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華的一日

  早晨上兩課。第一課國文,講《史通·敘事篇》。篇中力說敘事應該省句省字,但本文鋪張排比的地方就不少。這是被當時駢體所限,不能衝出網羅的緣故。駢文宜於表情,記事說理,都不能精確。

  第三課宋詩,講王介甫《明妃曲》。宋人攻擊王介甫,說他將明妃寫成一個不忠君不愛國的人;其實是斷章取義,故入人罪,細讀全詩,王介甫所寫的明妃還是那不忘漢的老明妃,不過加了些配角,說了些漢恩淺的話,以資映襯,以資翻新出奇而已。

  本日星期三,十一時至十二時是看書樣子的時候。浦江清、餘冠英二先生分看五家的樣子。樣子不多,不到十二時就完了。在書單上簽字的時候,見不擬購買的書名裏有《白石山翁印存》和《印(壽石工先生)印存》。這兩位是故都刻印的名手,時間又還早,便翻閱了一回。壽氏不廢規矩,風華中卻見工力,甲骨、鐘鼎、小篆各體都有,所收以詩詞句的印爲多。齊氏樸拙蒼老,獨創一格,有時卻不免粗野。所收以人名印爲多;周作人、羅家倫、徐悲鴻的都在這裏。

  齊氏的脾氣據說頗有點古怪。他家裏潤格單上印着許多話,教人不可和他講價,惹他老年人生氣。這《印存》裏有“見賢思齊”一印,邊款雲:

  舊京刊印者無多人,有一二少年皆受業於餘,學成自誇師古,背其恩本。君子恥之,人格低矣。中年人於非廠,刻石真工,亦餘門客。獨仲子先生之刻,古工秀勁,殊能絕倫;其人品亦駕人上,餘所佩仰,爲刊此石。因先生有感人類之高下,偶爾記於先生之印側,可笑也。

  可以見此老之火氣。又“不知有漢”一印,邊款雲:

  餘之刊印不能工,但脫離漢人窠臼而已。同侶多不稱許。獨鬆廠老人嘗謂曰:“西施善顰,未聞東施見妒。”仲子先生刊印,古勁秀雅,高出一時,既倩餘刊“見賢思齊”印,又倩刊此。歐陽永叔所謂有知己之恩,爲餘言也。

  可以見此老之獨創和自詡。

  午後讀王介甫詩。四時開評議會,通過清寒公費生章程的修正條文。晚讀日本歷史教科書。

  1936年11月11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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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朱自清
Type: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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