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今我記憶猶新的,還是和劉先生初次見面的那一幕。時爲光緒三十四年,我剛由華陽中學戊班,爲了一個同班學生受欺辱,不惜大罵了丁班一個姓盛的學生一頓,而受了監督陸繹之,教務馮劍平不公道的降學處分——即是將我由華陽中學降到華陽小學去——我憤然自行退學出來,到暑假中去投考四川高等學堂附屬中學的丁班時,因了報名的太多,試場容不下,劉先生乃不能不在考試之前,作爲一度甄別的面試,分批接見的那一幕,劉先生是時不過三十多歲,個兒很矮小,看上去絕不會比我高大。身上一件黃葛布長衫,袖口不算太小,衣領也不太高,以當時的款式而論,不算老,也不算新。腦瓜子是圓的,臉蛋子也近乎圓,只下頦微尖。薄薄的嘴脣上,有十幾二十莖看不十分清楚的蝦米胡,眉骨突起,眉毛也並不濃密。腦頂上的頭髮,已漸漸在脫落。光看穿着和樣子,那就不如華陽中學的監督與教務遠矣!他們不但衣履華貴,而且氣派也十足。劉先生,只能算一位剛剛進城的鄉學究罷了!不過在第二瞥上,你就懂得劉先生之所以異乎凡衆的地方,端在他那一雙清明、正直、以及嚴而不厲、威而不猛的眼光上。
其時,劉先生坐在一張鋪有白布的長桌的橫頭,被接見的學生,一批一批的分坐兩邊。各人面前一張自己填寫好的履歷單子。劉先生依次取過履歷單,先將他那逼人的眼光,把你注視一陣,然後或多或少問你幾句話,要你投考哩,履歷單子便收下,不哩,便退還你。有好些因爲年齡大了點,被甄別掉了。有一位,好像是來見官府的鄉紳,漂亮的春羅長衫,漂亮的鐵線紗馬褂不計外,捏在手上的,還有一副剛卸下的墨晶眼鏡,還有一柄時興的朝扇,鬆三把搭絲絛的髮辮,不但梳得溜光,而且腦頂上還蓄有寸半長一道筆直的流海。劉先生甚至連履歷單子都不取閱,便和靄的向他笑說:
“老哥儘可去投考紳班法政學堂。”
這鄉紳倒認真地說:“那面,我沒有熟人。”
“我兄弟可以當介紹人的。”
就這樣,在初試時,還是佔了四個講堂。到複試結果,丁班正取四十名,備取六名,就中年紀最大的,恐怕要數我了,是十七歲。其次如魏崇元(乾初)雖與我同歲,但月份較小。在榜上考取第一名,入學即提升到丙班,第二學期又升到乙班的李言蹊,或許比我大點。而頂年輕的如魏嗣鑾(時珍)、謝盛欽、劉茂華、白敦庸、黃炳奎(幼甫,此人有數學天才,可惜早死。綽號叫老弟。)、楊蔭堃(樾林)等,則爲十三歲。周焯(朗軒,民國元年後改名無,改字太玄而以字行)雖然塊頭大些,其實也只十三歲。如以籍貫而言,倒是近水樓臺的華陽縣籍,只有兩個人,我之外,第二個爲胡嘉銓(選之);成都縣籍僅一個人雍克元。
四川高等學堂附屬中學,是光緒三十三年秋季開辦的,第一任監督爲徐子休(後來通稱徐休老,又稱霽園先生),招考的甲乙兩班學生,大抵以成都、華陽兩縣籍居多,而大抵又以當時一般名士紳以及遊宦世族的子弟爲不少,個個聰明華貴,風致翩翩。丙班學生是光緒三十四年春季招考的,劉先生已經當了監督,如以下班學生爲例,可以知道丙班學生也大抵外州縣人居多,也大抵山野氣要重些。劉先生對於甲、乙班學生的看法,起初的確不免懷有一種偏見——雖然他的兒子也在乙班肄業,總認爲城市子弟難免近乎浮囂,近乎油滑,所以每每訓誡丙、丁班學生,一開頭必曰:“諸君來自田間……”
劉先生對待學生的態度,在高等學堂那方面,大概也無二致,就我們這方面言,的確是光明、公正、熱忱、謹嚴。學生有一善可紀,一長足稱,總是隨時掛在口上。大概頂喜歡的還是踏實而拙於言詞的學生。至今我們猶然記得劉先生常常嗟嘆說:“丙班之蕭雲,丁班之胡助(少襄,是時也才十三歲)吾深佩服!……”(胡助後來在陸繹之代理監督時,不知爲了一件什麼小事,因要拿幾個學生來示威,遂沒緣沒故的同別的五個學生,一齊被懸牌斥退,大家都知道胡助是着了冤枉的好人,陸繹之之所以未能蟬聯下去,大概於這件錯誤的處分上,也略有關係,因爲學生們不太服了。)但是一般桀驁不馴,動輒犯規的學生,劉先生也一樣的喜歡。這裏,我且舉幾十例。
先說我自己。我是劉先生認爲浮囂、油滑的城市子弟之一,而且又知道我是一個不大安分,曾被在中學處分過的學生,(大概是陸繹之告知的。那時,陸正任上班的經學教習——教《左傳》,雖然是尋行數墨的教法,但對於今古地域的印證,卻有見地。)於頭一次上講堂時,就望見了我,並立刻走到我的座位前,察看我的名字。我曾大不恭敬的回說:“還是這個名字,並沒有改。”而且後來在斥退胡助的那事件時,他到丙班講堂訓話,頭一名是點着我,大言曰:“這一回可沒你在罷?”後來,尚起過兩度糾紛,不在題內,可不必博引它了。平常到夜間巡視自習室,在我書案前勾留的時間,必較多些,問這樣,問那樣,還要翻翻抄本,查詢一下所看的書,整整一學期,都如此。大概後來看見我被記的小過多了,從記過的行爲上,看出了我並不怎麼壞罷,方對我起了好感。直到有一次,因我和張新治(春如)開頑笑,互相發散四六文傳單,彼此譏罵。而我用的是自己發明的複寫紙,發得多些,因才被監學無意間查獲了兩張;正遇劉先生照例在空壩上公開教訓學生時,他立即告發前去。於是把洪垂庸(秉忠)和人罵架的案子一結,立刻就點到李家祥這一案。
李家祥的過失太大,當然從頭教訓到腳,從小演說到大,其後論到本題:“看語氣,自然是在對罵。那嗎,張新治也不對,張新治呢?站過來!”
張新治站過來了。一件藍洋布長衫滿是油漬墨漬,而且從腰到衩三個鈕釦,都宣告脫離。劉先生於是話頭一轉,從衣冠不整,則學不固,一直髮揮到名士乃無用之物。然後才徐徐問到正案。張新治是絕口否認他也發過傳單。取證到我時,且故意說:“兩個人共犯,處分要輕些的。”但我決意不牽引張新治在內,並且概乎其言的頂回去道:“都是我一個人做的。我不要人分過。請你處分我一個人好了。”
劉先生微微笑了笑:“那沒別的說頭,記兩大過。”
教務在旁邊說:“李家祥,我記得已記了十一個小過,倘再記二大過,就應該斥退的。”
劉先生不借思索的道:“那嗎,暫時記一大過五小過再說。”
大過,小過的確記了。但劉先生從此就不再把李家祥當作一個浮囂而油滑的城市子弟。
其次一件事,在當時實算是學堂內政上一件大事,若交給任何監督來辦——自然更不要說陸繹之——當然無二無疑的掛牌斥退。而且風聞其它學堂,的確是照這樣辦法辦的。
事情是兩個年輕的學生,不知利害的犯了一件小孩子處在一處時所難免的不好行爲。不知怎樣,忽然被丙班三個學生義憤填膺的認爲太不道德,太有關風化了;並認爲劉先生不聲不響的處理爲不當。於是,挺身而出,扛着一面無形的正義大旗,攻向監督室裏,要求解決,雖不肆諸市朝,亦應明白逐出學宮,與衆棄之。否則,人慾橫流,國家興亡都似乎有點那個。
無形的正義大旗一舉,不但那兩個將被作爲祭旗的犧牲駭得打抖,便是我們一般並非講仁義說道德的學生,想到劉先生之嫉惡如仇,之行端表正,之烈火般的脾氣,究不知將因這面旗子的不可抗拒的影響,而暴發出來的,是怎樣的一種可怕動作?然而才真正的不然,在星期六夜間,經劉先生出乎意外的,心平氣和而且極盡情理的一解釋,這旗子似乎就有點飄搖起來。劉先生談話的大意是:小孩子不知道利害的胡塗行爲,應該予以教訓,使其明白這是不好的,並且有損於他們自己。但先要保存他們的恥,然後他們才能改。所以我們只能不動聲色,慢慢指教,而絕不應該大鼓大擂,鬧到人人皆曉,個個皆知。這樣,他們一時的過失,豈不因爲我們的不慎,而成爲終身之玷,而弄到不能在社會上出頭?不但損及他們的家庭聲譽,甚而還可損及他們的子孫,這關係難道還小了嗎?有許多人都是因了一點不要緊的小過,即因被多數的好人火上加油,弄到犯過者雖欲悔改而不能,因就被社會所指責,懦弱的只好終身受氣,強梁的便逼上了梁山。這還說是真正犯了過的。至於某某兩人的過失,尚未如你們所說的之甚,不過行爲之間,有其可疑之點而已。我們從種種方面着想,只能好好的指教之,連掛牌記過都說不上,何能即便指實,從而渲染,將人置於不可復生的死地呢?
這種極盡情理的話,已將大多數學生的見解轉移了。但那扛着無形的正義大旗的三位,卻還頑強的不肯折服,不過來時是氣勢洶洶的攻勢,去時已只能持着一張大盾來作守勢。而這大盾,便是人生的道德,學堂的規則,與夫學生“大衆”的輿論。
劉先生本來可以不再理會這三個道學者,但是他一定要說服他們,他不願意隨便利用他當監督的否決權,雖然那時還沒有“德謨克拉西”的“意得約諾紀”,而劉先生又是著名的性情暴躁的正派人,曾經用下流話破口駕過徐子休,同時還拿茶碗擲過他。因此,到次日星期日的夜間,衆學生都回到學堂之後,(當時的附屬中學,並無走讀制。甲乙兩班學生,全住宿在本學堂,丙丁兩班則住宿在隔一垛牆和隔一道穿堂的高等學堂——即從前王壬秋當過山長的尊經書院的原址——的北齋。藉此,我再將我們那時所住的中學生活,略說一說。那時,我們每學期繳納學費五元,食宿雜費二十元,我們每學年有學堂發給的藍洋布長衫兩件,青毛布對襟小袖馬褂兩件,銅鈕釦,銅領章——甲乙兩班在前一年發的,還是青寧綢作的哩——漂白洋布單操衣褲兩身,墨青布夾操衣褲一身,長鞴密納幫的皮底青布靴兩雙——甲乙兩班在頭一年還有青絨靴一雙——平頂硬邊草帽一頂,青絨陽帽一頂。寢室規定每間住四人至六人,每人有白木乾淨牀一間,並無臭蟲、蝨子,白麻布蚊帳一頂,有鋪牀的新稻草和草墊,有鋪在草墊上的白布臥單,有新式的白布枕頭。每一寢室有衣櫃一具至二具——別有儲藏室,以擱箱籠等。有銀樣的菜油錫燈盞一隻,每天由小工打抹乾淨後,上足菜油。每處寢室,有人工自來水盥洗所,冷熱水全備,連臉盆都是學堂供給的。講堂上不用說,每到寒天,照例是有四盆紅火熊熊的大火盆。自習室到寒天也一樣,不過且有一盆火。自然,每人一張書桌,但是看情形說話,如其你書籍堆得多,多安兩張也可以。每桌有銀樣的菜油錫燈盞一隻,有一個小工專司收燈、擦燈、放燈、上油。每人每學期有大小字毛筆若干枝,抄本二十五本,用完,還可補領,備科教科書全份。至於中西文書籍,可以開條子到高等學堂的藏書樓去借。一言蔽之,每學期二十元,除食之外——至於食,後面再補敘——還包括了這些。所以起居服飾,求得了整齊劃一,而又並不每樣都要學生出錢,或自備。故無可擾,亦無有意的但求形式一致,而實際則在排斥貧寒有志的學生。由此,學堂也才辦到了全體住堂,而學生並不感覺像律監獄的制度。管理是嚴厲的,早晨依時起牀點名,盥漱後不能再入寢室;晚間,搖鈴下了自習後,才準魚貫而入寢室。滅燈之後,強迫睡眠。星期日薄暮回堂遲則記過,也是嚴厲執行着的。記得那位秦稽查,人雖和藹,但是對於學生名牌,卻一點也不苟且,也一點不通融。)劉先生又叫小工將三位招呼到教務室,重爲開導。這一次,劉先生卻說得有點冒火了,大聲武氣的吵了一陣之後,忽然向着三人作了—個大揖道,“敬維覬,敬先生!樑元星,樑先生!蒙爾遠(文通),蒙先生,三先生者,維持風化之先生也。如其他們家庭責問到學堂,我兄弟實無詞以答,這隻好請煩三先生代兄弟辦理好了。……”
這一來,三先生的旗、盾才一齊倒下了。兩個可憐蟲並未作犧牲,而三先生也大得劉先生的稱許。
此外還有一件極小的事件,也可以看出劉先生的通達、機敏,和處理有才。
劉先生性情直率,喜怒愛惡,差不多毫無隱飾的擺在面上,待學生們如此,對教習們也如此。當時,學堂裏有位英語的教習顧祖仁,不知道是國外什麼地方的華僑僑生,年紀只二十多歲,長於西洋音樂,大概回國不久,除流利的英語外,說不上幾句國語,至於中國文字,自然更屬有限。這與另一位英語教習比起來,那自然有天淵之別了。所謂另一位英語教習者,楊庶堪(滄白)是也。楊先生是巴縣秀才,中文成了家,而英文哩,據說是無師自通,文法很好,發音卻有些古怪。(楊先生曾在丙班上大發牢騷說,甲班學生毀他連英文“水”字的音都發錯了。當時,不知道是我的聽覺不行嗎,如是我聞,楊先生唸了十幾遍“水”字的英文音,的確不見得怎麼對。)劉先生之與他,不但聲氣相投,而且在那時節,成都學界中加入同盟會敢於革命的,除了高等學堂少數學生外,(如張真如,蕭仲倫,和已故的祝屺懷,劉公度都是。)在成都的教習班子裏,恐怕只有劉、楊二先生了。因爲再加此同志關係,劉先生之對於楊先生,較之對於顧祖仁,那自然兩樣。所以若干次在甲乙班二個講堂之間的教習休息室中,我們常常看見楊先生含着一枝紙菸,吹得雲霧騰騰的在說話,劉先生則老是親切而誠懇的坐在對面,講這樣講那樣。如其顧祖仁穿着一身筆挺的西服走來,劉先生只管同樣起身延坐,但是談起話來,口吻間卻終於抹不了一種輕蔑的意思,老是問着:“你不怕冷嗎?”“你不感覺冷嗎?”這,絕不因爲劉先生守舊,瞧不起西裝。因爲楊先生不也穿的是一雙大英皮鞋嗎?只管是中式棉褲,而褲管還是用絲帶扎着的。我們心裏明白,劉先生只管在講革命、維新,畢竟他是下過科場,中過舉人,又長於中國史學,先天中就對於中文沒有根底,而過分洋化了的人,總有點瞧不上眼。這是四十年前的風氣,雖進步的劉先生到底也不能免焉。
劉先生不許學生抽紙菸,(這倒是幾十年來中外一律的中學校的禁例,卻也是許多中學生永遠要干犯的。)每每當衆說:“我聞着煙子就頭痛。”但我們在背後輒反脣相譏:“那只有楊滄白口裏吹出的煙子,聞了纔不頭痛。”本來,他兩位先生個兒都一樣的矮小,不說心性志趣如彼的相投合,即以形體而論,也太感得一個半斤,一個恰恰八兩。因此,一個丙班的不免過於混沌一點的學生王稽亞,有一夜在北齋寢室中,偶然說到劉先生之不討厭楊先生吹出的煙子時,他才忽然提高了調門,忘乎其形的說了兩句怪話。妙在適爲劉先生巡查寢室,在窗子外聽見了。我們整個北齋的學生,於是都如雷貫耳的,聽見劉先生獅子般的聲音在大吼:“王稽亞!……你胡說些啥?……明天出來,跟我跪在這裏!”
我們當時都震驚了。但是一直到明晚滅燈安睡,並無什麼事件發生。王稽亞雖是慄慄了一整天,卻沒有下過跪。其後我們把劉先生這一次的舉動一研究,方深深感到劉先生之爲通品。
其一,王稽亞原本是個渾小子,劉先生平日便曾與之開過玩笑。有一次,王稽亞爲了失落一枝鉛筆,去告訴監學,事爲劉先生所聞,不由大聲笑道:“連一枝鉛筆都守不住,你還要稽持亞州?算了罷!”
其二,渾小子說渾話,任你如何批評,只能判他個“小兒家口沒遮攔”。倘若真要認爲存心毀謗,目無師長,甚至存一個此風不可長,而嚴辦起來,照規矩講,何嘗不可。但是這不免官場化了,示威則可,而欲令學生心服,則未也。
其三,只管是沒遮攔的渾話,畢竟難聽,況又親自在窗外聽見。於時,尚未滅燈,寢室外面,來往尚衆,如其假作不聞,悄然而逝,豈但師長的身份下不去,即巡視寢室的意義,又何在焉。
其四,像這樣的渾小子,放口胡說,若不立刻予以糾正,則將來定還有不堪入耳之言。苟再包容,則爲姑息,若給予懲罰,那又近乎授刀使殺然後繩之以法了。
從這四點着想,我們乃大爲折服劉先生之處理,不惟坦白,抑且機敏。學生是信口開河,先生則虛聲恫駭,結而不結,牛鼻繩始終牽在手裏。看似容易,但是沒有素養的人,每每就會從這些不相干的小事上,弄成了不可收拾的大敵。因此,我常以單是有才,或單是有德的先生們,爲經師或有餘,爲人師便嫌不足。這其間大有道理,從劉先生的小動作上看去,思過半矣。
據我上來所說,劉先生之於管教學生,好像動靜咸宜,無疵可舉,是醇乎其醇的一位最理想的中學校長了。我敢於全稱肯定的說:是的。而且我還可以再來一個全稱否定說,自我身受中學教育以來,四十年間,爲我所目擊的中學校長中,能夠像劉士志先生之爲人的,確乎沒有。這樣說來,劉先生一定是超人了。其實又不然,劉先生仍然是尋常人中可能找得出的。他之對待學生,只不過公正、坦白、不存成見,同時又能通達人情而已。他的方法是,不擺師長的官架子,不在形式上要求學生的一切都適合於章程規則,更不打算羅羅唆唆的求全責備將學生造成一種鄉愿。但他也絕不怎樣過份的把學生當着親密的子弟,從而姑息之,利用之,以冀強強勉勉灌輸一些什麼主義,什麼學說,而結爲將來以張聲勢的黨徒,或竟作爲爭取什麼的工具。不,不,劉先生從來沒有這樣着想過。他看學生,只不過是一種璞,而且每個璞,各有其品德,各有其形式;他是手執琢具的工師,他要把每個璞琢之成器。但是,他理想中具儲的模型極豐富,有圭,有,有環,有瑚璉,有楮葉,甚至有棘端的猴。因此,他才能默默的運用其心技,度量材料,將就材料,而未致像許多拙匠,老是本着師傅授予的一套本領,不管材料的千形百狀,而模型只一個,只好拿着材料來遷就模型了。我們由古代的說法,劉先生之教育,只是因材施教四個大字。由現代的說法,他不過能契合於教育原則,尤其多懂得一些心理學而已。所以我說劉先生絕非超人也。
劉先生在差不多的兩年監督任內,還有三件比較大的事情,值得我們的紀念。
第一件,是把四川高等學堂附屬中學的招牌,改爲四川高等學堂分設中學。
附屬與分設這兩個名詞,從表面上看,好像分別並不甚大。但是按之實際,則大大不然。附屬中學,好似高等學堂的預科,五年修業期滿,可以不再經考試,直接升入高等學堂的正科一類或二類(即後來所稱的文本科理本科)。平時,中學的教習,由高等學堂的教習兼任,即不得已而必須爲中學專聘的教習,如每班的國文教習,英文教習等,也由高等學堂監督下聘,也由高等學堂開支。其它如中學的行政費用,學生食宿書籍等一切費用,也全由高等學堂監督下聘的庶務辦理。中學監督,也由高等學堂監督或在教習中聘兼或者向學堂外另聘。雖然也名叫監督,其實等於後世各大學所設的預科或附中的主任。而且因爲經費不劃分,監督不能聘請教習和辭退教習,在實際上,還抵不住一個主任。劉先生本是高等學堂一個史學教習,由當時的高等學堂監督胡雨嵐聘請兼任中學督監。在胡雨嵐未死時,因爲尊重劉先生之爲人,中學這方面的用人行政,自然由劉先生全權作主,即一般高等學堂那邊的同事,也能爲了胡雨嵐敬信之故,而處處與劉先生以便利。但是中國的事情,每每因人而變。及至高等學堂監督換了人後,雖然並不存心和劉先生爲難,倒也同樣的尊重,同樣的敬信。或許由於才能差了一點罷,於是一般勉強能與劉先生合作的高等學堂的同事,尤其管銀錢和管庶務的,便漸漸有意無意的自行划起界限來了。這中間一定還有許多文章,還有許多曲曲折折的花頭,只是劉先生自己不說,我們也不知道。不過在宣統二年夏,劉先生病故北京,我們爲之開追悼會時,高等學堂好些學生送的輓聯,卻曾透露過爲劉先生抱不平的話。可惜記性太差,只記得一隻上聯,是什麼“世人皆欲殺,我知先生必先死”。連送輓聯的名字都忘了。
因爲如此,所以在宣統元年秋季運動會——距胡雨嵐之死大概一年罷——之後,劉先生才借了下文就要說的幾件事情,不知道努了多少力,費過多少脣舌,才爭到了將附屬中學從高等學堂那面,把經費和行政劃了一部分出來,成爲一種半獨立的中學,而改名爲四川高等學堂分設中學。我們當時都很高興,並不以損失了直升高等學堂正科的權益爲憾。
後來,我們感到不足的,就是分設中學堂的地址太窄小了,僅有四個講堂,十幾間自習室,甲乙兩班的寢室已很夠擠,所以才把丙丁兩班的寢室,擠到高等學堂的北齋。本身沒有操場,沒有圖書館。後來因爲修了一間階梯式的理化大教室,連食堂都擠到前面過廳上了。因之,才僅僅辦了四班。彼時中學是五年制,不分高初中,而且春秋兩季開班。如其在徐子休開辦時有永久的計劃,那就應該劃出地段,準備分期修建十個講堂,和其餘足用的房舍。當時,在石牛寺那一帶,荒地很多,購置劃撥,都不困難,何況左側的梓潼宮相當大,很可以利用。我們不知道最初的計劃如何,只是後來並無擴充的跡象,以致丁班之後,不能再招新班,而且待到民國紀元時,甲乙兩班畢業後,高等學堂監督周紫庭竟獨行獨斷,宣佈分設學堂停辦——此即由於當初只爭到半獨立,而後任監督都永和又完全以周紫庭之屬員自恃,不但還原了附屬性質,而且還進一步辦成高等學堂的枝指——而以紋銀八百兩的貼補費,將丙丁兩班移到成都府中學,合在新甲、新乙兩班去畢業——當光緒年間,開辦學堂,多以天干數定班次,於是甲乙丙丁戊己之下,庚班就不容開了。此緣“庚班”與“跟班”之聲同。跟班者,奴才也。大家覺得不雅聽,因從庚班起,改爲新甲新乙。其後,還是不方便,才改訂了以數目字來排列。但是,我想,將來還是要改的——因此,分設中學,便成絕響。但我相信,倘若劉先生不在改換名稱之後,急急離去,或者不在宣統二年病故,而能回任,分設中學說不定可能繼續辦下來的。不過,也難說。以劉先生的性情和爲人,又加以是老同盟會員之故,像從民國元年以來的世變,他哪能應付!分設中學,縱然形式上存留下來,其精神苟非甲乙丙丁四班時的原樣,那又何足貴焉!倒不如像現在這樣的“絕子絕孫”,還可以令我們回憶得津津有味,這或者不是李家祥一人的私見罷?
第二件,可以說就是促成第一件的直接原因之一。時爲清宣統元年秋季,成都全體學堂——也有外州府縣的學堂遠遠開來參加的,如自流井王氏私立的樹人中學,即是一例——在南校場舉辦了一次運動大會。我們學堂排定的節目,有甲乙兩班的槍操。甲乙兩班槍操了一學期,所用的舊廢的徒具形式的九子槍,自然是高等學堂各有的。而高等學堂的學生,也有槍操節目。這一來,自然就與平日輪流使用不同,非設法再增添八九十枝真正的廢槍不可了。
我們是附屬的學堂,事務上平日既沒有分家,那嗎,槍之夠與不夠,自然是高等學堂辦事人的事情,也是他們的責任。大約事前,劉先生也的確向那面辦事人提說過,或商量過的,因此,在運動會開幕的頭二天,劉先生才很生氣的告訴甲乙兩班學生說:“今天你們下了操後,就順便把槍帶回來,放在各人寢室裏。”
我們立刻就感覺這其間必有文章做了。果不其然,高等學堂的辦事人遂一而再、再而三的前來要槍。起初還聲勢洶洶的怪甲乙兩班學生不該擅動公用器物,劉先生老是笑嘻嘻的回答道,“只怪你們辦事不力,爲什麼不早預備,我們的學生聰明,會見機而作。……至於你們那面夠不夠,有不有,那是你們的事,我不管。”
後來,演變到高等學堂的百數十個學生,被一般不滿意劉先生的辦事人鼓動起來,集體的侵入到我們的食堂上,非有了槍,不肯走。劉先生一面叫甲乙班學生將寢室門鎖了,各自走開,不要理會;一面便親自到高等學堂,找着那般辦事人,很不客氣的責備了一番。結果,還是高等學堂自己趕快去借不夠用的槍枝,而索槍的集團也只得靜靜的坐了一會便散走了。但是,到運動會舉行那天,專爲他們高等學堂學生備辦了午點,而我們沒有。這雖是無聊的報復,卻顯然給了劉先生一個爭取改換招牌的藉口,而我們本無成見的學生也憤憤了。
第三件,這不僅是我們中學史上的一件大事,抑且是四川教育史上一件大事,再推廣點說,也是清朝末季四川政學衝突史上一件大事。如其我不嫌離題太遠,而將那一天的情形,以及事後官場所散佈的種種謠言,仔仔細細寫出一篇紀實東西來時,人們必不會相信這是三十八年前的陳跡,人們必會爽然於近兩年各地所有軍學衝突,政學衝突,警學衝突的流血事件,原都是三十八年前的翻版文章,不但不算新奇,而且今日政府通訊社和政府報紙所報道所評論的口吻和手法,也不比三十八年前的官告和告示有好多差異。但是我不願這樣做,僅欲赤誠的建議於今日一般有志作“官方代言人”的朋友,近百年史可以不讀,但近三四十年的官書卻不可不熟,爲的是題目一到手,你們準可振筆直抄,一切啓承轉合,全有,用不着再構思,甚至連調門都不必掉易。你們的主人還不是三四十年前的主人。只不過以前老實點,稱爲民之父母,今日謙遜點,稱爲民之公僕而已。
宣統元年秋季運動會,本系成都學界發起,參加者限於文學堂,連當時堂堂的陸軍也未參加。但是,臨到開幕,忽有巡警教練所的一隊大漢,卻入了場,報了名。一般主辦會事的人覺得不妥,即與教練所提調某官交涉,最好是請他的隊伍自行退場,不要參加各種競賽,以免引起學生們的誤會,縱不然,即照幼孩工廠的辦法,單獨表演一番而去,作爲助興之舉。後來,據說那提調本答應了的,不知如何又拒絕了。他的解釋,巡警教練所也是學堂性質,如遭拒絕,不許加入學界,那是學界人員存心瞧不起巡警,也就是存心輕視憲辦新政。大概正在一面交涉,會場裏的競賽業經舉行,教練所的選手便不由分說的參加了幾項。我那時充當了一名小隊長,正領了一隊選手,去作槓架競賽、木馬競賽,而場子裏忽然羼進一夥彪形大漢,運動衣上並無學堂標記,也無旗手領隊,大家遂吵了起來:“我們不能同警察兵比賽!”一聲唿哨,正在盤槓子的,正在跳木馬的,便都中途收手,各各結隊而散,聲言“羞與爲伍!”(這一點,我不能諱言,的確是學生們的不對,門戶之見太深了。但也可以考見學生之與警察,實是從開始有了這兩個名稱起,就像是不能同在一個器內的薰蕕。倘若探究其淵源,自不足怪,不過卻是別一個題目的文章。)
及至我回到我們的學堂駐地時又親眼看見場內正在舉行障礙競走。十幾個少弱的學生們中間,也有兩個彪形大漢。飛跑的時候很行,但一到障礙跟前,就糟糕了。我們正在笑他們像牛一樣的笨,卻絕料不到他們兩個中間的一個,竟舉起鉢大拳頭,朝一個學生的背上擂了起來。被擂的學生好像不覺得,反而被他的腕力一下就送過障礙,搶到前面。倒是我們旁觀者全都大喊起來,申斥那出手打人的大漢“野蠻!野蠻!”隨後不到五分鐘,會場的油印報紙,便將這不幸的消息送達全場。在場子四周的學生駐地上,業已發現了不安的情緒。此刻,在官府的看臺前(即後世所謂司令臺),正由四個藏文學堂的學生,戴着面罩,穿着胸甲,各人手上執着一柄上了刺刀的槍,在作日本式的劈刺。我們親眼看見成都府中學堂——時任監督的爲林思進(山腴)——學生駐地內,跑出十幾二十來個學生,吵吵鬧鬧的直向巡警教練所駐地上奔去。我們只聽見斷斷續續的人聲:“去質問他們!……爲啥打我們的人!……”
一轉瞬間,委實是一轉瞬間,距離我們的駐地三四十丈遠的教練所隊伍處,我親眼望見有三四個大漢站在一張大方桌上,每人手中持着一柄上了刺刀的槍,向着跑過去的人羣,一連猛刺了幾下。立刻,人羣像水樣的倒流回來,立刻呼叫聲像潮樣的涌起。立刻,被戳倒的幾個學生,血淋淋的被攙了幾步,又默默的橫倒在草地上,而殺傷了人的巡警也立刻集合起來,等不到排隊報數,便匆匆的開拔出場,走了。
事情來得太快,也出得太意外。及至大家麻木的情緒一回復,亂嘈嘈的正待提起空槍去追趕巡警時,整個運動場已像出了窩的蜂子。各學堂的管理人都各自奔回駐地,極力阻攔學生,叫鎮靜,叫維持着秩序,叫大家繼續運動,個個都在拍着胸膛,擔保有善後辦法。同時,四川總督趙爾巽也帶着一大批文武官員,由看臺上退下,而他那一隊精壯的湖南親兵,也個個挺着精良武器,擺着一副不惜爲主子拼命的兇惡面目,在他身邊結了個方陣。
當夜,幾乎是成都全學界的負責人,不約而同的集合在石牛寺教育會裏,商討如何辦法。大家都要看素負重望的會長徐子休是持的什麼態度。後來,據聞,徐會長主張退讓,認爲學界力量決不是官場對手,假如一定要擴大行動,惹出了什麼更大的亂子,那他斷不能負責的。又據聞,即由於徐會長的態度軟弱,大家很是惶恐,幸得劉士志先生、楊滄白先生,作了一場激烈的爭執,然後才議決,各學堂自即日起,一律罷課,但須學生自行約束,不得在外生事,一面推舉代表,稟見趙爾巽,要求嚴辦出手巡警和教練所提調;一面將輕重傷學生送到四聖祠外國醫院,希望取得外國醫生證書,準備向北京大理院去控告;一面請求上海各報在成都的訪員,用洋文電報把今天消息拍到上海去登報。又據聞,徐會長因爲撲滅不了衆人這股火似的熱情,而又認爲劉、楊二人這種言行,將來必免不了招出大禍,連累到教育會的負責人,於是,他當夜就向衆人辭去會長名義,潔身而退,以冷眼來等待劉、楊諸人的失敗。
稟見趙爾巽的代表當中,自然有劉士志先生、楊滄白先生。大家自可想象得到,那時交涉之困難,豈與今殊?我們曾經看見劉先生在那十幾天裏,臉色是非常沉鬱,而態度,卻每到南院(俗稱總督衙門,即今督院街四川省政府所在地。)去過一次,就越是激越一點。同時謠言也流播出來,說那天的運動會裏,有革命黨在場鼓動煽惑,大有乘機刺殺四川全省官吏,因而有起事造反的趨向,希望大家不要受矇蔽纔好,或曰:巡警教練所的隊伍之臨時開來參加,是巡警道某某奉了總督密諭施行的。因爲總督早得密告,說學生中有不少的亂黨在內,深恐無知學子受其搖惑,在運動時難免輕舉妄動,自幹罪戾,特諭巡警參加,意在一面監視,一面保護。不料果然出了事,可見總督大人是有先見之明的,或曰:學界代表中就有不安本分,惟恐天下不亂的亂黨,他們不惜鼓動學生,將無作有,而且每對總督大人說話,很不恭順,其目無長上之態,隨便什麼人看見,都覺得不是真正讀書守禮的君子。這樣的分子,倘再容留他們去教導學生,豈非國家之福,抑且是四川學界之恥。總督大人已經有話傳出了,倘大家再不知趣的安靜下來,還要作什麼無理要求,那嗎,多多少少總要嚴辦幾個人,才能把這場風潮壓得下去的。
不消說,這些流言,都是有所指,而誰也明白指的是什麼人。事實上,趙爾巽的態度,的確很橫,他根本就不最認學生是巡警用刺刀戳傷的。他說,巡警向有紀律,不奉諭,是不敢妄動的。又說,四川學風,向來就太囂張,這都由於辦學諸君,沒有忠君愛國宗旨,所以養成。又說,所貴乎爲人師長者,就是要能管束學生,使其循規蹈矩,像這樣動輒罷課要挾,可見心目中早無本部堂矣。又說,諸君之意,學生全無過失,過皆在官廳,此亂黨之言也,諸君何能出諸口端?又說,諸君不論事之真僞,只是處處爲學生說話,只是處處責備官廳,豈非諸君真欲附和姦人作亂耶?趙爾巽如此的橫蠻,所以消息也就越壞,紳界、中學界中稍爲膽小一點的,遂都消極起來,採取了教育會徐前會長的明哲保身的態度。而一直不肯退讓,一直邁往直前,一直不受謠言威脅的,已是很少數,而劉、楊兩先生則爲之中堅。後來得力於廖學章先生,從外國醫生那裏,取得了負責簽名的證明書,證明受傷學生委系被刺刀戳傷,而並非如官廳之所倡言,是學生自己以小刀裁的輕傷。而後,趙爾巽才因了害怕外國人的張揚和批評,遂讓了步,答應懲辦兇手,撤換提調,切諭巡警道從嚴管束警察,不許再向學界生事。對於撫慰學生一層,堅執不許,認爲過損官廳尊嚴,不免助長學生的驕風。
這事之後,劉先生雖隱然成爲學界的柱石,但是卻躲不過“秀出於林,風必摧之”的定律。官廳對於他,自然是側目以視,一方面也懷疑他當真是亂黨的頭子,即同是學界裏的同事們,也嫌他鋒棱太甚,不但罵人不留餘地,而且在許多事上還耿直得像一條棒,不通商量。大約定有許多使劉先生不堪再容忍的事罷,所以當他把我們學堂的招牌力爭更換之後,不久,已是再兩個月就要放寒假的時候,我們忽然聽聞劉先生已應了京師大學堂的史學教習的聘,很快的就要離開我們,到北京去啦。
我們那時不知道劉先生之所以不得不走的內情;我們那時都還是不通世故,不知情僞的孩子,也想不到要去探求那中間的曲折原因,以便設法解除,我們那時只是莫名其妙的感到一種很不愉快的心情,我們那時只是憑着我們直率的孩子舉動,自動的,一批一批的,去挽留劉先生,希望他不走。而留得最誠懇的,反是甲乙兩班學生,反是平日受訓斥最多的學生,反是一般爲管理人所最頭痛,認爲是桀驁不馴的學生。而劉先生哩,只是安慰我們,叫我們好好的遵守學堂規則,好好的讀書操學問,將來到社會上去,好好的作一個有用的人,卻絕口不言他爲什麼非走不可的理由。僅僅說,住一二年就回來的,本學期暫請陸絳之先生代理監督職務,陸先生是他佩服的朋友,學問人品都高,叫我們好好的聽管教。我們那時也真沒有想到像後世辦法,舉行一個什麼歡送會,大家在會場上說些違背良心的話,或發點牢騷之類,熱鬧熱鬧。
劉先生一直到走,差不多在兩年的監督任內,並沒有掛牌斥退過學生——自行退學的當然有——他的理論是,人性本惡、而教師之責,就在如何使其去惡遷善。如你認他果惡,而又不能教之善,是教師之過,而不能諉過於他。況乎學堂本爲教善之地,學堂不能容他,更叫他到何處去受教?再如他本不惡,因到學堂而習染爲惡,其過更在教者。沒有良心,理應碰頭自責,以謝他之父兄,更何能誣爲害馬,以斥退了之?
劉先生又常能“觀過知人”。(按:《論語》本爲知仁,朱晦庵解爲仁義之仁,我以爲與殷有三仁之亡,和“並有仁焉”同解,即仁者人也,古字多通用,不若直寫作人字爲便。)他的理論,以爲干犯學規的青年學生,正如泛駕之馬,其所以泛駕,蓋由精力超羣。苟能羈勒有道,必致千里。故對青年學生之動輒犯規,他並不視爲稀奇,他只處處提醒你,不要你重犯,不許你故犯。他希望你勉循規矩,出於自覺,而討厭的是面從心違,尤其討厭的是謬爲恭順,和假弸老成。
因此,劉先生才每每於相當時候,必將一般頑劣學生叫到身邊,切實告以爲人之道之後,必靄然曰:“凡人未違於道之先,孰能無過?要在自己知道是過,自己能改。聖人之過,如日月之食,其過也人皆見之,其改也人稍仰之。我望你們在這一端上,人人學聖人。”於是凡記了過的,都在這一篇訓誥之下,宣告取消,而大家也知道下次是不容再犯了。所以,在劉先生當監督的任內,我們學堂的學風,敢說是良好的,沒有故意與管理人爲過難,沒有轟走過教習,沒有聚衆向監督開過玩笑。但是在劉先生去後的兩年內,則不然了。平日最善良的學生,也會刁頑起來,平日凡是不在乎的學生,那更滿不在乎了。第一壞在陸絳之之固執成見,以爲管教之道,在乎嚴厲,嚴厲之方,又在乎立威示範。於是在他代理之初,便因一點小過失,斥退了六個學生,胡助便是其一。因爲罰不當罪,反爲學生所輕視;又因是非不明,便是純謹的學生也不能不學狡猾了。然而陸先生畢竟還是正派人,還懂得一些辦學道理,也還骨鯁無私。及至宣統二年,都永和來接任之後,才完成了把我們良好的學風徹底破壞到蹤影全無。由今思之,絲毫不解辦學爲何事的都永和,何以會爲周紫庭賞識,而聘爲我們學堂的監督?或者以都永和之爲人,頗像一個佐雜小吏,而能善於巴結上司乎?總之,都永和不但把分設中學弄得一團糟,而且還把分設中學的生命必誠必敬的送了終。
這裏,我只好談一件很小的事爲證。當我們要給劉先生開追悼會時,都永和不准我們在學堂裏辦,說是於體制不合——他之動輒鬧京腔,打官話,引用些不通的文句,以見笑於學生的事,幾個插班學生如曾琦(慕韓),如塗傳爵,都是在劉先生時代來插入丙班的,所以他們尚知道劉先生的一鱗一爪,如郭開真(沫若),如張其濟(澤安),則都是都永和時代來插入丙班的,已經不知道劉先生——都可證實。而且定還記得他那喇嘛綽號之由來——要我們到隔壁梓潼宮去辦。他起初態度很頑強,還訓斥我們爲不知禮。繼後,我們請了全堂教習去與之理論(陸絳之先生竟自開口罵起他來),他纔像打敗的牛一樣,屈服了。但臨到行禮時,都永和又妄作主張,只須向靈位三揖,而免去跪拜。他的理由是,以功名而論。劉先生是舉人,他是廩生,相去只有一間,以地位而論,劉先生是卸任監督,他是現任監督,似乎還高一篾片;以禮制論,已有上諭免去跪拜,而三揖已爲敬禮。陸絳之先生很生氣的道:“各行其是吧!”遂邁步上前,行了三跪九叩首的大禮。一般教習先生,都毫無顧忌的效了陸先生的作法。都永和也貫徹了他的主張,作了三揖,只是把他所聘任的兩個監學難壞了。兩個都是慣寫別字的老秀才——可惜張森楷(石親)先生早死了,不然,他很可以告訴你們,他曾親眼看見這兩個秀才在監學室裏,要寫一張條子,叫泥工修葺房屋,寫到“葺”字,兩人商量了一會,還是寫成“茸”字——站在旁邊,不知何從。我親眼看見他兩個交頭接耳一會之後,也不跪拜,也不作揖,乘人不備,一溜而走,自以不得罪活人爲智。
像如此的監督,如此的管理人,以之爲劉先生之繼,誠然害了學堂,害了學生,卻也害了都永和本人。“人之患在好爲人師”,不其然歟?
劉先生的私生活,也值得一述。他當我們中學監督時並未將家眷攜來,身邊僅隨侍着一個兒子,即在乙班讀書的劉爾純。監督室恰在學堂中部兩間形同過廳的房內,一間是臥房,又是書齋,一間是客室,也是召集學生說話之所。劉先生在學堂的時候極多,遇有公事出門,也照例坐轎。他是舉人,有頂戴的,但我們從未看見他穿過公服,只有一件青緞馬褂。平常的衣履,並不華麗,但也不像名士派之不修邊幅,大抵樸素、整潔,款式不入時,也不故作古老。在學堂時,除了自己讀書和教課外,教務、監學辦事室和教習休息室二處,是常到的。巡視講堂,巡視自習室,巡視寢室,沒有一定的時間。學生有疾病,隨時都在問詢醫藥。廚房廁所必求清潔,但不考求與當時生活條件過於鑿枘的衛生。他不另自開飯,(這是當時各學堂所無。後來都永和繼任,首先立異的,便是監督的飯另開。起初只是菜蔬不同而已,其後還在大廚房之外,另設監督的小廚房。只不像餘舒——蒼一,又號沙園——任潼川府中學監督之特設監督專用廁所而已。據說,都是官派。)日常三餐,全在學生大食堂上同吃。學生吃什麼,他吃什麼。我們中學時代的伙食,的確遠勝於後世,而我們中學更較考究。桌上有白桌布,每人有白餐巾一方,每一桌只坐六人,上左右三方各二人,下方空缺,則各置錫茶壺一把,乾淨小飯碗一隻。早飯是乾飯,四素菜,一湯。午飯自然是乾飯,三葷菜,一素菜,一葷湯。晚飯也是乾飯,三素菜,一葷菜,一葷湯。不許添私菜,其實也無須乎私菜。但在都永和時代就不行了,菜壞了,也少了,也容許添私菜了。在打牙祭時,甚至可以飲酒,甚至可以飲酒搳拳,而學生並不叫都永和的好。菜蔬不求精緻、肥甘,但要作得有滋味,乾淨。設若菜裏飯裏吃出了臭味,或豬毛頭髮之類,不待學生申訴,他先就吵鬧起來。廚子捱罵之後,還要罰他每桌添菜一碗。所以當時若干學堂都有鬧食堂的風潮,而我們中學獨無。尤其是我們中學規矩,吃飯鈴子響後,學生須排了班,魚貫而入食堂,一齊就定位站着,必須監督、監學坐下,才能坐下舉箸。記得有一次,王光祈(潤璵)因爲在自習室收拾書籍,來不及排班,便從走廊的短欄處跳入行列。被一個監學拉出來道:“那不行,不許這樣苟且。”結果,罰他殿後,但並未記過。
劉先生死後,一直到如今,還未聽見有人給他作過小傳和行狀。從前我們太不留心了,連他編的講義,都未曾保留一份。如今要找他的著作,簡直萬難。民國三十一年我在重慶遇見楊滄白先生,談到這點,楊先生也浩談平生最抱歉的事,就是劉先生的詩文稿,原交他代管,都在這次逃亡中損失罄盡,今所餘者,僅爲楊先生所譯雅作的一篇序文而已。又因劉爾純世弟歸隱故鄉多年,甚至連劉先生的身世和家庭情形,以及有幾個世兄弟,幾個世姊妹,都不得而知。細想起來,全是我們之過。我們少數存留在成都的同學,也曾聚會過幾次,就是頂熱心而記憶力頂強的洪祥騮(開甫)談起劉先生的一切來,也未能彌補我們的缺憾。
劉先生已矣,而我們中學堂的地址猶存。今爲私立成公中學的一部分。四十年的風雨剝蝕,連房舍都不像樣了!而成公中學的老訓育羅爲禮(秉仁)猶是住丙班時的模樣,只是胖了,有了鬍子。
劉先生諱行道,字士志,清四川綏定府達縣舉人,清宣統二年夏病故北京,生卒年月,皆不能詳。
一九四六年七月三日敬述。時正燠熱之後,大雨如注。
附 楊滄白先生七律一首成都送士志入京(己酉)
冠蓋京華憔悴行,忽將血淚向時傾。
一生知己惟劉琰,何日還山了向平?
細雨騎驢知劍外,彼風歸雁憶遼城;
會當各返鶴猿樂,白髮相看無世情。
序後贅言
我要謝謝王介平君,得虧他幾次婉轉催我,要我實踐爲他的《花與果》作序的宿諾,我才無可奈何的,乘數日陰雨之暇,寫成了這篇回憶。如其沒有這合適的機會,就連這一點小東西也無法着筆,真真無以報劉先生的恩意了!
王君爲人孤介骨鯁,爲我所喜。平生研究教育,從事教育,並將終身倚之,這種鍥而不捨的精神,又爲我所佩服。故在去年初次閱看他《花與果》稿子時,就自動許他寫一篇序,談談我們的現代教育。但是後來一想,我不是教育專家,而且脫離教書生活於今已十三年,縱然可以打胡亂說,不但不會中肯,還一定會貽笑方家,順帶連累了《花與果》的前途。越想越難着筆,幾乎要曳白了。不知如何,忽然想到《花與果》是爲一般中等女學生“說法”之作也,我何不將我們中學生活,回憶一段,以爲讀者的借鑑?雖然我不是女性。反至提筆一寫,自然而然就專寫了劉先生,並且不能自休,一來就是一萬五六千字,作爲一篇序看,不免是一頂矇頭蓋臉的大草帽。
雖然不像序,但不能說和正文的意思沒有絲毫關合,要關合得攏,就真不像序也罷。文章既是這樣寫出了,只好這樣送出去。用與不用,以及別人的議論如何,那我可不再管。
(原載1946年《風土什志》一卷六期
中華書局出版《花與果》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