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晚

  “炎熱是從什麼地方來的呢?”這將是一個有趣而費解的問題。是從天上降下來的麼?或是從地面上升起來的?要不就是在空氣中傳播着,塞滿了每個細小的洞孔。

  這個夏天是熱的,人都這樣說(其實真心地說想來一定有多麼長久的炎熱期倒未必,只是在這個夏季中,有過幾天熱得出奇的日子)。在冬天的寒冷中顯了龜紋的路,現在是被曬成灰土的細粉了,厚厚地積着,也許有二寸的厚度,在太陽光下呈露着白茫茫的顏色,像是更增重了夏日的煩躁。在人馬的腳下起着一陣白煙,卻也不像春日裏那樣隨風飛舞,感覺着難耐的炙熱,就懶懶地在空中轉了幾轉,又都落了下去。

  這時候太陽已經不是正正地吊在天空的中間,把它的光芒筆直地投到地上來;它已經偏西,而且是快要沒到樹林的背後了。可是炎熱仍然留下來(是不是留下來也成爲疑問了,因爲那些天接連地有過幾個喘不過一口氣來的夜)。炎熱的泉源像是不知道在那裏留存,把汗水從每個人的皮下引出來,在汗毛孔那裏冒露,像一顆顆明亮的珠子。年老的要把“心靜自然涼”的話說給年輕的人聽,好像十分安靜地揮着羽扇,將近完全忘卻了世間的一切煩惱。但是年輕人並不能聽取他們的話,青年人是動的,活的;那些年老人呢,只是靜靜地在那裏等待着死亡之召喚。

  可是聚集在一個地方的人卻包含了年齡上有各樣差別的,這個地方一向是被稱爲消夏的勝地,有荷花也有垂柳,有池塘還有鳴蟬。爲了遊者的方便和個人的利益,路旁紮了許多的茶棚。路窄了,人也更顯得多了,有隻穿了紅兜肚滿臉泥污的孩子,有一面走一面自在安然抹着鬍鬚的老年人,有把頭髮梳成女人一樣的不良子弟,有才從鄉間來,這個牽了那個的老少男女。但是在那裏面去遇到一兩個和時代競走的男女也不是一件十分困難的事,他們穿了入時的西裝,用嘴脣噓着沒有字的歌,活潑輕佻地在人羣裏穿來穿去。

  若是一個人能跳到高空中望下來,所見到的將是一條僵死的蛇,蜿蜒地曲着身子臥在池水的中間,那上面有許多螞蟻在爬來爬去。不只是爬,而且是擁擠着。有的時候一節路是塞滿了人,走過去的只有大聲地叫着,還要用着力,才能勉強地穿了過去。忽然間人很快地四散了,閃開了路,還可以看到站在一圈人中間的正是一個四十多歲的漢子,嘴上留着一把劍柄,眼睛裏包着淚,發着不分一字的聲音,從嘴脣那裏流下來粘粘的涎水。他的兩手抱着拳,向着四面打躬,身邊站了一個十三四歲的姑娘,梳了辮子,穿着紅衣裳,用尖銳的聲音叫着:

  “諸位,您慢點散,您不給錢不要緊,您也站在這裏捧捧場。我們父女也算是侍候了這一會子,難說就不值一個小銅子?大熱的天,誰也知道在家裏乘乘涼好,誰願意受這份罪?您就來看,這點功夫容易麼?……”

  小姑娘十分熟練地把這一些話喊了出來,人們還是散走了,只有幾個銅元,在空中翻了一個筋斗,疏疏朗朗地躺到地上。

  那個男人忍不住了,慢慢地把那柄三尺長的寶劍從嘴裏拔出來,吐出一口涎水和血來,才張開嘴來說:

  “在下從十二歲走江湖,如今也有三十多年,不說人緣有多麼好,總也沒有得罪過人。在下活了這麼多,都是靠諸位的力量,‘在家靠爺孃,出門靠朋友’,就說我們佔了這一方地,這大熱天給您看了幾套玩意兒,真就不值您一個錢?不說還給您賣了這趟力氣,就算是要飯的叫兩聲老爺太太您也得給上一個兩個。您說哪點兒容易,您就看——”

  他拾起來放在地上的寶劍指點着那上面的血跡,又接着說了下去,

  “——這總不是變戲法的事吧?哪位要是說有弊病有偷藏就請過來看,要不然也試一下,……”

  可是沒有人理他,那邊的地臺戲唱得正熱鬧,纔來的人,趕到這個當口,也不願意停留下來,仍然放開他們野馬般的步子,朝着別的地方去了。

  他搖着頭,嘆了一口氣,不要再說下去了,就坐在地上兩手攏了膝頭那個小姑娘一個一個地把丟在地上的銅元拾了起來,連着塵埃送到他的面前。

  “爹,您看——”

  小姑娘鼓着腮,撅着嘴。

  “有什麼可看的,放到那邊去吧。”

  其實他用不着這樣來看,別人在丟下的時候他大概地已經記在心中。他拔出系在腰帶上的菸袋,裝滿了菸葉,點起火來抽着。

  那個小姑娘把錢放下了又走過來,靠了那個男人的身邊坐下去,半晌不說話,突然就說:

  “爸,咱們回去吧。”

  “回去?”他像是十分愕然地望了她,把菸袋嘴子從嘴裏拔出來,等候着兩縷煙悠閒地從鼻孔裏冒了出來,他才接下去說:“纔打了不到十吊錢,憑什麼能回去呢!”

  “你看,沒有人給錢,賣這份力氣幹什麼!”

  “回去不也得吃飯麼!這點錢夠什麼!孩子,別抱怨啦,誰叫咱們命苦呢,這都是前生造定,——”

  說到這裏他順手推了那個小姑娘一下,她會意了,雖然是極不情願,也不得不站起來。

  “給衆位叔叔大爺們請安問好,這孩子才十一歲,從小媽媽就去了世,跟我長起來的。雖說練不到好處,您也就看看這點不容易的意思。給衆位叔叔大爺再請回安,求衆位多捧場,值個好呢您就叫一聲,方便的呢,就請您賞下一個半個的來,好,練起來。”

  他是從坐在那裏,變成蹲踞的樣子,後來是直直腰站起來了。那個小姑娘用尖銳的嗓子應着他的每句話,要請安的時候就向四方請安,等他把話說完了,她就抱一抱拳起始練起來。

  果然,這計策像是十分有用,來來往往的過路人有的真就肯停下來看着了。

  那個男人站在一旁,在胸前交叉着手臂,兩個手掌分挾在兩腋下,爲了助興的關係,時時叫出一聲好來。可是他的喉嚨,因爲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總是不值一文地使用着,只能發出喑啞低沙的聲音。他是有着褐紫色的臉,露了笑容的時候,滿臉上是擠嚴了皺紋;可是當他的臉平靜了,就看出來被太陽曬到的皮膚襞皺處,顯出一條一條的淺色橫紋。他那左邊的面頰上,有一塊二寸長的刀疤,他的額角寬大,眼睛卻並不十分有神。有兩顆牙齒是突出來的,就把嘴顯得永遠是翹着一點(有的人會說他生了這樣的牙齒才適宜把寶劍吞了下去)。在當初看出來,他也許是一個心急如火的壯漢子,可是這些年的江湖闖得把他的性子磨得平滑了,他明白人所給他的和他給人的永遠是那樣不勻稱,他不再去爭斤較兩,他只是容忍一切,盡一份自己的力量,他知道抱怨是沒有一點用的事。

  在當初,如果有那些無心肝的人看完了熱鬧就散開去,他幾乎會跳出了場子抓回來的。這樣子就有毆打的事情發生,他那蠻力氣兩三個人還不算數,可是常常許多人都把拳頭捶到他的身上(因爲他們都沒有看過這樣不講王法的賣藝人),那麼他只有倒在地上,過後捱到住處,躺上個三天五天。好了起來以後,一陣子性上來,他仍然會溫習這樣的舉動,結果他是又被人打倒了。到後來,他學得乖一點了,他不再跳出場子去,他只用酸毒刻薄的話去說着,有的時候也撒野數上兩句不能入耳的話;可是當着有瞪了起來的眼睛,他又自自然然地把話頭轉了,使含了怒的人無法發出來。可是到了現在呢,他連這樣的話也不說了,他只是懇求別人,要別人明白只要丟下一個銅子來他就會滿意的,就是真的不給一個,他也不說什麼,他認了“命”,他明白了“命”是沒有法子違拗的。每回那個不懂事的小姑娘和他抱怨着,他就說:“誰叫咱們的命苦呢?”他只知道他們的“命”苦,可是他卻不知道爲什麼他們的命會那樣苦。

  “咱倆的命是苦的。”他會這樣起始着說。如果他若是有一杯熱酒下肚,他更會說得高興:“你爹從小就沒有爹媽,我也不知道是把我賣了的還是拐了的,我在十歲時就隨了一個跑江湖的老頭子轉。你不要想我那時候有你這樣的自在,永遠有一根鞭子追着我。吃不飽睡不着的過着日子,哪能像你這樣享福?咱們的命苦,爹可不能說是不疼愛你,——”

  他會停一停,抹着他那風塵滿面的臉。自從姑娘的媽死後,這小孩子就是他心頭上的一朵花。這朵花比什麼花都好,都漂亮,都鮮豔;他是用自己的血來灌溉的。每次爲了要引起觀客們的興趣,把手掌打在她頭上的時候,他總是暗自用另外一隻手掌打着自己的腿。清脆的聲音響了,觀衆笑起來了,他自己的腿感到一點疼痛。但是他知道,如果打在她的頭上,他會更感到疼痛;那不是表皮上的一點事,將是像重重地打在他的心上。

  “——咱倆窮人,又沒有高樓大瓦房的,做爹的頭一個就是對不起你。誰要來問爹:‘爹愛誰!’咱就是愛二妞。二妞是爹的心,是爹的肝,是爹的寶劍!”(因爲憑了把一口寶劍插到嘴裏去才換取觀衆的錢,就把那口劍看成十分重要的物件了。)

  二妞是坐在他的膝頭上的,眼前的小火爐上也許正有一鍋粥冒着熱氣,因爲說得高興了,他就把臉貼在她的小臉上,小小的孩子也懂得皺起了眉頭,當他問着的時候,她要說爲了爹的嘴裏有煙臭。

  這兩天他卻病了一場,睡在店裏三天沒有起來,受了點暑氣,就把一條漢子打倒了。在先他還支撐了兩天,到後實在是吐瀉得沒有一點力氣,就躺到炕上去。虧得平日有上三個五個的積蓄,吃點草藥,也弄得一乾二淨了。這一天出來還是頭一遭,看看天又快要黑下去了,他還沒有打多少錢。

  看着人漸漸多起來了,他的心裏歡喜起來。他懂得怎樣來利用人類的同情和憐憫取得一文二文錢,便叫住了正在練着拳的二妞。她的臉紅漲着,喘着氣,大顆的汗珠從額上冒出來。鬢邊的頭髮粘到臉頰上了,牢牢地貼住。

  他就一面把手放在她的頭上輕輕撫着,一面用那沙啞的喉嚨叫着:

  “要說也真不容易,——”她就用那尖細的嗓子接着下句:

  “不容易!”

  “小孩子今年才十一歲——”

  “十二——呵,十一。”

  “大熱的天——”

  “不錯。”

  “伺候了您一趟拳腳。”

  “一趟猴拳。”

  “下面該我們爺兒倆伺候您一點玩意——”

  “爺兒倆來。”

  “看完了您要是方便就扔下幾個,要是不方便值個好,您就叫聲好,——”

  “叫聲好,——”

  “給我們爺兒倆幫幫場。”

  “幫幫場。”

  “說練就練,孩子站定了,把腰彎下去!”

  他把語音提高了一些,咳嗽一聲,像是命令似的。小姑娘就走到場子的中間,兩隻腳跟分開一點站定了,把身子向後面彎下去。漸漸地把兩隻手抵了地,像一個弓形的木凳。

  他的心有陣陣的痛楚,他望她那紅漲着的臉,他像是有多少話該說出來而又不能說的。他隨即到小方桌那邊拿了兩根蠟杆,就又朝了前面說:

  “小孩子才十一歲,嫩皮嫩骨,彎下腰去,要馱我這麼一條漢子,這點功夫就算不容易吧?”

  “不容易!”

  她還是照例地應着,這種江湖口她已經十分熟悉的了。她的心中十分明白,這些話有的時候和實在的事情好像沒有十分大的關係。

  他走到近前,一隻手抓了一根木杆,把腳踏到她的胸上。——那是無力的,柔軟的幼女的胸膛;可是他極力地用那兩根蠟杆支撐着身子的重量。

  “衆位您上眼,在下少說也有一百三四十斤,都壓在這麼一個小孩子的身上,要是值個好呢,您就捧我一聲!”

  圍觀的人好像被他說得無法了,放出慷慨的無損的施與,寥落地響了兩聲好,東北角一個學生模樣的人像是看不過這樣殘忍的舉動,丟了一個銅元轉身走了。

  他看得出這情形,他想疼愛這個小姑娘的人再也比不過自己;可是爲了活下去,是不得不如此了。

  他又跳下來,說着:

  “這還不算,——”他一面說着一而又把那兩根蠟杆放回去,“讓她也起來先歇歇,——”他把腳一挑她的腰身,她隨即站起來。

  “諸位也許要說這玩意有偷藏,下回咱們來回不含糊的。”

  “不合糊的!”

  她邊踱着邊迴應着。

  “這一回,還要這小孩子彎下身去,我要在她胸脯上拿起一個大頂來。”

  “好,來一個大頂!”

  “這可是四無依靠,真功夫,真氣力!”

  “真功夫,真氣力!”

  “說練就練,你還得先彎下腰去。”

  她聽從他的話彎了下去,把兩隻手和兩隻腳都放得穩妥了,他也俯下身去,把手拳放在她的胸膛上。他仔細地挑選着最合適的部位,但是碰了他手掌的都是那麼柔軟的皮肉,他不忍把手就放上去。他放到這裏又放到那裏,時時又夾說些話,他知道圍觀的人已經起始不耐煩了,他不得不就把身子和兩腿直直地豎起來。

  這一天真是有點兩樣了,擎在下面的胸部像棉花一樣的柔軟,好像連了他的身子一直沉下去。他的眼睛只望得見圍觀者的腿、那是些條固立的,像泥象一樣地立在那裏;可是漸漸地在移動了,立刻就變成無數的腿子在他的眼中搖晃,不只是眼中,也在他的腦子裏閃着。

  他的手臂起始有一點顫抖着了,眼睛裏有金光燦爛的星子在轉動,他忍耐着,閉了眼睛,把牙齒咬了自己的嘴脣;可是一切彷彿都失去了效用,他知道他只有跌下來了,他沒有方法和力量再支持,他卻極力地扭着身子,頭直頂了地摜下去,鬨笑的聲音立刻像波濤一樣地響起來了。

  小姑娘霍地立起身來,驚訝地睜大了眼睛望着跌在一旁的父親,他的額角上流着血,他已經勉強地坐了起來,他的臉上可笑地沾滿了塵埃。圍觀的人散光了,遺留下刻薄的冷笑。他只呆呆地坐在那裏,一句話也不說,站在一邊的她,也不知道說句什麼好。傷口也被土封住了,都沒有什麼可怕的印象,只是周圍惟立有冷清的板凳。

  太陽沉下去了,吝嗇地留下一點光輝在空中浮蕩,只有高高的樹梢靜靜地被照着。成羣的烏鴉歸來了,在空中打着旋子,飛着,以不爲人所喜悅的聲音叫着。左近的胡琴和淫逸的歌調也正到了尾聲,喝彩的聲音像電一樣地響着。

  他聽到了,這是從他的腹中發出來,也是從二妞的腹中發出來。想想到手的幾吊錢,不如該做什麼好了。他想站起來,他的手和腿都有一點抖戰。一小圈蚊子在他的頭上旋轉地飛着,一個兩個就落在他的頭上吮着血液。他揮去了,站起來,可是那羣蚊子仍然在他的頭頂上飛轉。

  他拍拍兩手的灰塵,領了孩子,莫可奈何地起始收撿他們的“生財”去了。

  天把夜已經拋到地上,欣然地使黑暗漲滿了每個小小的角落。

(選自1936年1月開明書店出版的《殘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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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靳以
Type: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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