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門

  石太太的丈夫在前曾奔走過好幾省,似乎並未幹過較大的事,攜眷回到成都,不到三年便死了。這是前二年的事。

  石先生辛苦一生,遺留給與他老婆的,除了自住的那個小獨院——很小,只有五六間房子,以及三十來畝薄田,以及放在親戚處用一分二釐月息的六百塊洋錢而外,便只有一些衣服古董。然而剩下的活口卻多:一個十七歲業已成人的大女,一個十六歲也將要成人的二女,一個還在高等小學校讀書的十四歲的兒子,叫大娃子,一個滿九歲的三女,還有一個五歲已過的兒子,叫老二。產業如彼的菲薄,活口如此的衆多,並且都是在分利的時候,所以石太太便往往在鬧饑荒。

  以前鬧饑荒的時候,還有石先生的衣服古董變賣了來貼補,到這一年,凡值錢的東西已沒有多少,而田上的收入幾乎連納糧上稅等等都還不夠——近年來的世道不比從前,一年的正經糧稅至少要上四次,而非正經的糧稅,更月月都有。生活費用又比從前加高了三四倍,月間所入,哪裏夠敷衍,所以石太太到拮据過甚之際,往往就想到對門那一家,總是氣忿忿的向她的小兒女咒罵:“就是你這些小雜種害人!不是你們,老孃也享福去了!”

  石太太雖然行年三十有六,雖然隨着石先生吃了許多辛苦,受過許多風霜,雖然從身上分泌出了五個孩子,但是你們看見她,總不能說她老了。一點也不,漆黑的頭髮依然可以梳大鬅頭,梳時裝的什麼愛斯頭,眼睛還是像清水碗裏的兩條黑絨花,眼角上並沒有起魚尾,臉頰與牙齒自然還是當年的那樣細膩,那樣潔白齊整,雖是說比從前瘦些、黃些。至於她的身材本就頎長婀娜,誰說生過孩子的女人,身材就變壞了,以石太太來爲例,可見那說話的人不是瘋子,一定是中了洋人的毒的!她比不贏別人的或者就是那一雙腳大小,然而端正玲瓏,走起路來也得力,她自以爲頂小的腳比那放得倒大不小的還好看。並且石先生也說過:“小腳走起來實在比大腳窈窕得多!”

  她既有如此其佳的本質,而她自己也很明白,要是石先生不死,那自然是另外一個問題,但處今之時與境,她又未嘗學問過,你們又安能不體諒她每一想到對門那一家,而就要咒罵她小兒女一頓的行爲哩!

  本來,對門那位顏太太哪一樣比得上她:雖然別人才二十幾歲,但她也沒有什麼老相:雖然別人生得白胖些,但這是人工製造出來的,只要有那麼好的境遇,她也未嘗不可以胖;此外更不能比了,她的臉上可有那塊錢大的疤痕嗎,連粉都掩不住的?她的鼻子有那麼又平又塌嗎?她的嘴脣有那麼厚嗎?說到身子,那更是紹酒罈子底下長了兩隻豬腳!然而別人竟做了旅長的太太,還非常得寵哩!

  聽說顏太太的出身本不高,不但嫁過三次人,並且還當過兩年的私窩子;可是旅長把她討去做三太太還不到兩個月,她就悄悄告訴旅長,說那個二太太的確同一個勤務兵不對相,每逢旅長出門之後,那個勤務兵便溜回來,一徑到二太太房裏,簡直不避別人耳目胡鬧。

  你們想,旅長聽了這番話氣不氣?二太太竟自偷起勤務兵來,這還成什麼話!就說二太太不是旅長心愛的,把她舍與了勤務兵也罷,但是外人說起來,旅長的聲名豈不糟糕;大概旅長也顧念到這上頭,有一天,竟不動聲色的叫這二太太收拾齊整,同他往南門外一個什麼廟上去逛。到了廟裏,二太太是遇神即拜的,剛剛向着一位不認識的泥菩薩磕下頭去,旅長便把手槍摸出,向那雲髻高聳,還剪着後劉海的後腦上只一槍,他的心事完畢了。然後,走出廟來,叫把那犯上的勤務兵捆上,氣忿忿的只說了一句:“你好!”立刻就叫拉到田壩裏槍斃了。據那旅長的老媽子向石太太說來,“真慘啦,連二太太的屍也沒有收,任憑廟上的道士化了一副薄棺材,隨便掩埋就是了!”

  從此,那位三太太便獨霸爲王,因爲大太太還在家鄉沒有來,於是她就自己封贈爲大太太;把當私窩時所拜寄的乾媽認了親孃,隨時接來走動,尊之爲外老太太。外老太太的一個十六歲親生女,也照例稱爲姨小姐。在石太太的眼中看來,姨小姐還不如她大女體面,並且身材也萎瑣,假使同那又高又大的旅長站在一塊,怕還只齊到他的心口;不過很風騷,一到門口,總是同那幾個年輕的勤務兵打打狂狂,兩隻眼睛總是同走盤珠一樣的活動,聽說不久就要變作旅長的四太太了。

  顏太太天天都要出門,甚至晌午出去一趟回來,下午又走,或是夜晚又走。起初只是坐的是三個大班擡的拱竿藤轎,那轎竿真拱,顏太太坐在裏頭,差不多略矮的屋檐,還不及她高。顏太太直挺挺的靠着藤轎的轎背,兩手搭在兩邊靠手上,左顧右盼的實在威風,何況穿得又好,一天出三次門,就要換三次衣服,戴得也好,掛在胸前的珍珠項圈足有二尺多長,手上的金鋼石戒指也有好幾只,據她老媽子說,月月還要添新的。顏太太每次出門尤其令石太太心羨不已的,除此之外,還在那幾個跟着轎子飛跑,大都十八九歲,又白淨,又體面,腰掛手槍的勤務兵的身上哩。太太而帶勤務兵,這是何等動人的事,而顏太太的勤務兵又都是特選出來的!聽說其中有兩個勤務兵,還能睡在牀上替顏太太燒鴉片煙,旅長不但不敢幹涉,有時回家來,還故意站在院子當中,高聲大氣的說一陣話,好讓那燒煙的勤務兵得有迴避的時候。

  對於這件事,石太太又嫉妒,又替旅長不平道:“到底是賤貨,哪怕外面做得正經,轉過眼,狐狸尾巴就露出來了!就是要偷人,也該悄悄的,何況她既拿這事害了二太太,自己就該正經些纔對呀!旅長也太懦弱了,這個醜婆娘就把他制服下了,是我來,就不槍斃,也打你個半死,看你還敢在我眼皮下偷不偷人!”

  是時,督理先生是講究英雄的,不但自己講究,並連他的幾個太太也英雄起來。猶之賈寶玉先生所詠的“桓王好武兼好色,遂教美女習騎射”一樣,各位太太美雖不美,騎卻是能騎的,射哩,現在不用了,所以督理先生有時騎馬出遊,幾位太太也都騎騁以從。不但太太們能騎,就連丫頭也從沒有“上得馬時才欲走,幾回拋鞋抱鞍橋”的怯態。一時流風所被,軍官們的太太先就受了影響,所以顏太太便也養了一匹肥馬,一天幾趟,叫馬伕牽到街上,由兩個清俊的勤務兵把她扶上去,左右擁着大腿,從這頭街口,到那頭街口的習騎。起初自然騎不來,嗣後習了半個多月,顏太太就膽敢於獨自騎着馬走七八條街了。婦人騎馬,在成都實在算是創見,而且她們的騎法,又並不像西洋女人只斜坐在鞍子上的那樣,她們硬是不客氣的分開兩條腿在騎,豈特一般講風化的老先生們要議論爲非法誨淫之舉,就在石太太的眼裏也頗頗不以爲然,說是太不好看;但這是督理先生興的,而實行的又是一般軍官太太,老先生們敢出來哼一聲嗎?還不是同石太太一樣,見了顏太太的老媽子還得稱讚一番,說騎馬果然比坐轎威風、好看,只是關了大門之後,悄悄的嘰喳幾句,使自己聽得見就是了!

  其後,成都的市政因督理先生叫辦,委了個有力量的旅長當市政督辦,又委了個自己說是在美國市政大學畢業的留學生當會辦,於是就風行雷厲的辦起來。其間最著成績的便是所謂馬路——國制三合泥刷平的馬路。顏旅長公館所在的這街,在幾個月後,也修成了;剛成未成之時,有一個常在旅部走動的商人,便體貼旅長的意思,送了旅長兩輛新從上海運到的家用膠皮車。

  這一來,顏太太出門御用的東西又多了一種:一會兒轎,一會兒馬,一會兒車,比起來,坐車的時候似乎要多些。

  顏太太坐轎騎馬,都是在公館裏騎坐好了纔出來,車,因爲有幾道門檻的原故,便只好先把空車擡出,到街心才坐,顏太太好像也喜歡這樣辦,或者因爲一般尋常沒有見過世面的百姓,每每當空車子擡出時,總要簸箕圈似的繞着呆看,而她能在衆人極注意的眼光之下,帶着勤務兵出來,跳上車去,高叱一聲“走!”車伕便拉着車把,衝風奔去,使看的人都不勝其羨慕之情,足以增高她的榮華的原故。然而在石太太看來,卻覺得顏太太只是特爲顯來給她一個人稱羨似的,她說:“你看她上車時,總要把我們看幾眼……好稀奇!東洋車都沒有看過嗎?人家連馬車還坐過哩!”這樣,似乎石太太心裏是不甚看得起顏太太的了,然而不然,石太太几几乎沒有一次同人談話時,一下談到顏太太,她總要這樣說的:“雖說人家出身不高,嫁給旅長是小老婆,可是人家也真享了一些福,死了也值得。”

  石太太羨慕顏太太到十二萬分,恨不得自己也去嫁給一個旅長,憑着自己的本質,包管比顏太太還高貴些,這是不消說了:縱說要替石先生守節撫孤,那麼,外老太太不是也夠光榮了,顏太太的媽,就是一個好榜樣!

  顏太太的媽,是成都頗頗有點小聲名的私娼,少年時候,很顛倒過好些人,那時名字叫羅蝴蝶;現在已是四十開外的婦人,因爲三十以後便發了體,她的綽號遂也由羅蝴蝶變爲羅胖婆。自她易名之時起,自己便不大應酬客人了,只替人當牽頭,把自己的房子做成合歡之所。據說在六七年前,顏旅長還在當差遣的時候,因爲身體的關係,曾做過羅胖婆三四年的外寵;那時羅胖婆本不曉得他是英雄,所以賞識他的原故,絕說不上什麼風塵巨眼,無非因爲他是北邊人,又正當年輕力壯之時,所以看待他,的確比別的面首不同。

  到上年,他忽然做了旅長以後,羅胖婆自己覺得歲數實在大了點,雖然還白嫩如昔,興會也還好,到底不好去配他;但又怕他勢遷情移,把將來的好處,送與別人去享受,因而才同她乾女商量,自己願升上去做外太太。這個辦法,她乾女同顏旅長自然很高興贊同,不過顏旅長得隴望蜀,便也提了一個條件出來:一年之後,須將羅胖婆的親女大姑兒拿與他做四太太,這何消說,自然也是恰如人意的要求,若是不同意,除非不是人。因此,外老太太與姨小姐所以在顏旅長公館中,纔有如此的威勢:一出一入也是拱竿轎子、人力車——外老太太年老體胖,不能騎馬,自是情理中事,姨小姐偏偏也不會騎馬,縱然叫幾個勤務兵擁護着她,但她總是一到馬鞍上就狂叫起來,好幾次把一街的人都惹笑了——也有帶手槍的勤務兵跟着。並且,有一次成都的軍政紳商各界開了一次很大的什麼會,男女都有,去赴會的人不知有多少,督理先生演說,幾位旅長演說,什麼老紳士、新學者演說,督理太太演說之後,顏旅長的太太也公然登臺演說了一篇什麼“女教與家政”,這不爲奇,而最令石太太稱怪的,就是顏旅長的外老太太羅胖婆也演說了來。石太太不禁嘆息道:“虧這胖婆娘的臉皮厚,叫我來,真是沒有那膽量。也怪了,那般人偏肯去聽她說!”

  外老太太既然也有如此的地位與光榮,所以石太太心裏便常想:“能夠當一天這樣的外老太太也值得!”可是她丈夫的家聲,與各方面的關係,偏如鐵索一樣把她絆着,不許她向這條路上走,所以她有時牢騷起來,不禁的總是這樣說:“啥子親戚朋友,真正你求起他來時,他連正眼也不瞅睬你,可是,與他們無干的事,他們偏又出起嘴來!要不是爲着這般人,我早就把女兒們嫁給人家當小老婆去了。……其實當小老婆又有哪點不好,還不是那樣又出得面,又氣派,又享福的!”

  總而言之,要不是下面就要敘述的這件奇災飛來時,石太太希榮羨富的心情,真有點忍耐不住了。

  算起來,石太太羨慕對門顏太太的日子,僅僅達到幾個月上,那紅得像太陽,好看得像萬花筒的顏太太忽然一天就不見了;外老太太、姨小姐,那個伶俐透骨的老媽子,以及那兩個上下不離而最得寵的清俊勤務兵們都不見了。豈但人不見,並且若干的華美傢俱也都運走了。石太太心想:“這必是顏旅外長另外佃了公館,不在這裏住了。”可是,又明明白白看見搬了許多新東西進去,而顏旅長依然在這公館中出入。石太太詫異已極,用了許多方法,然後才從對門那個看門人口中輾轉探聽清楚。原來顏旅長的家鄉太太早已來到成都,因爲三太太不許大太太來同住,顏旅長只好另自佃了所公館,把大太太同三個兒子安頓下來。卻因三太太平日恃寵而驕,凡旅部中的下級軍官以及旅長身邊所用的一般差遣、勤務兵等,若其因事來到公館,必得先給三太太請安,若其不然,當面就要領受一頓臭訓的。部中有些想升遷,想得好差事的人,因就特意的來巴結三太太,的確靠得住,於是在旅部中早就分了兩派,而三太太一派的人遂成了衆人的眼中之釘。又逢三太太極想給旅長生個兒子,到正月上九那一天,凡巴結她的一派人遂提議這夜給三太太送個偷來的檐燈去預祝,然而排場很大,費用很多,又不肯多挖腰包,卻大鍋下面,在旅部中派了一個均勻,早令衆人大不願意了;偏偏最近旅部中出了一個排長的缺額,許多差遣都在希望,然而獲得的正又是爲三太太所最寵愛的那個入伍不到一年,毫無功勞的勤務兵,這更把衆人的不平激了起來。恰好大太太來了,這般非三太太黨的人,便蜂涌而去附在這邊。這中間的文章,更何消說,無如大太太是老實人,年紀也有了,絕非三太太的對手,自己氣憤得很,於是商量之下,遂由大太太出名替旅長討了一個年輕體面的四太太,順便也帶來一個候補五太太的小姨妹,比羅家那個更活潑有趣。不上半個月,旅長的心思早已改了方向,然後三太太的劣跡才顯著出來。據說就在這一天,旅長剛在大太太公館的四太太房裏起身之時,忽然一個勤務兵進來說,三太太得了急病,危險得很,請旅長即刻就過那邊去;四太太毫不阻攔,大太太也催他快走,馬匹早已配好系在門前。但顏旅長剛進三太太公館的院子,那個伶俐老媽子早在院子裏慌慌張張高喊一聲“旅長回來了!”接連就說:“太太還沒有起來哩!……”旅長已經詫異,及至走進房去,看見三太太正坐在牀上穿汗衣——鋼絲牀,沒有掛蚊帳的——而衣架上卻掛了一件嶄新的嗶嘰軍服,絕不是自己的,再一看肩章,是排長階級。旅長豈有不了然的道理?

  所以登時就變了臉色喊一聲:“把手槍拿來!”但是勤務兵的手槍雖然送得快,而三太太的舉動來得更其敏捷,早已撲到旅長懷中,把他的兩隻手都給他抱住。……

  其下是如何的交涉,卻因傳言不詳,看門的人只說:“手槍沒有放成,三太太的頭髮齊根的剪了下來——大約是自剪的,旅長答應每月給她八十塊錢,叫她當天就要搬往哪條街新佃的房子裏去住;有些傢俱許她搬去,有些應該留着等大太太、四太太來使用。……”

  哈!對門的這番變化,真無異督理先生一戰而敗,變爲下野的總司令一樣的大!這變化在身受的顏太太那面,不知有些什麼感覺,即是在旁觀的石太太這面,卻覺得在心上損失了一件什麼東西似的;事隔數日,她到底嘆了一聲:“總還值得!”

  是時,四川情形大變,顏旅長早已帶隊出發,聽說一連幾個敗仗,正不曉得是生是死。成都也正在趕辦着舊的去,新的來的老把戲。城裏亂得很,做生意的都關着鋪門看熱鬧,而諸種熱鬧之中,再無過於比石太太對門的新戲更熱鬧的了。

  這一天,不過才吃了早飯的時候,天氣暴熱得很,火一樣的太陽筆直射在三合泥刷平的馬路上,又沒有一點樹蔭篾棚來遮蔽,簡直就像烈火地獄一般。石太太的院子門也人云亦云的掩了半邊,還留着半邊,以便她一家人坐在那裏看街。忽然的,眼睛一亮,她詫異的向她大女兒道:“你看,那不是羅胖婆、顏三太太同她的小姨妹嗎,她們來做啥子的?”其實還不只她們三個人,還有那個伶俐透骨的老媽子,還有兩個面生的年輕勤務兵,還有一個穿青綢長衫戴草帽的男子,約有三十幾歲,也是以前不曾看見過的。一羣七個人,都從街口上走來,毫無猶豫的就向對門公館中進去了。

  石太太母女莫名其妙,還正在猜度之際,早見留守公館的顏旅長的大兒子——才十四歲——哭哭啼啼從裏面奔出,口裏一面罵:“你搶我們!你打我!咱們瞧着罷……”遂飛一般的跑了,接着就見那個穿青綢長衫的出來,在一家木匠鋪裏叫了幾個背東西的苦力進去,據他向圍在公館看熱鬧的閒人們說,顏旅長的確打死了,城裏的兵都已開完,別人的隊伍業經開到東門,顏家已經家敗人亡,他的三太太來搬傢俱的。然而這番話並不很確。何以見得呢?因爲兩個背子,一根挑子,才把許多粗笨傢俱運出來,由一個勤務兵押着,不過才走得十來丈遠處,就見那頭街口上飛跑過來二十幾個全武裝的兵,聲勢洶洶的一徑奔入顏旅長的公館而去。顏大少爺也帶了幾個穿便衣的大漢,手裏拿着馬棒跟蹤奔來,首先就把背子、挑子擋住,將那押東西的勤務兵抓來用麻繩將兩隻手反剪在背上,因爲那勤務兵的口很硬,便被大少爺一路馬棒打着,連同背子、挑子依然押進公館裏去了。街上看熱鬧的人真多,都說:“原來顏旅長留守部的兵還沒有走完啦……三太太也過於貪心了,這些破濫傢伙拿來做什麼!這次怕不免要吃點小虧了。……”

  小虧麼!我們看罷。

  那時顏公館裏人聲鬧震了,最初只見那個穿青綢長衫的,草帽已不在頭上,滿臉的鮮血,從裏面飛跑出來,後面兩個兵挺着上了刺刀的步槍也追跑出來,口裏吆喝着道:“還想逃脫嗎!”一直追過街口,後來聽說那穿青綢長衫的終於被刺刀戳死在別條街上。

  接着,羅胖婆一羣人都被兵隊押出來。羅胖婆左腮上被戳了一刺刀,那伶俐透骨的老媽子右膀上染遍了血,小姨妹的右邊頸項上也通紅的;其中以三太太的傷受得最重:後腦上一傷,血把剪短的頭髮粘成了一片,肩脖上一傷,那血染在白沙衫子上格外的明顯,大約有品碗大一圈;因爲她走路很吃力的,有人說她下部也帶了一傷,但她穿的是青裙子,卻不清楚,一到大門口,兵隊便站成了兩行,都在說:“就在這裏槍斃了罷!”似乎三太太還在說什麼,因爲人聲嘈雜,只聽見她乾媽帶哭的聲音大喊:“我的兒,你還要說呀!快跪倒,給各位求求恩罷!”

  石太太從站在她門前的人隙中,果見三太太頂着太陽,跪在熱得可以燙腳的街心上,一面作揖,一面磕頭說:“我錯了,我錯了!”

  假如你們只記得二十天以前的顏三太太,此時你們斷不會認得這個跪在她以前上馬,乘車那地方的婦人原來就是她。因爲,第一,她的頭髮剪去,梳得同男子們一般,這已變了個大樣兒;其次頭上,項上,手指上,手腕上又沒有一點裝飾,而衣裳也大不相同;再次,便是臉上不但沒有脂粉,並且此時更青黃不定;而最大的差別,尤其是以前的那種得意萬分的態度,而此時卻是哀語求命的可憐樣子。然而,只聽見那帶兵的排長說:“不行,不行,非就地正法不可!”於是一個兵便扳開機柄,把子彈裝進槍膛去。

  石太太到底受不住這種激刺,便連忙把門關了,同她的兒女們躲到頂後面廚房裏,大家用手把耳朵掩住。好半天,並未聽見槍聲,把手取開,外面業已靜悄悄了。

  後來,石太太才從左右鄰居的口中聽說,顏三太太到底被兵隊押着走了,還有那兩個勤務兵也押在一路;羅胖婆、小姨妹,以及那個老媽子,沒人注意,大概是偷着回去了。至於顏三太太確實下落,那便成了問題,有人說那排長就是從前被槍斃的那位二太太的堂兄弟,那天替他妹妹報仇,把三太太押出城用亂刀戳死了;又有人說她並沒有被殺死,是用了一千塊錢贖出,回家去後因傷重而死的;又有人說她傷是醫好了,因爲顏旅長不但不替她報仇雪恨,反把大太太、四太太、大少爺等接到重慶,將侮辱她的排長升了連長,並且還寫了一封信來罵她,她氣不過便一索子吊死了。事情到底是如何的,石太太至今還沒有打聽清楚,只好成爲疑案。

  不過到現在,石太太咒罵起她的小兒女們來,口吻已經不像從前,有人說她心裏那一點“值得”的念頭,似乎是改了樣兒了。

一九二六年三月二十八日脫稿於成都狀元街
(原載1926年8月《東方雜誌》二十三卷十五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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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李劼人
Type: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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