘了。

  高桥,南山寺,城隍庙,松林庵……我又去重访了,还有,在我记忆中留着恐怖的那口大钟,我也再去看了一次。现在我不怕了,我知道它不是飞来的,我相信它也不会再飞走了。传说过飞来时曾随着仙女,飞走后城市就要变成泽国……

  有时坐在店堂的长凳上,吸一两枝“红锡包”,看看隔了两天的“申报”。街上走来走去的行人,男的还是带着鼻钩,耳环和项圈;女的还小小的脚,安然地坐在独轮小车上被人推着走。

  有时,一个人跑上城头,望着噪杂的街市,望着静静的河水,默默的垂柳……又望见了许多屋顶中有我们的店里的老屋,还望见那两株高过屋顶的石榴……

  梦中也曾垂过口涎的家乡烧饼,并没有吃够,更可惜我离乡的时候,龙头芋和菱角米都还没有上市。

  我到广州,倒巧遇了正是荔枝新熟的时节。

七 珠江之畔


  广州市泰安栈的客人名簿里,大约还留着我的姓名籍贯和年龄那么一条记录。在第九十七号房里,我整整住了四十二天。这四十二天里,不但生活的苦痛把我伤毁,就是和蚊虫的作战我也败北了!

  一天之内,时常有多少次的暴雨,暴雨过后,毒烈的太阳又仍旧出来了。的确的,异地人到了这里,时时都会感觉他在蒸笼里。蚊子,他不问白天与晚间,仅在屋里嗡嗡地唱着,他也不问这屋里的住客是一个贫血而且没有养分的穷鬼。

  人穷了也是常事,但我发觉自己的食量却和穷的程度俱增了。在所谓富贵的人们说,这自然是一种福气;在穷人却是最大的一种不幸!吃了午饭忧虑晚饭,忧虑罢,不久肚子又空了。

  侥幸我还能够自己支配自己,午饭两片面包;晚饭是隔壁卖的一碗饺面。因为饺面店去熟了不好意思,所以也时常在栈里叫一个客饭吃。伙计收拾走的,永远是干净的碗,碟与饭桶——它们都是空洞没有一点余剩了。

  贫与病,孤独与悲哀,都能给人们不少的启示。有了它,你可以知道人生的表与里;有了它,你可以知道更多一点的生之意义与神秘。

  立在九龙碑下,我知道他为什么那样庄煌美丽,立在押店柜台前面,我也知道他为什么是那样漆黑,高大了。

  坐在汽车里的绅士与淑女,他们只知道路人愈少,车的速率愈增的原理,至于车后的尘土与臭气,他们无须乎有这种经验,也无须乎问的。

  客栈前面的海珠公园,倒是留了不少的足迹,那里可以听见铜壶滴漏,那里也可以看着江水的奔腾。聪明的古人和无情江水同逝了,沙基的血迹也早被毒阳曝干。有酒的人们还是在堤上的酒楼饱醉,取乐的人们还是在江心的画舫里欢笑。

  汽车上围满了挂盒子炮的卫兵,早已司空见惯,至于那海军俱乐部的一尊铜炮!就放在堂屋里——是纪念?是壮门面?是助威风?是到必要的时候,就从屋里发炮呢?我真是有点莫名其妙了。

  临走的前日,G君曾来找过我一次。

  “这次你来,一点也没有招待你,唉,机会又是这么坏!”他似乎感伤般地说,言外又替我惋惜。

  “不,我这次并没有抱着什么目的。”

  虽然这般说——他似乎更不过意了。“就是许多名胜地方没有同你去。还有,北门里(?)的烧乳猪,长堤的饺面,大概你也没有吃过。’

  “我只想去看一看黄花岗,可惜已经没有机会了。”

  “是呢。”他并没有引我去的意思。

  烧乳猪,我不想吃,我也不配吃。他所说的长堤饺面,其实我早已吃过了,并且吃厌了。

八 归途


  还记得一个人默默地离开了那凄凉的雪的旧都;还记得一个人默默地离开了W市和故乡和许多许多我只住了三两天的地方……。随着我的,永远是一个柳条箱,和一件行李。这箱子里装着的春夏和秋冬,它是我全部的财产。

  想起我每逢到了一个地方,我就禁不住的失望;想起我每逢离开一个地方,我心里又充满凄惶。当我每次起程的时候,我就暗自对着我的行装说:

  “再随我走一趟罢,不久就得着永远的安息。”

  同样的,我又默默地离开广州了。珠江堤上的旅馆、酒楼,大新,先施公司的天台……就渐渐去远了。那正是我生日的前日。

  夜分的时刻,船到了香港。半山的灯火,还像星般地闪烁着,远远望见靠近码头的沥青路上,还有一辆两辆的摩托飞驶着。汽笛虽则很嘹亮地鸣着,我想那司机的一定已是睡眼矇眬的了。

  海水是深黑了,像一个墨池,黑得可怕。

  睡在统舱的我,前后左右都是堆着龌龊的货包,只有身底下一块不满四尺长的钢板,它容着我这个微小不值一个铜钱的生命,海水打着船板,好像有意作出声音来给我听:

  “孤独……孤独……孤独孤……”

  他响了一夜,我一夜也不曾闭眼。

  第二天,替外国人验税的中国同胞,蜂拥地来了。他们把我带的东西,都翻得乱七八糟,最后他拿电筒把我的面庞仔细端详了一番,才抓了一把陈皮梅,长扬而去。

  船开之后,我想起,有人说过这些行路难的话,我才觉得可怕起来。可是,总算过去了,也真侥幸!

  统舱里真是受罪,坐过统舱的人们,恐怕再坐地狱也不怕了。那些茶房先生,的确比学校里的舍监,衙门里的老爷,阴司里的小鬼还厉害。

  船上有一位没有买票的搭客,查票的时候,他拿出一套水手衣服说:“我是在××军舰上做事。”

  过了汕头,船稍稍有些摇荡了,但我并不觉得怎样;在“军舰”上作事多年的那位,却禁不住呕吐了,他并不觉得自己难为情,我实在要替他脸红了!中国的海军人才不知有多少,像那一位,我可以大胆地自荐我能替代他!

  下午船驶进黄浦江到了上海。第二天的清晨,我又被通州轮载出黄浦江,离开上海了。

  别了半年的北京。我又重见了。新华门前的石阶缝隙生了无数的青草。红围墙上贴了无数的标语。

  我到停放着母亲灵柩的庙里去, 灵室里是不堪的凄凉与冷寂,门上爬着一条一条肥满的蜥蝎,壁间结着如麻的蛛网,窗楹上的白纸,早被雨水打黄了,马蜂又啮了无数的洞眼。我抚着她长眠的漆棺, 漆棺也是冷冰冰的。

  ——妈妈,你知道你长途归来的孩子么?他就立在你的面前,他想告诉你无数无数的事情呢……

  灵房背后的一株榆树, 四季总是萧萧地响着。
Previous
Author:缪崇群
Type:散文
Total Words:8094
Read Count: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