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吃茶时提起了以往
我说:“今年真怪!听老年人说起来,也说成都四十几年来,没有像今年这样冷过,照规矩,在赶青羊宫的时节,是应该穿湖绉夹衫,拿折扇的了。今年还要穿狐皮,还要向火,像今天这样晴和,能坐在这里吃茶,眼中稍为有点春意的天气,差不多半个月以来所没有的!”
朋友甲悠然把池塘边一株尚未含苞的双瓣桃花树瞅着道:“今年果然不同!往年这时,桃花不已大放了吗?”
朋友乙新从暖和的重庆而来,把肩头耸着道:“今年重庆也落了雪,并且前后三天,你说啦!”
朋友甲慨然道:“天时到底也有大变动的,与人事一样。老哥,你可记得辛亥年才有这少城公园时,是啥光景?如今二十五年,变得还有点痕迹吗?……”
我笑说:“你提起了辛亥年的事,恰好我正打算把那年的变动写一个大概出来,只是材料太不够。光凭记忆,不要又弄成郭大头的《反正前后》,那才糟糕哩!”
朋友甲道:“你说到《反正前后》,我好像看过一眼这本书。郭大头把二十年后的思想行动,生生的装在那时人的脑里身上,说不定也就是他的价值所在。只是我们不懂,不懂的就不谈了。我只问你,要写的已着了手不曾?”
“写是写了一点。……”
朋友乙端起热茶来喝了一口道:“这藤包里是啥子?”
“就是不成片断的稿子。”
两个朋友都精神了,一齐问我:“写得有同志会吗?”
“那是骨干,现在正写到同志会成立的那一天。”
朋友甲呵呵笑道:“那天,我是参加过来的,拿跟我看看。”
朋友乙道:“我还记得辛亥年城外草堂寺侧,尚有个公园,就是那年被同志军打毁的。……”
“我也正写到这个上。”
三个人都不禁被语言的钩子将一些残梦钩了出来,很是怅惘,虽然从身边走过了好些精力弥满的、正做着新生活运动的青年男女,却都没有把我们三个中年人从旧的梦境中勾引出来。
两个朋友更其要看我的稿子,只管被我拒绝说是不成片断。
“……只当是杂碎罢!”
杂碎待客,这倒是近年喊着国货筵席上顶作兴的。我也吃过,味道并不佳,作法也欠。只是朋友既点着了这样菜,只好厚着脸皮端出来,姑且说了句遮羞的不负责任的话道:“拿去吃罢!要是吃翻了胃,可不要怪我!”
二、一个由川边丢了差事,回到成都的管带
这一天,照太阴历算来,是辛亥年——即清宣统三年;中华民国建元前一年——五月二十二日。
这一天,在四川人民经过的历史上算,是顶可注意的一天。尤其是在自张敬轩讳献忠的残破之后,清康熙初年重修,清乾隆四十八年福康安奏请发币银六十万两彻底重修以来。从东门至西门直径足长九里三分,从南门至北门直径足长七里七分的成都,更是空前未有的一桩掀天动地的大事。
这一天是成都各法团的精英,在三倒拐街铁路总公司内联合成立保路同志会的极可纪念的日子。
这一天,是四川人在满清统治下二百余年以来,第一次的民众——不是,第一次有知识的绅士们反抗政府的大集合。
这一天黄澜生家里的早饭也较往日迟一点,但是,请你放心,这与保路同志会无干,因为来了个奇怪朋友的原故。
此人来得很早,看门的老头子是认得他的,虽然看见他身上只穿了一件洗白了的蓝洋布长衫,下面一双快要没有底的青缎鞋,额上的短发,大约有七八分长了,也没有剃,显得连脸似乎都未曾洗过的,却也相当有礼貌,而又亲热的将他先引到敞厅中坐下,才说:“老爷还没有起来哩!吴老爷,请你宽坐一下,我即刻叫菊花禀上去。……吴老爷,我想你是前年走的罢?……吴老爷你更发福了!”
吴老爷很是谦逊,一直站着没有坐,一直是和颜悦色的,不过,说话的声音大一点,把睡在厢房里的楚子材搅醒了——因为是星期日——走出房来看见一个满脸黄汗,身体很结实,年约二十八九的汉子。
吴老爷先就自己介绍道:“兄弟贱姓吴,草字凤梧……凤凰的凤,梧桐的梧……和黄澜翁是十年交好,以前在川边赵大人那里带兵,昨天才回来,特来拜访他的。……老哥尊姓楚,尊章是那两个字,……雅致得很!……现在呢?……那就好极了!现在看来,还是老哥们能够读文学堂的高雅些。如今世道只管说文武平等了,不像以前文官开个嘴,武官跑断腿,其实,文的还是要高一头。就拿川边来说罢,当个管带,统领四哨人,一见了师爷就比矮了,还不要说大人身边的文官,说起来,兄弟还是学堂出身的哩!不过,是速成学堂,武的,那就不能与老哥的文学堂相比了!……”
楚子材和学堂以外的人碰头,除了几个同乡的,本不很多,而能像吴老爷这样谦恭和蔼,你哥子,我兄弟的称呼着的,那就更少了,登时心上就发生了一种新奇之感,拿新名词说出来,大概就是什么“同情”罢?既然感觉得吴凤梧这个人真一点不讨厌,够得上做个朋友,遂等不得漱口,赶快把强盗牌纸烟拿出,连同洋火送了过去。
黄澜生的儿子振邦,同着他妹子婉姑,不知为什么,一路笑着闹着撵到敞厅。一下看见吴凤梧,都站住了。振邦很规矩的给吴凤梧请了个安。
吴凤梧赶快站起来还了个安,笑道:“不敢当呀!少爷小姐都好吗?你们都长了一头了,还认得我老吴!可怜老吴运气不好,此番又是空手走回来,没跟你们带一点玩意儿,真对不住!……”又把纸烟加劲嘘了三四口,把其余的半只放在茶几上,并张着两腿,蹲了下去,把婉姑揽过去,握着她两臂问道:“婉小姐长得更好了!你妈妈好吗!现在读书了罢?……如今的小姐们,都是要读书的了!”
黄振邦到底是儿子,年纪大点,比较胆大活泼些,在旁边又笑又跳的道:
“妈妈在教她读唐诗哩,读了两年,连头一本还没有读完,爹爹说,不要她读了,明年叫她捡狗屎去!……”
婉姑在吴凤梧手上连连扭着道:“他乱说的!……你乱说,我前天就把头本读完了的哩!……爹爹说的是你,儿娃子才去捡狗屎。妈妈说,明天起,就教我写字,邦娃子爱逃学,二天拿去当警察兵!”
“哼!当警察兵!我当警察兵,就拿你去当监视户!”
楚子材、吴凤梧都一齐笑着叱他道:“振邦不许胡说!这是说不得的,你爹爹妈妈听见,要打你哩。”
黄澜生恰好走来,问道:“邦娃子又在这里胡说些啥子?”
吴凤梧忙站起来,彼此一揖到地,一面道:“小娃娃的嘴本是没高没低的,倒也没有说啥子。”
婉姑却已扑过去,抱着她爹爹的膝头道:“哥哥说,拿我去当……”
黄振邦笑嘻嘻的回头就朝里面跑了。
楚子材便挽着婉姑的手道:“来!我还有一张洋画哩!”一直把她挽进了书房。
罗升正好把泡好的茶送出来,黄澜生便道:“去跟老张说,早饭添两样菜,就摆在这里来好了!……凤梧,来得这么早,一定还没吃早饭。……我简直不晓得你回来了,是几时到省的?”
“不要费事,”吴凤梧嘘着那半支纸烟道:“你我老朋友,家常便饭就好。……我是昨天才到。真说不得,运气坏透了!……这回丢了差事不说,几乎连命都丢了!……真可以说是逃出昭关的。……仗恃老朋友的交情,才敢空手来见你。……以后还有话同你商量,这武行道真干不得!……”
黄澜生捧着水烟袋很留心的把吴凤梧看着道:“大概你的行李都损失了?”
“何消说哩!撤差的消息一到,我晓得屠户的脾气,说不定有利害的把戏跟着就要来哩——他是有这个脾气的。我赶不及收拾行李,在一个同事伍管带那里,借了三元钱,连夜连晚就跑了出来。不瞒你老朋友说,一过雅州,钱已使干净了,从百丈驿到邛州的一站,连半碗饭都没吃。幸得在邛州遇见一个同学,告靠了一元钱,才奔回来的。”
“到底为了啥子事,弄到这样凶法?”
“事情本不要紧,粮子上看来,当得狗屁不疼。因是我部下一个兵,赌得输慌了,在外面乱想方子,向一个姓王的茶商估借了几两银子。据那犯兵说,还是凭中写了纸,许了期的。但那王茶商却不是他妈个好东西,竟偷偷的递了个密呈,不但把犯兵告了,竟说我知情故纵!……老朋友,这才活天冤枉哩!那犯兵干这事时,我连一点风声都不晓得!……老朋友你不清楚边上的情形,若遇见了蛮家,你不用顾忌,奸淫占霸,样样都干得,就是不高兴,随意杀块把人,顶多不过打几十军棍,插一回耳箭。汉商你却动不得,哪怕就敲诈一碗糌粑,也算犯了杀头大罪!平时,我于这上头就很在意,屡屡告诫哨官们:小心啦!小心啦!把弟兄伙好生招呼着!就对蛮家,也不要太武辣了。眼见大帅调署总督部堂,我们跟着大帅效了几年的力,吃了不少的辛苦,趁这时候,挣个好声名,看我们还落得一点好处不?我倒这样在想,不料事情偏偏出在我的部下,日他蛮娘!那犯兵才是在关外搞久了,把脾气搞惯了,补到我部下来又不久!老朋友你看这不是运气吗?……这是十八的事,吃午饭时,一支令箭把我扎了去,风声很不好。幸而是傅师爷问的案,同王茶商对质之下,又把犯兵细审了一番,才问明白我没有罪,只把犯兵立刻正了法,说我驭下不严,有损军誉,当夜就把我差事撤去,札子也追了,凭照也追了,叫我静候处分。……若果只是傅师爷在办理,我倒不怕,拼着记过罢了。屠户干这件事情,他是晓得的,他那脾气,……我的妈!倒是逃跑了另自改过到,这个吃饭家伙,或者还牢实一点!”
黄澜生静静的等他说完,一直抽到第九袋水烟上,才道:“也好!你在川边辛苦了两年,既着了这冤枉,把差事搞掉,说不定还是你的运气,现在,就借此休息一下不好吗?”
吴凤梧蹙眉愁眼得几乎要哭了道:“黄哥,黄老爷!你是便家,收租吃饭的,作官不作官倒不在乎,我们当穷光蛋的,可不能这样说!挣一天,吃一天。……你我十年的老朋友,难道不晓得我的情形,咋个同我打起官话来了!”说到末一句,大有泪随声下的光景。
罗升拿着碗筷出来,调放桌子。
黄澜生笑道:“凤梧,你把我的话听差了。我的意思,只是打算说事情是急不来的,你也才回来,稍缓一下,多找几个朋友商量,总有办法的。你的事情,我岂有不晓得?又这样的回来,自然很窘。这样罢,我先借二十元钱跟你,总可以敷衍月把天气了罢?……”
“二十元钱!”这好比救生船了,而且是头号救生船!目前已是热天,不必添补衣服,省俭点用,岂只月把天气,就两个月也够了。
虽然罗升还在那里,楚子材同婉姑也出来了,吴凤梧却感激得忘了形,跳起来,冲着黄澜生便一揖到地,又顺便请了一个安,站起来又把右手举到耳朵边,行了个军礼,一面眉开眼笑的说道:“老朋友当中,只有你最是行侠仗义的,所以今早先来找你。也就晓得……是,是,是,感激的空话,我不说了,且等将来有了出息,定然加一万倍的报答!”
黄澜生也觉得高了兴,便叫罗升去给太太说,烫一壶绍酒出来,一面解释道:“姑且作为洗尘,改日约几个朋友,再认真接风好了。”
三、一个中学生向管带讲解铁路国有,以及他们参加四川保路同志会成立典礼
楚子材与吴凤梧说得很是投机。他本是一个不通人情世故的中学生,平日在年长者,以及在略有地位者的跟前,全无说话资格的,而今日竟有个年纪比他大,又做过官的人——只管是武官,但在乡下人眼中看来,到底与平民不同呀——居然不拿一点身份,同他攀谈;并且还很谦和,他每一句话,都表示着十分的同情,十分的注意,无形之中,已把他抬得高高的了。虽然还是一个正在读书的中学生,所学的未必就有真知灼见,而对于世事未必便弄得清楚,但是据姓吴的说起来,似乎十分之十都是对的。这种情形,就是平日和自己极说得来的黄表叔也未尝有此,然则黄表叔不过是关心的亲戚,姓吴的方算是一见如故的知己了。
因此之故,在吃了早饭后,黄澜生各自坐轿上局去了,叫楚子材代为奉陪时,他遂向吴凤梧提说,要约他到商业场宜春去喝茶。
有了白花花重沉沉二十枚龙洋放在肚兜里,两个月衣食无愁,既然与成都别了两年,又何必不去逛逛呢?况楚君情致殷殷,就不是老黄的亲戚,自己正在困厄时候,安能随随便便的拂人盛意?并且酒醉饭饱之后,得此消遣消遣也是好的。于是就欣然应诺。
宜春老是那样的热闹!雪白干净的洗脸帕,精白铜抽福建烟丝的水烟袋,一个铜元一碟的五香瓜子,老是来得那样的殷勤!蛮山瘴水的川边,安能有此?
楚子材要让他到中间特别座去,他不肯,说:“那太贵了!两个人打伙吃一壶,也要一角钱。并且不能不吃点洋点心,我们才吃了饭的。官场里的人在那里吃茶的也多,碰见了不好。”两个人遂走入右手边的普通座中,角落里正有一张空桌子。
高大而伶俐的堂倌,不等招呼早已高举铜壶,沏上了两碗茶。吴凤梧拿着一枚龙洋,要抢着给茶钱时,楚子材已摸了四枚铜元,放在堂倌手里。堂倌便高叫一声:“茶钱给了,道谢啦!”这就表明不必再给,让你们慷慨的人争到打架,也与他无干的了。
吃茶的人都在谈话,都在高声武气的谈话。假如把一个轻言细语的,沉着的,受过中等教育的欧洲人,骤然安置到这种地方来一参听,他一定相信这里是演说练习场,而在这里的人都是在练习演说的。这是四川人,尤其是成都人的天性,叫嚣而光昌,只要两人对语,似乎彼此都在以聋子相待,大约除了谈自己的阴私外,绝不会故意把调子放低的。况乎在茶馆酒馆中说话,更是该公开,应该是高嗓子,如其不然,是不能压倒旁桌的语潮,而使你对语的人听得见的。又何况乎现在语潮所荡漾的,正是应该慷慨激昂的题材:四川铁路事件。
幸而宜春茶楼的黑漆桌凳——用黑漆的,式样翻新,高矮合度,大小适中的方桌,配上也是黑漆的,式样翻新的牙牌凳,这是宜春茶楼的创作——安得很稀,不像别的茶铺拥挤到吃茶的人几乎是背抵着背,所以四面涌起的语潮,尚能清清楚楚的传到吴凤梧的耳中。
吴凤梧不胜惊诧起来。什么是铁路收归国有?国有二字,怎么解呢?盛宣怀、端方是两个什么人?为何人人都在提说他们的名字,说他们在卖路?
尤其可怪的是昨天下午要走拢时,在南门城门洞外一家小茶铺里歇脚,便已听见好些人都在说这件事,自己为什么简直不能留心去听?为什么也不问问人?此刻又为什么居然留心起来,自己想了想,真想不出道理。
楚子材正在问他:“川边怕也听见这事了吧?”
吴凤梧忙把心神一收道:“啥子事?”
“就是四川铁路收归国有的事!”
“我正要请教你哩!说实话,川边真是闭塞得很,同外间硬像隔了一重天的一样。只有边务署常常有电报同外间来往。这件事,边务署里一定有电报,但也只是边务大臣同几个师爷晓得,我们粮子上和百姓是不晓得的。除非这新闻已经闹臭,传到了雅州,再由商号上慢慢传进去,三几个月,我们才晓得。就是在路上,也还没有听见人说,一直到昨天下午在南门外才算听见了。所以许多话我还听不很懂,你们听了这么久,一定是很清楚的了。”
楚子材笑着把头一摇道:“这事叫我说起来,倒不大容易。我在学堂里的时候多,又不大看报,自从这事发生,我又不大留心,黄表叔或者晓得详细些,你二天问他罢。”他的强盗牌纸烟又摸了出来,一人咂燃一支。
吴凤梧道:“你又谦逊起来了!你们是守在制台脚下的,再说弄不清楚,总比我们耳目清明得多!你只管说,说得不很清楚,也不要紧。我先问你,啥子叫收归国有?”
楚子材嘘着纸烟想了一想,道:“大概是这样的:朝廷里曾经向外国银行借了一笔大款,现在没有还的,就打了一个主意,要把我们的四川到湖北的铁路——以前原是答应我们商办的。——收回去,说是这条铁路要归国家所有,大家说,打这主意的,是邮传部大臣盛宣怀,同铁路督办端方两个人。……在名义上,只管说是把铁路收回去由国家修,其实就是抵给外国去了。……我们又是出过多少修铁路的钱,已经动工在修了,大家自然要反对,不答应朝廷收回去。……黄表叔说,王护院也是和我们一鼻孔出气的,我们说的话,递的呈文,都由他打电奏了上去。我们这里,算是官民一致,朝廷再横,总不好过于违反民气的。”
吴凤梧道:“借了外国银行的钱,拿我们的铁路去抵,自然该反对,就是我也不答应的。不过我还不甚懂得,啥子东西叫铁路?几年来常听见人人在说:修铁路,走火车,四川也要修铁路了,我可是至今不明白,铁路是啥样子?难道把路修成铁的?”
说到这上面,楚子材到底要高明些,不但在物理学上讲过蒸汽行船、行车的道理,还从朋友买的杂志上,看见过铁路火车的照片,还看过机器局在花会上陈列过的铁路火车的小模型。既经问着便老实不客气的尽其所知,尽其所不知,向吴凤梧长长讲解了一番。这在吴凤梧,真算是闻所未闻了,虽然还有些地方,未经楚子材说得十分明白,但是不好太贻乡愚之讥,只好装做很懂的样子,顺便又把楚子材恭维了一番,说他见多识广。
楚子材更其兴致勃勃起来。忽然听见别桌上有人在说,今天罗子清罗先生,张表方张先生,颜雍耆颜先生,邓孝可邓先生,王又新王先生,一般绅士和铁路股东们在铁路总公司成立保路同志会,“好热闹呀!内内外外全挤满了的人!”于是遂想着铁路总公司离此并不远,王文炳今天一定在那里的,何不去找他谈谈,他于这中间的详细情形,一定比黄表叔还弄得清楚些,并且去看看保路同志会成立的情形。
他遂向吴凤梧提议往铁路总公司去,吴凤梧自然又是奉陪了。
铁路总公司原是杨侯爷的府第,光绪年间捐给铁路总公司的。因为是侯府,所以大门的派头就很不同,迎门一道砖照壁,一丈三四尺高,三丈来宽,二尺来厚,虽不如三大宪衙门的雄壮,却也很够份的。照壁之内,一片砖砌的广场,过去,才是高高大大明一柱的黑漆大门,两畔是水磨的八字砖墙。
今天果然热闹,满街都是人,广场上的人更拥挤得像在戏场里一般。
吴凤梧虽不高大,因是在军营中生活了几年,身体很结实,两膀很有气力,便挤进人堆,从间隙中先生辟了一条路。楚子材紧跟在他背后,慢慢挤到大门门口,猛的听见里面传出一片哭声——号啕大哭的哭声——是男子的宏大的哭声——是许多人全在哭的哭声。还夹着一片叫嚣谩骂的声气。
吴凤梧把楚子材看着道:“出了啥子乱子了吗?”两个人便站住哭声渐渐低了,叫骂声也平了下去了。
楚子材道:“管他啥子事,既来了,总该进去看看!”
大门内正有一个人站在板凳上,大声的向众人说:“各位请到里面去!……今天成立保路同志会!……愿意加入的请进去写名字!……罗先生正在演说!……你们听,大家都感动得正在哭哩!……要听演说的,请进去啦!……别都挤在外面!……外面听不见的!……”然而挤在门口的人,似是痴呆呆的,也不后退,也不前进。
楚子材、吴凤梧才分开人众,一直挤到二门,在这里站立的人就松动的多了。
再进去,便是一个很大的院子,上面搭着蔑篷,下面安了许多条凳,檐阶前搭了一张高台,台上一张方桌,摆着铜铃茶碗之属。
此刻台上正站着一个满脸哭丧着的大胖子,在大声的叫喊:“……可怜四川人的血汗钱这样被人抢去!……我们只有誓死反对!……反对到底!……我们的责任……第一在保全国土!……第二在保全四川!……第三在保全……我……们……的……人格!”
坐在院子蔑篷下的好几百人,连同四面檐阶上站立着的人众——都是刚才号啕过来的——都一齐拍着手掌叫道:“赞成!”
吴凤梧不由的照样拍着喊着之后,便掉头问楚子材道:“这就是罗子清罗先生吗?”
楚子材点了点头道:“是他,我们到咨议局去旁听时,看见过他。他是副议长。……”
罗子清用衣袖把眼睛一揩,又喊了起来:“我们不是反对朝廷!……朝廷也被一班奸臣蒙蔽着的!……我们只反对勾结英、法、德、美、日本,只知弄钱不惜出卖广东……湖南……湖北……四川……四省铁路的邮传部大臣……盛宣……怀!”
又是震耳的拍掌,又是震耳的“赞成”。
“所以我们才不得已要发起这个保路同志会。……我们的宗旨……我们四川人是一心一德的要保全我们的铁路!……要反对一班奸臣,尤其是盛宣怀!……等到朝廷俯允了,取消了收归国有的成命,……我们的会也就自行取消!……否则!……我们就反对到底!……誓死不当亡国奴!”
会场里的情绪又涌动了。
罗子清正要下去时,忽然一个人跳上台子说道:“愿意加入同志会的,请到那里书名!已经写了的,就不必再写了!”说时,指着台侧一张大方桌。
于是遂有百多人拥了过去。
楚子材也兴奋起来,便也跟着人众,走到方桌跟前。吴凤梧抢了一支笔,在一本白纸簿上刚写完了,楚子材接过笔,忽见那行墨迹未干的,并不是吴凤梧——凤凰的凤,梧桐的梧。——三个字,而是孙凰。
楚子材举眼把吴凤梧一看,吴凤梧向他把眼睛一挤,凑着他耳朵,轻轻说道:“胡乱写一个,以后再告诉你。”
演说台上另是一位先生在那里煽动。
四、清末的少城公园的素描,三个中学生的慰劳宴
成都有两个城,据说是有来历的。《名胜记》有言曰:
初张仪、张若筑成都,屡坏不能立,忽有大龟出于江,周行旋走,巫言依龟行处筑之,城乃得立,所掘成大池,龟伏其中,故曰龟城。周回十二里,高七丈。秦张仪又于大城之西墉,别筑子城,《蜀都赋》所谓亚以少城,接乎其西也。王右军法帖曰:往在成都,见诸葛亮焉,曾问蜀事,云:成都城屋楼观,皆是秦时司马错所修;令人远想慨然,具示,为广异闻。李石诗序曰:张仪司马错所筑大城,自秦惠王己巳岁,至宋绍兴壬午,一千四百八十七年,虽颓圮,所存如断壁峭立,亦奇观也。范成大诗注曰:少城张仪所筑子城也,土甚坚,横木皆朽,有穿眼,土相著不解。然则,秦城至宋犹存矣。隋,蜀王秀附张仪旧城,增筑西南二隅,通广十里。亦曰少城。唐乾符六年,高骈于子城外增筑,周二十五里,曰罗城。亦曰太元城。后唐天成二年,孟知祥于罗城外增筑,周四十余里,曰羊马城。今城周二十二里,非其故矣。后蜀孟昶僭拟宫苑,城上尽种芙蓉,曰芙蓉城。又曰锦城。
可见大城少城,在前原是两个城,直到宋朝犹然。明朝改筑,便合而为一。当时城池甚大,据故书所载,张献忠初入成都时,城郭周长四十余里,光是水井,有三万多口。其后,他先生实施斩尽杀绝主义后,人是杀完了,城池是踏平了,只剩下蜀王宫——即是他先生的皇宫——三道宫门,同一段宫墙,三道横跨御河的石桥,二个雄踞桥头的石狮子,以及一道长二十余丈高四丈余的王宫照壁。——至今名为红照壁,但照壁已在民国十四年,被四川当政的人,抵押给成都商会,着商会将它拆卖了——中间有十八年,不见人烟,而为虎狼所踞。直至清康熙初,才由官吏捐资,修筑土城,便把城垣缩小到周长二十二里,将以前的十八门,减少到四门。直至满洲八旗兵开来驻防,也在大城偏西划出一大片地方,缭以短垣,专驻满人,大家遂叫这地方为满城。现在大城满城又合而为一了,大概在民国五六年以后的成都人,虽然还知道少城这个名词——民国建元以来,满城之名便废,复称少城——可是已不能指其形式,已不知道现在繁华的东城根街,即是以前满城的城垣。
这里且说一说:
满城在成都之西,通大城一角。清康熙五十七年建筑,城垣周四里五分,计八百一十一丈七尺三寸,高一丈三尺;门五:北门通大城守经街,小东门通大城羊市街,大东门通大城西御街,南门通大城君平街,以及大城之西门。各门皆有敌楼三间。每一旗,官街一条,披甲兵丁小胡同三条;八旗官街共八条,兵丁胡同共三十三条。每一步甲占地五十方丈,马甲占地六十方丈。
到底地旷人稀,隙土甚多,树木甚众,房屋甚疏,街道甚阔。又因为驻防满人只准吃粮当兵,以防汉人,不许兼营它业。因此,在弓马之余,生活很是清闲自在,消遣之方,全在栽花饲鸟,植树养鱼。以此,满城之内,不但到处古木参天,花树扶疏,抑且到处鸟声繁碎,积潦成池。也因为口粮有限,生活费用逐年增涨,人哩,又都弄得懒懒的,没一点生产能力,所以十分之九的满人,都很穷,到处都显出土垣半圮,矮屋欹斜,没有余力培修。
在大城人烟稠密处住久了的人,往往一进满城,就觉得到了另一世界,是那么的静寂!是那么的荒凉!偶尔遇见几个男子,不是拿住钓竿,就是掌着鸟笼;偶尔遇见几个妇女,都是搽脂抹粉的打扮着,并趿着半截鞋子,吸着长叶子烟竿,又都是那么的逍遥自在!但这绝不是乡野之趣,而是有诗的趣,有画的意。
不过在前满汉之界甚严,你们但从各城门上俱建有敌楼的用意上,就可看得出了,满人是可以到大城来,而汉人却不能随便进去,不是不准,是满人的气焰难受;就是一个小孩,他也有权力可以无原无故的打你的耳光,唾你的口水,扯你的发辫,叫你做奴才,而且逼你尊称他们的男女为老爷,为太太。更不必说要调戏妇女,要强吃霸赊了。
直到庚子以后,满人一天一天更其不行,穷的越穷,不能振作的越不能振作,气焰也就大不如昔。跟着排满的声浪传来,他们虽然还有所恃,却也不能不略有所恐了,于是稍有资产的子弟,竟有不遵祖训,跑到大城各学堂来读书的了,穷妇女们也有偷偷的溜到大城,给汉人当仆妇,当临时姨太太的了,汉人也有侵进去做叫卖生意的了。后来提倡满汉通婚,想把二百余年来两个民族的仇恨,借男女的性器来调和冲淡,自然是个转机,可是汉人又不肯起来:把女嫁给他,讨厌他那臭架子受不得;娶他们的女,又讨厌她好吃懒做。
宣统年间放来一个将军——专门管理满人的,非满人不能作,官阶与总督同为一品——叫做玉崑的。此人比起一般的满人,要算明白得多。知道驻防满人已经走入末途,再照老规矩办下去,若不改弦更张,则全部满人,就不被汉人排斥杀尽,自己也只有死路一条。因此,一来就提倡招佃汉人到满城内去杂住和做生意,以增进满人的生资,后来又特意把那从大东门进去不远,关帝庙旁,一片广大的野树丛生,杂花满地的隙地,和一片大荷花池,开辟出来,改为公园;马马虎虎修造几所假洋楼,以及一些亭榭,招了几家餐馆、茶铺,出卖门票,每人当十铜元二枚。
这是自有成都以来,破天荒的一个大公园。虽然屋宇修得太不好,毕竟树木还多,地方还大,又有池塘,又有金河,因此,公园一开,生意登时就兴隆起来。玉崑先生便一举两得,既有门票收入的利,又博了个颇为开通的名。
从五月起,天气渐热,少城公园的游人也加多了,荷花池一带,更有佳趣,隔池便是丈多宽的流水的金河。金河边与关帝庙的水榭相对,生生用砖石砌了一只洋船,居然有桅樯,有烟筒。楼头匾额,也居然题了“乘风破浪”四个大字,想来定是玉崑先生得意之作。当时很引起了许多游人的讥笑,说“满巴儿”到底是俗物。却不知他还是临摹那拉氏颐和园的石船哩!
俗物的责任,他真代负得冤枉!
这也是卖茶卖酒的地方。
下午五点过钟,蝉声噪得正厉害。淡淡的太阳,从阵雨后的湿云隙中漏出,照着池里碧绿的荷叶,静观楼周遭苍翠的柏树,从这“乘风破浪”的楼栏边望去,确不是大城里和田野间找得出的。只是相距不远处一排卖茶的水树,临河撑出的参天的蔑篷,很为碍眼。这种总有缺憾的地方,倒是中国园林的特点,我们姑且置而不论,我们只须拿眼去看那楼栏边,那里不是有一张小桌子,不是有三个年轻人在那桌上小酌吗?你看,他们一面观赏斜阳里的景致,一面举着酒杯,一口一口的抿着,意态萧然,不是很像能与自然接近的三个幽人?
否否,不然!这三个人,并非什么幽人,而是我们已经认识过的楚子材、王文炳、罗鸡公是也。
这日是他们学堂里试验完毕,正式放暑假的头一天。平日各人只管随便听课,用心也好,不用心也好,然而一到年暑假试验,大家都非临时抱佛脚不可。有志气的便不睡觉的温习课本,没志气的,也不睡觉的抄写挟带,名字叫“抄汞子”。不过话也难说,罗鸡公是专门“抄汞子”的,能于一寸见方的纸上,抄十六个代数公式,两年以来,在同学中,已得了个“矿务大臣”的徽号。然而罗鸡公却抱负甚大,每每谈到天下国家大事,未尝不激昂慷慨,颇有经纶满腹,舍我其谁的样子,如此能说他没志气吗?楚子材怎的平庸小胆,并未打算过自己将来有多大作为,偏是个温习课本的人,希望分数及格,又不敢挟带,自然惟有“三更灯火五更鸡”,把不懂的硬记下来。王文炳则既不温课本,又不抄挟带,他的本事顶大,就是专门写别人的,比如上午试验数学,他先举眼一看,知道姓胡的数学向有心得,一上讲堂,他就坐在姓胡的身边——那时学堂试验,是不编坐次的。——待姓胡的草稿做好,便不客气的拿过来先抄写。以他平日的威望,同学们自不便不受他的驱使,既监堂的监学,与稍差一点的教习们,似乎也未尝想到要得罪他。所以每逢试验,他一直是逍遥自在的,而一直也未考在总平均八十五分以下。不过到底辛苦了,试验完毕,总要捡平日彼此说得拢的,邀约几个,到小酒馆里,结结实实的慰劳一番。
王文炳当下用筷子挟了一块卤鸡,一面吃着,一面问楚子材:“你今年还是要回去吗?”
“我很近,通其只有一天的路程,回去转来,都方便,你呢?”
“大概不回去了,明天就搬到会府南街同乡处去。罗鸡公新婚远别,一定不能留在省里的了。”
罗鸡公笑了笑,又把大曲酒呷了一口,悠然望着天上的云花,似乎他的心早已越山渡水,飞回沪州去了。
王文炳笑道:“呃!我问你,讨了老婆,到底有啥子味儿?我想,不过睡觉时两个人挤在一堆,有点好处而已。其实是绊脚索,是消磨志气的东西,所以古人才说: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罗鸡公就是一个好例,从今年开学以来,一天到黑,迷迷胡胡。去年的那种豪气,一点都没有了。我劝你,罗鸡公,得看开些,婆娘是到处都有的。……”
楚子材插嘴道:“我想鸡母一定生得好看,说不定还是一个美人哩,所以鸡公才念念不忘的。”
王文炳呵呵大笑道:“此一说也,姑存之!”
罗鸡公仍微笑道:“你们都是些鄙人,女人一定要生得好看,才可爱吗?等你们到有了与女人接近的机会,才晓得女人自有她可爱的地方,自有她使人留恋的地方,好看不好看,那不过是表面上的事!”
王文炳道:“好好!我明白了!俗话说的,中看的不中吃,中吃的不中看,大概罗鸡母是中吃的了。这也像朱云石的李小姐一样,在我的眼睛里,真就看不出李小姐的好看地方在哪里,然而我们这位名士却颠之倒之,闹得满城风雨。若不是如罗鸡公一样的见解,就是所谓色重一点了。”
说时把他的折扇递给罗鸡公道:“这是上星期请他挥写的。这首诗,就是他去秋草堂情诗十四首之一,正把李小姐迷恋得神魂不定的时候做的。”
楚子材也偏过头去共看那诗:
短束征衣过草堂,马蹄零落乱秋香;
小栏画阁人何处?一树孤花对夕阳。
楚子材呷了一口酒道:“听说朱山出省了。那天演说时,激烈得很,硬是把一根指头砍断了,可是真的?”
王文炳笑道:“你是从同志会报告上看见的吗?你不晓得,那是邓慕鲁撰稿时,故意跟他渲染的,其实哪里是这样一回事哩!那天是我亲眼看见的,他演说的时候,倒也激烈得很,大概说得高兴了,一拳打下去,刚好就打在面前的茶碗上,碗打破了,手也划破了,果然出了一些血。接着邓慕鲁就登台报告,借题发挥了一长篇,说朱志士不惜断指沥血来反对卖国贼,大家若果都有朱志士的气概,岂止盛宣怀不敢卖国,就是朝廷中一般少不更事的亲贵,也有所顾忌而不敢乱搞了。登时朱云石的志士之名大著,场内场外的人无一个不恭维他。第二天,就由会中派他往川东一带去演讲,并一路去鼓吹成立同志分会、同志友会,拿日子算来,该到重庆了。”
楚子材笑道:“如此看来,历史教习刘先生的话真不错!他说,历史根本就不可信,且不说后人与旁边人的记载,有入主出奴的偏见,就是自己记自己的事时,也没有逼真的。我们看朱云石这件事,刘先生的话真不错!”
罗鸡公道:“这回事体,想不到一般老酸公然跳得这么有劲。平常说的秀才造反,三年不成,这回却不同了。光看同志会成立那天,罗子清那么一哭,把几百人都引动了,我向来不哭的,都不知不觉流下泪来。那时,只要他喊一声造反,我相信立刻就可以暴动起来的了。”
楚子材道:“那天你也会了吗?我咋个没有看见你呢?”
“你在哪一排凳上?我坐在顶前头的。”
“我挤进来时,你们都哭过了,只听见罗先生喊大家一致反对。跟着有人叫写名字,跟着就挤了出来。”
王文炳道:“罗子清果然会哭,果然哭得动人,但是据我看来,会哭的先生还多哩!比如王又新先生,他自从二十九那天,同彭兰芬、聂丞成几个人担任了讲演部的事情以来,无一次不是开口就哭,闭口也哭,以前啥子人说过,朱太祖的天下是哭得来的,我们清朝的天下,恐怕会着我们四川几个老酸哭丢啦!”
太阳更西下了,湿云散尽,满天碧澄澄的。一阵清风,带过一派荷叶的清香,吹在微醺的发烧的脸上,很是沁脾。酒已差不多了。楚子材拿出纸烟来,与王文炳各咂燃一支,刚回身向栏杆上一靠,忽听见河边一个人在高声的招呼他。
他也打着回声道:“啊,吴管带!……在柏树边静观楼上吗?……好!好!我就来!”
罗鸡公道:“你的朋友吗?”
“新近才认识的,是舍亲的老朋友,曾经在川边当过管带,才丢了事出来。”
王文炳道:“那你就去罢!我们也快走了,只是你吃饱了没有?”
五、清末草堂寺公园的素描,沿路说去,并及笔砚冢的故事;管带讲说赵尔丰杀娈童,乡下人大骂周秃子
六月天气在成都应该大热了,但今年不同,就到了六月半间,犹然可以穿软皮夹衫,即在正午,而洋伞之下,还可以穿两件布衫。因为今年有闰六月,以节候算来,盛暑时当在闰六月下半月,与七月的上半月。
所以在六月十七这天,只管太阳很大的当空照着,而黄澜生居然能毫不怕热的,在局里告了一天假,答应了吴凤梧的邀约,到城外草堂寺侧新建的公园中去游玩了一天——吴凤梧之作此约,一则还他洗尘接风的人情,二则楚子材要回新津去,带着给他饯行,三则有个新都的老亲戚来到成都,借此招待他一下。说是请在家里哩,没人会做菜,老婆是乡下人,就是炒腰花也不大行的;请在馆子里哩,又无趣味,又不免花费大点,所以才约到城外公园,大家散淡散淡,随便吃点东西就是了。
早饭之后,楚子材与黄振邦坐了一乘下乡小轿,他带着婉姑坐着自己的三丁拐轿。一同走出南门——由他的公馆到草堂寺,本应对直出西门,可以少走七八里路。却因历来的习惯,满城里是不大容许你巍轩轩的轿子闯来闯去,而大西门又是除了满人之外,向来不准汉人的棺材出去,汉人的行李进来的。虽然近年已无此禁,却是轿夫们依然守着老规矩,宁可多走七八里,而不取这捷路——过了窄小而全街几乎都是扎鸡毛帚,因而奇臭逼人的柳荫街,来到乡间的大道。
大道很是平坦,是沿着护城河,沿着城墙脚下,一直向西行去。上面是碧蓝的天,天上远处有些白云,下面是油绿的田野,而道旁又点缀了些荒坟乱冢。不到三里,已是城墙的转角,护城河由岷江支流流到此地,也汇成了一个深碧色的深潭。临着潭边建有一所庙宇,占地仅仅几弓,却于神殿方丈之外,还有一座水榭,一间草亭,院子中间的楠树,亭亭如盖,到处打扫得干干净净,居然可以闲眺,可以下棋,这是几十年前一个学台黄云鹄所辟画的。庙宇名叫宝云庵,地方则叫百花潭。经过一道小小石桥,就是有名的双孝祠。这是一个姓马的富商,欲求身后之名,特为他一个害痨病而死的儿,和一个害痨病而死的女,而建造的。祠中花木甚盛,荷舫幽篁里几处池塘亭榭,小楼危阁,布置得颇可观。每逢正月开放,游人很众,就在平常时候,官绅们借以宴客的也不少。祠外横跨大道,还竖了一座石牌坊,刻着孝儿孝女的姓名,和赞美双孝的对联。据一般的传说,单为坊顶上贴金的圣旨两个字,因为刻早了些,不及等到礼部的文到,曾被制台衙门的礼房敲磕了二千多两银子。
石坊之左是放生池。初建筑时,都还看得,有堂有榭,绕池树木森森。
现在既无人培修,又改为了警察派出所,于是能看得的,就只有一首砖门。
石坊之右,是有名的道士庙二仙庵。不过在大路上,尚只能远远的望见庵的围墙,以及墙内的黑压压的丛林,以及庙门外一片秋瓜色的楠木林,而中间还旷出一片几百亩大的菜地。这菜地,就是每年春二月时的花会的会场。
与二仙庵一墙之隔,而在其西的,是有名的道士发源大庙青羊宫。青羊宫的房子虽没有二仙庵的多而衔接,但是占地却长得多,建筑也雄伟些。它的大门就临着大道,八字红墙,大门三楹,旁门二道,石狮一对,石鸾表一对,这气派就超过了许多庙宇,虽然道路上的尘土,给它们穿上了一件灰色外套。
与青羊宫庙门正对的,是一条小街,名曰青羊场北街,街尽头是一座很大很拱的七洞石桥,名曰迎仙桥。过桥向右边一条小路走去,即是往草堂寺去的大道。
来此,又是田畴,又是荒冢,桤木成林,或远或近,若干黄土筑墙,灰瓦盖顶的农家。
由青羊宫来,不过四里,即是草堂寺了。而在半路上还有一个古迹,名字叫做笔砚冢。如今看来,虽然只是一个大土丘,平地堆起,很像一座大坟,但据故老相传,这中间乃有一段令人酸鼻的惨史。
当黄澜生、楚子材已到公园,与吴凤梧同他那位新都亲戚姓廖的会了面——他二人是从迎仙桥乘坐木轮东洋车来的,在公园门口卖票处等候着在——带着振邦婉姑在假山——也不过是一堆尚未生草的黄土小丘——后面,一个茶馆中,痛快的洗脸、喝热茶时,便谈及这个笔砚冢的故事,因为黄澜生熟读过《滟濒囊》、《蜀难纪略》、《欧阳氏遗书》、《蜀碧》等书,所以对于张献忠的逸事,谈得很像亲眼看见的一样。他说:“当张献忠改元登基之后,成都人同川西坝的人都已杀得差不多了,忽然想到当了皇帝总得有一个开科取士的盛典才对,不然就太不合乎称孤道寡的排场了。因就下诏各府厅州县,限定各须解送士人若干来省应试。待要考试时,他忽然想了个杀人妙计,在西门城门口勒着一根绳子,凡应试的士子,由东门进,由西门出,全要走绳子下经过。高过于绳的杀,矮过于绳的杀,不高不矮,刚刚合式的,张献忠说:别人都长得不合式,偏你这样合式,杀!于是应试的人杀完了,把遗下的笔砚聚为一堆,就成了现今的笔砚冢了。”
吴凤梧道:“像我的身材,大概是合式的了。”
黄振邦喝了一碗热茶,正在揩汗,便接嘴道:“杀!”还把右手举起,在吴凤梧的项脖上一砍。
黄澜生连忙喝道:“太没规矩了!看我捶你!”
吴凤梧笑道:“不要紧,他并不是张献忠。……不过,老侄,你这举动,若果拿到我们兵营里去,你却要着打的!吃粮的人,顶忌讳的就是这一下,好在我现在已不吃这碗饭了,倒不要紧。”
黄澜生道:“邦娃子这样烦法,又不听话,我真想送你到武学堂去受点拆磨,或者懂得一点规矩。”
“澜哥这话虽是说玩的,其实要学规矩,真正只有在武学堂才行。首先就教你服从,在黑板上写一个牛字,教官说这是马字,那你们要是说了牛字,或者在脸上露出一点不了然的样子,好!你们就准备到禁闭室去吃盐水饭!一定要练到长官们的一句话,比方就是圣旨,要你死,你就得死,那才是顶有资格的军人。”
那姓廖的却打岔了问道:“吴老表,我问你,你带了几年兵,可曾杀过人来?”
“杀人分两种,一种是用枪打死,叫枪毙,这只在战阵上看见过,我也用手枪打过夷人。一种是用刀把脑壳砍下,凡是犯了军令,明正典刑的,就砍头。这我却没有干过,看是看得很多。砍头真不是件容易事!专门当宰把手的,都要学,都要练习。我还记得小戴挨刀时,遇着了个新毛子,一连八刀,才把脑壳砍下,看起来真惨!”
吴凤梧把两眼一闭,似乎还看见那惨象:一个身材娇小,生得又好看,又柔媚的小跟班,五花大绑扎出辕门时,青宁绸军衣下面,还露出水红色的里衣。又白又嫩的小脸蛋儿,已惨变得更其白,白得同石灰一样。平日极呼灵的一双水汪汪的眼睛,也呆得同死鱼眼珠一般,大睁着,没一点儿神光。柔丝似的头发,已刷了胶青,在脑顶上挽了个大髻,露出羊脂一样的白项脖。一刀砍下,白嫩可爱的地方,便冒出了一道鲜红的血,刀锋砍在颈骨上,痛得小跟班连声呵呀的呼天唤娘……
黄澜生偏偏问道:“小戴?……讲来听听!”
吴凤梧拿白竹布手巾把眼睛揩了揩,似乎把幻景揩去了,又喝了两口茶。
一面挥着广东贩来的芭蕉扇,一面说道:“啊!你还不晓得小戴?小戴就是赵屠户身边一个顶得宠的北京小跟班。据说是一个有名的相公。那娃儿长的真不错!在我眼睛里头,还没看过那样好看的子娃娃哩!笑起来迷人得很!大家都晓得他就是屠户的夜壶之一,顶说得起话的。因为打稻城,……”
那姓廖的又插嘴道:“稻城?不就是乡城吗?”
黄澜生接着说道:“不是的!乡城因为仗火打得凶,成都都曾轰动过,所以很出名。稻城是另外一个地方。”
吴凤梧点头道:“着!不错!澜哥留心世事的人,弄得真清楚!……稻城并不大,也没有城,蛮家也少,只有几个喇嘛寺。可是打下来时,却费了不少的事,克实说起来,比打乡城还多死了些人。一则也因仗火打得太久,官兵都打疲了,提不起劲,蛮子却打滑了,会守会攻。打到后来,赵大人没办法了,有一天,忽然下令叫小戴以管带职衔,带了些哨兵去进攻。当时,全营的人,哪个不诧异?哪个不说大人越糊涂了,打仗是何等大事,咋个这样的儿戏!把个子娃娃也提拔起来,带兵掌令,并且一来就是管带,这把我们正正经经的官兵,看成了啥子东西?大家自然不敢明说,却也不约而同,全打算着袖手旁观,看那子娃娃有好大的本领!哈哈!你们万想不到,赵大人的办法真个太妙了,我们从前在武学堂里,除了操典教程外,何尝讲论道这些兵法。赵大人是读过书的人,心思自然细得多,想点方法,哪里是我们武棒棒想得到的。小戴当时自然不懂得,说不定赵大人把他搂在怀里时,还跟他说过一些甜话哩。所以起身时,多得意的,以为大人当真爱他,当真要他立个大功,好归入正途去做官,同湖北的张统制一样。不想从稻城一败下来——也不算败,只是弟兄伙不服气,不甘心受一个子娃娃的统率,还未走到喇嘛寺,一阵空枪,糟蹋一些子弹,便都说喇嘛寺反攻过来了,利害,利害,纷纷的一退,小戴何曾见过仗火,早骇得单人独马,奔了回来,报称打败了——赵大人老实不客气,闻风不动的,只叫绑去砍了!……”
黄澜生把水烟蒂一吹,拿纸捻在空中画了几个圈道:“妙极,妙极!赵季帅若不这等心狠手辣一下,稻城如何打得下来?这个计策用得甚好!”
楚子材道:“赵尔丰老是这样凶吗?”
黄澜生道:“难道你还不晓得他做永宁道时杀人的事吗?所以才有赵屠户之称。凤梧,我们私下说的话,我想,赵季帅将来来省之后,铁路事情恐怕要生大变化哩!首先,他是汉军旗人;其次,不像王护院这等好说话,任凭咨议局铁路公司一般人,咋样说,咋样好。还公然朝衣朝冠的站到大堂上来和小百姓说话,口口声声向大家说,官可不做,绝不辜负四川人的期望。”
“就好的方面说,像王护院这样,自然是好官,又不拿架子,又爱护百姓。就不好的方面说,四川这伙绅士们也由于他太姑息,太纵容,才一天一天的越闹越凶!一般官场也附和着他,没一个敢当硬人,闹到目前,一定感觉到一发而不可收拾的困难,赵季帅来后,必不会再学他的!”
那姓廖的道:“黄澜翁的话真对!我们股东中也有半数的人,明白这场事全靠的是王大人。当初若没有他作主,单靠我们绅士,哪里会闹到这种声势!听说湖南闹了一下,就因为巡抚大人不准许,连电报都没打出就完了事。不过,我们已搞到这步田地,赵屠户就来了,也压制不下。也只有照着我们的话去办。上前天同志会已把往各县去演说的人员都派出了,王大人起初还不肯,经罗、邓、张几位先生力争之后,王大人才说,我也快走了,管不了这许多,只要你们规规矩矩,不搞出乱子来,使我对得住朝廷,就得赵大人来,也不会把你们咋样的。王大人都这样说法,所以据我看来,只要我们齐心,赵屠户敢把我们咋个?”
两个小孩子不耐烦听这些没甚趣味的大议论,便闹着要去游玩。
大家既来此处,烟茶吃够了,也觉得要看一看这个园子,遂都起身绕着池塘走去。池塘很大,恰当园的中心。本来是田,却从田中生生挖掘了一个大坑,掘起的土,就堆成了个毫无可取的小丘,赐与一个嘉名曰:假山。如此一来,所谓公园,就只布置了这么一个储积污水的池塘。从池的这面,一眼就把那面的围墙房舍看了无余,新栽的竹木,都未成林,所以丝毫不能遮荫。池心修了一座形式并不甚佳,彩漆十分刺眼的亭子,有一道七曲石板桥通过去,假如新种的菱藕都能成盖朵花,倒也有几分西湖三潭映月的气味,可惜池中只有绿萍,只有孑孓,只有听得见声音,一时寻觅不出的青蛙。不过孩子们到底是爱水的,振邦兄妹早一跳一跳的向池心亭奔去了。
吴凤梧与楚子材走在顶后头,仍然谈着赵尔丰:“我看保路同志会也太闹得无法无天了。遍街演说,把朝里大官们骂得半文钱不值,连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学生也会又说又哭起来。闹得人心惶惶,士农工商都不能归业,像这样子,哪个敢保没有革命党、维新党不在中间怂动?一下作起乱来,这只有连累好人的!……就不说这个,我们光看赵屠户赵大人在川边的威风,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哪个敢驳回他半个字?听说他那位四少爷也是很霸道的,搞干点啥子事,同他老子一样,有斩有断的。比如傅华封老爷就算红透了,差不多就是军师,要同他商量啥子,也得低声下气的,敢同他争长论短吗?现在升了制台,官更大了,权更重了,要他卑躬屈节来将就你四川绅士们,像王大人一样,只要你蒲先生,罗先生,张先生,还有啥子商界的学界的先生们,走来就会,说了就依,叫打电就打电,叫出奏,就出奏。噫!赵大人恐怕就不会这样罢?且不说他是一品大员,不能这样太失身份,何况他脾气素来是那么刚法?……那时,若果大家还要拿对王大人的办法去对他,我看,一定要弄出大事来的。”
楚子材忽然害怕起来道:“哦!我懂得那天你在铁路公司写假名字的意思了,这才糟糕哩!那时你没告诉我,我也不曾想到后来的利害,竟写的是真名真姓。……”
“写你的学名楚用吗?”
“不是。是我的号。”
“这还不要紧,自然喽,写个假姓名是顶好的了。像我在川边干过事的,又在赵大人手上把差事弄脱了,他是那样的人,难免不记得我,若是一下出了事,把名簿抄去一查,呵!有你吴丹书在中间吗?好!抓来砍了!那又要逼得我出去跑滩,才犯不着哩!你不要紧,光是一个姓名,晓得你是啥子人?在各学堂去查,多困难,何况又写的是号?”
楚子材心里总觉得横梗了一大块,甚怪吴凤梧当时何不阻止他,或者代他写个假名字也好。
吴凤梧又向他追问道:“你没有写住址罢?”
“没有罢!”却又不敢自信简直没有写,反问他道:“你呢?”
“我自然没有写,我只写了个姓名,就把笔递给你了。”
“那我大概没有写,因为我是照着你在写。……我若是写地址,自然只有两个:学堂与黄表叔家。等我想想看!……像没有写过,你总看见。你站在我的身边?”
吴凤梧想了想道:“我也不甚记得清楚了。那时人很多,我在你耳边说了一句后,就着人挤开了,我觉得你跟着就出来了。……一定没有写!咋个呢?要是写,必不会那么快就放笔的。你再想一想是不是?”
其时,大家都已来到池心亭中,四面飞栏椅,坐有两三个乡下人,并且正在大声武气的谈论:
“八十几亩地,修球一个花圃,少收他妈的一百七八十担租谷,这把草堂寺和尚鸩到注了。”
“说是周秃子出的主意喽!”
“不是他龟儿,还有哪个像他这样烂心肺的?前几年鸩昭觉寺和尚,硬把和尚的老婆、娃娃搜了出来,罚球他千多亩田!如今草堂寺和尚又悖他的时了!这龟儿秃子,有了他,我们四川人该遭殃!”
黄澜生身上穿着湖色熟罗夹衫,香云纱马褂,脚下是长靮青缎粉底官靴。黄黄一张圆脸,两撇黑八字胡,鼻梁高高的,眼睛鼓鼓的,手上捏了柄朝扇。就没有带跟班,打官衔灯笼,而官的气派却是十足的。这一下,就把乡下人的话头打断,并且逼得他们踧踧踖踖的站起来,向着石板桥一溜的就走了。
六、论恶名不可以居,并论园林之不易布置
吴凤梧站在亭子当中,四面一望道:“这园子倒清爽得好,光光生生的!我想,在大热天,一定很热啦!”
姓廖的道:“那几个乡下人倒说得不错,实在可惜,这一片好地,一年一百八十几担租谷,就拿现在行市来说,三钱七分银子一担,三八二十四,七八五十六,二十九两六分,再加三十七两,一年要收六十六两六分银子的谷价;再加一季小春,也算小小一份家当了,真可惜啦!”
吴凤梧笑道:“你们当粮户的,眼睛里看的,心上想的,口头说的,总是租谷,总是钱!草堂寺和尚悖了时,遭了殃,你姓廖的,倒为他抱起屈来。”
“不是这么说法!你不晓得,田地是有用的,天之所生,地之所产,人之所养,土地上一年多出一百八十几担谷子,百姓就多得九十多担白米吃,这是何等好事!如今拿来改为公园,不惟一年里头少养活九十几个人,还要花些钱来修造,修起了,也不过等大家进来游玩一遍。这有啥子好处?难道看一下池塘花草,肚里就饱了吗?岂但如此,……游的人也要花钱的。我们来算算看,来回的轿钱三百文——从青羊宫坐东洋车来回,像我们一样,自然要少些——一碗茶三十文,一盒福烟十六文,若再吃点儿点心,我看过那价目,包子每个八文,就比城里贵四文,炸酱面每碗五十文,也贵多了,城里锦江春的炸酱面,才二十四文啦!你算算看,一个人来游一趟公园,顶少顶少要花费四百文,这就是半元了。开些地方出来,光叫人花钱,反转一年少养活九十多人,这可划得过不?周秃子这东西,真是鸩人的好傢伙!”
罗升把水烟袋提了来,黄澜生接过去,抽了两袋,笑道:“廖先生当真相信这园子是周孝怀周大人办的吗?……孟夫子的话真有道理,他说,‘纣之不善,不如斯之甚。’又说,‘天下之恶皆归之。’可见一个人做事,稍为差一点,众人一传开去,以后就不管是啥子人干的过错,都一齐拿来加到你的身上。周大人,我伺候过他的,人并不坏,又能干;就只为厉行新政,爱打人的头子,得罪了一般守旧的老先生;认真办理警察,犯了事的丝毫不通融,得罪了一般市井小人;现在又因署理提法司,甄别法官,说了些挖苦话,又得罪了一伙法政养成所出身的新人物。这于是乎,省城内外凡是一件新奇点的事,与人不甚方便的事,大家说起来,遂一齐归在他一个人名下。……还有一个人也一样的:就是路广忠号子善的,以前当警察署员时,开办狗捐,喂狗的都须去领铜牌,不准散放在街上,不然,就作为无主野狗论,一律打杀。……”
吴凤梧插嘴道:“那时我正在速成学堂读书,亲眼看见,那些狗真打得可怜。有些是喂狗人家怕领了铜牌,狗在街上咬人出了事,自己担当不起,生生的把狗拉上城墙,掀在废炮台里饿杀。那真惨啦!”
黄振邦很有兴趣的问道:“为啥子要打狗呢?”
“说是路广忠出来查夜,着狗咬了一口,所以他把狗恨死了。”
黄澜生道:“也是一因。其实野狗也太多了,清理一下,何尝不可哩!但路广忠就出了恶名了。加以前年南校场办运动会,巡警打伤学生,他因是巡警教练所的提调,就着学界的人指为官蠹,硬要赵尔巽——就是赵尔丰的哥——赵制台惩办,赵制台也有趣,名义上把他撤了差,跟着就委署崇庆州知州。赵制台不过不要学界的人太占上风,但是路子善就成了第二个周孝怀了。不管他做的啥子好事情,全是坏的。象这样的是非,你们如何理论呢?……子材你们在学堂里,每星期都要作一篇史论,批评下子古人的得失长短。我问你,我们眼前的真是真非,尚这样紊乱,而去古远哩数千年,近亦几百年,你们果能把古人的是非看得真切吗?”
楚子材因为心里不乐,懒得高谈,只含胡的笑了笑。
姓廖的曾经下过三次小考,虽没有一回上榜,自己却自负是饱学生员,也公然在鸦片烟灯之侧,看过些杂学书,自以为道理很多;本不以黄澜生之言为然,很想与之一辩的,无如戒而未除的烟瘾发作了,一连几个呵欠。什么精神都没有了。忙丢下众人,溜回茶馆中,背着堂倌,在一只小银盒内取出三枚烟泡,用热茶吞下,方渐渐有了些意思。
黄澜生几人又论到公园的结构上来了。黄澜生少年时候到过杭州,游过西湖,胸中比较有些丘壑。他的意思,这公园应该多种竹木,并间隔一些花朵墙,总使从池的这面,望不见池的那边才好。吴凤梧问是哪个修造的。
黄澜生道:“还不是那个包修花园的马麻子!”
“就是走马街开绸缎铺的马正泰吗?双孝祠就是他为他的儿女修的,听说很不坏,我倒没有进去过。”
“就是他,此人胸中只有那一幅画稿,双孝祠自然修得不错,就是方正街丁公祠的那个小花园,也还看得。不过都是从小处落墨,所以还曲折有致,而拿这画稿来布置这大地方,却太不行了。你们想,竹木既未种成,就该有点假山曲廊,或是小树短墙来取致。我们但看隔壁草堂寺的杜公祠,便懂得了。你们看,只两堆土山,一个小池,一条小小的流水渠,几道石桥,一间船房,一间水榭,百十株花树,岂不就可观?哪里像这里凭中一个大池塘,倒圆不方的,四面一望,啥子部没有,反而不及东门外的放生池。”
吴凤梧点着头道:“澜哥见解不差,杜公祠顶好的地方,我说还在进门的那条巷子,两边竹林,连天都遮绿了,热天走去,真爱人啦!雅州桐梓林的金凤寺,经黄云鹄布置过,也不错,依着山坡,筑成三个花台,花树已经好了,还有几百个江西定烧来的大磁花盆。寺外遍山松林,风一吹来,硬像波涛的声音。我说不仅花园离不得树木,你看望江楼、武侯祠、昭觉寺、文殊院,这些地方,全靠的是树木陪衬,就是真正的山,要没有树木,也不好看的。”
他们一面说,一面走,抄着池塘走了一转,仍然来到茶馆中。姓廖的提说:“这里太没有意思,馆子想也不好,我们不如到隔壁草堂寺吃和尚的素饭去。”
吴凤梧首先说好。
黄澜生却说:“今天是凤梧请我们,我须得先说清楚,还是不宜费事。一则我们也把油荤吃伤了。要吃点简单有滋味的素菜,天气不好,也不要吃酒。你去跟和尚招呼,只做点新鲜豆花,鲜笋,估量我们几个人连大班罗升等,一齐吃下来,不过块把钱就好了。多了,我们就不能要你出钱的,和尚我是认识的,只要我说一声,你这个东一定当不成。”
(原载1936年《国论》十一、十二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