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说嘉乐纸厂的来踪

  话说中华民国十三年秋,小可看了一场西洋镜之后,叶落归根,依然精赤条条跑回这九里三分的成都来时,在前六年与几个朋友共同办理的《川报》,还未被杨督理子惠先生封闭,仍一天两大张的在印行。而令小可深为慨叹的,则是自从民国五年,因为洋纸缺乏涨价之后,暂时采用的夹江的土纸,八年了,还暂时的在采用。

  于是有一点心血来潮,忍不住,向《川报》的主办人宋师度先生谈及:“四川有这么多的造纸原料,而新闻纸的需要又如此其重要,何以自周孝怀先生开办的进化纸厂失败以后,再没有人继起来干这种实业?我们虽然都是穷酸,何不张开口来喊一喊,或许喊得出几位有力量的热心人来,开上一个机器纸厂,也算积了一点阴功了!”

  宋先生好不热心,登时就问我在法国的中国朋友中,有没有学造纸的。

  我说:“如何没有呢?与我同时去法国的王怀仲先生,就在格罗白城造纸专门学校毕了业,并且在工厂里实习了一年多,现正在回国途中。只不知他先生愿不愿意回来?”

  宋先生一面就叫我发信去招呼王先生回川,一面就先约同卢作孚先生、李澄波先生、郑壁成先生、杨云从先生、刘星垣先生,还有一位讲社会民主主义,数年前在普陀海浴,死于海水的孙卓章先生,来做发起人,提倡在百废俱兴的当日的四川,实现一个理想的机器造纸厂。

  到民国十四年八月,虽然宋先生主办的《川报》,在头一年十一月,因为杨督理的秘书长黎纯一先生,仿照欧美流行办法,将为他的同学同事而又是至好朋友的喻正衡先生,在《川报》上替登了一条求婚启事,被一位樊学圃先生看见,认为过于肉麻,于是乘着酒性,便照样拟了一条一个女性的求婚广告,而条件内最重要的,则是要男的日服威古龙丸若干,——小可见少识寡,至今不知威古龙丸是一种什么样的丸药,吃了,而于女的发生什么样的效果。——而《川报》的发行某先生又太老实了,老实到不解此种广告,是一回什么事,竟自照章收了费,交到排字房印出来。于是乎这药线便点燃了,于是乎宋先生刘筱卿先生连同小可,一并着宪兵大队长袁葆初先生,奉令派兵押去,说是要重笞。其实只关在副官室优待了几天,得亏卢作孚先生委婉说情,才各自滚回去吃各人的老米饭,而《川报》则如此寿终正寝。

  虽然,在十四年六月,卢作孚、郑壁成两先生也离去通俗教育馆,而往合川办理电灯,办理轮船去了。

  但是王怀仲先生却在江、浙等处把各纸厂调查了一番,回来了。而各位发起人则仍然做着机器造纸的大梦在。

  那时发起人又加了程宇春先生、陈子立先生、朱良辅先生、钟继豪先生,和民国十六年,想尝试物质文明的滋味,不幸汽船在下重庆的磁器口翻了,而死于河水的陈岳安先生。这些人中,除了卢作孚先生、孙卓章先生不曾认股外,大家便认起股来,多者一千元,少则五百元,顶少的二百五十元。

  但是大家还不敢冒昧从事哩。一面请王先生做了一个计划书,按照极简单的设置,说是要三万元的资本;一面定名为万基机器造纸公司筹备会;一面请王先生到夹江、洪雅、嘉定一带去调查原料出产,及制造厂地。

  事隔一个多月,王先生来信说,在嘉定晤见吾川赤手兴家的实业大家陈宛溪老先生,对于机器造纸,极端赞成并愿出极大资本,请省方同人不必再招零星小股,其详情俟彼返省面告。

  陈宛溪老先生的确是四川一个了不起的人物。他是三台县的一位秀才,榜篆开沚。本来是位寒士,三十几岁上还在乡间教私馆,那时提倡实业的风气尚未大盛,而他老先生竟能看见田间一株野桑,而兴感到蚕桑大利。后来便以薄田数亩押制钱四百串,一手一脚,排除乡里疵议,居然做成了一番事业。又得前清劝业道周孝怀先生的大助,以及前清名御史荣县赵尧生先生的鼓吹,以及他老先生能以文学写出他实际经验的著述,于是名声日大,事功日成,中间也曾受过无算波折,而到民国年间,除了潼川的裨农丝厂外,居然还在嘉定独立经营了一个规模宏大的华新丝厂。在民国十一年后,资产达到一百余万,在民国十四年,他已六十多岁了,竟能把他的敏锐老眼,从当时还未显现衰象的丝业环境中,转移到机器造纸上来,这是何等可令人佩服的地方。

  省城一般有志无力的穷酸朋友听得这消息,是何等的欢喜,姑且按下不表。

  我哩,则等到民国十五年三月,王怀仲先生从他眉州故乡返省,邀约一般股东,大吃了一顿,顺便商量,公举何人偕同王先生到嘉定去与陈宛溪先生接头,好仰仗他的力量,实现我们的妄梦。那时众人都有事,不能分身,这趟好差事,不幸就加到小可身上。

  王先生与我是坐民船去的,落脚在与华新丝厂相去二里之遥的嘉裕碱厂中。第一个晤面的是碱厂总账黄远谋先生,第二个是碱厂经理乐山县商会会长施步阶先生,这两位先生,也是空拳赤手奋斗成功,至今还在路上竞走的豪杰哩。要大略写出,又不免是一长篇,并且要述说一下我到嘉定与诸君会商的情形,也未免太烦,暂时煞住了罢。

  次日走往丝厂去见陈先生——王先生因为家事,船过眉州,便上岸去了,小可到嘉定,完全是凭了他几封介绍信去的。——我初没有料到这位犹然保存着书生面目,毫无通商口岸一般大亨们应有的骄妄愚庸,而身材瘦小到比我这仅够尺码的身材还更矮的老资本家,老实业家,看了我第一面,彼此一揖之后,开口第一句,才是“啊!李先生,我等得好苦呀!”

  我们两个从年龄到一切什么相去如此不侔的一老一少,居然谈得那么的投合,那么的有味,至今整十年了,回思起来,尚觉诧异。

  跟着就会见宛溪先生的第二位贤郎陈光玉先生,这是帮助宛溪先生成功的一位实验事业家。跟着就偕同宛溪先生进城去会见有力量的张富安先生,以及当时的邮政局局长,为人极其干练而通达的陈渐逵先生,以及任过旅长而毫无气息的陈紫光先生,于是机器造纸一事,便渐渐转为了一时的谈资。

  陈宛溪先生与我的意见顶一致的就是:鉴于进化纸厂的失败,我们应该踏实做去,第一不要铺张,第二须从小处着手,第三待工匠等的艺术练习熟了,工程师的学问踏实的加入了经验,然后再扩张起来。复将王先生所拟的,计划书一一的核实审定,计算头一步试验工作,连厂地连机器,至少要五万元。陈老先生首先认股一万元,张富安先生认股一万元,外在嘉定募股一万元,由陈老先生负责,省城与眉州方面共募股二万元,由小可与王先生负责。公推陈老先生为筹备主任,并将万基纸厂之名,由陈老先生改定为嘉乐纸厂。

  (此稿本想如此的写下去,不谓才将上段写出,便因无聊的应酬耽搁下来,一搁就是三天,交稿之期,已迫得只有半天了,如何还能容我这样牵枝带叶的?写好罢长言不如短语,下面只好话一个轮廓,待有时日,再细细的说与诸公听者。)

  嘉乐纸厂造纸的原料,采用稻草七成,竹麻三成。这两种值钱不多,附原料则是嘉裕碱厂的烧碱,那就值价了,贵时每百斤十六元,贱时亦不下十三元,每天用碱三四百斤不等。此外耗费最大的,就是煤炭,平均每日要烧四十元上下。

  嘉乐纸厂的厂地,是一个废置了的烧碱厂厂地,连同房屋锅缸等,作价一万元加入股本。

  嘉乐纸厂的造纸机,是天津一个小铁工厂承制的,又粗糙,又简单,又小,作为试验之用则可,以之营业,则吃亏绝大,其余如发动机,碾浆机,洗浆机,蒸稻草的汽锅,都是在上海配置的。锅炉二部,都是极陈旧的卧式圆筒锅炉,极其费炭。

  民国十六年夏,全部机器运回,因为是时长江不靖,运费吃了绝大的亏,所幸还未受有意外损失,只是因了某种原因故,未将造纸机上必要的铜丝布与毡子配够,试了半月,粗糙的漂白新闻纸虽造出了一些,而铜丝布与毡子则坏,全厂停工等候新货之到,把所余的几千元的活动资本损失干净,这是嘉乐纸厂开张鸿发的第一个打击。

  到了民国十七年,第二次开工时,本应该加以扩充的了至少也该增加活动资本万元上下,方足以资周转的,却又因了不少的原故,第一个使有力量的张富安先生冷淡下来,第二个使陈宛溪老先生也不大起劲了,一个重担子又不幸的压在小可肩上。这一年直把小可压得骨断筋拆,而纸厂则终日在闹穷,终年在闹子毡不够使用,如此一直弄到民国十八年夏,小可出省游历,才将一副重担强迫交与陈光玉先生去乘位。

  到民国十九年春,纸厂仍是停顿着在。开工哩,不但没有钱,而且还有许多的债。别人欠的纸价,却收不到。不开工哩,社会上却已有了这种需要,彼时洋纸仍是很贵,土纸仍是松滥,大家投了五六万元的资,既已略有成绩,如此收下未免可惜,也未免对不住人。小可曾与好几位发起人为这事直弄得好几日食不甘味,心上很难过。

  后来,又大家约到嘉定商量了一度,以为就要破产,也无产可破,不得已只好又凑出几千元来,强求施步阶先生出任经理一职,仍由王怀仲工程师指挥工作继续起来。

  但是情形很是欠佳,一方面资本太小,机器太不行,出品太不如意,成本太高。一方面受着苛捐杂税的影响,以及跌价、倒账种种的不景气。拖到民国二十年,又不得已第二次关门大吉,不但资本蚀得罄净,并外欠了上万的债。

  彼时,二十四军正在提倡实业,大家颇有意思将全厂折成出让,“成功不必在我”,而只求成功,但是接触了几次头,不行。

  后来因为大家的鼓吹,施步阶先生又只好陷入重围,设法将工作恢复。从那一次起,大家给施先生帮忙之处更少。至今,闻说施先生已为纸厂拉账达一万数千元,而售纸所入,仅够周转,所不幸的,就是倒账户头太多,致令早想增加的东西,还不能买,早想改善的东西,也迟不能置备。

  现在工程师王怀仲先生正本其十年苦干的经验,做了一个踏实的扩充计划,大概得资十数万元便可日出上等新闻纸若干吨,或许这是一个转机。且等他的计划拿来,再在报纸上披露,要是能够感格有力量人的热心,那吗,我们的十年旧梦未始没有实现的一天。不过……

二十四年十二月三十日正午手僵得实在写不下去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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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李劼人
Type: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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